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布都熱合曼·艾則孜
邊角已經(jīng)開始磨損的瓜皮帽緊緊扣在頭上,腰帶上別著短把兒小錛的卡德爾阿洪老人,依照每天的習(xí)慣,沿著將要被淤平的排堿溝,向胡楊樹林方向走去。
卡德爾阿洪老人每天必走的羊腸小道,彎彎曲曲地向胡楊樹林延伸而去。首先是從卡德爾阿洪老人臨近胡楊樹林的住宅連接到村里的道路,然后從村里的道路岔開,一直通往胡楊樹林的這一條蜿蜒曲折的小路,許多人都不知道形成于什么年代。村里上了年紀(jì)的老人,一個個陸陸續(xù)續(xù)撒手人寰、辭世而去,只有這一位卡德爾阿洪老人,依然腿腳靈便、健健康康,成為村里德高望重、受人尊敬的長壽老人。每一天,他把小錛往腰帶一別,伴隨著初升的太陽走出家門,快到中午的時候返回家中。下午,他再一次出門巡游,到了晚上天黑的時候,才會再一次出現(xiàn)在家門口。反正無論怎樣,卡德爾阿洪老人每天都會毫無例外地到自己家附近的這一片胡楊樹林巡游一次。如同幽靈一般經(jīng)常巡游、守護(hù)胡楊樹林的這個老人,被村里的人們戲謔地稱之為“胡楊老人”。
老人不慌不忙地來到胡楊樹林的邊緣停下了腳步。他用目光把周圍仔仔細(xì)細(xì)地掃視了一遍,突然發(fā)現(xiàn)胡楊樹林邊緣出現(xiàn)的拖拉機(jī)輪胎的印痕,不禁心頭一緊,一腔怒火油然而生。
“好你個混賬東西!”
老人覺察到一定是發(fā)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嘴里罵罵咧咧?jǐn)?shù)落著,順著拖拉機(jī)的輪胎印急匆匆往胡楊樹林的深處趕去。沒有走出多遠(yuǎn),眼前便出現(xiàn)了磚塊、碎石、水泥塊、爛塑料等等廢料堆積而成的垃圾場。他不禁大動肝火,破口大罵。
“這是哪一個混賬東西做的孽呀?!”
老人氣得胡須顫抖,立即轉(zhuǎn)身回返。
最近一段時間,一些工程承包人自私自利,不時趁人不備,偷偷地把建筑垃圾運(yùn)到胡楊樹林悄然卸下,神不知鬼不覺,沒有留下任何蹤跡。自從發(fā)生這些事兒,老人的脾氣變得焦躁不安、易動肝火。就在上一個禮拜,有人把一大拖斗建筑垃圾傾倒在胡楊林中,讓老人氣急敗壞、難以安寧。老人變得更加警覺,每天晚上睡在自家院里的涼棚底下,隨時留心傾聽外邊有沒有異常的聲音傳來。盡管如此,還是有人糊弄老人,仿佛是有意捉弄,不把他放在眼里,故意作對一般,把一些爐渣、爐灰、垃圾,甚至是衛(wèi)生所廢棄的藥瓶、紙盒、針頭,還有讓人惡心的紗布、內(nèi)衣內(nèi)褲等等,凡是世界上能找到的所有破爛廢物都傾倒在樹林里,而今似乎還嫌這些都不夠,竟然有人乘著夜色,偷偷摸摸地把一拖拉機(jī)建筑垃圾卸在這里,這種明目張膽的胡作非為,讓老人義憤填膺,斷難接受。
“混賬東西,竟然把這些垃圾廢料倒在小姑娘的眉毛一樣美麗漂亮、賞心悅目的樹林里,這不是糟蹋、作孽嗎?!這些混賬,等著瞧!看我怎么……”
老人越想越氣,憤憤不平地徑直來到村主任阿布都克里木的家門口。阿布都克里木約莫四十歲的年紀(jì),家也在胡楊林村的邊緣。在與其他的村子相隔一片戈壁、有著三四十戶人家的這個自然村,這個阿布都克里木就是唯一的管事。
老人在阿布都克里木家門口停下腳步,叩響了大鐵門的鐵環(huán)。不一會兒,一個小孩探頭探腦地出來察看。
“你爸在家嗎,孩子?”老人開口問道。
那孩子一見老人,倏地反轉(zhuǎn)身跑了回去。
村里的人們,在孩子哭鬧的時候,習(xí)慣用“再鬧,就把你交給胡楊老人”、“胡楊老人有胡楊鬼”、“看,胡楊老人來了”等等的言語嚇唬調(diào)皮的孩子。因而,孩子們一見到這個老人,就會膽戰(zhàn)心驚地躲到父母身后。再則,卡德爾阿洪老人長相威嚴(yán),眉毛粗長,紅潤的面頰和略微發(fā)紅的胡子,使得他顯得更加威風(fēng)凜凜,令人望而生畏,加上他那容易發(fā)火的焦躁脾氣,自然而然就變成了人們嚇唬小孩的手段。
老人見小孩嚇得顧不上回答問題就往回逃,禁不住笑著打趣道:
“快叫你爸出來,小鬼頭,不然我咬掉你的小雞雞!”
不知是小孩子叫出來的還是自己出來的,阿布都克里木出現(xiàn)在了大門口。老人伸出雙手與阿布都克里木握過手,便直截了當(dāng)?shù)卦V起苦來。
“阿布都克里木小弟,你瞧瞧今天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不知道是哪個壞家伙干的,用大拖拉機(jī)拉了一拖斗垃圾廢料卸在胡楊林里逃了。這不是捉弄人嗎?這種事已經(jīng)發(fā)生好幾次了,都是半夜三更做賊一樣偷偷摸摸干的……這個事,看來還非得你出面做主才行呢!”
