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俊+張文宇+張麗
摘 要 單語詞典的“避免循環(huán)釋義的原則”“簡單原則”“閉環(huán)原則”以及雙語詞典的“等值原則”是詞典釋義的四個原則。文章基于理論推演和詞典調(diào)查,揭示了這些釋義原則內(nèi)部或相互間存在的深層悖論及其形成原因。造成悖論的根本原因在于對以下兩點的認識不足:一,詞典釋義的元語言系統(tǒng)具有雙重依賴性,是不自足的;二,完全的意義等值從哲學和語言學上都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
關(guān)鍵詞 循環(huán)釋義 簡單原則 閉環(huán)原則 等值 悖論
一、引 言
國內(nèi)外詞典學者(Svensén 1993:126;Howard 2002:93;Landau 2005:170—173;Atkins & Rundell 2008:434;章宜華 2007:229)對單語詞典釋義的“避免循環(huán)釋義原則”都有專門論述。單語詞典釋義的“簡單原則”和“閉環(huán)原則”則見于Zgusta的《詞典學教程》(1971)(轉(zhuǎn)引自Landau 2005:169);章宜華(2007:230—232)將前者歸入“簡化原則”,對后者予以保留。Béjoint(2001:200—202)將以上三條原則納入詞典學的15個“語言學傳統(tǒng)”中,并進行了剖析與反思?!暗戎翟瓌t”是雙語詞典釋義的重要原則?!暗戎怠保╡quivalence)是指兩種或多種語言之間意義相同的詞語之間的關(guān)系。受制于語言間的不對稱性,等值只能是部分或相對的。(Hartmann 2000:51)國內(nèi)詞典學研究者對“equivalence”有“等值”(魏向清 2005:62—65)和“對等”(章宜華 2007:237—238)不同之譯,但意思基本相同,即尋找某一層面,尤其是詞句層面的等值或?qū)Φ取UJ識到建立等值或?qū)Φ汝P(guān)系有時難以實現(xiàn),魏向清(2005:62—65)從認識論的視角構(gòu)建“系統(tǒng)等值觀”來闡釋“等值”的思想;章宜華(2007:237—240)提出三種不同程度的“對等”,即“完全對等”“部分對等”和“零對等”,他甚至為“等值原則”增加了一個原則:比較原則(通過語義、范疇、文體、語用等四個參數(shù)的比較,“區(qū)分語言間的對等語,建立相應的對等關(guān)系”),這些研究無疑大大貼近了雙語詞典釋義的實際。
本文在前人研究的基礎(chǔ)上,對上述詞典釋義原則歸納梳理,從邏輯層面進行剖析,并結(jié)合哲學、語言學等理論進一步闡釋,以達到對這四個原則中存在的“悖論”深刻解悟和系統(tǒng)把握,從而走出由這些悖論產(chǎn)生的認識誤區(qū)。
二、“避免循環(huán)釋義”悖論
Béjoint(2001:178—208)列出了詞典學的15個“語言學傳統(tǒng)”(linguistic tradition),其中就包括“避免循環(huán)釋義(definitions must not be circular)”的原則。據(jù)Béjoint(2001:202),詞典釋義中有三種形式的循環(huán):一,用B解釋A,又用A解釋B;二,以A釋A;三,以A釋B,以B釋N,再以N釋……,最后回到A。
采用有限釋義詞匯進行釋義的二語學習詞典編纂者認為,與其使用難詞釋義,還不如使用循環(huán)釋義,因為前者給讀者造成的困難更大。Landau(2005:170—173)不贊同這種做法,理由是:盡管使用限制釋義用詞的前提是假定讀者對該詞匯多少有所了解,但這不能成為循環(huán)釋義的理由。如果這樣,還不如干脆省去這些釋義,直接說“這些詞的意思讀者已經(jīng)知道了”。Landau舉了 Longman Dictionary of Contemporary English (《朗文當代英語辭典》,以下簡稱LDOCE)第三版中一個循環(huán)釋義的例子,說明大多數(shù)詞典編纂者都犯過循環(huán)釋義的錯誤。該詞典對around一詞的釋文如下(黑體為筆者所加):
if you move or go around something, you move around the side of it instead of going through or over it: If the gate is locked you will have to go around the side of the house.
