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肖菊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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淺議魯迅對朱安的文本遮蔽
河北肖菊蘋
摘 要:魯迅文本中最見真性情者乃其日記和通信,魯迅日記與書信中,對第一位夫人朱安鮮有提及。數(shù)據(jù)顯示,魯迅有意規(guī)避了朱安這個話題,對朱安采取了文本遮蔽的策略,從而形成一種語言的暴力,造成某種歷史真實的缺漏。無視朱安的精神困苦,對其實行文本遮蔽,對一個舊式女子缺乏真正的同情和理解,表現(xiàn)了魯迅女性觀的一個異數(shù)。
關鍵詞:魯迅日記 《兩地書》 文本遮蔽 朱安
魯迅一面公開出版與許廣平的通信,將兩人的愛情布告天下任人憑說,一面對于朱安其人其事三緘其口。關于朱安,他言辭間少有涉及。少有涉及的原因一是無話可說,一是諱莫如深,事實上是他的輕慢與忽略。好在那個時代里還有一夫多妻的遺風,讓朱安作為正室的存在至少在形式上還不十分尷尬,否則,假如魯迅、朱安、許廣平都平安活到1949年,那么魯迅必將面臨曹禺式的婚姻抉擇,而朱安難免遭遇鄭秀在組織的安排下“被離婚”的命運。朱安應該感謝時代,但朱安無言,不知她作何想;而朱安的無言,也同樣是魯迅對其進行文本遮蔽的結(jié)果。
據(jù)粗略統(tǒng)計,魯迅日記(1912—1936)中明確提到朱安有兩次,一次是1914年11月26日:
下午得婦來書,二十二日從丁家弄朱宅發(fā),頗謬。①
一次是1923年8月2日:
雨,午后霽。下午攜婦遷居磚塔胡同六十一號。②
除此之外,魯迅日記(1912—1936)中提到朱可銘(朱安之弟)二十三次,朱積功(朱可銘次子)兩次,朱積成(朱可銘長子)七次,朱可銘夫人一次,朱舜丞(朱安遠房兄弟)九次。也就是說,他在二十五年中共提到朱安的娘家人四十二次。
魯迅日記中,出現(xiàn)羽太信子(周作人之妻)一百零一次(1912—1924),羽太重久(羽太信子之弟)七十七次(1912—1929),羽太芳子(信子之妹)八十九次(1912—1936),羽太福子(信子之妹)三十次(1912—1918),羽太母一次(1920),父一次(1921),祖母兩次(1913),共計三百零一次。
許廣平出現(xiàn)七百七十一次(1925—1936),許月平(許廣平之妹)五次,許東平(許廣平之妹)一次,許叔和(許廣平三兄)四次,共七百八十一次。
許羨蘇(許欽文之妹)出現(xiàn)二百五十次(1921—1933)。
從這一組數(shù)字的對比中,不難看出朱安在魯迅心目中的地位,她幾乎不存在于魯迅的日常生活中?,F(xiàn)存魯迅日記起于1912年5月5日,訖于1936年10 月18日,總字數(shù)約四十萬字。其中1922年日記在1941年12月15日因日本占領軍憲兵查抄許廣平寓所時抄去未還,后據(jù)許壽裳錄存的片斷補入。魯迅的日記寫得十分簡要,主要記載每日行蹤、親友交際、信札往來、用度開支,忠實記錄了魯迅在北京、廈門、廣州、上海時期的生活狀況,由此我們也能破譯他的一些心理密碼,從中窺見他的夫妻關系,以及他對妻子朱安的忽略。
癸丑年(1913),魯迅從北京回紹興探親,從6月24日至7月31日一個多月探親生活的記錄中,提到家人的頻率為:二弟周作人六次,三弟周建人五次,周作人的兒子豐丸五次,母親一次,芳子(信子的妹妹,建人的妻子)一次,小舅父六次,小舅母兩次,母親娘家的親戚車耕男兩次,只有一則與朱安有關:“十一日 晴。晨車耕南來。下午朱可銘來?!雹壑炜摄懯侵彀驳牡艿埽嘘P而又無關。明明生活中有這樣一個人,可在日記中卻鮮少提及,也許是潛意識的拒斥使他屏蔽一切與朱安有聯(lián)系的事項,通過避而不談給自己造成一種無失敗婚姻的幻象,同時也給別人這種印象。