“什么時間卸的?”
阿布都克里木漫不經(jīng)心地隨口問道。
“就是夜里嘛!昨晚傍黑的時候還沒有呢!”
“那會是誰干的呀?”
阿布都克里木輕聲嘟囔道。
“小弟呀,這片胡楊林從我們的祖輩開始就生長在這里,你也是在這片胡楊林空氣清新的懷抱里玩耍長大的。這個胡楊林可是我們這一片土地的點(diǎn)綴哩!可是眼下,它的范圍越來越小,胡楊也稀少了。如果再這樣把垃圾廢料倒在這里,那不是用不了多長時間,胡楊林就會變成垃圾場了嗎?!”
“我了解一下吧!”
“好的,小弟。我給你說過多次了,讓你關(guān)心關(guān)心這片胡楊林。我要是再發(fā)現(xiàn)往胡楊林倒垃圾廢料什么的,一定會讓他吃不了兜著走!”
老人最后的一句話擲地有聲,阿布都克里木聽得清清楚楚。在90年的生涯中,把五分之四的時間都花費(fèi)在守護(hù)胡楊林、用胡楊樹和紅柳的枝條編織筐簍的這位倔強(qiáng)的老人,是言出必行、說到做到的。前一年,在胡楊林邊緣有耕地的一個人,用推土機(jī)墾荒擴(kuò)大耕地面積,把自己的耕地向胡楊林推進(jìn)了十米,被老人揪住不放,好不容易才得以擺脫。老人是在年輕的時候被組織指定守護(hù)胡楊樹林的,時至今日,他恪盡職守,始終如一,堅(jiān)持到了現(xiàn)在。那些個偷偷摸摸地砍伐樹木、拴駱駝啃食幼樹損傷林木的人,只要是被他發(fā)現(xiàn),都會暗自叫苦、難得脫身。每天到胡楊樹林巡查幾遍已經(jīng)成了老人的日常習(xí)慣,即使是沒有任何報酬,也不會忘記自己的職責(zé),只滿足于販賣編織的筐簍,用于日常生活的開銷。甘心情愿地盡義務(wù),無償巡查守衛(wèi)胡楊樹林的這個“胡楊老人”,村委會主任阿布都克里木是非常反感、討厭的。
“這個老家伙,老都老了,怎么就不知道自個兒吃好睡好、安度晚年呢?!誰讓你一天到晚守護(hù)胡楊樹林了?不就是在你年輕的時候組織上說過一次讓你看護(hù)嗎?現(xiàn)在又沒有人給你任何報酬,你還自不量力,竟然不知羞恥地自詡為胡楊林的守護(hù)人,就像個發(fā)情的母牛一樣來回奔波、忙個不?!?/p>
阿布都克里木心里想著這些,根本就沒有留心聽清楚老人還說了些什么。老人所說的話,每一次都讓他感到如同鐵锨和石頭摩擦發(fā)出的刺耳噪音一樣討厭,聽都不愿意聽。
“好吧,大叔,我了解了解吧?!彼谑切姆牵筒坏美先吮M快離開他家的門口。
“好的,小弟,這件事兒就交給你啦!”
老人這才反身離去。
見老人從門口走遠(yuǎn),早就不耐煩聽他絮叨的阿布都克里木輕松地吁了一口氣。
“絮絮叨叨,沒完沒了,真夠嗆!”阿布都克里木自言自語地嘟囔道,“聽他嘮叨的人都受不了,這個老家伙,看到什么事情都要管……”
阿布都克里木想起胡楊老人上一次當(dāng)面撕掉他從鄉(xiāng)里開來的準(zhǔn)伐條,心里涌起一陣苦澀的感覺,便卷了一支煙點(diǎn)著,狠狠吸了幾口。
阿布都克里木在住宅前修了一座羊圈,在蓋頂棚的時候,打算從村邊的胡楊林砍伐幾棵樹,卻擔(dān)心過不了倔強(qiáng)的胡楊老人這一關(guān),沒敢擅自動手。阿布都克里木雖然是村里的主任,但卡德爾阿洪老人是自他懂事的時候起就已經(jīng)在巡查胡楊林的守護(hù)員。為了防止出現(xiàn)不愉快的事情,他專程跑到鄉(xiāng)里,通過平時與自己有交情的負(fù)責(zé)林業(yè)的副鄉(xiāng)長,私下里拿到了一紙蓋有公章的條子,這才來到胡楊老人的家門口,連摩托車也沒有下,就無所顧忌地對正在家門口編織筐簍的老人大聲嚷嚷。
“卡德爾大叔,我從鄉(xiāng)里開來了砍伐二十棵胡楊樹的準(zhǔn)伐條,明天就砍伐,我提前告訴你一下。”
“你砍伐胡楊樹干什么用?”老人濃眉下冷峻的目光死死盯著阿布都克里木問道。
“蓋羊圈頂棚。”
阿布都克里木似乎嗅出了什么不愉快的氣息,頓時沒了底氣。
“你蓋頂棚可以,但不要砍樹?!?/p>
老人的話讓阿布都克里木又氣又急,難以接受。他憤憤不平地想“我是這個村的主任,你有什么權(quán)力決定讓砍不讓砍呢?!”但話不能說出口,還得緩和氣氛呢。
“蓋羊圈頂棚沒有木料,眼看冬天就要到了,所以就打算砍伐七八棵胡楊樹趕緊蓋好。鄉(xiāng)里已經(jīng)同意了,還蓋了公章哩!這不……”
“蓋了公章嗎?”
