爾容

2015年8月15日，已是秋后。從武漢飛往成都，處處是明晃晃的陽光，如芒在背。城市的人群穿梭不息，來去都是熱烘烘的氣流，盛夏的火爐依然炙烤著這個窮途末路的季節(jié)。在秋風(fēng)漸起卻終是名不副實的秋光里，我們渴求著一片清涼。在那個初來乍到的午后，我們將目標(biāo)猶疑地指向杜甫草堂。

“八月秋高風(fēng)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茅飛渡江灑江郊，高者掛罥長林梢”。千年風(fēng)雨，萬根茅草，能留下的除了緬懷，還能看到當(dāng)初的茅草么？當(dāng)下一些地方大打旅游牌，無中生有或者似是而非地造景大行其道。有些僅憑歷史典籍中名人行蹤的一鱗半爪捕風(fēng)捉影牽強附會地造亭筑屋，挖山拱洞，都已司空見慣。我是見過廬山的杜甫草堂的。一間仿真的茅草屋里，是一間兜售旅游紀(jì)念品的經(jīng)銷店，琳瑯滿目，門庭若市，卻與茅屋的主人扯不上半毛錢關(guān)系。如此虛擬的景點見得多了，對成都的杜甫草堂也就無可無不可。去杜甫草堂，對于我這個有文學(xué)情結(jié)的人來說，算是百無聊賴之中的聊勝于無吧。

來到杜甫草堂，發(fā)現(xiàn)高聳的木柵門已將草堂屏蔽其中。這諱莫如深的樣子分明是有理無錢莫進來的架勢。無論你對杜甫懷有怎樣深切的感情，不掏八十元的門票錢是進不去的。心想，這也算是杜甫先生福澤成都吧。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他老人家何曾料到自己曾經(jīng)苦心經(jīng)營卻只住了三年半的茅屋，會在一千三百年后的今天竟比金殿王宮更值錢。

馮至在《杜甫傳》里寫道：人們提到杜甫時，盡可以忽略了他的生地和死地，卻總忘不了成都的草堂。我信任成都的草堂，不如說我信任馮至。馮至與我有著同樣的情結(jié)，那就是我們都景仰伍子胥，并努力用文字去再現(xiàn)那段歷史。所以，因了這種深刻的信任，我決定無論如何，都要深入成都的杜甫草堂看個究竟。

穿過木柵，迎面是聽秋軒，一座木框架的亭子?？磥恚锖髞碓L是天時已定。兩邊垂掛著黑底白漆對聯(lián)：暗水流花徑江邨野堂爭入眼;夕陽熏細草朔云寒菊倍離憂。軒在唐朝是觀景歇腳之地，也是感懷抒情之所。杜甫詩中道：“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馬關(guān)山北，憑軒涕泗流”。在這個夕陽熏細草的時刻，憑軒感時花鳥濺淚的情緒就免了吧。我且垂耳聽秋，聽秋搖風(fēng)，風(fēng)吹草飛，吟茅屋為秋風(fēng)所破歌。歌聲繞梁，聲聲注入我心房。

穿軒而過，漫步前行，便是鳥語花香、草綠樹蔭的清涼世界了。沿途是一叢叢茂密的毛竹。竹葉婆娑生姿，濃蔭蓋地，枝竿下拔地而起的是健壯的竹筍。飽滿而犀利，像匕首，像投槍，更像一支支直刺天庭的筆，此起彼伏，高低錯落，挺拔蒼翠。我握住一枝合影，希望它就是杜甫手中那管筆，筆落驚風(fēng)雨，文章泣鬼神。

滿目翠竹，清風(fēng)徐來。想到北宋的東坡亦是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的。就想，這位四川眉山的詩人或許也是拾了成都杜甫草堂的牙慧。杜甫當(dāng)年為何厚愛竹子呢？除了浣花溪畔，竹子遇水蓬勃，竹筍可充饑，竹竿可日用，竹景可爽心，重要的還是娛情冶性吧。未出土?xí)r先有節(jié)，待到凌云尚虛心，還是宋朝詩人徐庭筠點出了要害。天下圣人，詩心相通。