檢索魯迅自1912年至1919年的日記,從他只身到北京教育部就職直至將家眷接到北京的七年間,他回紹興省親共有三次:癸丑年(1913年6月),丙辰年(1916年12月),乙未年(1919年12月)。其中丙辰年是為母親做壽,乙未年是接家眷到北京定居。在這三次探親期間,他的日記中明確提到和朱安有關的事只有三件,第一次如上所述只有一句“朱可銘來”,第二次是“往朱宅”,第三次是“朱可銘來”,可以確定的是他一次也未提到朱安的名字,也無與之有關的任何細節(jié)。但他的日記中卻記載著每月給羽太家寄錢,與羽太家人頻繁的書信及包裹往來,“給二弟婦信”“附芳子箋”這樣的記錄頻頻可見,即便周作人到京任職之前,他的日記中也是將二弟與二弟婦的信單列。他給羽太信子的妹妹芳子買禮物,給福子買皮鞋、寄學費,信子的弟弟重久入伍他也另寄費用。讀魯迅日記,給人的感覺是他與羽太家更像一家人,而與朱家形同陌路,仿佛就沒有妻子朱安這么一個人。
直到1923年魯迅與周作人兄弟失和以前,從他對羽太家的照拂來看,他每月固定往日本寄錢二十元左右,然后是紹興家用五十元(后增加到一百元),單獨給朱安娘家寄錢的記錄少之又少,由此看出他更在乎周作人的小家庭。即便是單從家庭責任的角度考慮,他對維護周作人的家庭幸福所付出的心力與財力,也遠勝于自己。自己的妻子冷落一旁,而對弟弟的妻子及娘家關懷有加,照顧無微不至,我們可否這樣理解:他將朱安視為自己的愛情對象來要求,因而諸多不滿、冷漠無情;將羽太視為家人來對待,因而友好熱情?他對朱安的無情實際是對自己的嚴苛,而他對羽太的熱心實質(zhì)是兄友弟恭。
問題在于,如果如他自己所說,陪著朱安做一世的犧牲來完結(jié)四千年的舊賬,那么他豈止是犧牲了自己,首先是犧牲了朱安。他與朱安的同歸于盡殉道于封建禮教,并非攜手同心,甚至連惺惺相惜也沒有,他用不理、不想、不提來漠視她,讓她孤單一人在冰冷黑暗的深淵里沉淪、窒息,而朱安便在這無情的掩埋中變得面目模糊,虛實難辨。
在習慣并擅長以文字表達內(nèi)心的魯迅這里,他用幾乎不著一字,輕而易舉地掩埋了自己不滿意的女人,這就是話語權(quán)的力量。他為后人留下三百萬字的著作,其中有關朱安的不過幾百余字,對母親,對羽太信子及其家人,對許廣平,對許羨蘇甚至俞芬、俞芳姐妹,對保姆長媽媽,他都有話可談有文可寫,讓后人有據(jù)可征;唯獨朱安,他努力把她從自己的人生中抹去。也許這正應了魯迅自己的那句話:使無刀無筆的弱者不得喘息。
以言說為職業(yè)的人,也有難以啟齒的禁區(qū),那里一定最涉及道德觀,才被有意封存。魯迅連《兩地書》這樣極其個人化的私密空間都可以向公眾敞開,為什么獨獨朱安這個區(qū)域是個空白,兄弟失和這個區(qū)域是個空白?魯迅《復仇》中的年輕男女裸身對峙,既不互相擁抱,也不互相殺戮,以此殺死看客,那么魯迅的話語空白點,是不是也想要起到殺死看客的作用呢?然而,這兩個男女既然赤身裸體站到了曠野上而不是躺在自家屋里,那么,看客總會逶迤而來。
(一)致親友信
朱安不識字,魯迅一生上千封書信中并無一封直接致朱安的信,在給友人與母親的信里提到朱安的地方約略有四處:
1925年9月29日致許欽文信:
內(nèi)子進病院約有五六天,現(xiàn)已出來,本是去檢查的,因為胃?。滑F(xiàn)在頗有胃癌嫌疑,而是慢性的,實在無法(因為此病現(xiàn)在無藥可醫(yī)),只能隨時對付而已。④
1932年6月4日致李秉中信:
頃得五月卅一日信片,知尚未南行,但我曾于五月二十左右寄一孺子相片,尚由朱寓收轉(zhuǎn),未見示及,因知未到也。舍間交際之法,實亦令人望而生畏,即我在北京家居時,亦常惴惴不寧,時時進言而從來不蒙采納,道盡援絕,一嘆置之久矣。⑤
1933年7月11日致母親信:
家中既可沒有問題,甚好,其實以現(xiàn)在生活之艱難,家中歷來之生活法,也還要算是中上,倘還不能相諒,大驚小怪,那真是使人為難了?,F(xiàn)既特雇一人,專門伏侍,就這樣試試再看罷。⑥
1934年5月29日致母親信:
十六日函中,并附有太太來信,言可銘之第二子,在上海作事,力不能堪,且多病,擬招至京寓,一面覓事,問男意見如何??摄懼樱司跍?,其第三子由老三薦入印刷廠中,第二子亦曾力為設法,但終無結(jié)果。男為生活計,只能漂浮于外,毫無恒產(chǎn),真所謂做一日,算一日,對于自己,且不能知明日之辦法,京寓離開已久,更無從知道詳情及將來,所以此等事情,可請?zhí)孕凶枚?,男并無意見,且亦無從有何主張也。以上乞轉(zhuǎn)告為禱。⑦
以上僅有的幾次提及中抱怨、責怪居多:或是談她生病,或是怪她交際不得法,或是責她無事生非、小題大做,或是對她為自己謀劃未來不以為然,語氣之漠然森冷絕不像是對待與他同在一個屋檐下共同生活十來年的可憐女人的態(tài)度。
(二)致許廣平信
從“神未必這樣想”到“我可以愛”,可以清晰地看到許廣平與魯迅愛情思想沖破羈絆的過程。他雖是一個最勇猛無畏的文化戰(zhàn)士,生活中卻算不得一個大膽的行動者。從1926年與許廣平攜手出走京師,到1927年共同生活滬上,最終沖出精神煉獄而過起還算正常的家庭生活,《兩地書》的出版正是其艱難心路歷程的告白,讓讀者窺見其于無物之陣中沖殺而出的戰(zhàn)士的高貴。然而《兩地書》更顯語言禁忌,1933年公開出版的《兩地書》一百三十五封信中,竟無一處提到朱安,尤其1929年魯迅回京省親,兩人往來信中多次提到太師母、朋友甚至許羨蘇,但一次未提及朱安。難道她不是每天都在西三條的屋子里起居么?魯迅會無視其存在做到視而不見么?許廣平也會毫不問及么?令人匪夷所思。
查檢《兩地書·原信》,終于發(fā)現(xiàn)了朱安的蹤影。
1929年5月17日致許廣平(《兩地書·原信》第一三一封):
關于咱們的故事,聞南北統(tǒng)一以后,此地忽然盛傳,研究者也很多,但大抵知不確切。上午,令弟告訴我一件故事。她說,大約一兩月前,某太太對母親說,她做了一個夢,夢見我?guī)Я艘粋€孩子回家,自己因此很氣忿。而母親大不以氣忿之舉為然,因告訴她外間真有種種傳說,看她怎樣。她說,已經(jīng)知道。問何從知道。她說,是二太太告訴她的。我想,老太太所聞之來源,大約也是二太太。而南北統(tǒng)一后,忽然盛傳者,當與陸晶清之入京有關。我因以小白象之事告知令弟,她并不以為奇,說,這是也在意中的。午前,我就告知母親,說八月間,我們要有小白象了。她很高興,說,我想也應該有了……⑧
對照公開出版的《兩地書》,當是第一一七封:
關于咱們的故事,聞南北統(tǒng)一以后,此地忽然盛傳,研究者也很多,但大抵知不確切。我想,這忽然盛傳的緣故,大約與小鹿之由滬入京有關。前日到家,母親即問我害馬為什么不一同回來。我正在付車錢,匆忙中即答以有些不舒服,昨天才告訴她火車震動,不宜于孩子的事,她很高興,說,我想也應該有了……⑨
“某太太”即是朱安,一對照便知,公開出版時魯迅將原信做了處理,刪除了關于朱安的段落。從魯迅的原信上看,朱安其實是存在于他們的生活中的,朱安對許廣平懷孕一事的反應也很正常,抗議很委婉,而且頗有心計,連委屈都不敢直說;而魯迅的母親“大不以氣忿之舉為然”的態(tài)度也很正常,這都是那個時代家庭矛盾的正常體現(xiàn)。但是魯迅在公開發(fā)表時把這一段給刪掉了,也就是說,魯迅在公眾面前要樹立的道德形象,與他在生活中的本真面目是有差別的。他的避諱不見得是故意從歷史上抹殺朱安,只為道德上的自我完善起見,但客觀上卻產(chǎn)生了這樣的效果,讓讀者無從知道朱安的反應。朱安就是這么被屏蔽、被無言的。
檢索魯迅與許廣平的通信原信,筆者所能找到與朱安有關的話題還有1932年11月魯迅回京后給許廣平的兩封信中所提到的兩次,均以“某太太”代之。
1932年11月15日致許廣平(《兩地書·原信》第一五三封):
某太太于我們頗示好感,聞當初二太太曾來鼓動,勸其想得開些,多用些錢,但為老太太糾正。后又謠傳H.M.肚子又大了,二太太曾憤憤然來報告,我輩將生孩子而她不平,可笑也。⑩
1932年11月20日致許廣平(《兩地書·原信》第一五六封):
二太太將其父母迎來,而虐待得真可以,至于一見某太太,二老人也不免流涕云。?
