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學斌
(樂山師范學院 文學與新聞學院,四川 樂山 610064)
天邊之外,歸途迢迢
——尤金?奧尼爾戲劇中的大海象征內涵新探
趙學斌
(樂山師范學院 文學與新聞學院,四川 樂山 610064)
尤金·奧尼爾是美國20世紀最重要的戲劇家。因為早年的航海經歷,其多部戲劇以大海為主要題材和象征物。大海意象深刻表現(xiàn)了奧尼爾對自身經歷的懷念、對自由理想的追求及對現(xiàn)代人生存困境的思考與探索。
尤金·奧尼爾;大海;象征
尤金·奧尼爾(Eugene O'Neill,1888-1953)是美國著名的劇作家,對開創(chuàng)美國現(xiàn)代戲劇,作出了杰出的貢獻。“在尤金·奧尼爾之前,美國只有劇場,在尤金·奧尼爾之后,美國才有了戲劇?!保?](P13)他一生寫了50多部劇作,當之無愧地被人們稱為“美國戲劇之父”。
奧尼爾反對將他的創(chuàng)作風格進行歸類,號為“現(xiàn)實主義者”或“浪漫主義者”。尚在創(chuàng)作開始階段的1913年,他說:“我將使用任何我能掌握的方法與技巧,用任何適合主題的方式,寫天下任何事物?!保?](P201)在1925年給一位朋友的信中,也表達了類似的創(chuàng)作觀念:“我在努力成為所有這些創(chuàng)作方法的熔爐……我若能有足夠的火力,就要把它們都熔化成我自己的手法?!保?](P255)開闊的包融性的創(chuàng)作視野使他虛心向古希臘以來的所有經典文學學習,同時又巧妙地借鑒同時代的創(chuàng)作經驗。毫無疑問,象征主義的創(chuàng)作原則與方法,是他諸多藝術風格中的非常重要的一環(huán)。
奧尼爾一家是在19世紀中葉因為饑餓從愛爾蘭漂洋過海來到“新世界”美國的,而奧尼爾在青年時期曾有長達兩年的水手經歷。在1909年新婚不久,奧尼爾即參加一個金礦探險隊赴南美洪都拉斯淘金,半年后一事無成回國,后來又在不同的船上服務了達兩年之久。他從事戲劇創(chuàng)作之初的作品中有十二部是海洋劇,比如《渴》《霧》《東航卡迪夫》《歸途迢迢》《加勒比之月》《天邊外》《安娜·克里斯蒂》等。在這些劇作中,大霧、海洋、海島等意象反復出現(xiàn),深化了作品的主題,給戲劇帶來了詩意。他創(chuàng)作這些劇本時大多數(shù)時候住在新倫敦或普羅文斯敦的海邊,1937年更是在加利福尼亞州的一座海島海灘僻靜處買了一塊土地,自己設計修建了一個臨海住宅。大海不僅意味著奧尼爾的人生旅程,也是他的精神家園與生命靈魂的歸屬,遠遠超出了單純作為戲劇意象的象征意義。所以奧尼爾自稱他是“大海母親的兒子”。
奧尼爾自己這樣說:“我作為一個戲劇家的真正開始是走出學校,來到海上。”“我從來沒有一個家,從來沒有一個機會建立自己的根。我出生在旅館里,我母親也從沒有一個家,《進入黑夜的漫長旅程》是她的故事和我的自傳。奇怪的是,我在帆船上的航海經歷是我唯一感到有根的時期?!保?](P201)奧尼爾始終沉湎于大海之中,他的劇作到處有大海的形象,包括以陸地為背景的作品依然充滿了大海的象征意味。美國奧尼爾研究專家羅伯特·A·里希特這樣說:“奧尼爾和大海連接在一起,這種關系對他的戲劇有豐富的影響,只有在航海這個語境中,才能對這個人和他的作品有更豐滿的理解?!保?](P7)