老人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阿布都克里木問道。
“是?。∵@不,你看!”
阿布都克里木連摩托車也不下,從衣兜取出紙條展開來給老人看。他想,老人看到鄉(xiāng)里的紅章子,肯定不會再吱聲。
“你拿過來呀!”
老人把夾在兩腿之間正在編織的筐子推到一邊,稍微挪動了一下身子。
“一個看林子的老家伙,竟然對我指手畫腳,讓我到他身邊去?!卑⒉级伎死锬練鈶嵉叵搿?墒撬锌陔y言,不敢說出來。胡楊老人在村里德高望重,人人敬畏,只要他火氣上來,不論是什么人,都會不依不饒地讓人尷尬難堪下不了臺。所以,阿布都克里木不得不從摩托車上下來,乖乖地來到老人身邊,心里卻在想:“看了鄉(xiāng)里的紅章子,我看你不像個落了水的貓一樣服服帖帖才怪,老家伙!”
阿布都克里木心高氣傲地把紙條遞向老人。老人沒有起身,伸手接過了紙條。
“我不識字,”老人問道,“這是誰寫的條子?”
“穆赫塔爾?!?/p>
阿布都克里木為了顯示自己和副鄉(xiāng)長的親密關(guān)系,故意省略了對方的職務(wù),而且特別加重了語氣。然而,老人卻滿不在乎地問道:
“穆赫塔爾是個干什么的人?”
老人如同驢蹄子踢在濕墻上一般生硬的問話,讓阿布都克里木頓時感到渾身不自在起來。
“是,是副鄉(xiāng)長啊!”
“哪里來的小毛孩,昨天才參加工作,今天就給你寫條子批準(zhǔn)砍伐胡楊林里的樹木?這個胡楊樹林,莫非是他從什么地方搬來的不成?你去把這個什么穆赫塔爾叫過來,讓我見識見識這個準(zhǔn)許砍伐胡楊樹的小子長了個什么模樣!”
聽了老人的這一番擲地有聲的言辭,阿布都克里木感到忐忑不安,一陣心虛。他又一次感受到對副鄉(xiāng)長也敢出言不遜的這個老人,為了胡楊樹林的完好無損,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來的。副鄉(xiāng)長在蓋公章的時候,曾經(jīng)特別叮囑他:這個條子,不能交給任何人。為砍伐胡楊樹寫條子、蓋公章的事情如果敗露,讓別人知道了,我們都會受處分。因此,我寫的是白楊樹而不是胡楊樹。別人發(fā)現(xiàn)了,那你就是弄虛作假。所以,剩下的事情,你就要動動腦子,好自為之……而此刻,老人的態(tài)度使得阿布都克里木方寸大亂,結(jié)結(jié)巴巴地不知說什么才好。
“是……是這么一回事兒,大叔……條子嘛,寫的是白楊樹……可是,這附近也沒有可用的白楊樹了不是?所以……就想用胡楊樹來著……”
“什么亂七八糟的!”老人頓時火冒三丈、聲色俱厲地呵斥道。阿布都克里木怕的就是老人這樣不依不饒、不留情面地大為發(fā)火,“你干這種掛羊頭賣狗肉的事情,哪像個光明磊落、堂堂正正的兒子娃娃呀?你還算是個政府的人嗎?!”
老人氣憤地把紙條扔到阿布都克里木面前。
“收起你的這個爛東西,準(zhǔn)許你砍伐的是白楊樹,你就找白楊樹去砍伐。胡楊樹是你說砍就能砍、說讓它成活就能栽活的嗎?你的那個叫什么穆赫塔爾的領(lǐng)導(dǎo),難道是個連胡楊樹是怎么生長、怎樣存活都不知道的人嗎?你個阿布都克里木給我聽好了:你要是敢砍伐一棵胡楊樹,就會吃不了兜著走。你身為一級組織,竟敢做這樣偷雞摸狗、偷梁換柱的事情,那么別人又會怎樣啊……”
阿布都克里木無言以對,尷尬落魄、垂頭喪氣地啟動摩托車,一溜煙逃也似的離他而去。
自此以后,阿布都克里木再也不敢在老人面前提說此事,只能暗自叫苦。假如自作主張悄然砍伐,他又怕老人循跡找來,讓他身敗名裂、難以收場。所以,他也就無可奈何,斷了砍伐胡楊樹的念頭。
“你個拿著雞毛當(dāng)令箭的老東西……”
阿布都克里木在心里把老人罵了個狗血淋頭,卻也無計可施,只能忍氣吞聲、極不情愿地到集市上買來木料蓋羊圈頂棚。想一想自己身為一個村主任,竟然連用自己管轄的三四十畝胡楊林蓋一個羊圈的能力都沒有,心里不免火燒火燎。他不禁在心里怒罵老人,甚至還詛咒他快快去死。
老人反身回轉(zhuǎn),徑直又來到了胡楊林。他為自己昨晚安然入睡,竟然對有人開著大拖拉機(jī),把一車?yán)对诤鷹盍侄紱]有察覺,感到懊惱和揪心。阿布都克里木冷漠的態(tài)度也讓他如鯁在喉、悶悶不樂??吹接行┖鷹顦渲l枯萎,仿佛沒有人管護(hù)、關(guān)心,覺得自己已經(jīng)年邁體衰,力不從心,沒有人分擔(dān)喜憂哀樂,不免感到心情沉重,情不自禁地回首往事,想起自己的年輕時代來。
老人年輕的時代,如果村里的哪一家丟失了圈里的牲畜,村里就會有五六個年輕力壯、身手敏捷的人連夜行動,到周圍村落和牲畜交易集市探看、尋找,找不到丟失的牲畜是不會放棄、決不回返的。那個時候哪像現(xiàn)在騎著摩托到處跑?。恐荒苁谴┥祥L筒皮靴徒步行走,挨個走到一個又一個的集市,辨認(rèn)丟失或被盜的牛羊,防止轉(zhuǎn)手買賣,根本就不計較路途的遠(yuǎn)近或徒步行走的艱辛和疲勞。可現(xiàn)在呢?這個村主任竟然眼睜睜地看著家門口的胡楊林遭受禍害,還滿不在乎,懶得搭理、詢問,巴不得你盡快離開他的家門口……