但Landau認為,這樣的釋義是可以改進的,如此例中黑體的“around”換成“along”,就可避免循環(huán)釋義。當然,這只是一個很容易修改的例子。類似循環(huán)釋義的例子俯拾皆是,而且恐怕也難一一剔除其中的循環(huán)釋義。如LDOCE4英漢雙解版中有(非相關(guān)部分從略,下劃線為筆者所加,指循環(huán)詞語):
water: a)the clear colourless liquid that falls as rain, fills lakes and rivers, and is necessary for life to exist
rain: 1 [U]water that falls in small drops from clouds in the sky
river: a natural and continuous flow of water in a long line across a country into the sea
lake: 1[C]a large area of water surrounded by land
Oxford Advanced Learners EnglishChinese Dictionary (《牛津高階英漢雙解詞典》,以下簡稱OALECD)第六版也如出一轍:
water: 1[U]a liquid without colour, smell or taste that falls as rain, is in lakes, rivers and seas, and is used for drinking, washing, etc.
rain: water that falls from the clouds
river: a natural flow of water that continues in a long line across land to the sea/ocean
lake: a large area of water that is surrounded by land
再看看MerriamWebsters Advanced Learners English Dictionary (《韋氏高階英語詞典》)中的一例:
think: 1. to believe that something is true, that a particular situation exists, that something will happen, etc. 2. to have an opinion about someone or something
believe: 2. to have (a specified opinion): THINK
opinion: 1. a belief, judgment, or way of thinking about something
belief: 2. something that a person accepts as true or right: a strongly held opinion about something 3. the state of being believed
accept: to think of (something) as true, proper or normal
這些一目了然的循環(huán)釋義尚且如此普遍和難以糾正,較為復雜的情況就更不用說了。既然實踐中大家都在違背這一原則,還有必要從理論上堅守它嗎?是詞典編者們做得不夠好,還是根本就無法避免循環(huán)釋義呢?為什么詞典釋義違背了這一“金科玉律”,讀者還能毫無障礙地使用呢?
