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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jù)康有為《自編年譜》,光緒六年(1880),南海時23 歲,即已治公羊?qū)W,嘗撰《何氏糾繆》。十四年(1888),南海31 歲,“發(fā)古文經(jīng)之偽,明今學之正”,此后,南海逐漸開始其自述的“得《易》之陰陽之變,《春秋》三世之義”?!洞呵铩啡勒f中之“太平世”,即相當于大同①毛澤東早年頗受康有為之影響。1917年8 月23 日,毛澤東曾致信黎錦熙,其中有云:“孔子知此義,故立太平世為鵠,而不廢據(jù)亂、升平二世。大同者,吾人之鵠也?!笨梢?,毛澤東亦認識到大同與《公羊》三世說之關(guān)系。,故就此而論,則南海之大同思想當始于光緒十四年,或許更早。戊戌后,南海成《春秋筆削大義微言考》、《孟子微》諸書,始尊《禮運》,其后,《論語注》、《大學注》及《禮運注》更以《禮運》為旨歸,蓋以為能明大同理想故也。②對此,蕭公權(quán)認為,南海之儒學歷程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自他幼年開始到大約光緒九年當他從古典轉(zhuǎn)治漢學止,他大致順從傳統(tǒng)。第二階段大約始于光緒十四年,他叛離傳統(tǒng),重返古典,歧視古文經(jīng)以為偽,以公羊《春秋》作重心的今文經(jīng)為真。第三階段大約始于光緒十八年,到光緒廿八年結(jié)合《春秋》三世說與《禮運》大同升平說為其社會哲學指標止,他從事全面性的研治儒家經(jīng)典”(蕭公權(quán):《近代中國與新世界:康有為變法與大同思想研究》,江蘇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49頁)。
不過,南海之大同思想似別有淵源。據(jù)其《自編年譜》,光緒十年(1884),南海始“演大同之義”。十一年,“手定大同之制,名曰《人類公理》”。十二年,“作《公理書》,依幾何為之者”。顯然,此處提到的《人類公理》或《公理書》,即《實理公法全書》,不僅其形式來自西人之書,至其內(nèi)容,亦不能不受西書之影響。關(guān)于《實理公法》與《大同書》的關(guān)系,蕭公權(quán)認為,《實理公法》預告了《大同書》,只不過前者采取個人主義觀點,即譴責一切違反個人欲望的制度,后者則可稱為社會主義或共產(chǎn)主義的思想。③參見蕭公權(quán)《近代中國與新世界:康有為變法與大同思想研究》,第386頁。其后,梁啟超在《大同書》題辭腳注中說道:“辛丑、壬寅(1901—1902)避地印度,乃著為成書?!贝舜蟾艦椤洞笸瑫分詈蟪蓵鴷r間。①汪榮祖認為,《大同書》可能早在1896年即已脫稿。錢穆以為,1895年南海尚未言《禮運》大同之說,而1897年譚氏之《仁學》不過偶及大同、小康而已,故推知稍早之乙未時康門不過稍稍言及大同而已(參見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shù)史》,下冊,商務(wù)印書館1997年版,第775、776頁)。
然據(jù)《大同書》題辭、《大同書》甲部《入世界觀眾苦·緒言》,南海皆明言1884年撰《大同書》。其弟子陸乃翔、陸敦骙亦謂“蓋自二十七歲悟道,即創(chuàng)《大同書》,依幾何法撰《人類公理》”②陸乃翔、陸敦骙:《南海先生傳》,《康有為全集》(以下簡稱《全集》)第十二,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附錄二,第444頁。湯志鈞力辯此說不確,以為《大同書》系1901—1902年間所撰,然至后來游歐時猶有增補(參見湯志鈞《改良與革命的中國情懷——康有為與章太炎》,第93—110頁。又參見湯志鈞《論〈大同書〉的成書年代》《〈大同書〉手稿及其成書年代》,載《康有為與戊戌變法》,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108—133頁)。。
可見,康南海大同思想之來源,大致有二:其一,源于《公羊》三世說;其二,受到西方思想的影響。民國以后,共產(chǎn)主義假俄國革命之余波傳入中國,遂成為現(xiàn)代中國大同思想的另一來源。即便如此,新中國在五十年代從事共產(chǎn)主義實踐時,依然將其淵源追溯到了康有為的《大同書》。③《大同書》最初僅發(fā)表甲、乙二部,毛澤東顯然讀過此書。1919年12 月,毛澤東在《湖南教育月刊》上發(fā)表其《學生之工作》一文,明顯可以看到《大同書》的影響。此文描畫了毛澤東對于新村的構(gòu)想,頗近于《大同書》的一些提法。正因如此,1958年人民公社運動開始時,中央農(nóng)村工作部干部到徐水縣,除攜帶馬克思的《哥達綱領(lǐng)批判》外,尚有康有為的《大同書》。1949年,毛澤東撰寫《論人民民主專政》時,再次提及此書,“康有為寫了《大同書》,他沒有也不可能找到一條到大同的路”。
漢代公羊家認為,《春秋》“尚質(zhì)”。何謂“質(zhì)”呢?按照《公羊傳》的解釋,一般將基于血緣關(guān)系的親親之情視為“質(zhì)”。至于周代的制度,公羊家以為“尚文”,即主要表現(xiàn)為政治關(guān)系中的尊尊之義。譬如,桓十一年,鄭忽出奔衛(wèi)。何休《解詁》云:
王者起,所以必改質(zhì)文者,為承衰亂救人之失也。天道本下,親親而質(zhì)省;地道敬上,尊尊而文煩。故王者始起,先本天道以治天下,質(zhì)而親親。及其衰敝,其失也親親而不尊。故后王起,法地道以治天下,文而尊尊。及其衰敝,其失也尊尊而不親,故復反之于質(zhì)也。
可見,周為“文家”,崇尚“尊尊”;而殷為“質(zhì)家”,崇尚“親親”。文、質(zhì)迭相為用,因此,繼周者則鑒于周人尚文之敝,必“反之于質(zhì)”,而效法殷人“親親”的辦法。