老人悶悶不樂,在胡楊樹林邊上的地埂上思前想后地陷入沉思,坐了良久。突然,他不禁靈機(jī)一動,站起身來。
“指望這個阿布都克里木是辦不成事情、解決不了問題的。我上一次沒有讓他砍伐胡楊樹,看來他是記恨在心、念念不忘了?,F(xiàn)在的年輕人呢,小肚雞腸,自私自利,心胸狹窄,受不得氣……或許他根本就不會管這個事兒。瞧他剛才,我說了那么些個話,他卻像是喝了生油一般木呆呆地瞪著眼睛不吭氣……唉,也罷,我的體力還可以支撐,不如我自己尋查一下蹤跡,看看究竟是哪一個壞小子干的這個缺德事兒……”
老人為自己的想法感到鼓舞和振奮起來。想當(dāng)年,年輕的時候,尋查蹤跡、找到丟失的牲畜,過程雖然辛苦,卻又是非常開心的事哩!想起年輕的時候精力充沛、不知疲倦的那些個日日夜夜,老人感到自己如今依然身板硬朗、渾身是勁。那個時候,日夜兼行,在哪兒天黑,就在哪兒捕獲野兔、環(huán)頸雉等野味充饑解饞,睡在沙窩、樹叢之中,日行夜宿,不查出個水落石出,就不會善罷甘休,出去一次,要十天半個月才能回到家里。
老人仔細(xì)觀察拖拉機(jī)的輪胎印,要把印痕清晰地記在腦海里。從輪胎的痕跡來看,拖拉機(jī)的前小輪胎印紋路清晰,后輪胎印紋路有棱角、印痕比較深。如此看來,拖拉機(jī)比較新,但拖拉機(jī)一側(cè)和另一側(cè)的輪胎花紋不一樣,一個紋路清晰、深一些,另一個紋路模糊、平滑。老人估摸拖拉機(jī)一側(cè)是換過不久的新輪胎。這樣明顯的痕跡,要想循跡查尋、找到在胡楊林卸垃圾的拖拉機(jī),對老人來說,如同孩子們的游戲一樣容易。可是,拖拉機(jī)從胡楊林出來,一旦上了村里的石子路,那就會難尋蹤跡了。再往前,開上已經(jīng)鋪了柏油的鄉(xiāng)間公路,那就會不留痕跡。這樣,就增加了循跡查尋的難度。如果是以周圍的建筑工地為目標(biāo),一個一個不厭其煩地查找,或許就比較容易一些。眼下各個村鎮(zhèn)都在修建防震安居房,工程隊(duì)、拖拉機(jī)目不暇接、比比皆是,難以辨認(rèn)。然而,盡管年達(dá)九旬,但目光炯炯、視力不減、牙齒堅(jiān)固、腿腳靈便、老當(dāng)益壯的胡楊老人,依然充滿了堅(jiān)定的自信。
循跡查尋,也是個特別有趣的事。查尋越難、耗時越長,就越需要專心致志、仔細(xì)探查。可能還沒有什么比探尋別人不明底細(xì)的神秘事件的本來面目,能夠讓人覺得更加有趣和神往,更加愿意樂此不疲的了。既像是個專長,又像是個逗樂的愛好的這個行當(dāng),在老人的記憶中,已經(jīng)有許多年都沒有再干了。五年,十年,抑或是更長的時間以來,但凡有牲畜丟失,都提倡要由派出所出面破案,砍伐胡楊林由法律制裁。從此以后,老人就沒有再干循跡查尋這個事了。偶爾聽說丟失的牲畜杳無音訊的時候,他會不無遺憾地?fù)u搖頭,暗自發(fā)出感嘆:“警察可能沒有用心循跡查尋哩!用相機(jī)拍照片,不如把印象留存在腦子里,那樣一查尋不就找出來了嗎?如果讓我循跡查尋,說不定就找到了哩……”
老人雙手叉腰,略微俯下身來走上了石子路。果不其然,拖拉機(jī)的輪印一上石子兒路就變得難以辨認(rèn)了。老人順著石子路一直向前,往鄉(xiāng)里的集市方向走去。他一邊走一邊仔細(xì)查看,相信在連接石子路的岔道土路上能夠發(fā)現(xiàn)熟悉的印跡。
這條路上,連接周圍鄰村的道路縱橫交錯,還有許多田間小道。老人不厭其煩,在所有的岔路小道上一一查看,越走越遠(yuǎn)。真是功夫不負(fù)有心人,終于,老人在一個連接鄰村的土路交叉口的轍跡旁發(fā)現(xiàn)了散落的碎磚塊,他頓時兩眼放光,如同尋獲了稀世珍寶一樣高興。
“肯定就是這個拖拉機(jī)?!崩先思拥叵耄靶对诤鷹盍值睦械拇u塊碎片和撒落在這里的磚塊一樣,都是黃褐色,現(xiàn)在用這種磚的可不多,都在用青磚了……哼,想當(dāng)年我循跡查尋,曾經(jīng)用三天時間,從鄰縣把被偷的駱駝?wù)伊嘶貋?。這個巴掌大的地方,不信我把個拖拉機(jī)還找不出來……”
老人原本沒有想到會這么快就能查獲線索,不禁沾沾自喜,頓時感到精神振奮,便轉(zhuǎn)身走上了留有轍跡的土路。
留有轍跡的土路很快就走到了盡頭,接上了鄰村鋪了兩庹寬黑油的狹路。正在他為怎樣繼續(xù)尋找線索犯難的時候,看到一位身背一麻袋青草的小媳婦從一旁過來,便停下腳步小心翼翼、有所警惕地向她打聽。
“小妹妹,這附近有沒有修房子的瓦匠師傅呀?”