有的學者把詞典里用于釋義的語言及符號稱為“釋義元語言”(蘇新春 2003;劉曉梅 2005)。元語言是描寫“對象語言”的語言(Crystal 2000:221),而對象語言是“描述語言外事物和對象的語言”(Bunin & Yu 2004:426)。也就是說,對象語言依賴于客觀世界或心理世界的對象而存在,元語言則依賴于對象語言而存在。以自然語言為主體的釋義元語言,本就是對象語言的一部分,它既作為元語言依賴于被解釋的對象語言,又作為對象語言依賴于語言外世界,所以具有雙重依賴性。對象語言,也就是通常語言學研究的對象,本身就是不自足的,其終極解釋指向語言之外的事物或?qū)ο?;而具有雙重依賴性的釋義元語言,一來其終極解釋與對象語言一樣指向語言之外的世界,二來其釋義又指向被解釋的對象語言,必須反過來借助后者得到解釋。這樣一來,釋義元語言自身的意義無法直接獲得終極解釋,便只好借助內(nèi)部相互定義,甚至借助被釋義的對象語言進行定義——于是,循環(huán)釋義不可避免地產(chǎn)生了。
Béjoint(2001:202—203)認為:即便把詞匯分成連續(xù)的、獨立的層次,然后層層遞進地進行釋義,循環(huán)釋義也還是不可避免,因為最后的那一層無法釋義。Leibniz,Locke & Wierzbicka等人建議用一套“義元(primitives)”或“邏輯原子(logical atoms)”來進行釋義,結(jié)果這些“義元”本身的定義卻沒有了著落。也有的采用形式化語言,可是形式語言本身還得通過自然語言——也就是它要釋義的對象來定義。所以,循環(huán)釋義是不可避免的,但最簡單的循環(huán)應該避免,像“A=A”;“A=B且B=A”之類。至于“A=B,B=N,N=A”這種類型的循環(huán)就無法避免,實踐中也基本不會造成多大問題。
人們普遍認為,“循環(huán)釋義”必然給用戶造成理解上的障礙。的確,從邏輯上講,一個人要理解詞典里的任何一個詞W,必須先查到其釋義,再一一查出釋義中每個單詞W11...W1n的釋義,進行意義整合加工,然后重復這個過程……直到最后階段得出由Wm1...Wm組成的語言表達式。由于這個過程復雜漫長,最后階段釋義所用語言表達式中的詞語Wm1...Wmn又沒有再行釋義,所以他最終無法理解W。讀者之所以能沒有障礙地使用有循環(huán)釋義的詞典,是因為此前他已經(jīng)掌握了該語言的基本知識和能力,能夠?qū)⑦@些詞句的意義與現(xiàn)實世界和心理世界相聯(lián)系,能夠在已有的認知體驗和百科知識的輔助下實現(xiàn)詞典自身無法實現(xiàn)的終極解釋。于是,“循環(huán)釋義”造成的邏輯困境,在讀者已有的認知能力面前,輕而易舉地自行消解了。
既然“循環(huán)釋義”不可避免,就不妨直面這一問題。LDOCE和OALECD分別采用2000常用詞和3000常用詞(包括詞綴)作為釋義元語言的辦法就比較切實可行,而且歷經(jīng)用戶的查閱實踐檢驗,得到普遍的認可。研究者們大可把“避免循環(huán)釋義”原則的焦點轉(zhuǎn)移到釋義元語言的研究上。漢語詞典學界一直效仿西方釋義元語言的做法,不斷嘗試革新釋義元語言的釋義方法,取得了喜人的成果。例如,安華林(2013)提出采用語義分解與語境舉例相結(jié)合的方法對漢語釋義基元詞進行釋義。以釋義基元詞(相當于釋義元語言)“水”為例。
水 shuǐ 名[+ 具體事物,+ 普通液體,+ 沒有顏色、氣味和味道,+ 供人和動物喝]
[舉例]我們每天都要喝 ~ /長時間不下雨,小河里的 ~ 都干了/魚在 ~中游……。
只是,正如前面Béjoint(2001:203)所說,太簡單直接的循環(huán)還是應該盡量避免,否則就會造成詞典編纂者們沒有顧忌地隨意釋義。好的詞典釋義應該盡量貼近讀者的語言水平和知識水平,盡量為讀者提供理解的便利,既不能隨意使用循環(huán)釋義,給讀者造成不必要的困惑,也不用為了避免循環(huán)而把簡單的問題復雜化,給讀者造成不必要的困難。
三、“釋義的簡單原則”和“閉環(huán)原則”之間的悖論
Zgusta的《詞典學教程》(1971)中規(guī)定:
1.釋文中出現(xiàn)的任何詞匯都應該在詞典中得到解釋。(轉(zhuǎn)引自Landau 2005:169)
2.一個詞語的釋義詞語應比該詞語簡單。(轉(zhuǎn)引自Howard 2002:93)
Béjoint(2001:200—202)論述了詞典學的15個“語言學傳統(tǒng)”,其中包括“詞典是閉環(huán)系統(tǒng)”(the dictionary is closed)和“必須使用更常用的詞匯釋義”(words must be defined by more frequent words)。章宜華(2007:230—232)分別將其歸入“閉環(huán)原則”和“簡化原則”的第三分則——“簡單原則”。章宜華指出,現(xiàn)代范疇理論主張人們的認知過程存在著一個基本等級范疇,在這一范疇層面上,人們可以對客觀事物進行最有效、最成功的范疇化處理?;痉懂犑侨祟愖钇胀ā⒆詈唵?、最基本的認知范疇,其上位范疇和下位范疇中的概念認知起來則比較困難些,所以詞典要選擇屬于基本認知范疇的語詞作為釋義用詞,即用一定數(shù)量的基本詞匯(如西方主流詞典的釋義用詞一般為2000~3000個)對整部詞典的詞進行釋義,這就是詞典釋義的簡單原則。英語主流學習詞典為了方便非本族語學習者的查閱和理解,一致把釋義的簡單原則作為一條重要的原則。閉環(huán)原則主要強調(diào)詞典的系統(tǒng)性,認為在詞條右項釋義中使用的詞,一定要出現(xiàn)在詞典左項的宏觀結(jié)構(gòu)中,從而在詞典中構(gòu)建一個封閉的網(wǎng)絡(luò),以便用戶查詢。換句話說,一部詞典中的任何一個釋義用詞,在該詞典中都應該作為詞目詞收錄,并加以解釋;當讀者遇到陌生詞語時,可以在詞典中求解而無需到其他詞典中查找,這樣就能查詢到任何一個出現(xiàn)在詞典釋義中的詞語。
Béjoint(2001:200—202)對簡單原則的批評是:如果一直用更常見(基本等同于“更簡單的”)的詞語解釋詞語,那么一個本身就很常見的詞便無法釋義了。如,前面LDOCE4對“water”的釋義里,就有“l(fā)iquid”“colourless”“necessary”和“exist”這些未必比它更常見或更簡單的詞語。再如釋義里的“the”“that ”“as”“and”“is”“to”等詞,已經(jīng)簡單到了極點,還有什么更簡單的詞語去解釋它們?如果沒有,又如何閉環(huán)?如果要閉環(huán),恐怕就無法簡單了。再說,越常見的詞語,越可能是多義詞,其多種義項勢必牽涉到很多其他詞語,其中有些詞語不可避免地會比被釋義詞難,而這些釋義詞語又要遵照閉環(huán)原則,不斷地解釋下去,同時還要遵照簡單原則……這樣就又回到循環(huán)定義的雷區(qū)里去了。Béjoint認為,閉環(huán)原則是無法遵守的:其一,很多詞典在正文前的材料中和在其補充的百科知識中使用的詞語,并未在詞典中得到解釋;其二,遵守閉環(huán)原則可能會降低詞典的質(zhì)量。比如:即便是小詞典也需要用到“preposition”或“transitive”等元語言詞語,按照閉環(huán)原則,這些詞語必須收錄在詞典中,但它們不符合詞典的其他收錄標準。另外,按照閉環(huán)原則,釋義中起分類作用的詞語也要出現(xiàn)在詞典的宏觀結(jié)構(gòu)中,這勢必造成詞典的科學性與系統(tǒng)性的沖突。如動植物的上義詞,常用在分析性釋義中標明類屬,根據(jù)閉環(huán)原則,如果“duck”的釋義中有“Anatidae(鴨科)”,詞典就得解釋這個詞,盡管這個詞與詞典的宏觀結(jié)構(gòu)相齟齬或根本就不是英語單詞。從這個角度講,閉環(huán)原則本身就可能破壞詞典的系統(tǒng)性。此外,釋義中的例證用詞也會造成對以上兩個原則的挑戰(zhàn),或者說,要完全執(zhí)行簡單原則,例證中的用詞有時會受到很大的限制,導致例證功能弱化乃至癱瘓。更何況還要考慮例證用詞的閉合問題呢!