而在董仲舒那里,文、質(zhì)兩個概念似乎有著更具體的內(nèi)容?!洞呵锓甭丁と闹瀑|(zhì)文篇》云:
王者以制,一商一夏,一質(zhì)一文,商質(zhì)者主天,夏文者主地,《春秋》者主人,故三等也。主天法商而王,其道佚陽,親親而多仁樸;故立嗣予子,篤母弟,妾以子貴;昏冠之禮,字子以父,別眇夫婦,對坐而食;喪禮別葬;祭禮先臊,夫妻昭穆別位;制爵三等,祿士二品;制郊宮,明堂員,其屋高嚴侈員;惟祭器員,玉厚九分,白藻五絲,衣制大上,首服嚴員;鸞輿尊,蓋法天列象,垂四鸞,樂載鼓,用錫舞,舞溢員;先毛血而后用聲;正刑多隱,親戚多諱;封禪于尚位。主地法夏而王,其道進陰,尊尊而多義節(jié),故立嗣與孫,篤世子,妾不以子稱貴號;昏冠之禮,字子以母,別眇夫婦,同坐而食;喪禮合葬;祭禮先亨,婦從夫為昭穆;制爵五等,祿士三品;制郊宮,明堂方,其屋卑污方,祭器方,玉厚八分,白藻四絲,衣制大下,首服卑退;鸞輿卑,法地周象載,垂二鸞,樂設(shè)鼓,用纖施舞,舞溢方;先亨而后用聲;正刑天法;封壇于下位。這段話頗為詳備地概括了文與質(zhì)的具體內(nèi)涵。譬如,夫妻對坐而食、昭穆別位、喪禮別葬等,都屬于“質(zhì)”的內(nèi)涵,體現(xiàn)了夫妻平等的精神,而這恰恰成了康南海所描畫的大同社會之主要內(nèi)涵之一。
到了康南海那里,對文、質(zhì)的理解與傳統(tǒng)公羊家有很大的不同。一方面,南海延續(xù)了公羊家以情感來理解“質(zhì)”的傾向;另一方面,則從物質(zhì)文明演進的角度,認為西方是“文”,而中國不過是“質(zhì)”。對此,南海說道:
天下之道,文質(zhì)盡之。然人智日開,日趨于文。三代之前,據(jù)亂而作,質(zhì)也?!洞呵铩犯闹?,文也。故《春秋》始義法文王,則《春秋》實文統(tǒng)也。但文之中有質(zhì),質(zhì)之中有文,其道遞嬗耳。漢文而晉質(zhì),唐文而宋質(zhì),明文而國朝質(zhì),然皆升平世質(zhì)家也。至太平世,乃大文耳。后有萬年,可以孔子此道推之。①康有為:《春秋董氏學》卷5,《全集》第一,第370、371頁。
可見,南海一方面用公羊舊說,以為王朝之更迭乃文、質(zhì)之循環(huán),另一方面,則認為人類社會最終愈益趨于文,以為孔子為文王,正因制訂“文明之法”而已,“蓋至孔子而肇制文明之法,垂之后世,乃為人道之始,為文明之王。蓋孔子未生以前,亂世野蠻,不足為人道也。蓋人道進化以文明為率,而孔子之道尤尚文明?!w為孔子上承天命,為文明之教主、文明之法王,自命如此,并不謙遜矣”。②康有為:《論語注》卷9,《全集》第六,第445、446頁。
不過,南海又從董仲舒對“質(zhì)”的理解中,發(fā)揮出了“平等”的內(nèi)涵,并視為未來文明的發(fā)展前景,即大同時代的理想。可以說,無論后來南海對男女平等觀念的闡發(fā),還是其民權(quán)、立憲諸說,多少都可從《春秋》“尚質(zhì)”之說中推衍而出。
南海早期關(guān)于物質(zhì)文明的看法,更多強調(diào)其社會方面的內(nèi)涵,即消除了人類欲望的限制,這構(gòu)成了其大同理想的重要內(nèi)容。馬克思關(guān)于共產(chǎn)主義的設(shè)想,常常是將物質(zhì)財富的極大涌流與“人之自由而全面的發(fā)展”聯(lián)系在一起,可見,這種說法與南海并無根本不同。區(qū)別僅僅在于,生活在資本主義工業(yè)高度發(fā)展的馬克思宣稱找到了一條使物質(zhì)財富得以充分涌流的道路,至于浸染在數(shù)千年農(nóng)業(yè)文明中的南海,自然是慮不及此。
蓋人類欲望之大端,不過有二:其一為物欲,另一則為情欲。與之相應,馬克思主義同樣把人類的生產(chǎn)分成兩個方面,即人類自身的生產(chǎn)與物質(zhì)的生產(chǎn)。因此,物質(zhì)文明的發(fā)展,亦即物質(zhì)生產(chǎn)的變革,則解除了對物欲的限制;另一方面,不論是在馬克思那里,還是在南海那里,都試圖通過對人類自身生產(chǎn)的變革,即徹底推翻文明時代的婚姻、家庭結(jié)構(gòu),而消除對情欲的限制。此外,馬克思與南海似乎同樣采取一種唯物主義一元論的立場,即認為物質(zhì)文明的發(fā)展將為婦女解放、男女平等從而家庭的消亡,準備了前提條件。不過,他們似乎都回避了這樣一個事實,情欲與物欲的放縱或充分發(fā)展,對人類的生活未必都是有益的,且往往是有害的。
南海與馬克思主義一樣,首先肯定了情欲的必然性:③不過,我們在現(xiàn)實的共產(chǎn)主義運動中,通常看到的是一種清教徒般的情欲觀,甚至上升為某種普遍的無產(chǎn)階級道德。其實,這種帶有禁欲主義色彩的道德,并不符合馬克思主義對未來社會男女關(guān)系的設(shè)計。一般來說,革命者純粹出于軍事的需要,而克制自己的情欲,自古及今,歷來都如此,并非只有無產(chǎn)階級革命者才是特殊材料制成,能夠抵御這種小資般的情欲。問題在于,革命功成之后,取得天下的無產(chǎn)階級卻始終未能放下以前作為革命者的戒律。
人之生而有生殖之器,則不能無交合色欲之事者,天也。以天欲之故則必不能絕,必不能絕則必有奸淫之事?!m有萬億婆羅門、佛、耶穌欲救之而欲絕其欲,而必不能使全世界人類絕交合之欲也?!蚀笸?,交合之事,人人各適其欲而給其求。……固又有好男色者,雖索格拉底已有之矣。雖非陰陽之正,或于人身有損,然好色亦未有不損者。人情既許自由,茍非由強合者,則無由禁之。①康有為:《大同書》第7,《全集》第七,第179—181頁。
