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引弓
我至今還記得我第一次和友琳搭訕時的情景。那是在上世紀80年代的大學同鄉(xiāng)會上,這個笑容利落,有點小布爾喬亞的女孩,和我同學院,不同專業(yè),當時她招惹了許多人的視線。一堆人圍著她名詞轟炸,弗洛伊德卡夫卡尼采……我從沒見過這么熱愛談吐的女孩。那天不知為什么,她最后把手里的留言卡給了我——“地球是圓的,所以我們相遇”。
幾周以后,我與她再次相遇,不過不是在地球的另一端,而是在火熱的大街上。
那天我從食堂出來,看見一群人打著旗吵吵嚷嚷地往校門那邊去。我問,你們這是去干啥?他們說食堂漲價了,官倒太多了,生活太假了。我知道他們這是上街。
那天下午全城的人好像都跑到馬路邊來扯國家大事,鬧哄哄的,誰都會以為置身于一個時代的開場戲,我一眼看見女生友琳也在人堆里。她脖子里繞著一條橘色毛線圍巾,小臉兒興奮得像一朵向陽花。她和她的同學想把一些條幅、紙張往樹上掛。友琳拿著一張,大聲問,勞駕哪位男生,誰上去?我嚷嚷著“我來爬”,就攀上樹去。我在越過一個枝椏時,聽見襠下響亮的一聲,接著我聽到了仰面朝上的“向陽花”友琳夸張地尖叫了一聲。然后她和他們咯咯咯笑開了花。
我的褲子就這樣在熱火朝天的大街上裂了襠。其實那個年代的街頭,常有這樣年輕的人潮,而那個年代的褲子也普遍粗制濫造。那天是1986年12月14日下午。隔了二十多年我還記得這日子,除了反官倒,還與這褲子有關。
接下來的春天,校園廣播里整天在放一支歌——“你就像那一把火,熊熊火焰燃燒了我……”我們和全中國青年一樣,整個春天都在學習政治。學著學著,眾多男女生對上了眼,來了電,向愛情轉場,“戀愛風”席卷校園。那時候我還年輕,不懂這個世界的邏輯。我只知道自己在校園里與友琳相遇時就覺得高興和心跳,不知從哪天起滿眼都在尋找她的影子,每一分鐘都在想她。
我常在食堂里看見她被四五個男生圍著,她嘴里咬著個調羹,額頭閃著光澤,笑啊說啊。我坐過去的時候聽見他們在說系統(tǒng)論,說社會超穩(wěn)定結構。他們是今天所謂的文藝青年。這些家伙的一大特點是愛扎堆。
可惜我扎不進她的堆,我借了弗洛伊德、薩特的書,看到云霧里,還是搭不上他們的話。終于有一天,她明確對我說:你別再來找我了好嗎?人與人能不能混在一起這要看感覺,感覺這東西是很怪的,這可不像你做化學實驗,多少劑量放下去就可以起反應,你懂了嗎?
她看著我,像只驕傲的小母雞。那一年她十八歲,正是趾高氣揚的年紀。那一年我十八歲,被她那種浪漫的范兒迷到七葷八素。那時候搞文學,與現在搞上市公司、搞新媒體差不離,都是牛人干的活,所以,想搭她的男生夠得上一個加強連的人馬。
而我把妒意落在了兩個校園詩人身上,據傳他們每天向她的信箱里獻詩一首。他們是我的情敵。他們幾乎讓我相信,這輩子如果不會寫詩將找不到老婆。我借了《志摩的詩》、《海涅詩選》、《朦朧詩集》……造啊,從宿舍造到圖書館,再造進通宵教室。1980年代的通宵教室里燈火明亮,許多人都在沙沙地走筆,寫著寫著,我突然發(fā)現這一屋子人其實都在熬夜抒情,詩,信,嘴里全他媽的都在喃喃自語。有一天,我寫完一首,熱血直涌,就到教室門外透氣,走廊上一法律系的家伙向我點頭說他剛造了首詩《失戀》,“就像拔牙/拔掉了/還疼”。他問我怎么樣。有一天半夜,不知從哪里混進來一個瘋女人,她靠在通宵教室的臺階下唱歌。她說,我給大家唱支歌,“一生何求”。我們哄笑成一片,都跑到外面去看。那女人說,我一個純情少女,你們?yōu)槭裁葱ξ遥?/p>
那些個夜晚,我造完詩就奔向友琳她們樓下的信箱。有一天,我在穿過空曠的校園時,認定自己可能是個瘋子,我沖著路燈下飛舞的那些小蟲子想,一個人戀愛了,也許不是因為他愛上了誰,而是因為他需要戀愛了。那些個夜晚我喜歡上了在她樓下晃蕩。像所有初萌的少年,我描述不清那樣的滋味。有一天我在晃悠的時候,有巡邏的保安問我干什么,嚇得我拔腳就跑,他在后面追了好一陣,沒趕上。也可能是他不想追了,因為校園里有許多人和我一樣夜不思歸。有一次,我甚至看到校聯防隊押著一對小情侶興高采烈地從我們面前走過,一個家伙用樹枝挑了只避孕套,向前探著,像舉著只小燈籠。我聽見他們說,干那事了,干那事了。
我丟進友琳信箱里的詩,統(tǒng)統(tǒng)石沉大海。有一天我終于在路上堵住她,追問她我寫的那些東西怎么樣?
她快步往前走,臉上有奇怪的笑,她說,挺像徐志摩。我還來不及高興,就聽見她接著說,徐志摩的詩估計是全世界最酸的。
那天我翻遍《志摩的詩》,吃驚地發(fā)現她說得可真尖刻到位,而之前我怎么沒一丁點酸的知覺。于是我在校園里四處找她想探討這個問題。有天晚上我看見她從圖書館大門出來。我從走廊那頭晃過去,把她驚了一下,她尖聲說,你總是跟著我,別人都在看笑話了。我告訴她,我發(fā)現了徐志摩的軟肋啦,他的情書寫得沒林徽因好,甚至沒陸小曼好,這主要是因為他文字里面有勾引的味道,有做作,而不像女人只要愛了,文字里就有情感。你說的酸可能就是因為這個吧。
她的大眼睛在路燈下有驚異欲笑的表情。她果然撲哧笑了。她告訴我這么整天跟著她讓她產生荒謬感,她說其實她這會兒和我說話也有荒謬感。她說,真不知該怎么和你們這些理科生談明白一些事兒,你們太實在了,我實在受不了啦。
她認定我和她這題目解不下去了,無解,別鉆牛角尖了,還是做普通朋友好,好不好?
我瞥見路燈下我的倔影子在連連點頭,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說,那么我就做你哥哥吧,你就叫我哥哥吧。
她甩開我的手倉皇遠去。
我寫詩寫到那年秋天,愛情還毫無進展。有天中午,我挾著書本去歷史樓上公共課,穿過林蔭道的時候,一些葉片在撲簌簌地落下來。那一刻我突然覺得了無生趣。我想,或許真的該歇歇了。
那天下課后我從教室出來,天快下雨了,我就趕緊往宿舍方向跑。在我繞近道穿過田徑場的時候,我看見了友琳正在上體育課,進行八百米測驗。跑道上友琳在跑,她落在了最后面。我看了一會。她從我邊上氣喘吁吁地過去。我聽到了她的喘息。她右手插在腰里,臉色蒼白。她好像快要跑不動了。我就向她招手:“友琳,慢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