有時候,一個詞匯可能不常見,但卻更精確,可以作為出發(fā)點,幫助詞典使用者理解一系列概念。比如shrimp一詞,有些詞典用decapod來解釋,有些則用10legged(Béjoint 2001:202)。后者符合釋義的簡單原則卻難以在宏觀結(jié)構(gòu)中找到,即違背了閉合原則;前者容易找到,即遵守了閉合原則,卻違背了釋義的簡單原則。可以看出,這兩個原則之間存在著與生俱來的矛盾:要閉環(huán)就難以徹底簡單,要簡單就難以完全閉環(huán)。這個問題的哲學根源還是在于語言的非自足性。認知語言學派對這個問題早就有深刻的認識:語言不是自足的系統(tǒng),必須參照認知過程得到描述,(Langacker 1991:1)所以概念結(jié)構(gòu)具有體驗性,人的身體的、認知的和社會的體驗是形成概念系統(tǒng)及語言系統(tǒng)的基礎(chǔ),語言符號是詞匯化了的概念,詞匯表達概念,因此詞匯可以看作等同于概念。(李福印 2008:77)進一步推理,可以說詞匯的意義具有體驗性,指向人的身體、認知和社會體驗,即人與外界的互動,以及人與自身內(nèi)部的互動?;氐角拔牡挠^點,就是語言的終極解釋指向客觀世界和心理世界,語言自身沒有意義,而是在與事物和對象的相互關(guān)系中獲得了意義。所以,再簡單的詞語,其意義也不可能完全從詞典中獲得。而且,判斷哪個詞更簡單,是一個難題,不能只依靠詞頻——誰又能說詞頻排位1的“the”比排位2478的“pretty”簡單呢(Davies 2010)[1]?因此,把對象語言和它所反映的對象隔離開來,把釋義元語言和被釋義的對象語言隔離開來,在一個封閉的邏輯圈子里做語言系統(tǒng)自足的論說,這是極其不合理的。其結(jié)果必然將詞典編纂者們困在詞語的怪圈里,在不得不面對的詞典編纂現(xiàn)實和不得不遵守的詞典編纂原則之間苦苦掙扎。不少對詞典編纂者的批評和指責,便是源自于這個怪圈。而這樣的結(jié)果既不公平,也不利于詞典編纂理論和實踐的發(fā)展。
反觀詞典編纂實踐,編者們一直致力于創(chuàng)新詞典釋義方法。如上所述,若要對本已極其簡單的詞語(“the”“that ”“as”“and”“is”“to”等)釋義,就不得不使用更難的釋義詞語,若是不釋義,就無法做到閉合。面對這樣的困境,西方的二語學習詞典(如LDOCE和OALECD等)的普遍做法是采用限制釋義用詞(2000常用詞或3000常用詞),這些釋義用詞都是經(jīng)過嚴密的統(tǒng)計分析從語料庫中精選出來的,大多屬于基本范疇的詞匯,簡單易懂;這些釋義詞語在本詞典中一定能查找到,更為重要的是,這些都是二語學習者已經(jīng)掌握了的詞語,這種做法可謂是“閉環(huán)系統(tǒng)的新概念”。(章宜華 2007:232)這樣的釋義方法,既方便用戶理解被釋義詞的意義,又在一定的范圍內(nèi)達到閉合,是平衡“簡單原則”和“閉環(huán)原則”的較好方法。
四、“雙語等值”悖論
根據(jù)雙語詞典傳統(tǒng)的釋義等值或?qū)Φ仍瓌t,雙語詞典編纂者的首要任務就是整合原語和譯語的詞項并“建立對等關(guān)系”(establish equivalence)(Yong & Peng 2007:128),即所謂的尋找“對應詞”。然而,由于雙語間的不同構(gòu)性和雙語者大腦中對等詞語義表征的非對稱性以及雙語詞庫表征結(jié)構(gòu)沖突的客觀存在,憑編者的直覺認知經(jīng)驗在兩種語言詞項之間尋求一對一的符號、概念和語法屬性的等值被證明是不現(xiàn)實的。這就造成了雙語詞典面臨的矛盾: 一方面, 兩種不同語言間在詞匯層面的等值是不可能的; 另一方面, 尋求它們之間的對等又是雙語詞典所追求的主要目標。這對雙語詞典的編纂是極大的挑戰(zhàn)。針對完全等值的困難,章宜華(2007:237—238)提出了“完全對等”“部分對等”和“零對等”等的思想,甚至為“等值原則”增加了一個原則,即“比較原則”(章宜華 2007:238—240)。