南海對男女交合的稱許,與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與國家的起源》中對性愛自由的歌頌,實無二致。②對南海來說,這不過是大同社會之理想而已,因此,如果這種幸福時代尚未來臨之時,還是必須遵守現(xiàn)行的種種限制人欲的道德與法律。這兩者在南海的個人生活中,并不顯得那么矛盾,蕭公權(quán)稱其“盡管雅不欲節(jié)奢,事實上卻過著與放任主義相左的規(guī)律生活。他雖欣賞聲色,然其行為仍不失為一彬彬儒者”。(蕭公權(quán):《康有為思想研究》,新星出版社2005 版,第21頁)可以說,南海在個人操守上,還是完全遵循禮俗的,雖然其思想是那么勇于開拓。
因此,南海同樣把婚姻看做兩性之間基于愛情的結(jié)合,此結(jié)婚所以自由也。南海曰:“若太平世則人人獨立,人人平等,男女皆為天生之人,各聽其相得而立約,則非獨無妾媵之可言,并無夫婦之可言矣?!雹劭涤袨?《春秋筆削大義微言考》卷三,《全集》第六,第83頁。又曰:
假令果有永遠歡合者,原聽其頻頻續(xù)約,相守終身,但必當因乎人情,聽其自由。故不可不定期限之約,俾易于遵守,而不致強其苦難,致有乖違也。約限不許過長,則易于遵守,即有新歡,不難少待。約限不得過短,則人種不雜,即使多欲,亦不毒身。兩人永好,固可終身;若有新交,聽其更訂;舊歡重續(xù),亦可尋盟。一切自由,乃順人性而合天理。④康有為:《大同書》第2,《全集》第七,第76、77、59、60、77頁。
男女既因愛情而結(jié)合,那么,一旦愛情消失,便當離婚。南海曰:“凡男女如系兩相愛悅者,則聽其自便,惟不許有立約之事。倘有分毫不相愛悅,即無庸相聚?!雹菘涤袨?《實理公法全書·夫婦門》,“公法”,《全集》第一,第149頁。又曰:
太平之世,人皆獨立,即人得自由,人得平等;若強苦難之,損失自由多矣。既不如亂世之俗立夫婦以正父子之親,則何不順乎人情,聽其交歡,任立期限,由其離合?相得者既可續(xù)約而永好,異趣者許其別約而改圖。愛慕之私可遂,則歡者益歡;厭惡之意已生,則去者即去。法律所許,道德無譏,人人皆同,日月常見。⑥康有為:《大同書》第2,《全集》第七,第76、77、59、60、77頁。
否則,婚姻既無益于兩人之感情,又平添彼此痛苦,“夫妻為終身之好,其道至難,少有不合,即為終身之憾,無可改悔”,“古者夫婦不合,輒自離異,夫無河東獅吼之患,妻無中庭相哭之憂,得人道自立之宜,無終身相纏之苦”。⑦康有為:《大同書》第2,《全集》第七,第76、77、59、60、77頁。康氏在《大同書》中極力渲染男女婚姻百年好合之誤,種種論調(diào)皆今人習聞。因此,南海批評宋儒之“守節(jié)”觀念,謂“宋儒好為高義,求加于圣人之上,致使億萬京陔寡婦,窮巷慘凄,寒餓交迫,幽怨彌天,而以為美俗”⑧康有為:《大同書》,中華書局1935年版,第241頁。。
南海以男女基于感情而聚合乃“公法”,或聚或散,完全自由;其次者為“人立之法”,雖許立婚約以固結(jié)之,然猶強調(diào)感情為之基礎(chǔ),故必有期限,否則不免為感情之限制矣。⑨梁啟超以“男女同棲當立期限”為《大同書》之第一眼目,且深許之,以為“陳義之高”,乃過于今之世界主義、社會主義者。錢穆則以為康氏不過“偶感于西人婚姻自由之制,而故為此揚高鑿深之言耳”,又謂康氏之毀家滅族之說,絕非“無依傍”,其思想來歷,“在中國則為莊子之寓言荒唐,為墨子之兼愛無等,又炫于歐美之新奇,附之釋氏之廣大,而獨以孔子為說”。(錢穆:《中國近三百學術(shù)史》,下冊,第737、738頁)錢氏此說甚不客觀,蓋中國社會之演進,愈趨于男女平等,而血緣之聯(lián)屬,益進于地域之聯(lián)合,中國社會之演化實漸趨于西方也,是以南海謂“中國數(shù)千年政治雖不進化,而社會甚進化。政治不進化者,專制政體為之梗也;社會進化者,政府之干涉少而人民自由發(fā)達也”(梁啟超:《南??迪壬鷤鳌?,《全集》第十二,附錄一,第430頁)。南海曰:“凡男女相悅者,則立約以三月為期,期滿之后,任其更與他人立約。若原人欲再立約,則須暫停三月,乃許再立。亦許其屢次立約,至于終身?!?0康有為:《實理公法全書·夫婦門》,“比例”,《全集》第一,第149頁。又曰:“凡男女立約久暫,聽其自便。約滿則可更與他人立約,亦可再與原人換約?!?1康有為:《實理公法全書·夫婦門》,“比例”,《全集》第一,第149頁。又曰:“婚姻期限,久者不許過一年,短者必滿一月,歡好者許其續(xù)約。”12康有為:《大同書》第2,《全集》第七,第76、77、59、60、77頁。
至于后世西人之婚姻,乃“終身之約”,雖許離婚,男女之自主權(quán)有限,常致男女相互怨恨而后已,南海以為“不合實理,無益于人道”①康有為:《實理公法全書·夫婦門》,“比例”,《全集》第一,第150、150、149、150頁。。若中國古代之婚姻,則又次之,“男女之約,不由自主,由父母定之。立約者終身為期,非有大故不離異。男為女綱,婦受制于其夫。又一夫可娶數(shù)婦,一婦不能配數(shù)夫”,南海以為“更與幾何公理不合,無益人道”②康有為:《實理公法全書·夫婦門》,“比例”,《全集》第一,第150、150、149、150頁。。
南海甚至主張共妻共夫之制:“其有數(shù)人同時欲合立一約者,詢明果系各相愛悅,則許之,或仍不許?!雹劭涤袨?《實理公法全書·夫婦門》,“比例”,《全集》第一,第150、150、149、150頁。若此,則與人類泰古群婚之俗無別矣。其實,馬克思主義亦有此理論,然出于階級斗爭之現(xiàn)實需要,不過深諱之而已。
其實,不論是康南海,還是后來的共產(chǎn)主義婚姻觀念,以及今世之女性主義者,都分享了一個共有的前提,即視感情為婚姻之基礎(chǔ)?;诖朔N對婚姻本質(zhì)的理解,必將導致某種性的自由,以及一切契約關(guān)系的廢棄,從而最終消滅家庭。其后,人民公社時期許多消滅家庭的舉措,其根源實在于此。