小媳婦抖了抖身,把麻袋往高里湊了湊回答:
“你找泥瓦工啊?你拐到前邊那條街,那里就有給村里蓋房子的工程隊(duì),可是他們不會接私人的活,找他們可能白費(fèi)事沒用的哩!”
“我還是找找看吧!”老人狡黠地一笑,回復(fù)道。
“是或不是,去看一看就知道了?!彼搿?/p>
老人朝著小媳婦指向的街道走了過去,沒走多遠(yuǎn),就看見了遠(yuǎn)處正在修建房屋的工地。老人旁無他顧,徑直走了過去。
來到工地,首先映入老人眼簾的是裝滿了建筑垃圾,停在即將竣工的工程旁的拖拉機(jī)。拖拉機(jī)旁邊沒有人,有幾個在工地忙著什么的年輕人漫不經(jīng)心地看了老人一眼,只顧干自己的活。
“再也沒有必要循跡查尋了,”老人氣憤地思謀著,“我看啊,毫無疑問,你們還想乘著夜靜更深的時候,偷偷摸摸地把這一車?yán)怖バ对诤鷹盍掷锪ā衣?,俗話說‘捉賊要抓贓,今晚我要在胡楊林守著等待人贓俱獲。不然,那些已經(jīng)卸在那里的垃圾,我讓誰去清理呀?!今天晚上,我倒要見識見識你們是怎樣傾倒垃圾的……”
老人為自己的想法感到精神鼓舞,立即轉(zhuǎn)身打道回府。
這一天,老人覺得時間過得特別慢。一想起工地的拖拉機(jī)乘著夜色,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地開到胡楊林卸垃圾,怎么也想不到會被守候在這里的老人在現(xiàn)場逮個正著的尷尬落魄處境,他便難以抑制激動的心情,再聯(lián)想到讓他們當(dāng)場承認(rèn)前些日子傾倒的垃圾也是他們所為,讓他們把那些垃圾重新裝車清理出去,心里就涌出一種勝利的自豪感,巴不得天色早一點(diǎn)黑下來。老人把收集編織筐簍的枝條擱置一邊,在胡楊林轉(zhuǎn)著圈,設(shè)想著夜里拖拉機(jī)開進(jìn)胡楊林的路線,最終選定了一個土包后邊的老胡楊樹下,作為自己的藏身之所,不禁覺得自己的做法如同兒時躲貓貓的藏身游戲,暗自竊笑起來。
“這就叫‘老小孩兒哩!”想著想著,老人“撲哧”地笑出聲來?!靶r候,小伙伴們在這片胡楊樹林里玩捉迷藏的游戲。那個時候,這一片樹高林密,即使是白天進(jìn)入,也會覺得幽深可怕,膽小的孩子白天也不敢獨(dú)自深入。進(jìn)入樹林中轉(zhuǎn)一圈,連進(jìn)入的原路也不好找哩!那是多么愜意的時光啊……那個時候,我算得上是最調(diào)皮的一個,糊弄同伴迷失方向找不到出路,嚇得哭哭啼啼、不知所措。誰也沒有我熟悉樹林里的溝溝坎坎……唉,如果能夠返老還童、玩?zhèn)€痛快,該有多好啊!只可惜,現(xiàn)在的胡楊樹林,還不如原來面積的一半大,而且樹木也稀少了。過去樹木濃密,穿著皮大衣都不容易穿行,現(xiàn)在開著拖拉機(jī)都難有障礙……都是一些個只顧眼前、不想將來的勢利眼做的孽喲!等著瞧,今天要是哪一個混蛋落在我的手里,如果我不能讓你后悔莫及,以后再也不敢進(jìn)這片胡楊林,我就不叫‘胡楊老人!”
老人放眼望去,欣賞照射在胡楊樹梢上的緋紅的夕陽余暉。老人總是將這種緋紅的夕陽余暉比作少婦的面頰。這是因?yàn)椋侨缬半S形、陪伴自己多年的已故老伴,就是在她當(dāng)了少婦的時候迎娶的。而且,老伴也是在這樣的一個夕陽余暉照射在胡楊樹梢,使胡楊樹銀元一樣的葉片顯得斑駁陸離、五光十色的傍晚,在胡楊樹林放牧羊群的時候與他私定終身,答應(yīng)嫁給他的。
老人的思緒不由自主地漂游到了自己年輕力壯的成年時代。是??!老人喜歡默默無語地沉浸在對于往事的回憶之中,尤其是相伴一生的老伴去世之后,更是如此。
想當(dāng)年,卡德爾阿洪老人年過十七,剛剛開始長出絨絨的胡須,渾身透出朝氣蓬勃的青春活力。他每次到胡楊林放羊,總能見到帶著一個小弟弟在胡楊林邊緣牧羊的阿麗騰罕。阿麗騰罕面容清秀,是鄰村出嫁沒過幾個月就因?yàn)槭裁磁c丈夫過不下去離了婚的小媳婦。
卡德爾阿洪每次見到阿麗騰罕,總是把自己的羊群趕到近前。這個時候,阿麗騰罕就會央求他道:
“卡德爾阿洪,不要把你的羊群趕過來,混到一起我分不出來!”
