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霜杰
直到今天,吐祥鎮(zhèn)的人們回憶起一九七四年六月的那場洪水,還是心有余悸———這個山谷小鎮(zhèn),以前沒有面對過如此場面:宛如天河決了口子,醋缽兒大小的水球肆無忌憚地砸向大地,就像一群兇猛強悍的敵人,卷走了整個鐵匠街。
我是從老一輩人的回憶中聽到這件事情的。那一年,祖父和祖母苦心建造的兩層小樓在巨浪中化為烏有。
多番考慮后,他們把家從鐵匠街搬到關山的半山腰。由于房子沒有牢固的地基,祖父托朋友林寶祿從他自家的果園里移栽了一棵月桂樹苗。那個年代,當?shù)厝藶榧庸谭孔拥牡鼗话愣紩@樣做。而祖父之所以選擇桂樹,是因為“桂”與“貴”同音,寄托著處于貧寒中的人們對幸福生活的向往。
月桂在吐祥鎮(zhèn)有“老桂花樹”的雅號,因為它從栽種到開花要經(jīng)歷漫長的等待,這段時間長達十幾年甚至幾十年。林寶祿挖坑栽樹時,年僅八歲的父親也來幫忙扶著。完事之后,祖父用一袋干煙葉作為他的贈禮。林寶祿接過煙,望著幼嫩的樹苗,用爛了邊的草帽擦了擦汗,略帶失望地對祖父說:“余同志,你既然栽了這棵樹,我可是要把丑話說在前頭,它沒有五十年是開不了花的,那就耐心地等吧。我是看不到了,你還有點希望。”
“嘿!老陸,你說的是什么漂亮話?”祖父擺了擺手,他認為林寶祿是在恭維他:“咱兩個都沒希望!你都快六十的人了,再過五十年,活得到一百零幾?做白日夢嘍!至于我,我今年都四十八了,能活九十八不是?”這時,他指了指父親:“我三娃子才看得見桂花樹開花。只怕到那個時候,他的娃兒都老大不小了!”說罷,兩人都放聲大笑,不過,這種笑是苦澀的,充滿了對生命的無奈。父親沒有理會他們的傷感,一個八歲的孩子只會想象花開的美麗,長輩們看不看得到,那不是他關心的問題。
此后的日子,桂樹靜靜地守候在老屋邊,看著周圍荒草叢生的土地被祖母開墾出來,種上了玉米和南瓜;看著日漸老去的祖父攜帶著稅務所的工作簿子從矮門里進進出出;也看著父親和他的兩個姐姐由幼稚的孩童長成了少年。沉默的桂樹,在風風雨雨中見證了一家人生活的酸甜苦辣。
時光在白云的上空飄逝,一晃就是八年。當父親為自己收到奉節(jié)中學的錄取通知書而歡欣鼓舞時,林寶祿去世的消息傳來了。望著已長大成樹的月桂,想到樹在人離,父親不無遺憾地對祖父說“:林伯還沒見到樹開花就過世了,他老人家真是可惜!”祖父一聽父親這么說,他長長地吐了一口煙:“老陸連七十歲都沒有活過哇,怎么見得到桂樹開花呢?”