基于此種婚姻觀念,南海對傳統(tǒng)的專偶制家庭進行了批判,“今醫(yī)學家已考明,凡終身一夫一婦,與一夫?qū)乙讛?shù)婦,一婦屢易數(shù)夫,實無所分別”④康有為:《實理公法全書·夫婦門》,“實理”,《全集》第一,第149頁。南海對專偶制之批評,著重在男子對女子的私有,此說亦近于馬克思主義(參見康有為《大同書》第2,《全集》第七,第69—74頁)。。因此,南海主張婚姻自主,“既兩相愛悅,理宜任其有自主之權(quán)”⑤康有為:《實理公法·夫婦門》,“公法”,《全集》第一,第149頁。,又批評基于父母之命的終身婚姻制度及納妾制度乃“與幾何公理不合,無益人道”⑥康有為:《實理公法全書·夫婦門》,“比例”,《全集》第一,第150、150、149、150頁。,又認為男尊女卑乃據(jù)亂世之法,“故以公理言之,女子當與男女一切同之;以實效征之,女子當與男子一切平之。此為天理之至公,人道之至平,亙宇宙而莫易,質(zhì)鬼神而無疑,億萬世以待圣人而不惑,億萬劫以待眾議而難偏”⑦康有為:《大同書》第2,《全集》第七,第53頁。。南海又借《春秋》中哀姜與莊公立約一事,論曰:
據(jù)亂世男尊女卑,夫婦聽命于父母媒妁,本無立約義。然有約亦是人情,故不為惡;至其所約為遠媵妾之事,尤非大惡。蓋據(jù)亂之世男尊女卑,故一夫數(shù)妻,乃因于太古極多妻而裁節(jié)之,以從其時俗,未得其平,非正道也。至升平之世則一夫一妻,乃為平等之正道。魯夫人當據(jù)亂世而立遠媵妾之約,雖非其時,亦不為惡。至升平時則夫婦必以立約,必以遠媵妾為義矣。若太平世則人人獨立,人人平等,男女皆為天生之人,各聽其相得而立約,則非獨無妾媵之可言,并無夫婦之可言矣。此立約實為非常異義,今歐美之俗始行之,孔子已先立之。⑧康有為:《春秋筆削大義微言考》卷3,《全集》第六,第83頁。案,莊公即位二十四年始娶夫人,然前嘗有寵于內(nèi),至是夫人哀姜與公立約,要脅其遠媵妾。蓋據(jù)亂之世,男尊而女卑,一夫數(shù)妻乃其禮也,哀姜要公不為大惡者,何休以為夫妻本有朋友之道,不可純以君臣之義責之。南海則甚至以為,哀姜要公的行為,實符合平世之道。⑨何休論此立約事曰:“夫人要公不為大惡者,妻事夫有四義:雞鳴縰笄而朝,君臣之禮也;三年惻隱,父子之恩也;圖安??煞?,兄弟之義也;樞機之內(nèi),寢席之上,朋友之道,不可純以君臣之義責之。”南海亦曰:“女子與男子,同為天民,同隸于天,其有親交好合,不過若朋友之平交者爾,雖極歡愛,而其各為一身,各有自立、自主、自由之人權(quán)則一也?!?康有為:《大同書》第2,《全集》第七,第57頁)至于今日,男女成婚之前,多立約以相要矣。
不過,諸如此類看法,與一切自由主義者及其變態(tài)形式的女性主義者,實無甚分別。因此,儒家關(guān)于男女有別的規(guī)定,南海卻視為孔子據(jù)亂世之法,而非大同理想。南海曰:
蓋亂世男女無別,故父子不正;父子不正,則種亂而弱。今非洲尚然,故不能傳種族。凡大地能夫婦合婚生子者,其種強明??鬃由攣y世,特重此義,以為撥亂法。推之升平世,人皆有教,女亦有權(quán),又經(jīng)合婚俗定之后,則女道不妨寬其出入宴饗,如歐西是也。至太平世,則教化純美,人人獨立,可不必為男女大別,但統(tǒng)之曰人類而已,其出入饗宴從人道之同同。①康有為:《春秋筆削大義微言考》卷3,《全集》第六,第59、78頁。
其所為抑女之大因,據(jù)以為義所自出者,則以為夫婦不別則父子不親,父子不親則宗族不成。故欲親父子,先謹夫婦。故據(jù)亂世之制,為禮始于謹夫婦,為宮室必別內(nèi)外。②康有為:《大同書》第2,《全集》第七,第71、76頁。
蓋上古之女子,婚前性關(guān)系極是隨意,男子常不能辨認己子,至于有“殺頭胎”之習俗,若然,父子焉能有親?其后謹嚴女子之外交,蓋以父子之道至重,不可不防,實非純出于男子私有之心理。至于男子無貞潔之要求,其緣由并非出于維護男子縱欲好色之心理,實因男子縱然普施雨露,雖莫知己子,然女子必知之,故猶能全父子之道也。到了升平、太平之世,南海則以為不必為男女大別,然誠若如此,遂致婚前性關(guān)系極是隨意,頗有害于家庭。南海又曰:
升平之世,必一夫一妻相平。然如今歐美之制,仍復妻從夫姓,妻居夫室,以夫為家,仍未平也。若太平之世,則凡人類只能謂之為人,不別男女,人人獨立,人人平等,其為夫婦,如交友然,固無相從,只有合好而已。蓋大道循環(huán),太平世之制,去據(jù)亂最遠,而去原人最近;然其制雖相近,而其理實最遠也。③康有為:《春秋筆削大義微言考》卷3,《全集》第六,第59、78頁。
南海以太平世之制“去原人最近”,而馬克思主義則有“原始共產(chǎn)主義”之說,實頗相近。南海又曰:
太平大同之世,男女各有獨立之權(quán),有交好而非婚姻,有期約而非夫婦。期約所訂,長可繼續(xù)而終身,短可來復而易人。凡有色欲交合之事,兩歡則相合,兩憎則兩離,既無親屬,人人相等。……大同之世,交合之事,人人各縱其欲而給其求,蕩蕩然無名無分,無界無垠,惟兩情之所屬。④康有為:《大同書》第7,《全集》第七,第180、181頁。
太平大同之世,男女唯遂其情,各縱其欲,或合或離,彼此皆無責任。又曰:
據(jù)亂世別男女,故立男不親求、女不親許之義。周時舊俗,男女不甚別,婚姻自由,親訂姻好而親求之,與今歐、美同俗。蓋治道循環(huán),太古狉獉,俗與太平近。惟據(jù)亂與太平,則如東西極之相反,理勢然也。若至升平、太平世,女學漸昌,女權(quán)漸出,人人自立,不復待人,則各自親訂姻好。⑤康有為:《春秋筆削大義微言考》卷4,《全集》第六,第114頁。
據(jù)亂之世,親相授受猶不可,遑論親求親許乎!故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為中介,其意在男女遠別也。今日戀愛自由,則常親訂姻好矣。又曰:
男女之事,但以殉人情之歡好,非以正父子之宗傳,又安取強合終身以苦難人性乎?即使強合,亦為無義。假令果有永遠歡合者,原聽其頻頻續(xù)約,相守終身,但必當因乎人情,聽其自由。故不可不定期限之約,俾易于遵守,而不致強其苦難,致有乖違也。約限不許過長,則易于遵守,即有新歡,不難少待。約限不得過短,則人種不雜,即使多欲,亦不毒身。兩人永好,固可終身;若有新交,聽其更訂;舊歡重續(xù),亦可尋盟。一切自由,乃順人性而合天理。⑥康有為:《大同書》第2,《全集》第七,第71、76頁。
