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明
那時候,老兵還是個十七歲的新兵。
到了部隊,就開始挖戰(zhàn)壕,這活兒累,黃土還行,若遇上山石地,就遭罪了,一鎬下去,只刨出個雞蛋大的白印,虎口卻被震得發(fā)麻。老兵手上滿是血泡,泡起,磨破,再起,最后成了老繭。
對此,老兵很有意見,當兵練好槍就行,他是來殺日本鬼子的,不是來賣苦力挖水渠的。老兵認為,挖戰(zhàn)壕,其實就是挖水渠。
老兵就開始消極怠工。
戰(zhàn)壕挖好后,連長要檢查。連長是東北人,黑大個兒,挎著把盒子炮,每走一步,那盒子炮就會蕩起來,然后,“啪嗒”一聲,又拍打在屁股上,仿佛一只破拖鞋,不停地拍打著光腳板兒似的。一聽見這聲響,老兵就知道連長來了,趕緊抬頭、挺胸、立正,筆直地站立在自己挖的戰(zhàn)壕旁。
連長步子很慢,雙手別在身后,握著一把小工兵鏟,一上一下地晃悠。連長看見老兵敷衍了事挖出的戰(zhàn)壕,火苗騰地躥上來,臉就更黑了,掄起小工兵鏟,在老兵頭上“咣咣”地敲。
“你個癟犢子,找死??!”連長罵。
老兵戴著鋼盔,工兵鏟拍在上面,腦袋不痛,但那“咣咣”聲,卻震得兩耳嗡嗡響。老兵不服,大聲說:“長官,俺是來殺鬼子的,不是來挖水渠的!”
連長愣了一下,繞著老兵轉(zhuǎn)了兩圈,說:“吔——小王八犢子,來殺鬼子?。恳菦]了命,咋殺?”
連長揪著老兵的耳朵,一指戰(zhàn)壕,吼道:“戰(zhàn)壕是保命的,記著,它,就是你的命,重復一遍!”
老兵“啪”的一個立正,就吼了起來:“戰(zhàn)壕,是俺的命!”
接下來,老兵只好認真地挖戰(zhàn)壕,畢竟,工兵鏟拍在腦袋上的滋味不好受。戰(zhàn)壕挖成后,還要掏防炮洞。
跟鬼子干了一仗后,老兵就發(fā)現(xiàn)連長的話是真理。那天,鬼子開始進攻了,連長觀察了一下,大聲地喊:“防炮啦!”
連長聲嘶力竭地喊:“防……炮……啦……”
在連長的吼聲中,士兵們抱頭鼠竄,紛紛鉆進防炮洞。瞬間,鬼子的炮彈就鋪天蓋地砸過來,接二連三地爆炸,一時間地動山搖,火光沖天。老兵哪見過這陣勢,抱頭縮在防炮洞里,篩糠一樣地抖。
炮聲一停,連長立馬跳出去,喊:“上戰(zhàn)壕!玩命??!”
連長又聲嘶力竭地喊:“上戰(zhàn)壕!玩……命……啊……”
老兵沒有出去,抱頭縮在防炮洞內(nèi),抖成一團。
鬼子的進攻被打退了,連長沖過來,一把將老兵提溜出去,掄起工兵鏟,在他頭上“咣咣”地敲,罵:“王八犢子!”
連長一邊敲一邊罵,敲一下罵一句王八犢子,半晌,才喘著粗氣停下手。老兵蹲在地上,兩耳嗡嗡響,也不知是炮震的還是連長敲的。
連長吼:“站起來!”
老兵趔趔趄趄地站起來,連長揪著他的耳朵,一指戰(zhàn)壕,吼:“這里不是烏龜殼,它,是老爺們玩命的地方,重復一遍!”老兵立正,就吼了起來:“戰(zhàn)壕,是老爺們玩命的地方!”
幾仗打下來,老兵就記住了連長的話,戰(zhàn)壕不僅保命,更是男人拼命的地方。于是,他在連長“防炮啦”的呼喊里,進防炮洞;在“上戰(zhàn)壕!玩命啦”的吼叫中,跟鬼子拼命。
戰(zhàn)壕,一條條地挖;仗,一場場地打;身邊的兄弟一茬茬地倒下,新兵們又一茬茬地補進來。老兵就真的成了老兵。
跟鬼子一路打下去,天南地北,到處都有老兵挖的戰(zhàn)壕……
許多年后,九十多歲的老兵,在孫子的攙扶下,來到一處戰(zhàn)場遺址,這里戰(zhàn)壕猶存,只是被淹沒在了荒草叢中。
撥開荒草,老兵下到戰(zhàn)壕里,突然發(fā)現(xiàn)有一個防炮洞還在,他彎下腰,艱難地鉆進去,靜靜坐著,倏地老淚縱橫,他想起了連長。
連長就犧牲在這里的戰(zhàn)場上。那天鬼子的炮擊開始時,幾個新兵嚇傻了,站著沒動,連長沖過去,一發(fā)炮彈就落在了他的腳下。
老兵看見,在爆炸聲中,連長消失了,只有那把工兵鏟飛在空中,車輪般翻轉(zhuǎn)著,然后,落下,筆直地插在地上……許多年來,那把工兵鏟,一直在老兵的腦海中翻飛。
老兵走出戰(zhàn)壕,站在山坡往遠處眺望,恍惚間,槍炮聲在耳邊響起,硝煙和那把翻飛的工兵鏟,又在眼前浮現(xiàn)。于是,他握緊拳頭,深吸一口氣,學著連長的樣子,大喊一聲:“防……炮……啦……”
四面的群山蕩起陣陣回聲:“防……炮……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