三年后,父親從奉節(jié)中學畢業(yè),如愿以償?shù)乜忌狭藥煼秾W院。親朋好友來祝賀他時,月桂默默地看在眼里,與他分享喜悅;又過了四年,父親帶著無比失落的心情回到原點時,月桂也默默地看在眼里,與他一同承擔那些無處安放的哀傷。
父親說,那段日子,算得上是他生命中最頹廢的時光。一心想跳出“農(nóng)”門的他無法想象奮斗七年之后會迎來這種結(jié)局。當他在桂樹下憤怒地抓起泥土發(fā)泄心情時,祖父走過來輕輕地拍了拍父親的肩膀:“你好歹有了份教書的職業(yè),在吐祥也不算差了。再說,我就你一個兒子,留在身邊,以后也有個照應?!痹谧娓傅拈_導下,父親接受了生活給他的安排:進入吐祥中學教書。在學校里,他對教學認真負責,得到領導和學生的一致好評。一九九二年,他和母親的結(jié)婚照攝于月桂樹下。他們的婚禮既沒有華麗的禮服,也沒有風光的筵席,只有兩份簡單的證明而已。雖然他們聽不見,月桂還是悄悄地為他們送來祝福。第二年,酷熱的八月天,我出生在老屋的臥室里。祖母在樹下求神禱告的時候,月桂也一同祈禱著。
盡管山鎮(zhèn)生活是清貧的,一家人還是其樂融融。然而,年輕的父親并沒有因為穩(wěn)定的工作和三口之家的組建就打消“出去尋找廣闊天地”的想法,因為一個月僅僅一百二十元的工資讓他覺得自己的勞動價值被低估了,他盤算著去一個收入更高的地方,于是想到了沿海地區(qū),但是,父親放心不下年邁的祖父。三年后,祖父因腦溢血突發(fā)而去世,葬禮過后,全家剛剛從悲傷中走出來,又陷入了另一場激烈的爭吵。
父親決意帶母親和我遠走廣東,母親沒有什么異議,祖母卻極力反對,她拄著拐杖,顫顫巍巍地指著父親說:“三娃子,你要走到哪里去?。烤筒荒芎煤么谕孪閱??你要去廣東,人生地不熟的,我不放心你走!”
父親心里也不是滋味,平白無故,有誰愿意背井離鄉(xiāng)?更何況他不想傷祖母的心。但是,追求財富的夢想迫使他離開貧窮的家鄉(xiāng)。父親知道祖母是相信算卦的,于是,他摸出兩個一元的硬幣對祖母說:“那就這樣吧,老天爺在上,桂樹今天為我作證:陽卦就走,陰卦就留。怎樣?”祖母拗不過父親,只好答應了。結(jié)果,三個陽卦使他取得了勝利。決定之后,父母將搬不走的家具變賣或送給親戚和熟人,這時,一個從興隆鎮(zhèn)來的木材販開價六百元,想買走桂樹,被父親毫不猶豫地拒絕。
祖母知道后罵父親太傻,的確,六百元在當時算得上是一筆巨款,相當于一個中學教師半年的工資。
“你真是哪根神經(jīng)摔壞了?一棵不開花的樹,別人出六百你都不賣,天下找不到第二個!”祖母對桂樹一直沒有好感,甚至想砍掉它。理由是它既不開花,又遮擋莊稼所需要的陽光。
“你把我種的蘋果啊梨啊都砍了我也沒說什么,但您老先人莫動桂花樹一下!當初老爹還在的時候是怎么說的?要我們耐心等!您等不得我等得!勞慰您家了!”據(jù)母親的回憶,她第一次見到父親如此憤怒地對祖母吼叫。也許,父親一想起那些他親手種下又被祖母以“影響莊稼生長”為理由而砍掉的果樹,氣就不打一處來。
祖母搖了搖頭:“你的脾氣真像你那個老爹,他是個老糊涂,才不許我把桂花樹砍了的,你和他一樣!”她又問母親:“你是教生物的,這棵桂花樹老不開花,是不是公的呀?”