男女之結(jié)合既不重父子之親,則自能殉人情之歡好矣。南海又論“齊高固與子叔姬來”一事曰:“春秋舊俗,男女相悅而定姻,偕行而游,見如今歐美。然在據(jù)亂世之義,以重父子而繁人類,當男女有別,故負教戒。若升平之世,則男女漸平,則不以為嫌矣。至太平世,則女權(quán)一切與男子平,且皆謂之人,同為執(zhí)事,并無男女之異,更不能以此例繩之?!雹呖涤袨?《春秋筆削大義微言考》卷6,《全集》第六,第170頁。
人類由亂世漸于升平、太平世,男女之間亦不再相隔,而得自由往來。
南海又借《論語》中“子見南子”事,謂小康世男女須有別,是以子路怪之,蓋篤守小康“男女授受不親”之道者也;而孔子行大同之道,故其見南子,猶今日西俗以男女社交為文明耳。①康有為:《論語注》卷6,《全集》第六,第423頁。其后,南海則謂“美國女權(quán)最昌而淫風最甚,訟案居十之九,隳胎居十之八,人類將日少,則可畏莫大焉”②康有為:《歐美學校圖記、英惡士弗大學校圖記》,《全集》第八,第124頁。??梢姡谀虾?磥?,大同理想若施行于據(jù)亂之現(xiàn)實,則鮮不為禍矣。
雖然,據(jù)亂世當立男女之大妨,至有七出、五不娶、三不去之法,皆所以嚴夫婦之道。蓋因男女之道不嚴,夫婦之道亦乖,彼此雖能隨意好合,然常輕視之,離棄之事常多。不獨夫可出婦,婦亦可出夫,《韓非子》謂姜太公乃“出夫”是也。南海曰:“至宋以后,漸少出妻,則夫婦之道愈嚴凝,而離棄之法不便行矣,此撥亂之法。若升平世男女漸平,各有自主之權(quán),自有離異之事,始則出婦,漸則出夫,今法國歲至千萬。道若循環(huán),至太平,則與亂世遠,男女之事益行自由矣?!雹劭涤袨?《春秋筆削大義微言考》卷3,《全集》第六,第88頁。
其時,譚嗣同甚至有更為激進之論,認為男女之淫不過名耳,非實也,無所謂善惡。其《仁學》有云:“惡莫大淫殺?!信畼?gòu)精名淫,此淫名也。淫名亦生民以來沿習既久,名之不改,習謂為惡。向使生民之始,即相習以淫為朝聘宴饗之巨典,行諸朝廟,行諸都市,行諸稠人廣眾,如中國之長揖拜跪,西國之抱腰接吻,則孰知為惡者?”④引自梁啟超《清代學術(shù)概論》,《梁啟超論清學史二種》,復旦大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76頁??梢?,譚氏干脆否定了傳統(tǒng)道德關(guān)于男女有別的規(guī)定。
南海認為,男女之結(jié)合若只是殉人情之歡好,則家庭必將消失矣。因論家庭之害曰:
雖然鄉(xiāng)人之酬酢,里婦之應接,兒童之撫弄,宗姓之親昵,耳聞勃谿之聲,目睹皆困苦之形?;蚬褘D思夫之夜哭;或孤子窮餓之長啼;或老夫無衣,扶杖于樹底;或病嫗無被,臥于灶眉;或廢疾窿篤,持缽行乞,呼號而無歸。其貴乎富乎,則兄弟子姓之鬩墻,婦姑娣姒叔嫂之勃谿,與接為構(gòu),憂痛慘悽。號為承平,其實普天之家室,皆怨氣之沖盈,爭心之觸射,毒于黃霧而塞于寰瀛也。嗚呼!人患無家,有家之害如此哉!⑤康有為:《大同書》第1,《全集》第七,第3頁。
吾居鄉(xiāng)里之日殆三十年,所聞無非婦姑詬誶之聲,嫂叔怨詈之語,兄弟斗鬩之狀⑥康有為:《大同書》第3,《全集》第七,第88、91頁。。
南海甚至條列家庭之害至十數(shù)條,曰:“家者,據(jù)亂世人道相扶必需之具,而太平世最阻礙相隔之大害也?!雹呖涤袨?《大同書》第3,《全集》第七,第88、91頁。
南海又以家庭為自由之最大壓制,以為煩惱之根,苦難之根源,至將來家庭消亡,“人人皆獨立于世界之上,不受他之牽累,而常得非常最大之自由也”⑧梁啟超:《南??迪壬鷤鳌?,《全集》第十二,附錄一,第432、433頁。蕭公權(quán)認為,南海這種對家庭的態(tài)度大概來自幾方面因素的影響:其一,光緒五年(1879)以來佛教給他的啟示;其二,其姊妹婚姻的不幸,其自言寡婦之苦曰:“吾既少孤,寡母育我。姊嫁百日,夫即病亡。妹有三子,夫喪中年,以貧自傷,數(shù)載遂殞。嗚呼!寡之酷毒,人道所無,蓋天上人間所無者焉。”(康有為:《大同書》第1,《全集》第七,第26頁)其三,對許多家庭生活的觀察。因此,南?!半m然信奉儒家倫理,但家庭畢竟不是純粹幸福的”(參見蕭公權(quán)《近代中國與新世界:康有為變法與大同思想研究》,第13、14頁)。。否則,家庭將是人類進入太平世的最大妨害,“故家者,據(jù)亂世、升平世必須之要,而太平世最妨害之物也。以有害而欲至于太平,是泛絕流斷港而欲至于通津也。不寧唯是,欲至太平而有害,是猶負土以濬川,添薪以救火也,愈行而愈阻矣。故欲至太平獨立性善之美,惟有去國而已,去家而已”⑨康有為:《大同書》第3,第91頁。。
不難看到,南海對家庭及傳統(tǒng)倫理的批評,實構(gòu)成了“五四”以后啟蒙思潮的先導,此后數(shù)十年間,無論是消滅家庭的主張,還是對封建道德的批判,都可以溯源于南海的《大同書》。就此而言,《大同書》中關(guān)于婚姻、家庭的論述,構(gòu)成了南海思想中最為激進的部分。
在南??磥?,家庭之害如此,因此,大同社會必將消滅家庭,即便尚有某種家庭形式,亦不過同居男女之二人關(guān)系而已,至于其他倫理關(guān)系,尤其是父子間的天倫關(guān)系,則可以通過社會對子女的撫養(yǎng)來解除。蓋古代家庭成立之關(guān)鍵,主要不在于夫妻關(guān)系的維系,而在于父子之間的自然情感,以及由此而來的種種責任。因此,欲消滅家庭,必須要抹殺這種自然情感。目前,我們不難看到,人們生活方式與節(jié)奏的變化,以及社會化手段的高度發(fā)展,此種自然情感已漸趨淡薄矣。