吳建平(2005:1)指出,“雙語詞典的性質(zhì)是兩套語言符號的對應”,把雙語詞典的對等關(guān)系上升到了兩套語言符號系統(tǒng)之間,而且使用的是“對應”一詞。持有類似觀點的魏向清(2005:62—65),則使用“雙語詞典譯義的系統(tǒng)等值觀”這一表達,并說:“我們所謂的等值現(xiàn)象只是我們所認同的認識論意義上的等同或?qū)Φ龋^非本體論意義上的等同或?qū)Φ?。也就是說,當我們談到等值的時候,只是我們對兩種實際不同或不完全相同的事物的主觀認同,這是一種認知意義上的等值觀。”她還認為“絕對的等值只是理想,而現(xiàn)實的等值要靠認知主體去不斷積極地建構(gòu)才能最終實現(xiàn)”,而“對應詞的提供只是給譯語使用者一個有關(guān)詞匯單位語義類本質(zhì)的抽象概念符號,起到語義認知建構(gòu)的導航作用”。這些見解無疑是深刻而精辟的。
需要明確,“equivalence”作為“等值”這個意思的時候,具有嚴格的數(shù)值意義,相當于“1+1=2”或“x+y=z”這樣的等式所表達的數(shù)值相等關(guān)系。那么,語言之間等值的內(nèi)容是什么?是意義、信息還是功能?它們是如何度量的?如何計算它們的值?如何用公式來表示?其計算單位如何?值的大小如何比較?等等這些問題,都是很難回答的,更是無法解決的。從這個意義上講,用“對等”或“對應”較為適中?;谡J知共性,兩個語言系統(tǒng)雖然在概念化方式上有所不同,但由于每一個獨立的語言系統(tǒng)本身都是反映客觀世界和心理世界的意義連續(xù)體(Weinreich 1975:34;Langacker 1987:19),兩種語言系統(tǒng)之間建立宏觀對等或?qū)€是可能的,而且也可以較好地貫徹到具體詞目的釋義層面(吳建平 2005:6—13)。
認知語義學有一個核心觀點:語義是基于經(jīng)驗感知的,概念是通過身體、大腦和對世界的體驗而形成的,并只有通過它們才能被理解。(Lakoff & Johnson 1999:497)即便操同一種語言的人,其生活閱歷不同、心理體驗不同(即便在生活閱歷相同的情況下,由于個性心理特征的不同,也會導致心理體驗的不同)、教育背景不同、生活的物理和社會環(huán)境不同、方言區(qū)域不同、語言天賦不同等等,都可能造成對同一語言表達式的不同理解,因此他們中任何兩個人所掌握的該語言系統(tǒng)和與之相對應的意義系統(tǒng)也是不等值甚至不完全對等的。根據(jù)認知語言學的“原型(prototype)”觀,語言系統(tǒng)各層次上都具有原型效應的存在,如音系層面的音素與變體、詞匯語義層次上的中心意義與擴展義、構(gòu)式層次的中心構(gòu)式與擴展構(gòu)式等,都是中心成員與邊緣成員的關(guān)系,許多語法概念(如及物性等)也都是具有連續(xù)體性質(zhì)的。(曾欣悅 2008:22)所謂“原型”是大腦中的一個抽象表征,集中了某一給定范疇成員最有代表性的屬性或特征。(Evans 2007:175)“原型”是通過范疇成員之間的“家族相似性”(維特根斯坦) 建立起來的。(王寅 2002)
現(xiàn)代范疇理論認為,范疇不能用一組充分必要條件特征來下定義。實體的范疇化是建立在好的、清楚的樣本基礎(chǔ)之上的,然后將其它實例與這樣的樣本進行對比,若它們在某些屬性上具有相似性,就可歸入同一范疇。這些好的、清楚的樣本就是原型,它是非典型實例范疇化的參照點,這種根據(jù)與典型樣本類比而得出的范疇就是原型范疇。
具體到每個詞語,它所代表的概念都是有原型的,而在不同語言使用者心中這些原型又不盡相同。以棒球術(shù)語“strike”為例:一個人站在距離地面上一平面物(即本壘板)六十英尺處,扔出一特定大小的球,以三英尺的高度、在其右邊緣兩英寸內(nèi)飛過該平面物,這個動作就是一次“strike”,但只有在棒球運動里才有意義,稱為“好球”。然而,即便在棒球運動里,這種好球的扔法變化也是無窮的:投擲手,擲球時的離地高度,通過本壘板時與其范圍空間的相對位置,擊球手的身高對擲球范圍的限制等等。再考慮不同的視角:從投擲手的角度看,可能是“好球”;從擊球手的角度看,則可能是“擊球失敗”;還可能是“兩次以內(nèi)未被接手接住的犯規(guī)擊球”中的一次;等等??