“我們把羊群合在一起牧放吧,阿麗騰罕,呆會兒我會再把你的羊分出來的?!笨ǖ聽柊⒑檫@樣懇求。
“不行,不能混合!”阿麗騰罕“嗖嗖”地?fù)]舞著手中的木棍攔阻羊群,她那十歲左右的弟弟也會來回奔波、穿梭著跑來跑去攔截圍堵。阿麗騰罕出來放牧不會與任何人的羊群混合在一起,她那個小弟弟就像是她的影子,什么時候都不會離開她的身邊。暗戀著阿麗騰罕,卻一直找不到機(jī)會向她表明心跡的卡德爾阿洪,總是把自己的羊群趕到阿麗騰罕的羊群旁邊。然而,阿麗騰罕和弟弟一見有別的羊群靠近,就會把自己的羊群趕開,不給他任何可乘之機(jī)。
這一天,卡德爾阿洪照常把羊群趕到胡楊林放牧。在胡楊林邊緣獨(dú)自放牧羊群的阿麗騰罕一見到他,又要起身把羊攔住、趕開。
“阿麗騰罕,你為什么經(jīng)常把羊群攔住呢?”卡德爾阿洪看到今天阿麗騰罕只身一人,便有意試探她的態(tài)度和意愿。
阿麗騰罕莞爾一笑,回應(yīng)道:
“不為什么?!?/p>
“你就不要攔了,我們合在一起放牧嘛!”
“不行!”
“為什么呀?”
“不為什么?!?/p>
“像你這樣總是在一個地方放牧,羊群哪能吃飽啊?!”
“可以吃飽!”
“胡楊林里落葉很多,趕到林子里邊放牧不行嗎?”
“那不行!”
“你這是啥意思?”
“沒啥意思!”
“瞧你這個阿麗騰罕……”
“你就別逗了,卡德爾阿洪。我一個女孩子,跑到胡楊林里邊放羊,那怎么能行呢?”
“怎么不行呀?難道你還怕有人把你吃了不成?”
“就是怕把我吃了,怎么樣?”
“算了吧,你丈夫不是也沒有把你吃了嗎?”
“傻子!”阿麗騰罕瞟了卡德爾阿洪一眼,蹙緊眉頭嗔怪地說,“瞧你說的什么話!”
“我……我說的是實(shí)話嘛!”
“有膽量吃才能吃哩!喲,瞧你這個壞家伙……你就別和我繞彎子了,我弟弟該來了?!?/p>
阿麗騰罕被自己的話羞得滿臉緋紅,卡德爾阿洪被她那可愛的神態(tài)迷得如醉如癡,正在他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著她的時候,不料卻聽到阿麗騰罕的一聲驚叫回過神來。
“喲,這可怎么辦?。 ?/p>
“怎么了?”
“都怪你這個壞蛋!顧了跟你說話,羊群跑一塊兒啦!”
“跑一塊兒了又怎么了嘛,隨著去……”
“那不行,你給分出來!”
“我不給你分!”
“我求你了,卡德爾阿洪,我爸看到了要罵人的,給我分出來吧!”
“不行!”
阿麗騰罕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ǖ聽柊⒑檠劭粗Ⅺ愹v罕這么大個人還哭哭啼啼,禁不住笑了起來??墒?,阿麗騰罕確確實(shí)實(shí)是因傷心哭泣的。她那脾氣暴躁的父親一直果斷地禁止她把自己家的羊群與別人——尤其是別的男人的羊群混合牧放,所以經(jīng)常讓她弟弟跟隨她一起放羊。阿麗騰罕對父親敬畏有加,此刻想到會遭到他的嚴(yán)詞訓(xùn)誡,情不自禁地傷心起來,難掩熱淚奪眶而出。
卡德爾阿洪頓生惋惜之情,在心里默默地充滿了對這個與自己年齡相仿、知恥識羞的阿麗騰罕的愛憐與贊賞。
“好了好了,你哭哭啼啼的羞不羞???像個小賴皮,我現(xiàn)在就把你的羊分出來!”
阿麗騰罕立馬止住了哭泣??ǖ聽柊⒑榧恿艘痪涞溃?/p>
“走吧,你要幫我攔羊。”
“喲!我可不跟你進(jìn)胡楊林,你把羊群趕出來?!?/p>
“你不幫我攔住,我怎么分群呢?說不定你弟弟過來看到了,會告訴你爸爸哩!”