玉竹臨風(fēng)，高楠蔽日，溪水暗流，荷風(fēng)縈袖。我們沿著細碎的綠蔭小道，在曲徑通幽中尋找著那座茅屋。卻見一茅屋側(cè)立，屋前溪水掩映，蝶影翩飛。以為這便是目的地了。卻見屋檐下懸一木牌，上書草堂北鄰。原來這是杜甫的鄰居。

南邊的鄰居是一位不為時用的隱士。北邊的鄰居會是誰呢？會不會是黃四娘？有詩人的詩句為證：“黃四娘家花滿溪，千朵萬朵壓枝低。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看來黃四娘雖是個普通農(nóng)婦，卻是善于裝扮生活的人。循著詩句尋覓花蹤。想必過了賞花的季節(jié)，雖不見花影，卻見綠蔭環(huán)抱，藤羅相疊。一帶溪水倒映著斑駁的天光。漫漫歲月路，脈脈不得語。

正不知何去何從，轉(zhuǎn)身便見右前方一座草堂的側(cè)影。背向南側(cè)，看不清面容。既是北鄰在此，想必那就是杜甫草堂。從北鄰門前經(jīng)過，卻有香氣襲人，側(cè)身相看，卻見北鄰迎門的正堂懸一幅梅花圖。紅蕊點點立瘦枝，沁芬陣陣畫中來。幾個年輕女子端立其間，售賣的是各種香餅和花香精油。見不到黃四娘種的花，姑且以這繚繞的花香自慰吧。

人來人往，穿流不息。窄窄的一條青石板路，擠擠挨挨的都是那份遙遠又切近的懷想與敬仰。路曲溪隨，沿路南行，溪水忽然變得開闊浩蕩，成了一座靜泊的池塘。水面上浮著點點落葉，隱約有秋的氣息。近岸一處小小的木橋下有紅黃花色錦鯉簇擁著，吸引著一簇簇的看客駐足觀賞，將一條逼仄的小路擁塞得氣喘吁吁。再抬頭看，一池的水里再無錦鯉，就想他們或許是杜甫派遣的使者，專為恭候于此迎來送往的吧。太隆重了！何不口占一詩相送，豈不快哉。詩是杜甫的特產(chǎn)，也是他與人交道的禮物。這個終日游走于饑瑾中的男人，除了詩也別無他物了。

759年的歲末，大雪紛飛，滾滾寒潮卻阻擋不了來自成都的召喚?；蛟S因為蜀道難，難于上青天，安史之亂的鐵蹄沒有踏進這片山川包圍的靜土。唐代有句俗話說，揚一益二。揚是揚州，益是成都。這句話說明成都在當(dāng)時還算一個繁榮富庶的城市。這天黃昏，48歲的杜甫忍饑挨餓，滿身疲憊，攜妻帶子來到成都西郊七里處的浣花溪畔。他舉起蒼白無力的手在一座寺廟的門上輕輕地敲叩三下。一扇風(fēng)雨斑駁的老木門吱呀一聲開了。一位叫復(fù)空的僧人臨時當(dāng)起了他的主人。

這一年，是杜甫人生最艱難的一年，他幾乎是靠天過著野人般浪跡天涯的日子。這個一直被戰(zhàn)亂和饑荒驅(qū)趕的男人;這個春天離開長安洛陽，夏初到達秦州，住滿四個月，又在初冬十月輾轉(zhuǎn)到同谷，停留一個月左右，衣食不能自給，在同谷終日靠拾橡充饑，有時到山里挖黃精，但雪盛無苗，空手而歸，兒女餓得啼哭，及至十二月一日起，不得不卷起行囊來到蜀地的男人。幸而有詩與他相伴。他用詩紀(jì)行，這期間他給每一段行程寫了十二首紀(jì)行詩。他與他的小隊伍常處于野獸的包圍圈中，“熊羆咆我東，虎豹號我西”?，F(xiàn)在他總算可以讓自己單薄孱弱的身子骨停息下來。此次的流徙，命運又給他準(zhǔn)備了什么呢？