梢?,細究起來一個詞語的意義是無窮盡的,而“原型”也是一個相對的概念,因人、因事、因時、因視角等因素而異。在一種語言內(nèi)如此,譯成另一種語言就更不用說了。所以,雙語詞典的釋義只能盡量逼近兩種語言系統(tǒng)中不同層級上的原型意義,即共同的、核心的意義,求得某種精確度上的“對等”或“對應”。章宜華(2009:240—247)認為,語詞是特定語言團體成員社會交際的約定,具有“原型交際模式”,該模式反映了詞語的分布結(jié)構(gòu)、使用方式和意義表述方式。雙語詞典的譯義就是對這個交際模式進行轉(zhuǎn)換和重建,從而解決語詞或概念一對一的機械對等所帶來的問題。因此,要打破“雙語等值”的悖論需要突破本體論上的一對一的機械等值觀,汲取認知語言學的理論成果,在宏觀的語言系統(tǒng)中構(gòu)建新型的等值或?qū)Φ汝P(guān)系。
五、結(jié) 語
通過上文的理論推演和詞典實例分析,不難發(fā)現(xiàn),詞典釋義的四個原則即單語詞典中“避免循環(huán)釋義的原則”“釋義的簡單原則”和“閉環(huán)原則”以及雙語詞典釋義的“等值原則”內(nèi)部或之間存在深層悖論。事實上,對這些原則的質(zhì)疑早已有之,但缺乏明確性和系統(tǒng)性,本文結(jié)合哲學、邏輯學和語言學理論及研究成果,在確鑿的證據(jù)支撐下,對這些質(zhì)疑或進一步闡發(fā),或更深入分析,然后歸納總結(jié)成一個相對完整的研究結(jié)果,以便更明確、更系統(tǒng)地澄清相關(guān)理論和認識上的一些誤區(qū)。“避免循環(huán)釋義原則”悖論的哲學根源在于語言本身的不自足性,其終極解釋是指向語言之外的事物或?qū)ο?。在詞典編纂實踐中,二語學習詞典編者們已不自覺地偏離了這一原則?!搬屃x的簡單原則”和“閉環(huán)原則”之間的悖論在本質(zhì)上是不可避免的、與生俱來的:要閉環(huán)就難以徹底簡單,要簡單就難以完全閉環(huán)。這個問題的哲學根源還是在于語言的非自足性。語言間的不對等是客觀存在的,意義等值從哲學和語言學上都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而雙語詞典編纂的首要任務是追求意義等值,這是造成“等值原則”悖論的根本原因。要打破“雙語等值”的悖論應突破本體論上的機械等值觀,汲取認知語言學的研究成果,從語言系統(tǒng)的宏觀層面上構(gòu)建新型的等值或?qū)Φ汝P(guān)系。對于這些悖論的處理方法,并非本文中心,故而雖有觸及,卻未專門探討,尚需在實踐和理論中進一步探索。
附 注
[1]根據(jù)Carroll(2000:263)和Lee(1997),英語國家的孩子習得形容詞“pretty”要明顯早于“the”之類的功能詞(functor)。類似前者的形容詞很可能出現(xiàn)在12—18個月間,后者則出現(xiàn)在2—5歲間。這里至少暗示了一種證據(jù):“the”之類在成人語言中詞頻很高的功能詞,其意義復雜程度高于詞頻較其為低的一些名詞或形容詞。事實上,從語言使用的經(jīng)驗來看,把握“the”的用法明顯要比“pretty”難。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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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俊 廈門大學外文學院 福建 361005,廈門醫(yī)學高等??茖W校外語教學部 福建 361008)
(張文宇 廈門大學外文學院 福建 361005,新疆師范大學外文外語學院 烏魯木齊 830054)
(張麗 廈門醫(yī)學高等??茖W校 福建 361008)
(責任編輯 郎晶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