聽到卡德爾阿洪這么一說,正在猶豫不決的阿麗騰罕略一遲疑,默默無語地跟隨在卡德爾阿洪的身后。
卡德爾阿洪對阿麗騰罕長這么大都沒有進(jìn)過這片胡楊林,覺得非常少見、難以理解。阿麗騰罕踏入濃密、森然的胡楊林邊緣,便嚇得再也不愿意往里走了。想起隨后發(fā)生的那些事,胡楊老人就會沉浸在一種甜蜜美好的回憶當(dāng)中。
“唉,年輕的時候多么奇特?。「墒裁词露际堑眯膽?yīng)手、稱心如意的哩……吁……”
老人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回味無窮地望著當(dāng)年與阿麗騰罕一起前來分羊群的地方出神凝思。想當(dāng)年,那些遮蔽了他和阿麗騰罕倆人秘密的濃密幽深的胡楊林,早已蕩然無存了?,F(xiàn)在映入眼簾的,只有零零星星傾倒在這里的垃圾堆。
老人望了望天空。夕陽的余暉已經(jīng)消散,暮色漸漸彌漫開來。老人這才發(fā)覺昏禮的時間馬上就過去了,自己竟然把今天的昏禮也誤過了。
“都是魔鬼的惑使,瞧這事鬧的……”
老人趕緊站了起來,卻因想不起自己在洗過小凈之后是否保持到了現(xiàn)在,懊惱地抓了抓自己的胡子。
“我是不是真的就老得不中用了?怎么就想不起身上還有沒有小凈了呢……”老人心有不甘、郁郁寡歡地想,“別人記不起來的事情,我都能夠記得清清楚楚,鄉(xiāng)親們都說我是頭腦清醒、耳聰目明、腿腳有力,每天還能在胡楊林轉(zhuǎn)幾趟,是個老當(dāng)益壯、永葆青春的老人??墒牵裉炀谷贿B自己有沒有小凈都不記得了……祈求真主保佑!毫無疑問,這可不是什么好征兆。會不會是造物主對我的警示呢?”
老人不免感到心驚肉跳、忐忑不安。曾幾何時,已故的父親在生前告誡“要在健康的時候想到疾患,活著的時候考慮死亡”。老人被錯綜復(fù)雜的思慮攪擾得心緒煩亂,情緒低落,悶悶不樂地來到一片平坦的地段,用手掌掃出一小塊做禮拜的地方,面對天房克爾白的方向站定,念誦了開始昏禮的贊詞。
不知何故,老人在禮拜中念誦經(jīng)文的時候,接連出了兩三次差錯。禮拜之后,還沒有念祈禱詞,就不知為何愣了一會兒神才起身站立。
“真邪乎……今天我這是怎么一回事啊……無緣無故地心神不寧,禮拜出錯……噢,對了,就是因?yàn)椴荒艽_定自己是否有小凈才會這樣的。都是惡魔撒旦作祟的緣故……”
從大清早開始,徒步行走了那么多路也沒有覺得疲累的老人,這一刻突然感到疲憊不堪、腿腳無力,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夜幕已經(jīng)在四周彌漫開來,老人來到剛才選定的藏身之地,靠在一棵胡楊樹樹干上不慌不忙地坐了下來。胡楊樹疙疙瘩瘩的樹干,使得老人的腰身感到舒適和享受。
“真是神奇??!為什么身體靠在胡楊樹上就會覺得渾身舒坦,每天不到胡楊林轉(zhuǎn)悠一兩圈就渾身不自在呢?莫非是胡楊林有什么神奇的奧秘不成?一開始,我的幸福就是在胡楊林里得到的,一輩子都是在守護(hù)胡楊林當(dāng)中度過的。為了胡楊林,得罪了不少人,一生的喜怒哀樂,也是同胡楊林盤根錯節(jié)、息息相關(guān)的。說不定,我的生命,也會在胡楊林終結(jié)哩……”
老人情不自禁地感到一陣心悸!
“我真是個老糊涂了,多不吉利,怎么就會在傍晚胡思亂想,自找煩惱呢?”
“真的是老了……”老人馬上又自我安慰地想,“從今天開始,我可能就算是真正老了。已故的老伴阿麗騰罕生前一直對我喋喋不休,說我是‘不知道自己老了的老頭子,應(yīng)該少走路、少得罪人,這些胡楊樹你帶不到墳?zāi)估锶?,要顧好自己、安度晚年……可是,我做錯了什么?那么多的胡楊樹被砍伐,胡楊林被開墾。胡楊樹嘛,就像是女孩子的秀發(fā)一樣珍貴哩!女孩子沒了秀發(fā),那成什么了?愿真主保佑不要出現(xiàn)那樣的情景!女孩子不能沒有秀發(fā),大地不能沒有樹木!”
老人又想起了他那已故的老伴。
他和阿麗騰罕結(jié)婚之后過了兩年,阿麗騰罕害了一場大病。那是卡德爾阿洪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怪病。阿麗騰罕的頭發(fā)開始脫落,那一頭長及小腿的粗黑秀發(fā),竟然在一個月之內(nèi)就脫落得禿禿斑斑,如同絨毛沒有剪干凈的山羊。阿麗騰罕悲痛欲絕,差一點(diǎn)了卻了自己的生命。她悲悲切切地哀嘆“頭發(fā)是女人的妝容,沒了頭發(fā),生命還有什么意義”,尋死尋活、悲觀失望。當(dāng)然她命不該絕,雖然身體康復(fù)了,但是一頭秀發(fā)卻難得復(fù)原。每當(dāng)老伴阻止他到胡楊林巡游,他就給她舉這樣的例子開導(dǎo)。
“你的頭發(fā)開始脫落的時候,你不是非常痛苦和悲觀嗎?樹木就像女人的頭發(fā)一樣,是我們這個地方的妝容哩!我要是不去守護(hù)胡楊林,別人根本就不會管,都想著開地墾荒、伺機(jī)砍伐木頭。只要我活著一天,我就要守護(hù)胡楊樹林一天。你還記得吧,我和你的第一天,就是在胡楊林里……”
每當(dāng)這種時候,老伴也就不再執(zhí)意阻攔,也會回想起那一去不返,令人回味無窮的青春時代長吁短嘆,有時候還會跟隨老人一起整理、捆綁修剪的樹枝。飽受病魔纏身之苦、過早弓腰駝背的老伴在跟不上老人的步履時就會說:
“瞧瞧你,你身體健壯,走路也很快,像個年輕人,是個晚熟品種。我的身體弱,老得快,屬于早熟品種,早早就成了駝背了!”
