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
他們兩家比鄰而居已經(jīng)四十年了,甚至時間更長——在他出生以前,他們兩家只隔一段矮矮的土墻。
隔壁的那家是他家的遠房親戚。他稱那家的女主人姑姑,那男人自然就是姑父了。從小,他就在他姑姑、姑父家出入玩耍,跟在自己的家里沒有什么兩樣。表姐妹、表弟自然也就跟自家的兄弟姐妹似的了。
那時候大家都非常貧窮,一日三餐能填飽肚子就不錯了;尤其是他姑姑家,不僅孩子多,而且姑父的身體一直不好,他患有肺結核病,多次咳過血。有一次咳得幾乎奄奄一息,急得姑姑在一旁束手無策,唯有哀哀哭泣。但是,姑父竟然挺過來了,雖然身體一直十分羸弱,但硬是從病床上爬起來了,后來甚至能從事一些較輕的生產(chǎn)勞動,充分顯示出生命力的頑強。毫無疑問,這也與姑姑的悉心照料密不可分。生活是那么艱苦,他們真正是相濡以沫。據(jù)說有一次,他們想買一斤紅糖都拿不出錢來,只得把家里久藏的一點兒舊書報拿出來賣了,換了一點點錢,才得以實現(xiàn)這微小的愿望。
就憑這一點,他對姑姑、姑父由衷地充滿敬意。
到他開始記事的時候,鄉(xiāng)村里的生活多少有了一點兒改善,如果節(jié)儉和勤快一些的話,不僅能吃飽肚子,年終也能做一件新衣裳了。村子里又開始有了一些歡聲笑語。那是童年時代最快樂的一段時光,他幾乎整天待在姑姑家,和姑姑家的孩子在一起瘋玩。他們捉迷藏,鉆進了各個屋子可以藏身的任何一個旮旯;他們在一起打撲克、跳房子、抓子兒,用手帕變小兔、小鳥;還在屋梁上拴上繩子,在繩上系上木板蕩秋千,一次次狂蕩得非常驚險刺激……有時,他甚至就睡在他們家,和小表弟鉆一個被窩,兩人似乎有說不完的話,也不知從哪里知道的那么多新鮮事。
他們兩家只隔著短短的泥墻。泥墻兩邊都栽植著月亮豆,長長的豆蔓牽連糾纏在一起,遮住了墻面,分不清哪家是哪家的;大家也就各摘各自家這邊的月亮豆,有時候,還要把摘多的豆子送一籃給對方。
他和他的表弟還一起從泥墻的縫隙里掏野蜂,一起捕捉棲落在藤葉和豆花上的蝴蝶。他甚至有一個幻覺,覺得這綠葉紛披的藤蔓下應該有一扇小小的門洞,像月亮一樣的門洞,他掀開那枝葉,鉆過月亮門就可以直接跨進姑姑家,也不用繞彎子了。
但是從什么時候起,這種情況開始有了一些微妙的變化。一年年過去,這些孩子一一告別了童年,而生活也有了進一步好轉,各家也開始從極度的貧窮中掙扎出來,開始尋找可能的富裕之路。也許是因為各忙各的,兩家的來往已不像往日那樣頻繁了。隨后先是從宅基地的劃界開始,他們兩家的意見有了一些分歧。接著是各家都找了一塊地盤蓋了一間披屋,但他家的披屋所在的位置在姑姑、姑父看來有一些不適當,尤其是一頭的檐角的指向幾乎直對著姑姑家的門,被認為有礙風水。他們兩家吵了一架,最終的結果是他家的屋脊做了改變;但裂縫已經(jīng)在他們心中擴大。他們兩家當然還要來往,因為畢竟是親戚嘛,也還互相贈送食物或一些小物件,但過去的那種心與心相通的親密狀況不復存在了。他和表弟也仍然在一起玩耍,他們畢竟仍在少年階段,都還是孩子,可惜有時玩過了頭,讓表弟受了委屈,大哭而回,姑姑雖然不說什么,毫無疑問,也有了意見,因為他不巧從一旁聽到姑姑正在對別人訴說這件事,他心里頓時起了一層厚厚的障壁,感到十分落寞、孤單。
后來,他和表弟都上學了,而且都考上了高校,他們之間照樣有些來往,但都彬彬有禮起來。最讓他們不快的是,當他們回到家里,雙方的家長都開始數(shù)落對方的不是,甚至互相有了蔑視,產(chǎn)生了怨恨。他們也多少受到了影響,對對方的看法有了一些改變。孩子們長大了以后,兩家的生活水平提高了,他們也不用互相接濟,兩家的道路就此越岔越遠了。
那堵墻還在那里,但不知什么時候,泥土墻已換成了磚墻,他也懶得問他的父母這磚墻是誰家砌的了。
而且,似乎是不約而同,墻兩邊的人家都不復在墻下栽植月亮豆——長長的綠葉紛披的藤蔓不分彼此糾纏在一起,上面盛開著潔白的花朵,垂掛著一串串彎月亮般的豆莢——這樣的情景再也找不見了。
只有那堵磚墻整齊地、堅實地矗立在那里,也矗立在他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