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樂牛
現(xiàn)在很多醫(yī)院里,會在嬰兒出生后,將還帶著母親血液的小腳丫,蓋在出生時的醫(yī)療證上。第一次見到了這樣的出院證,我驚奇而感動,覺得那鮮紅的腳印,不容置疑地向這個世界明確地宣告著一個新的生命正式地來到了人間。
后來我對這個腳印總是念念不忘,覺得它包含了太多的深意。雖然這只是人從冥冥中來到紅塵后踩出來的第一個腳印,但腳掌上的紋路,卻像上天給新生兒刻出來的獨特印章一樣,在護士抱著哇哇哭叫的他,以母親的血液為印泥按在紙上的那刻,就意味著他已揭開了人生的扉頁,暗示出以后的人生,需要這雙腳一步一步地向出走。
在接踵而來的歲月中,他將帶著這腳印去追名逐利、尋找愛情、求證真理。無論他一路走得是自信瀟灑,還是猶豫膽怯,這腳印都會像環(huán)環(huán)相接的鏈扣一樣,緊緊地追隨著他的身影,在他走過的地方,留下屬于他的獨特痕跡。我想在這腳印烙在紙上的那刻,父母都一定寄予了厚望,期盼兒女能行得端,走得正,踏上通向幸福的康莊大道。而來到人間的他,不久就會在咿咿呀呀地蹣跚中學會獨自走路,也很快就會知道,人的一生就是由無數(shù)個接踵而來的前方構成,只要活著,就得向前走。
但為我們設置前方的,并不是未來的時間,而是我們心中滋生的欲望。若沒有欲望,即使時間漫漫,也不會有向前的企圖和動力。我們固執(zhí)地認為,只要抵達前方,滿足了欲望,就會得到幸福,于是欲望連綿不斷,前方始終在前,我們的一生,注定只能永遠走在路上。而路在腳下,腳下的路卻不止一條,我們“不能同時踏進同一條河流”,也不能同時走在兩條道路上,當選擇了這條道路時,也就意味著放棄了無數(shù)條其他道路??烧l又敢保證,這唯一選擇的道路,會有怎樣的結局呢?即使如此,也充滿了荊棘、陷阱和種種誘惑,我們隨時都可能會在疲憊中陷入絕望,在迷失中走上歧途。我們啊,要將下一刻的腳印落向什么地方,其實并非那么明確肯定。
也許正是因為我們深知行路之難,朋友遠行時,我們最好的祝愿,就是祝他一路順風;親人離世時,我們最大的期盼,就是盼他一路走好。我們明白人生之道,就是足下之道,當別人誠實本分,我們會說他行得腳踏實地;當別人耍奸溜滑,我們就會說他走的是旁門左道。但無論怎樣評說別人,每個人的內心深處,卻都存有腳不點地的取巧動機,也都懷有一步登天的種種妄想,世間也因此多了許多“一失足成千古恨”的事端。
無論我們走得是難是易,是正是斜,我們從出生證上起步的腳印,都會像生命的履帶一樣,攜著你千絲萬縷的種種記憶,烙印在你經過的歲月之中,組成了你不可更改的歷史,也向周圍的人闡釋著你的性情、品質和種種境況。大到帝王,小到平民,都喜歡炫耀自己的輝煌歷程,又都怕某段不光彩的經歷被人知道,于是,無論是帝王授命臣子所修的正史,還是一般草民的自傳和自述,都有了篡改的嫌疑。但就像警察很多情況下會通過嫌疑人腳印找到線索一樣,別人大多也會用種種方法,查驗到被當事人試圖抹掉的那些腳印。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無論是誰,其實都很難徹底抹掉自己的腳印。這樣一來,與正史有出入的野史,與當事人說法不一的傳言,也就有了存在的理由和空間。因此一個人所走過的道路,無論由誰描述出來,都不可能與真實的情況完全相同,一個人真正的來路,只有天知、地知、自知。但天地無言,當我們在人生的垂暮之年,顫顫巍巍地拿出出生證,看著那發(fā)黃的紙上,那以娘血踩出來的小腳丫還醒目印在眼前時,身在天地中的我們,會有怎樣的感想呢? (摘自《深圳特區(qū)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