寄居屋檐下的日子畢竟不能長久。一個心里裝滿國難和民憂的詩人也從沒有遠人避世的想法。于是，杜甫在廟里住了幾天，就將目光從沉默的神像游移到廣闊的寺外。他那雙流離失所長滿老繭的腳也從晨鐘暮鼓的寺院走向風(fēng)雪飄搖的大自然。

這里溪水潺潺，雖然積雪掩蓋了草的倩影，風(fēng)霜擄走了樹木的衣裝，卻讓杜甫發(fā)現(xiàn)這里有遠離塵囂的寂靜，有土肥地偏的安適。況且他有采藥制藥的經(jīng)歷，在詩不能果腹，一切愛國的種子找不到從政的土壤時，他需要有一片荒土可以長出點什么，像農(nóng)民，土地就是他維持生命的根本?！盁o食問樂土，無衣思南州”。他像自然界中的候鳥，打算在浣花溪畔收斂起他疲憊的翅膀，不再滯重地遷徙。

這天，他在這片美麗的荒地上驚奇地發(fā)現(xiàn)了一棵高大的柟樹。復(fù)空告訴他，這樹據(jù)說長了兩百年了。他立時瞪大了雙眼，仰視這位飽經(jīng)風(fēng)霜俯瞰眾生的智者，他決定傍著這棵老樹，筑起他夢中期待已久的茅草屋。貧窮可以盤剝他瘦硬的身子骨，卻不能掠奪他五彩斑斕的詩心。周遭的一切都靜待他揮一揮魔棒點石成金化無成有。

杜甫確乎兩手空空，腦海里除了飛舞著一座茅屋的構(gòu)想，和對安居生活的全部想象，身無分文。如果有一文錢，也只是留作養(yǎng)眼的?！澳铱湛中邼舻靡诲X看”。幸而他有親朋好友的接濟。表弟王十五司馬走出城郭，渡過野橋，給他送來建筑費。除了遮風(fēng)擋雨的草堂，他還要建一個花木蔥蘢的園子。他四處覓求樹苗藥秧。他只能拿出他的看家本領(lǐng)——寫詩，以詩相求。他大約是知道自己詩的份量的。即使有乞情傷尊之嫌，他亦是義無反顧了。詩成了詩人最后的尊嚴(yán)。他向蕭實請求春前把一根桃樹秧送到浣花村，向韋續(xù)索取綿竹縣的綿竹，向何邕要蜀中特有的、三年便能成蔭的榿樹苗，他親自走過石筍街到果園坊里向徐卿索求果木秧。他向韋班要松樹秧和大邑縣的瓷碗。他在詩中寫道：“大邑?zé)奢p且堅，扣如哀玉錦城傳;君家白碗勝霜雪，急送茅齋也可憐”。他誓要傾其所有，用盡人情，在此扎根了。

這是760年一個春寒料峭的暮春，經(jīng)過三個月的奔波勞作，杜甫草堂竣工落成。這天，累得蝦腰駝背的杜甫叉著單薄得兩手可以盈握的細腰，瞇縫著雙眼，望著占地一畝的草堂大院，臉上綻開了朝陽刺破浮云般的笑容。瘦削的臉上，笑紋一圈一圈，像竹林掩映的池塘里微漾的清波。只見草堂上稻草厚實齊整，黃泥巴糊過的墻壁在春日下熠熠生輝。石水井張著圓圓的嘴巴，恨不得吞進整個天空。四棵小松樹雖然還只是孱弱的苗子，卻排著整齊的隊伍肅立著。菜園子里的小白菜在經(jīng)過一陣喜雨后吐著嫩綠的葉片。他賴以養(yǎng)家糊口的藥圃也攢足了勁，在潮濕的土壤里抽苗拔節(jié)。

拐過一條蜿蜒的曲徑，是一座柴門，只見厚厚的茅草削剪得齊整簡潔，幾根原木柱子支撐著門頭。脊上三堆草垛，遠看像小孩子的披風(fēng)帽。旁邊一塊渾圓的青石上寫著“柴門”二字，這便有些畫蛇添足了。