南海先從理論上論證父子關(guān)系實出偶然,曰:“原質(zhì)是天地所有,非父母之所生,父母但能取天地之原質(zhì)以造成子女而已?!优昱c父母之魂,其性大約不相同者為多,久處則其魂亦各不相合,其相愛之性亦易變。”①康有為:《實理公法·父母子女門》,“實理”,《全集》第一,第150頁。因此,南海斷然否定傳統(tǒng)倫理對子女的責任要求,“公法于父母不得責子女以孝,子女不得責父母以慈,人有自主之權(quán)焉”②康有為:《實理公法·父母子女門》,“公法”,《全集》第一,第151頁。,“父子天性,鞠育劬勞,然人非人能為,人天所生也,托藉父母生體而為人,非父母所得專也,人人直隸于天,無人能間制之。蓋一人身有一人身之自立,無私屬焉”③康有為:《大同書》第1,《全集》第七,第36頁。。
蓋人既為父母所生養(yǎng),則父母有慈愛之情,子女有思慕之心,皆出于自然,若一旦棄之,不僅背德,亦非人情所愿,因此,南海主張借助社會的力量,以漸次消除家庭,“令人無出家之忍而有去家之樂也”。至于政府,則應當承擔公養(yǎng)、公教、公恤之責任,如此,“養(yǎng)生送死皆政府治之,而于一人之父母子女無預焉。父母之于子女,無鞠育顧復之劬,無教養(yǎng)糜費之事。且子女之與父母隔絕不多見,并且展轉(zhuǎn)不相識,是不待出家而自然無家,未嘗施恩受惠,自不為背恩,其行之甚順,其得之甚安”④康有為:《大同書》第3,《全集》第七,第92、93、82、83、83頁。。并且,政府為了補償父母生育之勞,應當給予適當?shù)膱蟪?,以清償子女欠父母之債,從而達到了“長幼平等”的公法。
雖然,南海在《大同書》中依然肯定父子親情之可貴,其曰:
故夫父子之道,人類所以傳種之至道也;父子之愛,人類所由繁孳之極理也;父子之私,人體所以長成之妙義也。不愛不私,則人類絕;極愛極私,則人類昌。故普大地而有人物,皆由父子之道。至矣!極矣!父子之道蔑以加矣!故父母之勞,恩莫大焉!身由其生也,體由其育也,勤勞顧復,子乃熟也;無父母則無由生,無為育無能成熟……受恩之重大莫過于父母,故酬報之重大當責之于人子矣。⑤康有為:《大同書》第3,《全集》第七,第92、93、82、83、83頁。
至于西人則不然,子女于父母,“絕無有同居迎養(yǎng)之事,無問寢視膳之儀,無疾痛疴癢之義”⑥康有為:《大同書》第3,《全集》第七,第92、93、82、83、83頁。,而父母于子女之未成年也,有生養(yǎng)之勞,亦有嬉戲之樂,與中國人無異,然頗不愿產(chǎn)子,至其死也,亦常以財產(chǎn)遺公,而不傳與子女。
在南??磥恚魅瞬簧踔匾暭彝?,故距人類理想更為接近。不過,既有家庭,則猶存私有觀念,西方亦只進于升平世而已。若太平世,則須盡破一切之私,家庭必須消亡。顯然,這種把家庭與私有制聯(lián)系起來的看法,頗與恩格斯《家庭、私有制與國家的起源》的立論相同。
南海進而認為,欲消滅家庭,不僅要消除人類之自然情感,而且必須實現(xiàn)男女間之平等。其曰:
全世界欲去家界之累乎?在明男女平等、各有獨立之權(quán)始矣,此天予人之權(quán)也。全世界乎,欲去私產(chǎn)之害乎?在明男女平等、各自獨立始矣,此天予人之權(quán)也。欲去國界之爭乎?在明男女平等、各自獨立始矣,此天予人之權(quán)也。全世界人欲去種界之爭乎?有明男女平等、各自獨立始矣,此天予人之權(quán)也。全世界欲致大同之世、太平之境乎?在明男女平等、各自獨立始矣,此天予人之權(quán)也。全世界人欲至極樂之世、長生之道乎?有明男女平等、各自獨立始矣,此天予人之權(quán)也。全世界人欲煉神養(yǎng)魂、不生不滅、不增不減乎?在明男女平等、各自獨立始矣,此天予人之權(quán)也。欲神氣遨游、行出諸天、不窮不盡、無量極乎?在男女平等、各自獨立始矣,此天予人之權(quán)也。吾采得大同太平、極樂長生、不生不滅、行游諸天、無量無極之術(shù),欲以度我全世界之同胞而永救其疾苦焉,其惟天予人權(quán)、平等獨立哉!吾之道早行早樂,遲行樂,不行則有苦而無樂。哀哉!全世界人生之苦也,其寧甘之而不求樂歟?①康有為:《大同書》第6,《全集》第七,第163、164頁。
在此,南海甚至以人類之一切問題,包括社會、政治、人生諸方面,皆系于男女平等之實現(xiàn)。今日政府、學者視男女平等為“政治正確”,以為莫辯之真理;至于消滅家庭之理想,以悖于數(shù)千年傳統(tǒng)故,則深諱若罪然,避而不談。
南海甚至認為,至太平之世,同性戀也是允許的,其性質(zhì)與異性戀無二,皆體現(xiàn)了男女之自由、平等與獨立。②康氏主張同性戀尚有一理由,“五官有廢疾,若塌鼻、缺唇種種人體不完及肺癆者,不許結(jié)男女交合之約,以淘汰其傳種。其有人欲者,聽其報官,結(jié)男子互交之約可也”(康有為:《大同書》第3,《全集》第七,第112頁)。南海曰:
太平之世,男女平等,人人獨立,人人自由,衣服無異,任職皆同,無復男女之異,若以淫論,則女與男交,男與男交,一也?!溆袣g合者,不論男女之交及兩男之交,皆到官立約,以免他爭。惟人與獸交,則大亂靈明之種以至退化,不得不嚴禁矣。③康有為:《大同書》第七,《全集》第七集,第181頁。
時至今日,頗有學者喧囂此等論調(diào),然南海能發(fā)于百年前,可謂先見之明也。在南海那里,男女平等又構(gòu)成三世進化的重要標準。南海曰:
我國從前尚守孔子據(jù)亂之法,為據(jù)亂之世,然守舊太久,積久生弊,積壓既甚,民困極矣。今當進至升平,君與臣不隔絕而漸平,貴與賤不隔絕而漸平,男與女不壓抑而漸平,良與奴不分別而漸平,人人求自主而漸平,人人求自立而漸平,人人求自由而漸平。其他一切進化之法,以求進此世運者,皆今日所當有事也。④康有為:《春秋筆削大義微言考》卷1,《全集》第六,第17頁。
人類由據(jù)亂而至于升平、太平,不獨君臣、貴賤之間漸趨平等,至于男女之間亦然。又曰:
《穀梁傳》:婦人不會,會非正也。此據(jù)亂世之制,崇男女之別,以謹種族之傳。升平世人類漸至平等,且教化既明,則人類皆可相通,皆可相會矣。至太平世則不論男女,人人獨立自主,更可相會。蓋太平世與太古原人相同,而與據(jù)亂世最相反,此實人道循環(huán)之理也?!私該?jù)亂之義,無論何國,必經(jīng)此制乃得進化,雖未至于升平,然亦人道必由之路也。自升平世人視之,則以為婦女獨苦,而實教化需時,有不得已者也,圣人不過因時出之。若未至升平之世而逾防,則為淫佚;若既至升平世而強禁,則為壓抑。⑤康有為:《春秋筆削大義微言考》卷3,《全集》第六,第65、66頁。
蓋男女之別本據(jù)亂之制,女子壓抑于內(nèi),不得外交,所以篤父子之親也。至升平、太平世,男女漸趨平等,女子乃無內(nèi)外之隔,雖有外交,亦不視為淫佚之舉矣。⑥古代親迎禮正是男女平等的體現(xiàn),故南海認為,《春秋》改定親迎之禮,乃“《春秋》一王之法,先正夫婦,而婚禮下達,男先乎女。此孔子著男女平等之義,力反亂世之壓抑也”(康有為:《春秋筆削大義微言考》卷1,《全集》第六,第19頁),“古未嘗有親迎之禮,尊男卑女,從古已然??鬃邮及l(fā)君聘于臣,男先下女,創(chuàng)為親迎之義?!笫佬杏H迎之禮,是用此制。通于此制,而后敬之如賓,夫婦之道乃不苦”(康有為:《孔子改制考》卷9,《全集》第三,第120頁),“墨子亦稱三代先王,而譏儒者親迎,祗褍?nèi)羝?,蓋孔子創(chuàng)制托古耳”(康有為:《孔子改制考》卷11,《全集》第三,第144頁),又批評古代媵妾之制有悖男女平等之道,“舊制男女平等,自后世尊陽抑陰,乃廣備妾媵以繁子姓。泰西一男一女,猶中國古法也”(康有為:《孔子改制考》卷9,《全集》第三,第121頁)。
是以人類自家至國,皆當漸次臻于平等,“蓋亂世之法,人王總攬事權(quán);升平之世,人主垂拱無為;太平之世,一切平等,貶及天子,無王可言”①康有為:《春秋筆削大義微言考》卷1,《全集》第六,第15、17頁。,又謂“每變一世,則愈進于仁;仁必去其抑壓之力,令人人自立而平等,故曰升平。至太平,則人人平等,人人自立,遠近大小若一,仁之至也”②康有為:《春秋筆削大義微言考》卷1,《全集》第六,第15、17頁。。古人防隔內(nèi)外,雖為淫佚之防,亦以女子體力與智力皆不若男子,故處于據(jù)亂之世,自不應當使女子參預國事。然南海以為,至升平、太平世則不然,其曰:
升平之世,女學大開,女智大發(fā),國體立憲,人主無責任,既不患椒房、宦寺之竊柄,并不能徇私縱欲以亂國?!艘资酪姿字x,不得以據(jù)亂論也。若至太平世,男女皆至平無別,學識亦同,為長、為師、為議國事之員,與據(jù)亂世乃反至極端,自然之理也。③康有為:《春秋筆削大義微言考》卷4,《全集》第六,第110頁。
此說與馬克思主義亦同。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與國家的起源》中即認為,資本主義大工業(yè)的發(fā)展將泯除男女在體力乃至智識上的分別,從而為男女真正實現(xiàn)平等準備了前提條件。
不過,南海認為,男女平等乃大同之法,若行于今世將極有害,“若今女學未成,人格未具,而妄引婦女獨立之例,以縱其背夫淫欲之情,是大亂之道也。夏葛冬裘,各有時宜,未至其時,不得謬援比例。作者不愿敗亂風俗,不欲自任其咎也”④康有為:《大同書》第3,《全集》第七,第78頁。。若馬克思主義則不同,則將共產(chǎn)主義理想化為現(xiàn)實之革命運動,且自詡其科學性所在,然而,一旦共產(chǎn)主義運動遭受挫折,遂致其理想亦因而受人詬病矣。
南海且認為,人類至升平、太平世,“男女衣服齊同,并薙須發(fā),無所別異焉”⑤陸乃翔、陸敦骙:《南海先生傳》,《全集》第十二,第468頁。,觀乎今世,不獨男子無須,女子發(fā)亦短少,頗以中性為美矣。凡此,皆男女平等觀念之體現(xiàn)。
正因為傳統(tǒng)中國社會重視家庭倫理,南海撰成《大同書》后,一直沒有出版。出于其學生的屢屢請求,乃于民國二年發(fā)表了其中一小部分,不過僅涉及到一般性原則和政治理想的甲、乙二部。其最激烈的社會理想,直到民國二十四年,即他死后八年才出版。然而,有著類似主張的馬克思主義已然占據(jù)了中國思想的主導地位,而康氏之著述遂不為人重視矣。
南海與馬克思主義有諸多相似之處,尤其是有關(guān)婚姻、家庭等社會問題上,更是如此。蓋馬克思主義追求超越自然之自由,故以社會化為最終鵠的,物質(zhì)生產(chǎn)及人自身的生產(chǎn),乃至個體生活的諸多方面,皆須社會化,通俗言之,這就是共產(chǎn)與共妻。不過,人類畢竟未能進入共產(chǎn)主義社會,共產(chǎn)共妻亦不可能實施于當下,然而,馬克思主義者似乎無法抵擋這種理想的巨大誘惑,因此,作為科學的社會主義,不僅視共產(chǎn)主義為理想,而且又將之化為現(xiàn)實的革命實踐:一方面在物質(zhì)生產(chǎn)領(lǐng)域推行徹底的公有制,另一方面則試圖摧毀傳統(tǒng)家庭及其倫理。不過,革命的馬克思主義者又極忌諱其反對者對共妻制的批評,是以堅持認為,自由的性愛必然是專偶制的。然而,這只是一種假設(shè)。因為從歷史來看,母系社會中的性愛自由畢竟是與群婚制聯(lián)系在一起的。
南海又主張公有制,以為“今欲致大同,必去人之私產(chǎn)而后可。凡農(nóng)工商業(yè),必歸之公。舉天下之田地皆為公有,人無得私有而私買賣之”⑥康有為:《大同書》第6,《全集》第七集,第156、157頁。,又批評資本主義的經(jīng)濟剝削,“若夫工業(yè)之爭,近年尤劇。蓋以機器既創(chuàng),盡奪小工?!茏鞔髲S之機器者,必具大資本家而后能為之。故今者一大制造廠、一大鐵道輪船廠、一大商場乃至一大農(nóng)家,皆大資本家主之,一廠一場,小工千萬仰之而食,而資本家復得操縱輕重小工之口食而控制之,或抑勒之。于是富者愈富,貧者愈貧矣”⑦康有為:《大同書》第6,《全集》第七,第154頁。。南海亦謂其主張與馬克思主義相同,然此大同理想尚不足行于當時,而俄國挾武力乃至恐怖以推行之,孰不足取,而中國效之,適足以亡中國也。①參見康有為《致吳佩孚等書》,1926年2 月,第417頁。