奧尼爾把航海生活寫進了戲劇,并在劇作中用心地描繪海員群像與個體,顯得真實而感人。如《毛猿》中的揚克和《安娜·克里斯蒂》中的伯克取自作者認識的一位利物浦海員特里斯科;《安娜·克里斯蒂》中的克里斯蒂的原型是一個曾經在紐約和作者住在一起的水手;《送冰人來了》中的杰米·畢斯、《加勒比之月》中的史密斯取自一個他認識的叫布朗德的人;《鯨油》中的船長及其夫人等等也能在現(xiàn)實中找到原型。“所有這些我寫到的人,我都認識。”他說,“他們是好樣的,我從來沒有忘記過他們,我希望他們也不會忘記我。其實我是把他們當作自己親兄弟的?!保?](P82)奧尼爾與水手們有著深厚的感情,他的戲劇創(chuàng)作無疑是個人人生經驗的真切寫照。
國外學者很早就已注意到奧尼爾戲劇中大海意象的應用。奧尼爾在哈佛大學的導師貝克教授就說他是一個象征主義者,美國學者弗吉尼亞·弗洛伊德為奧尼爾寫的傳記《尤金·奧尼爾的作品——一種新的評價》(1984)認為大海迷住了奧尼爾:“體現(xiàn)了他稱之為‘生命背后的動力’,這股力量支配著人類的命運,凡是遵循大海的準則,它就仁慈,違反這準則,它就惡毒……奧尼爾把大?!赣H化’,使之變得神秘、陰沉、苛求,奧妙地和他自己的母親合二為一?!保?](P19)
(一)精神夢幻的家園
1912年,奧尼爾寫了一首叫《自由》的詩,詩中這樣寫道:“我厭倦世界的紛亂,厭惡眾人的目光渴望狂暴的大海,讓靈魂自由翱翔都市的魅力已消逝……我渴念再次看到日灣流蔚藍的色彩……可知道我將永生,找出精神的棲息地浪花翻飛彩虹戲,狂吻波濤美味里……最終自由地在大海上,頭發(fā)在信風中飄拂?!保?](P19)劇作家青春飛揚,不羈的思想宛如19世紀拜倫再世,大海不再是吞噬人的魔鬼了,而是作家自由靈魂的棲息地。
這種感覺奧尼爾一直保持到1940年,在《進入黑夜的漫長旅程》這部自傳性的作品中,蒂龍的小兒子埃德蒙如出一轍地呼喊著對大海的感受:“我躺在船頭斜桅上,面對著船尾,腳底下拖著的海水起著白沫的浪花,頭頂上每根桅桿揚著帆,在月光里飄揚著一片片的白色。眼前的美景和船身歌聲般有節(jié)奏的擺動使我完全陶醉了,一時忘記了自我——的的確確好像喪失了生命。我像是突破了人生的牢籠,獲得了自身的自由:我和海洋溶為一體,化為白帆。變成飛濺的浪花,又變成天景和節(jié)奏,變成月光,船,和星光隱約的天空!我感到沒有過去,也沒有將來、只覺得在大自然的懷抱中平安,協(xié)調,欣喜若狂,超越了自己渺小的生命,或者說人類的生命,達到了永生的境界。”[9](P436)
在《安娜·克里斯蒂》中,主人公安娜是一個水手的女兒,她的父親出于對大海本能的恐怖把她寄托在內陸的表親家里,然而安娜在農莊上被當作奴隸使喚,像關在牢房里一樣給人家照看小孩,并且受盡凌辱,在她16歲時又遭到表兄強暴。為了生活,安娜像《復活》中的瑪絲洛娃一樣最后淪為妓女。劇作開始時安娜是一個22歲的發(fā)育豐滿的少女,但“外表的一切清楚地顯示了她屬于世界上古老職業(yè)的跡象。她年青的面容,在一層化妝品下面已變得冷酷無情和玩世不恭。”[10](P92)歷盡世事滄桑之后安娜終于找到了自己的父親。和父親在一起的十天海上生活奇跡般地改變了她,不但使她恢復了健康,而且恢復了20歲的少女應有的美麗和純真。這時候的安娜心里感到寧愿擁有一滴海水,也不愿意要世界上的所有農莊?!昂孟裆钤谶@霧里很長很長時間了……好像我在別的什么地方呆了一段很長的時間,又回到家里來似的?!保?1](P108)連她的情人伯克都感覺到安娜的血液里都有海的氣息?!昂孟裎野l(fā)現(xiàn)了我曾經失去了某種東西,而且一直在尋找著——好像這兒正是適合我的地方。我仿佛己經忘記了——過去發(fā)生的一切事情——好像跟我再也沒有關系了。我感到現(xiàn)在多多少少是干凈的——好像你剛剛洗過澡那樣的感覺。我這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快樂——是的,是真心話!比以前我所過的任何地方都更快樂!”[12](P109)陸地給安娜·克里斯蒂帶來了痛苦與墮落,大海使她像安娜·卡列尼娜那樣從肉體到精神都復活了。