“柴門鳥雀噪，歸客千里至”，我們也算是千里歸客吧?！熬G陰不減來時路，添得黃鸝四五聲”，卻要改成“草堂不減來時路，添得錦鯉四五只”。窄窄的柴門，看到的是來來去去擁擠的背影和面容。男女老少都背著行囊，似要來取些什么，再帶走些什么?？峙逻@世上再沒有別的草堂能有如此經(jīng)久的魅力了。

進了柴門，才算進了草堂的院落。柴門兩邊是菜園與藥圃。四棵松樹還原著杜甫當(dāng)年的詩句。走進場院，一座白壁鑲實木結(jié)構(gòu)的草屋便赫然在目。中間一扇大門開敞著，木門上的方格與豎條木棱的窗戶相區(qū)別。依然是門庭若市人來人往。想要一個人以草堂為背景照張相也是不能夠的，一拍便是眾人的合影。明知草堂原跡不在，仍是游人如織，陌生因草堂而親近。宋人葛立方說得好：草堂之名，其山川草木，皆因公詩以為不朽之傳。蓋公之不幸，而其山川草木之幸也。

走進大廳，可見善畫馬的名畫家韋偃在草堂廳內(nèi)東邊墻壁畫了兩匹馬，一馬靜立，有隨時出征的意味;一馬垂首吃草，有豐衣足食的意思。這算是草堂主人得到的最珍貴的贈禮了。韋偃前來朝賀，一定問他，畫什么呢？杜甫想了想，畫馬吧。杜甫對馬一直情有獨鐘，青年喜歡是為了裘馬輕狂，此時的馬，就有了老驥伏櫪志在報國的意味。杜甫欣然題詩一首：一匹吃草一匹嘶，坐看千里當(dāng)霜蹄;時危安得真致此，與人同生亦同死。

杜甫的書房很簡潔地擺著一桌一椅，象征性地堆放著書卷。右側(cè)的廚房里擱著一個石磨盤。一方圓石靜置于石巢中，邊上有一道流渠，支在一個木架上。因為是2002年杜甫草堂出土的，隱約能嗅出一些食物的氣息。杜甫的大半生幾乎都在饑饉中度日，能有此石磨相伴，空蕩的廚房頓時有了人間煙火的暖意。

草堂外左側(cè)有一道回廊，下雨時是盡可以站在檐下聽雨觀景的。詩人選擇在這里棲居，當(dāng)然不僅僅為安居果腹，他是要詩意地融合與融入。門前靜置一塊高而厚實的青石?？缟鲜_可圍桌小棲。石頭正中支起一塊粗礫的簡易石桌，四方各擺一塊石凳。粗樸簡潔，卻見出生活的真趣。坐下可小酌，可下棋，是一家人無比愜意的其樂融融，也可會友，閑聊，作露天的會客廳。

我與愛人，還有愛人的母親，都愛極了這方石頭，在這里坐下小棲留影，陽光灑在身上，都是金燦燦的。環(huán)顧四周，安祥而幽謐。即使現(xiàn)今能有這樣的居處，也是難得的享受了。何況那時的中原依然干戈擾壤、哀鴻遍野，草堂的靜謐與田園的溫馨就更是一種天堂般的世外桃源了。

憂國憂民的杜甫遠離塵囂，任花海溪樹、春雨秋月流入詩行，詩人負重的心得以暫時地舒緩靜泊。杜甫這樣記述家人在草堂幸福生活的情境：“自去自來梁上燕，相親相近水中鷗。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鉤”。

杜甫眼前只有了竹影蝶舞，只有了魚歡鳥鳴。大自然的一切都變得那么親和可愛?？此麑懷矍暗臉淠荆簵盍χθ酰凌藢ο?看他寫他的鄉(xiāng)鄰：田父要皆去，鄰家問不違;地偏相識盡，雞犬亦忘歸。

多病之軀的杜甫在這天地疏朗之所過起了身心悠閑的慢生活。兩耳不聞窗外事，交游甚少，連姓名都是多余的了。“仰面貪看鳥，回頭錯應(yīng)人;讀書難字過，對酒滿壺頻”?！鞍倌隃喌米恚辉虏皇犷^”。