南海又主張消滅階級,“階級之制,最與平世之義至相反者也,至相礙者也。萬義之戾,無有階級為害之甚者。階級之制不盡滌蕩而汛除之,是下級人之苦惱無窮,而人道終無由至極樂也”②康有為:《大同書》第1,《全集》第七,第38頁。。此與馬克思主義追求無產(chǎn)階級之自我解放的宗旨,尤為相近。
至于國家之消亡,南海亦與馬克思主義相同。南海列舉古今中外戰(zhàn)爭之慘劇,謂“有國者,人道團體之始,必不得已,而是生人之害,未有宏巨碩大若斯之甚者也”③康有為:《大同書》第5,《全集》第七,第127、128、130頁。,是以,“今欲救生民之慘禍,致太平之樂利,求大同之公益,其必先自破國界去國義始矣”④康有為:《大同書》第5,《全集》第七,第127、128、130頁。,“凡大同之世,全地大同,無國土之分,無種族之異,無兵爭之事”⑤康有為:《大同書》第7,《全集》第七,第164頁。。對此,南海設(shè)想了世界政府的可能性,至于列國,則猶美之聯(lián)邦耳。南海曰:
削除邦國號域,各建自主州郡而統(tǒng)一于公政府者,若美國、瑞士之制是也。公政府既立,國界日除,君名日去。漸而大地合一,諸國改為州郡,而統(tǒng)于全地公政府,由公民公舉議員及行政官以統(tǒng)之。各地設(shè)小政府,略如美、瑞。于是時,無邦國,無帝王,人人相親,人人平等,天下為公,是謂大同。此聯(lián)合太平世也。⑥康有為:《大同書》第5,《全集》第七,第127、128、130頁。
至于人民,則皆成為“世界公民”,“據(jù)亂世為愛種族之世,升平為爭種族合種族之世,太平則一切大同,種族不分,無種族之可言,而義不必立”。⑦康有為:《春秋筆削大義微言考》卷三,《全集》第六,第68頁。對此,梁啟超認為,“小康為國別主義,大同為世界主義”⑧梁啟超:《南??迪壬鷤鳌罚度返谑?,附錄一,第428頁。。
譚嗣同亦有類似論調(diào),謂“《春秋》大一統(tǒng)之義,天地間不當有國也”,又謂“不惟發(fā)愿救本國,并彼極盛之西國與夫含生之類,一切皆度之……不可自言為某國人,當平視萬國,皆其國,皆其民”⑨引自梁啟超《清代學術(shù)概論》,《梁啟超論清學史二種》,第77頁。。南海又以消滅家庭為國家消亡的首要步驟:
欲去家乎,但使大明天賦人權(quán)之義,男女皆平等獨立,婚姻之事不復名為夫婦,只許訂歲月交好之和約而已。行之六十年,則全世界之人類皆無家矣,無有夫婦父子之私矣,其有遺產(chǎn)無人可傳,其金銀什器皆聽贈人。若其農(nóng)田、工廠、商貨皆歸之公,即可至大同之世矣。全世界之人既無家,則去國而至于大同易易矣。10康有為:《大同書》第6,《全集》第七,第163頁。
人類自有家庭,遂導致私有制之形成,最終瓦解了氏族,正是氏族廢墟的基礎(chǔ)上,國家得以建立起來。因此,欲消滅國家,必然首先要消滅家庭。
可以說,馬克思主義的社會理想與政治理想的共通處在于,使個體成為真正的自由人,國家生活中如此,家庭生活中亦如此;然后在此基礎(chǔ)上,實現(xiàn)自由人的自由聯(lián)合,國家與家庭皆是此種聯(lián)合體。人之自由既如此,則其聯(lián)合亦極松散,故國家終歸消亡,家庭亦終歸解體。未來之人類生活,個體或因不同性別間無法泯除的自然欲求而偶然聚首,至于國家之存在,其可能的偶然聯(lián)合則不知出乎何種緣由,殆未可知也。
今日人權(quán)之說大興,卑幼者執(zhí)之以抗尊長,常使家庭伏解體之憂矣。美國又高標“人權(quán)高于主權(quán)”之說,蓋欲秉世界政府之權(quán)也,然不免啟無窮戰(zhàn)爭之禍矣。大同乃人類萬古之理想,馬克思以經(jīng)濟問題之解決為前提,南海則期以家庭問題之解決矣。
因此,梁啟超認為康氏為“社會主義派哲學”。對此,梁氏說道:“理想之國家,實無國家也;理想之家族,實無家族也。無國家、無家族則奈何?以國家、家族盡融納于社會而已,故曰社會主義派哲學也。故其一切條理,皆在于社會改良。”①梁啟超:《南??迪壬鷤鳌?,《全集》第十二,附錄一,第433頁。其又論《大同書》曰:
其最要關(guān)鍵,在毀滅家族。有為謂佛法出家,求脫苦也,不如使其無家可出;謂私有財產(chǎn)為爭亂之源,無家族則誰復樂有私產(chǎn)?若夫國家,則又隨家族而消滅者也。有為懸此鵠為人類進化之極軌,至其當由何道乃能致此?則未嘗言。……有為著此書時,固一無依傍,一無剿襲,在三十年前,而其理想與今世所謂世界主義、社會主義者多合符契,而陳義之高且過之。嗚呼!真可謂豪杰之士也已。②梁啟超:《清代學術(shù)概論》,《梁啟超論清學史二種》,第67頁。
其實,梁氏本人亦頗傾向社會主義,嘗發(fā)表《干涉與放任》一文,其中對社會主義的前途充滿了期待:“社會主義者,其外形若純主放任,其內(nèi)質(zhì)實主干涉者也。將合人群便如一機器然,有總機以紐結(jié)而旋掣之,而于不平等中求平等。社會主義其必將磅礴于二十世紀也明矣。故曰:二十世紀為干涉主義全勝時代也?!雹圯d《新民叢報》第17 號,1902年10 月2 日。梁氏以“干涉”論社會主義之實質(zhì),可謂深刻。
不過,蕭公權(quán)并不同意這種看法,他認為,康有為只能是個社會主義者,不過較之孫中山的“三民主義”、陳獨秀在《新青年》中的空想社會主義傾向,以及胡適的“自由社會主義”,則顯得更激進,大概可以稱做“民主共產(chǎn)主義”,而與馬克思主義不一樣。然而,無論如何,20世紀前后的中國思想都有著共同的傾向,即毛澤東所說的“向西方求真理”④蕭公權(quán):《康有為思想研究》,第331—336頁。。不過,蕭公權(quán)仍然認為,南?!耙部赡転楣伯a(chǎn)思想與體制之興,鋪了路”⑤轉(zhuǎn)引自汪榮祖《康章合論》,新星出版社2006年版,第6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