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 果
一個人
也 果
《民為貴》崔祝生/作
那是百余公里外的一間會議大廳。巨大的橢圓形會議桌前坐滿了人,兩側(cè)添加的整齊有序的坐椅上也坐滿了人。兩者的區(qū)別是,桌子上有與人對應的標記姓名的牌子,跟前沒有桌子的沒有牌子。眾人頭頂上方閃爍無數(shù)燈盞,自上而下傾瀉的微黃的光,公允而坦然。通常,白天一般不會把燈點亮的。這些出現(xiàn)在會議大廳的在白天被點亮了的燈,鄭重地構(gòu)建起了進行中的會議氣氛。一架支起來的攝像機像一只鳥,細腳伶仃,不時擺動機警的腦袋。手持相機來回穿梭著的攝影者,躬身凝神,瞬間即被一雙更為有力的無形的手擒住。時間似乎在某一刻真的停滯了——看鏡頭中的人正待開啟的唇角。
一個人出現(xiàn)了。坐定的我很快就覺察到了他的存在。盡管,在這間人影憧憧的會議大廳里尋不到他的座位。但是幾乎所有的來賓,無論坐在桌子跟前的還是跟前沒有桌子的,都懷著同一個目的。他們一定也看見了他。是的,就是這樣。他們紛紛用深情的口吻,講述那些留在心里的往事。而他,就這樣一次又一次地落到每個人柔軟的心底。記憶是一朵怒放的花,注定在某一時刻火焰般綻放。生命也是這樣的一朵花嗎?
《墨竹》崔祝生/作
他不知道這個為他而召集的會議,他很介意現(xiàn)身任何隆重的規(guī)模盛大的場合,他不喜歡。他喜歡安靜,喜歡松竹、藤蘿、老柳樹,喜歡清幽僻遠的湯家莊。這是他走后十周年,后嗣為紀念祖父在故鄉(xiāng)籌辦的書畫選首發(fā)儀式。紛至沓來的政府官員、書畫后學、收藏者、慕名者,他已難以阻擋。個人意愿最終被濃郁的親情更改,走后的他無法拒絕后人的緬懷。一個人的逝去,并沒有消磨掉人們對他的紀念。人不是因為紀念才被念起的,活在眾人內(nèi)心的生命更加強大。當生命以另外一種形式延續(xù),誰都以為他還在。那么,人歸根到底就是種植下的一個個印象嗎?就像他畫的那些畫,寫的那些字,如今依然生氣勃勃,林立在會議大廳四周的墻壁上。到處都是他的影子了。耳畔,有老者正用熟諳的方言絮絮談及舊事。地域正被同一種聲息悄然圍攏。于是,便開始想象他的口音,是不是亦秉從了這樣的鄉(xiāng)音。
我看見了1943年的白菜,并列著的兩棵,深淺相宜的墨色生出過目難忘的水嫩。我看見了1943年的紅蘿卜、白蘿卜和扎成捆的青菜,在一張有些駁色的紅木桌上擠來擠去。1943年的那棵樹已經(jīng)很老了,可還是把湖水、天空包括遠山染上了楓葉的斑斕。1943年的玉米依舊,綠皮、黃籽、紫須一并展露生機。盛在盤子里的1943年的魚,沒有遇見撥開水流自上而下穿梭著的同伴???,它們多自在,多么矯健。集體出現(xiàn)的那四只鳴蟬,在纖細的樹枝上靜伏,四周連一絲風聲也聞不到了,那份顯然拿來示人的怡然,是屬于蟬兒還是心懷此趣的人?
我看見了民國從一張張紙質(zhì)良好的畫頁上閃現(xiàn)的黯淡的背影。歷史真的是一條長河,呈現(xiàn)著一個可能的方向。匯聚起來的所有的人和事是流動的水了,哪里是岸?回憶的岸是靜止的、無聲的,唯有淙淙的意識溯流而上,攪動水波,令記憶之舟駛過每一處連遺跡一并消失了的碼頭。我是一個喪失了記憶的人,只能站在岸邊遠遠張望。于是,遠遠地,我看見了被帶至眼前的過去??匆娒駠甑亩煽冢莻€沿著江邊默默走著的人;看見赤腳讀書的男娃兒;看見民國卅年秋,那只眼神凌厲的禿鷲;唱響于民國三十三年的黎明之歌依然在耳邊回蕩。
《白菜》崔祝生/作
我也看見了那個從民國走來的人,看見民國二十一年的他,著長衫,安靜地坐于上海美專的繪畫研究所。授課的先生也是著長衫的,他們是劉海粟和潘天壽。聽過魯迅先生的木刻藝術理論的講座后,不知道他對那個身材不高,留著髭的紹興人生出怎樣的印象。他注定一生都會銘記這段時光。他也會用一生記住四川,記住三臺。從1938年起始的9年的光陰,早已令三臺不僅僅是一個地名,而是汩汩地融于血液,染就生命中又一筆值得書寫的濃墨重彩。
《樹天地正氣,法中外先賢》崔祝生/作
所有的話題都圍繞著一個人。認識一個人究竟需要怎樣的途徑?現(xiàn)在的我與從未謀面的他已然相識。我稱呼他先生。一張分發(fā)的報紙上載有某人簡樸的文字。那個登門為求墨寶而特意著了灰色中山服的鄉(xiāng)人,稟報的是攀得上的親戚的姓名,冒昧地稱呼先生的夫人——早年畢業(yè)于南開大學的鄭恩進女士“鄭老太太”。我也步入了那座位于湯家莊的靜雅的小院兒。那里有常青的松竹,一株粗大的藤蘿纏繞在老柳樹上。居室靠窗抵著一張八仙桌。書房的門前是由一得閣墨汁瓶砌成的花池沿兒。先生年逾八旬依舊不輟筆耕,伏在書案上進行日課——臨寫顏真卿楷書《麻姑仙壇記》。案下鋪著的舊氈子滿布經(jīng)年墨痕。而那位魯莽造訪的鄉(xiāng)人不虛此行,于次日捧得先生真跡而歸。
而今,我確定認得了他,生于1905年的書畫家、美術教育家崔祝生先生。我看見照片上的先生著中山裝,露出白色襯衣,被時間涂抹的顏色掩不住白發(fā),也掩不住篤定明亮的目光。心下認定此時的先生該居泉城。繼而,自以為是地把那張署有“青島第二海水浴場”字樣的著中山裝男子的素描,當作了先生的自畫像。1957年9月25日這一天,依然保持本來的姿態(tài),在一張素白的紙上止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