十年長安，四年流徙，浣花溪畔恬靜閑適的生活讓杜甫飽受戰(zhàn)亂創(chuàng)傷的心得到暫時的平復(fù)。然而，生活的艱辛使他渴望已久的閑居生活時喜時憂，就像大自然多變的天氣。

風(fēng)雨總是一再來侵擾草堂。過些時日，杜甫就得修理草堂，可他依然囊中羞澀。他突然想到去年答應(yīng)給他一筆修理費的王錄事還沒有兌現(xiàn)，于是寫了一首催款詩去提醒他：為嗔王錄事，不寄草堂貲。昨囑愁春雨，能忘欲漏時？

一年八月，秋風(fēng)怒號，草堂上的三重茅草被風(fēng)卷走。夜里大雨如注，屋中到處漏水，地面一片泥濘。一家老小在冰冷若鐵的床板上東挪西移。暗夜中輾轉(zhuǎn)難眠的杜甫想到的不是一家之艱，他推己及人，想到的是更多上無片草下無立錐之地的窮苦人。只愿天下寒士都住進寬敞溫暖的大廈，自己縱然在草堂里凍死又何妨呢？詩人沉重的思想，深情的詠嘆，筆落驚風(fēng)雨，成為不朽之作——《茅屋為秋風(fēng)所破歌》：

八月秋高風(fēng)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茅飛渡江灑江郊，高者掛罥長林梢，下者飄轉(zhuǎn)沉塘坳。南村群童欺我老無力，忍能對面為盜賊，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歸來倚杖自嘆息。俄頃風(fēng)定云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布衾多年冷似鐵，嬌兒惡臥踏里裂。床頭屋漏無干處，雨腳如麻未斷絕。自經(jīng)喪亂少睡眠，長夜沾濕何由徹？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fēng)雨不動安如山！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

杜甫在草堂過著他理想中的鄉(xiāng)居生活，與他來往的都是些村夫野老和落魄的文人。北鄰是一個退職的縣令，常踏著蓬蒿來與他小酌;南鄰是朱山人，曾留杜甫在其水亭中對酒當(dāng)歌。春天里，黃四娘的家被花包圍著，花團錦簇，蜂飛蝶舞。夜半，杜甫在月下獨酌，灑壺喝干了，來，小兒，去鄰家將酒賒來！白天里，不認識的人剛送來自家產(chǎn)的櫻桃，紅得透亮，顆顆酸甜。啊，這日子恐怕只有天上的神仙才配享有，人間哪得幾回聞？簡單溫暖的人際環(huán)境，隨意任性的田園生活，讓憂思重重的詩人沉浸在物我兩忘的境界里，只希望時光靜置，不再有半點的挪移。

然而，美麗的鄉(xiāng)村環(huán)境可以怡心，可以養(yǎng)眼，卻不能充饑。在這里，雖然沒有先前流浪中的饑寒交迫，但孩子們?nèi)耘f面色蒼白，有時餓得發(fā)怒，向父親要飯吃。為了果腹，他不得不走出浣花溪，與一些有權(quán)有勢的友人周旋。他給唐興縣令王潛作《唐興縣客館記》，隨即一再寄詩給他，希望王潛給他一些周濟。當(dāng)差的魏某騎馬到草堂送來買藥的錢，他也得作詩酬謝。這說明草堂的農(nóng)耕物產(chǎn)尚不能養(yǎng)活他一家人。而杜甫的詩比他本人有面子，比他的耕作技藝更有份量，這給他多少贏得了一些尊嚴(yán)。

高適于760年前半年任四川彭縣刺史，后改任四川崇慶的刺史，又暫代過成都尹。前宰相房琯的同黨嚴(yán)武于759年任四川巴中刺史。高適是杜甫梁宋漫游時的舊友，嚴(yán)武是宰相房琯的同黨，他們因詩結(jié)緣，常帶著酒來做草堂的座上賓，成為杜甫可資依賴的靠山。高適還在彭縣時，杜甫就曾寫詩求援：百年已過半，秋至轉(zhuǎn)饑寒;為問彭州牧，何時救急難？