“嗯,嗯,也許……也許是吧?!蹦赣H含糊地回答。當時她正在想去了廣東之后要面對的事情,再說她對桂樹不怎么感興趣。其實,月桂又不是銀杏,怎么會有公母之分呢?就算是雌雄異株的樹種,開花與否都不是判斷性別的標志。無怪乎母親現(xiàn)在回憶起來都為自己當年說的話感到很好笑。
“管它是公的母的,林寶祿當年說過‘沒有五十年是不開花的,現(xiàn)在還沒三十年,急什么呀?”父親不耐煩地說。直到祖母保證她不會“碰”桂花樹一下,父親才松了一口氣。然而,祖母無法理解父親的想法,我們走后,她和鎮(zhèn)上的人們拉家常時,總少不了一句:“要不是我三娃子,那棵不開花的樹早被我砍了!”人們也隨聲附和,在他們看來,不開花的樹是沒有存在價值的。
我們在廣東開始了新的生活??吹侥切┰鹿鸢贩N種下去不出三個月就開花,我忍不住問父親,老家的桂樹還要等到什么時候。他沒有回答我的疑問,只是說:“這種灌木配叫桂花樹嗎?如果樹開花太早,它的營養(yǎng)物質(zhì)就會只供應花,那樹就沒有辦法長得更高。”他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你要記住,珍貴的東西總是慢慢地成長?!?/p>
我當時才上小學三年級,并不能理解話中蘊含的意義。而月桂,依然著忍受人們的冷言冷語。但它在沒有停止自己對夢想的追求,因為在它的心里,一直有一個信念,那就是開花!任憑閑人無聊時的冷嘲熱諷;任憑目光短淺者的指指點點;任憑白晝與黑夜的輪番考驗。它不急不躁,不言不語,從容不迫地積蓄力量。直到二〇〇四年秋的一天,翡翠般的葉片里突然夾雜了零零碎碎的小花,像眼睛,像星星,還不停地眨呀眨的。
但是,沒有人在意。三十年,人們的耐心早被等待消磨得一干二凈。然而,在二〇〇五年那個金風送爽、落葉滿地的秋天,月桂一樹花開,如同白雪壓枝。一朵朵四瓣小花簇擁在碧綠的葉片中,花瓣中小得幾乎看不見的花蕊在風中顫抖著。多美的小精靈,你終于來了!濃郁的甜香隨風飄溢四方,連住在兩百米開外的舅爺爺家都聞得到那沁人心脾的味道。
一夜之間,桂樹由“不開花的廢物”成了“一棵開花的寶樹”,家住在王家老二隔壁的李五叔扯足了那副公鴨嗓,如同高音喇叭似的逢人便說:“我早就知道,老桂花樹有開花的一天!”好像桂樹開花也有他的一份功勞一樣。而在桂樹開花的前一個月,他嘴里還不干不凈地嘮叨著:“他媽的,不開花的爛貨,要是我早把那鳥玩意兒砍了。真不知三娃子的腦殼長著是干嘛的。”
桂樹并不需要勢利眼的種種溢美之詞。既然已經(jīng)向世界證明了自己,又何必和那些淺薄的人較真?它寵辱不驚地面對人間冷暖,笑看花開花落,淡觀云卷云舒。
此后,桂樹連年綻放??匆姷娜艘换尉瓦^去了,頂多留下幾句廉價的贊美。他們無心追憶桂樹曾經(jīng)所受的冷遇,也不會從桂樹身上體會到忍耐的堅強。只有心情沉重,正在經(jīng)歷生命突圍的人,當他的視野里出現(xiàn)這棵桂樹時才會有所感悟。是的,當桂樹的經(jīng)歷擺在面前,肯定會讓一些人若有所思。
我是在二〇一一年的八月回到家鄉(xiāng)時,在桂樹邊聽到父親講的這些故事的。雖然還沒到金桂飄香的時節(jié),但它的青枝綠葉像傘一樣,遮住我頭上的烈日和風雨,撐起我沉重的靈魂和希望。而在我的身邊,天是很高很高的,路是很長很長的,風是很涼很涼的。面對月桂,我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它曾經(jīng)的遭遇。在理想破滅的七月里使我體會到生命中有多少不忍卒說的悲哀!我甚至認為自己被世界拋棄,連太陽都冷得像冰。在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里,我無助地哭泣著,哀嘆著,聽了月桂的故事之后,漸漸感到了信念的力量。它在提醒那些正在沉淪的人,把痛苦、喪失、幻滅等等拋在腦后,在陽光和風雨中堅持理想,積蓄力量,有朝一日演繹出鳳凰涅槃。
我望著月桂,月桂仍然在它的世界。我在心中為它安排了一個位置,它支撐起我的信念,濾得我的靈魂越來越純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