《悲悼》三部曲是古希臘悲劇作家埃斯庫羅斯的代表作《俄瑞斯忒亞》故事的現(xiàn)代投射。這部戲通過古代神話和美國現(xiàn)代生活的互文性對照,既表達了命運造成的血親仇殺的“大自然的殘暴”,又展示出因為不可遏止的情欲如妒忌、情殺和復仇而導致的人生悲劇。作者把精神分析和亂倫意識結合在一起,深刻揭示出現(xiàn)代人的內心本性。那么出路在哪里?緊關門窗的石頭房子顯然是精神困境的象征,但不等于戲中人沒有對生活的渴望。這個夢想與渴望就是極具象征意蘊的“海島”。
奧尼爾曾在“片斷日記”中解釋過“幸福群島”的意義:“發(fā)展南太平洋島嶼的主題——它對他們都有吸引力(從各種不同的方面)——解脫、平靜、安全感、美、良心上心安理得、無罪等等——渴望原始狀態(tài)和母親象征——向往出生前的、沒有爭奪的免于恐懼的自由——使這個島嶼主題成為循環(huán)出現(xiàn)的主題?!保?3](P375)劇中的海島意象第一次出現(xiàn)于亞當姆·卜蘭特的口中,他給萊維妮亞描述“幸福的島”:“在這個世界上你會發(fā)現(xiàn)他們的住處(南海的島嶼),距離罪惡被發(fā)現(xiàn)以前的樂園最近!除非你親眼看見,否則你不會想象得到,在藍色大海中他們那美麗的綠色土地。云彩像山頭上的茸絮,太陽使得你周身血液醉醺醺的,波濤打在礁石上,響起一片低吟,聽來有如一支催眠曲!我要把它們叫做幸福的島!在那里你會忘記所有的人們的爭權奪利的污濁夢想!”[14](P22)
卜蘭特的悲劇有父輩的罪孽,也有他自己的私欲,他勾引艾斯拉·孟南的妻子克莉斯丁,合謀毒死克莉斯丁的丈夫,但心中始終懷著深深的罪惡感和對未來的無限憧憬。謀殺事件敗露后,克莉斯丁驚恐萬狀,急于想離開罪惡之地,而事實上此時逃往夢幻中的海島是卜蘭特和克莉斯丁的共同心愿:“是呀——我所心愛的島——也許我們仍舊可以找到快樂并且忘記一切!現(xiàn)在我就能看見它們——那么近——卻又遠在千里以外!月光下面的溫暖的土地,可可樹叢里沙沙作響的貿易風,珊瑚礁上的波濤在你的耳朵里低唱,像一支催眠曲!是的!如果我們現(xiàn)在可以找到那些海島,我們就可以在那里獲得安靜與和平!”[15](P111)
本劇中處于情節(jié)發(fā)動機位置的人物是萊維妮亞,她是一個蒼白的面具式清教徒,但內心深處和她的母親是同一類人。在第三部《崇》中,完成復仇后,萊維妮亞和奧林在南太平洋的一個小島上生活了一個月,重新回到孟南家的石頭房子,她發(fā)現(xiàn)生活的幸福源泉原來在他處:“我愛那些海島,它們完成了我的解放。那里有著某種神秘的、美麗的東西——一種良好的精神——愛的精神——是從陸地和海里發(fā)出來的。它使我忘掉死亡。那里沒有來世,只有現(xiàn)世——月光下溫暖的土地,可可樹叢里的貿易風……”[16](P143)為了堅持這種夢幻式的追求,萊維妮亞緊緊地依偎在彼得的懷抱里,幻想著和佊得到鄉(xiāng)下結婚,在“陸地上創(chuàng)造一個島……愛護他們,教育他們去熱愛生活……”
(二)生命體驗的困境與逃避
在奧尼爾的許多航海劇中,海上濃霧往往籠罩舞臺,成為極其重要的角色。霧顯示了人類面對命運的無助、彷徨、迷亂和驚恐,為體現(xiàn)劇中人艱難的生存處境起了重要作用。奧尼爾用霧來直接表現(xiàn)生命體驗的困境與逃避的主題,人生充滿迷霧,無所謂方向和道路,好像只剩下絕望的瑣碎、傷害、怨恨、虛無。