由于成都戰(zhàn)亂，嚴(yán)武入朝，杜甫又到梓州閬州居住了一年又九個月。后來因為他最依仗的朋友嚴(yán)武重回成都任成都尹兼南節(jié)度使，他像一只候鳥返回草堂。此時的草堂一片歡喜：

舊犬喜人歸，低洄入衣裙;鄰里喜我歸，沽酒攜胡蘆;大官（指嚴(yán)武）喜我來，譴騎問所須;城郭喜我來，賓客隘邨墟。

失而復(fù)歸的杜甫本寄希望于繼續(xù)過他逍遙游的鄉(xiāng)居生活，可嚴(yán)武在六月舉薦杜甫為節(jié)度使署中的參謀、檢校工部員外郞、賜緋魚袋。杜甫不得不搬離草堂，住進幕府。他整日穿著瘦硬的軍衣，在幕府里與那些互相猜疑攻伐的幕僚們周旋，身上不自在，心里更是十二分地憋屈。他詩中這樣描述那時的生活：晚將末契托年少，當(dāng)面輸心背面笑;寄謝悠悠世上兒，不爭好惡莫相疑。

杜甫一面忍受著幕僚們的嫉恨，一面強忍著體力上的不支。他早年即患肺病，這時又添風(fēng)痹癥，不能久坐。所以，他一再寫詩給嚴(yán)武，請求辭職回到草堂。他在七律《宿府》中寫道：“已忍伶俜十年事，強移棲息一枝安”。杜甫雖有用世之心，但他天生似乎與官職無緣。曾在長安十年，他向皇帝獻賦，向權(quán)貴曲媚，朱門卻對他欲開卻閉。他兩次科舉不中，第二次更是在權(quán)臣李林甫“野無遺賢”的上表中幡然頓悟，從此對金榜題名不抱幻想。安史之亂后，好不容易投奔剛剛即位的肅宗?；噬嫌懈杏谒艺\，授為左拾遺，一個從七品的諫臣。但他在皇上處分宰相房琯的事件中犯顏直諫，差點丟了小命。于是，浪跡天涯至今，現(xiàn)在身居好友嚴(yán)武幕府之下，有飯吃有衣穿有地位，卻依然不得開心顏，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真的不是做官的料。

以為做了一件大好事的嚴(yán)武不得不準(zhǔn)奏，釋放了杜甫，杜甫于次年的正月初三重回到他自由自在的草堂，或曰人間天堂?；氐綇V闊的鄉(xiāng)村田園，杜甫長長地舒了口氣。他決定再好好修葺打理他心愛的草堂。他要像智慧的柟樹一樣扎下根來，怡養(yǎng)天年。可是不料，這年的四月嚴(yán)武忽然辭世，杜甫天塌地陷一般痛哭不止，他深知從此他在成都失去了扎根這片土地的憑依。

這年的五月，一個鮮花競放的季節(jié)。蝴蝶依然在黃四娘家的房前屋后縈繞，他無比惦念的四棵松樹也已挺拔成材。杜甫卻滿面愁苦，百感交集。他站在家人中間緩緩舉起瘦削的雙手向草堂搖晃告別。往事歷歷，無語凝咽。淚水在他惆悵的眼眶里打轉(zhuǎn)。他沒有清算，從759年到765年，杜甫拖兒帶母在此居住三年零九個月，在這座草堂里，他的筆下已流淌出240余首傳世詩歌。而那些詩此刻已經(jīng)云散，只留空蕩的還存有他體溫的草堂靜靜地佇立，與他一起默默地訴說人世的艱辛與漸行漸遠的溫暖。

在杜甫命運多舛舉步維艱的一生中，七五九年成為他取得詩歌最高成就的一年。正是這一年，他寫出了《三吏》《三別》等一些深諳人民疾苦的詩作，成為卓立后世的豐碑。杜甫草堂也在杜甫居住不滿四年的日子里，以他豐饒的詩歌作品著稱于世，成為后代文人眷念的精神家園，成為享譽中國文學(xué)史的文學(xué)圣地。

十步一回首，草堂人濟濟。一屋何綺麗，永世窮壯觀。離開草堂，依依難別，是以記。

（作者單位：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