從這些只言片語中可以體味出朱安對魯迅與許廣平同居生子的心理感受(氣忿)和委曲求全(示好),也可感覺出魯迅與許廣平談論此事時對朱安之感受的不屑和輕慢,一個女人的屈辱、傷痛、憤懣、悲苦、無奈、無助就在這樣的三言兩語中被一帶而過了,而公開出版時連這三言兩語也被刪除了??呆斞笇χ彀驳乃魉鶠椋脖憷斫饬酥袊鴭D女被壓抑數(shù)千年的歷史,也更真切體會到男權(quán)社會的可怕之處。
朱安到底是怎樣一個人,從她的作家丈夫魯迅這里我們基本無從得知,但在學生許欽文以及鄰家女孩俞芳等人的眼里,朱安這個大師母還是稱職的、受人敬重的。魯迅自己雖然不喜,但是他的學生、鄰居們依然在用自己的目光觀察著她,審視著她,記錄著她,雖寥寥數(shù)語,卻也把一個性情有些孤僻、持家守禮的主婦形象勾勒而出了。比起魯迅,這些人的描述更客觀,“蝸牛說”也好,“遺物論”也罷,至少沒有刻意丑化的主觀故意,而作為史料,這點白描性的勾勒又嫌太不夠分量太浮于表面了。總而言之,這點散碎的文字既是朱安遭遇語言暴力的實證,也是她突破魯迅的文本屏蔽遺落在這個世界上的鏡像碎片,我們只能借助它們來拼湊一個甚至一代女性的真實命運。還有更多像朱安一樣或比朱安更加不幸的女子,她們不僅失落了自己的語言,甚至失落了被回憶、被言說的機遇,只能永久地沉積于歷史的各個地質(zhì)層,鈣化成石等待后人的發(fā)掘與猜度。
以魯迅之反封建的清醒、徹底與毫不容情,何以竟也親自參與書寫了這部湮滅女性的歷史呢?分析魯迅的深層心理動機,原因有二:
第一,魯迅與朱安的婚姻本就是封建家長制的產(chǎn)物,與朱安一樣,魯迅自身也是封建主義的受害者。魯迅不愛朱安是事實,在相對私密的個人空間里規(guī)避談起某個不喜歡的人,是忠實于自我的表現(xiàn),談與不談都是魯迅的權(quán)利,理應得到尊重與保護,包括他在公開出版的《兩地書》中刪除關于朱安的議論,也是可以理解的。然而其對朱安造成的遮蔽也是毋庸置疑的客觀事實,以在文學文本中一貫主張婦女解放并為之吶喊呼號的魯迅,私人生活中卻無視朱安的精神困苦,不僅在家庭生活里對其施加冷暴力,還運用自己的話語優(yōu)勢對其實行矮化和文本遮蔽,這無疑是一種語言暴力,以至于在歷史的流沙下只留下他想要的,淘洗掉他“所不樂意的”。對一個同樣是封建婚姻制度受害者的舊式女子缺乏真正的同情和理解,則顯示了魯迅女性觀的一個異數(shù)。還記得許壽裳的話:“魯迅是大仁,他最能夠感到別人的精神上的痛苦,尤其能夠感到暗暗的死者的慘苦。” “他又說:‘我每當朋友或?qū)W生的死,倘不知時日,不知地點,不知死法,總比知道的更悲哀和不安;由此推想那一邊,在暗室中斃命于幾個屠夫的手里也一定比當眾而死的更寂寞……’”?這話正可以移用在朱安身上,她就是那誰也看不見的地獄里最“暗暗的死者”,是最赴訴無門的一個!魯迅先生的大仁,能夠施與朋友或?qū)W生,卻不肯施與最孤獨無助的身邊人,讓人感到格外的沉痛、悲哀。他的所謂“大仁”,面對那個被他的語言暴力屏蔽出歷史的朱安,還有多少意義?是不是該被質(zhì)疑?