1916年到1917年,奧尼爾完成了獨幕劇《渴》與《霧》。霧在奧尼爾的劇作中作為象征物首次登上舞臺。這兩部劇作在情節(jié)上有點類似,都是講述了兩男一女在海上遇險,孤舟漂泊等待救援的故事。從某種意義上說,劇本主題表現(xiàn)了濃郁的存在主義思想:個人處境的孤獨、荒誕,“他人就是地獄”。在《霧》中,詩人和商人代表社會思想的兩極,功利主義與精神生活,農婦和死孩子代表身邊的苦難與希望。海難后,詩人、商人和波蘭農婦及她的兒子乘一艘救生艇在大霧籠罩的海面漂浮,等待救助。整個舞臺的活動都是在迷霧中展開的,“濃霧籠罩在靜謐的大海上,沒有風……水面如此寂靜,讓人感覺到虛幻,不真實。一種不詳?shù)膶庫o,如同霧魔籠罩著一切。”[17](P70)
此后在《東航卡迪夫》《安娜·克里斯蒂》《進入黑夜的漫長旅程》等作品中,海上迷霧都作為重要的象征物彌漫在作品中間,把每個人與其他人互相隱藏起來,象征著人與人之間互不了解、彼此隔絕的痛苦關系。如果把它僅作為舞臺置景象征來論述,遠遠不夠。
《安娜·克里斯蒂》中的霧和海兩個并置意象籠罩全劇始終,它既象征著海員生活的動蕩不安,還隱喻著生命的激情與活力,暗示著人類對生命價值的本能追求與被某種超自然力量所困擾的悲劇性境遇。大霧處處彌漫在舞臺上,“貨船靜悄悄地浮在水面,四周繚繞著濃霧”。主人公安娜“好像生活在這霧里很長很長時間了”[18](P108)。對老水手克里斯來講,海和霧是他生命困境的元兇:“霧,霧,霧,老是霧,看不出你是到哪兒去,只有這個老家伙,?!挥兴溃 苯洑v相互爭吵折磨,克里斯同意了女兒的選擇,水手伯克接受了安娜,但是一直到故事結尾大霧并沒有散去,奧尼爾再次安排克里斯和伯克兩個人要同時出海。于是三個人的命運又一次陷入到大霧籠罩當中,無助又無奈,化不開的迷霧成為他們茫茫人生的生動寫照。
整個西方文學史,大海作為文學的原型意象可以說連綿不斷,在莎士比亞、笛福、拜倫、康拉德、海明威等世界一流的詩人和作家們筆下,哪一個沒有描述過大海的世界呢?奧尼爾劇作中海意象的運用及其意蘊受到這種海洋文化傳統(tǒng)的浸染,同時呈現(xiàn)出自己鮮明的個性。在他的劇作中,大海作為主導性意象,象征著母親、超自然力量、命運、家園或者誘惑,給人以無窮的思索與審美想象。正如弗吉尼亞·弗洛伊德所說:“正是在大海里,他(奧尼爾)為自己漫無目標的生活找到了歸屬,并看清了他在劇作中體現(xiàn)的那種神秘的生命背后的動力。他沉湎于大海之中,而大海在他腦海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形象?!保?9](P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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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美]尤金?奧尼爾.奧尼爾文集(5)[M].郭繼德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
[10][11][12][18][美]尤金?奧尼爾.奧尼爾文集(2)[M].郭繼德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
[17][美]尤金?奧尼爾.奧尼爾文集(1)[M].郭繼德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
J805
A
1007-0125(2015)11-0004-03
趙學斌,甘肅會寧人,樂山師范學院文學與新聞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