這時候,老人就會“嘿嘿”一笑,俏皮地逗老伴開心。
“可不是嘛!你就像個早熟的香瓜一樣,讓我品嘗到了別人品嘗不到的美味。噢,還就是在這片胡楊林里哩!還記得吧……”
他們會發(fā)出爽朗歡暢的笑聲,老伴還會附加一句話:
“但愿真主保佑你像胡楊樹一樣,身強(qiáng)力壯、健康長壽……”
“彼此彼此,你也一樣,老婆!”老人深情地注視著老伴昏花的眼睛意味深長地說,“沒有你,我就不可能像個胡楊樹一樣挺拔健壯,而會像個行將就木的腐朽的老柳樹哩!”
然而令人遺憾的是,無情的命運(yùn)并不像老人的期盼一樣。老伴在一年前先他而去,留下他形單影只、孤身一人。
“是啊,我就像個行將就木的腐朽的老柳樹一樣了,尤其是今天……”
突然,一束光亮在遠(yuǎn)處一閃而過。老人立馬回過神來抬頭凝望,耳邊隱隱約約傳來拖拉機(jī)的“突突”聲。
“拖拉機(jī)!”
老人頓時振作起來。正是那裝滿了建筑垃圾的拖拉機(jī)。
“又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來卸了,這些黑了心腸的混蛋!夜里來倒垃圾,你們還想把胡楊林怎么樣?這片胡楊林,就像女孩子的頭發(fā)一樣,難道你們就沒有女兒,沒有妻子嗎?如果沒了頭發(fā),那又會是什么模樣?!如果沒了這片胡楊林,這個村子又會是什么樣的景象?來吧,我倒要瞧一瞧你們是怎么卸垃圾的。如果不能讓你們把這些卸下的垃圾再裝車運(yùn)走,我是決不罷休的?!?/p>
老人毅然決然地站起身,從胡楊樹后邊閃了出來。胡楊林外邊的路上,拖拉機(jī)的“突突”聲也越來越近。
不一會兒,拖拉機(jī)就來到了胡楊林的邊緣停下,隨后就熄了火。老人正準(zhǔn)備迎上前去看個究竟,卻聽到傳來兩個人對話的聲音。
“卸在哪里好???”
仿佛是拖拉機(jī)駕駛員的聲音,鼻音很重,聽聲音顯然是個塌鼻子。
“還是拉到那邊偏遠(yuǎn)點(diǎn)的地方卸了吧,不能讓我們那個胡楊鬼附了體的老家伙當(dāng)天就發(fā)現(xiàn)了。不然啊,他明天就會沒完沒了、鬧騰不休哩!”
后邊的這個粗嗓音讓老人聽著非常耳熟。
“這是誰呀?怎么會聽著這么耳熟呢?”
“好的,你就稍等五六分鐘,等我把這車卸了回來一塊走吧!”
“算了,我回家睡覺去了?!笔煜さ穆曇羲坪踉谝豢煤鷹顦渑赃叀皣W嘩”地解起了小手。聽力依然敏銳的老人頓時從聲音辨出了來人。
“是阿布都克里木?!怎么會……”
“我們村主任給我交代一定要把你請過去的?!?/p>
“我就不過去了。昨天我們喝了一個通宵,今天我就休息了。噢,對了,工地的垃圾廢料這就拉完了吧?”
“大概還有一車吧!”
“我們那個胡楊鬼附了體的老家伙一直盯著胡楊林的,你們要小心行事,萬一讓他撞見,他就會像條狗一樣不依不饒。他今天早晨還向我告了狀,我應(yīng)付他說要‘了解了解打發(fā)了他。你們這個拖拉機(jī)最好不要開燈,那個老家伙非常警覺,讓他發(fā)現(xiàn)了,他會糾纏不休、鬧騰一夜的。”
“好的,謝謝你了。到處都不讓我們卸垃圾,附近只有胡楊林可以掩人耳目,所以就請你幫忙。你沒有讓我們失望,給我們解決了難題。今后你有什么事情盡管打個招呼,我們的年輕人會給你辦好的?!?/p>
“小事一樁,但你們絕不能吐露我知道這件事,不然那個老不死的會鬧騰不休、不得安寧的?!?/p>
“沒問題?!?/p>
對話結(jié)束了。在一旁把他們的對話聽了個一清二楚的胡楊老人已經(jīng)忍無可忍了。他怒不可遏,用手撥拉著擋在前邊的樹枝和灌木,邁開大步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向拖拉機(jī)所在的地方趕去。這個時候,只能聽到拖拉機(jī)“嗡嗡”的啟動聲,一股難聞的柴油味在空氣中彌漫開來,老人亮著嗓門發(fā)出怒吼:
“停下!停下你的拖拉機(jī)……”
拖拉機(jī)發(fā)動機(jī)的轟鳴聲壓過了老人的吼聲。拖拉機(jī)的輪胎難以牽動因負(fù)重深深陷入虛土之中的拖車,“突突突”地加足馬力發(fā)出了更加粗重的響聲。老人揮舞著手臂,向拖拉機(jī)迎面跑了過去。
黑暗中,啟動沒有開燈的拖拉機(jī),打著方向盤開往胡楊樹稀少的空地的駕駛員,急于求成地用力踩動了油門。載重的拖拉機(jī)在夜色中發(fā)出震耳欲聾的轟響,“突突突”地急駛而行,在深沉濃重的夜色中,從一個既不像捆扎的掃帚,也不像是枯朽的樹干的黑影上軋了過去……
是的,誰也沒有發(fā)現(xiàn)有什么異樣……
責(zé)任編輯 安殿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