第二,朱安是魯迅的道德短板,是他難以甩掉的心理暗影。在那個新舊思想文化交替的時代,他的婚姻狀況讓他產(chǎn)生了一種道德上的恥辱感,無論從舊道德還是新道德上,他都不能擺脫恥辱感,這就使得魯迅和朱安、許廣平的關系處于獨特的尷尬境地。尷尬的道德格局使魯迅承受著新與舊的雙重夾擊和煎熬,于是,他選擇三緘其口,“家丑不可外揚”,運用話語特權(quán)將朱安深深地掩藏起來。
喜新厭舊,婚外和自己的學生發(fā)生不倫戀,為舊道德所不容;在沒有和前妻離婚的情況下與許廣平同居,為新道德所不容。前半生無愛的婚姻,雖然形式上合乎舊道德,于舊倫理上心安理得,然而不正常的夫妻生活,卻讓他于新道德上難于心安,產(chǎn)生一種有悖人性真義的恥辱感;后半生的為愛同居,合乎了新道德,魯迅自有愛許廣平的權(quán)利,然而不與許廣平正式結(jié)婚,并堅持存續(xù)舊的形式婚姻,讓朱安保有妻子的名分,卻是舊道德的勝利,因為男人納妾并不違背舊道德??膳f道德精神給予他的恥辱感是他最不愿意承認和面對的,這并不能證明他的新,恰恰說明他骨子里的舊,舊道德的殘余潛在于他的新道德觀念之下暗潮涌動。
所以,他選擇揚許抑朱的文本策略,高調(diào)推出《兩地書》,低調(diào)處理朱安,一是忠于自己愛許厭朱的真實感情,愛情毫無疑問是人性最強大、理性最難制馭的部分。魯迅必須聽從覺醒的人的意識,聽從作為“人”的生命意志和生命欲望的呼喚,因為,“要不然,我先就未曾生存,這實在比死亡與朽腐更其不幸”?;一是張揚自己的新道德,為自己與許廣平的不婚同居確立正當?shù)膫惱砘A,并通過讓別人知道自己的“新”,來肯定、證明自己。他不愿讓別人看到自己的“舊”,所以要藏起來,而掩藏恰恰說明他意識到自己的“舊”,或說“舊”依然在左右著他的深層意識。這就讓他調(diào)用男權(quán)主義的本能,對妻子朱安極盡遮掩屏蔽之能事。
魯迅對朱安的文本遮蔽是他的敘事學策略,也是他的行為學原則。以真實和戰(zhàn)士著稱的魯迅,在這一點上就更有掩飾性,造成的結(jié)果就是人們對朱安的不甚了了,繼而造成對他不愿讓人了解的部分的不明所以。恰在此處,我們從他的言行上反觀他的態(tài)度,就可以看出他對女性(舊女性)的另一類觀念:對于沒有話語能力的女性是可以通過語言暴力來遮蔽的。由此可見,魯迅對舊女性朱安的壓迫,由于他所掌握的話語特權(quán)而更為嚴厲、隱蔽和理直氣壯。
透過朱安觀照魯迅的女性觀,其女性觀體系將更加真實、立體、完整,同時也充滿了矛盾性。與其具有重大思想價值的婦女解放理論與文學創(chuàng)作相比,這并不是魯迅思想的主要方面,但是語言的暴力成就歷史的假象,我們依然有必要穿越他有意或無意制造的話語封鎖線,盡力還原歷史和思想的全部真相。
①②③魯迅:《魯迅全集》第十五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41頁,第477頁,第72頁。
④魯迅:《魯迅全集》第十一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515頁。
⑤⑥魯迅:《魯迅全集》第十二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06頁,第418頁。據(jù)俞芳所注,當時朱夫人有病,但不大嚴重,醫(yī)生診斷是更年期疾病,右手抬不起,是“五十肩”。
⑦魯迅:《魯迅全集》第十三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28頁。
⑧⑨⑩?魯迅、景宋:《兩地書·原信》,中國青年出版社2005年版,第288—289頁,第290—291頁,第321頁,第324頁。
?許壽裳:《亡友魯迅印象記》,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87頁。
?魯迅:《魯迅全集》第二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64頁。
作 者:肖菊蘋,滄州師范學院文學院教授。
編 輯:張勇耀 mzxszyy@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