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前茶
切膚之痛
文/明前茶
在北方遼闊的棗園里,見到棗園的主人如何為已經有了年歲的棗樹“加棗”:在棗樹的花蕾剛剛綻開時,用木鋸將棗樹主干離地約兩尺的地方,細細鋸掉一圈樹皮。
主人解釋為何要這樣做:因為棗樹是由樹干中心的木質部向上輸送水分和養(yǎng)分,一直輸送到葉面上,經過光合作用,這些初級營養(yǎng)制造成有機養(yǎng)分,如氨基酸、葡萄糖、維生素等,再經過樹干靱皮部位的管道,向下反饋到自己的根系,如此循環(huán),促進棗樹本身的發(fā)展壯大。年輕時,棗樹生命力強,每一穗棗花都有力量結出累累果實,而當棗樹進入高齡之后,開出的棗花雖然依舊繁密,老樹的營養(yǎng)精力卻不再能供養(yǎng)這么多新結的棗子?!凹訔棥钡霓k法,切斷了樹干一圈靱皮,就阻斷了光合作用產生的營養(yǎng)反饋老樹的根,這樣,絕大多數(shù)營養(yǎng)都積蓄在枝頭,棗子就變得格外甜蜜壯碩,每一顆甚至能結到土雞蛋那么大!
這是棗樹用駭人的堅韌,與自我犧牲換來的收獲,在此之前,它要忍受橡膠樹那樣的“切膚之痛”。
這種“切膚之痛”,文學史上的不少大家都身歷過。最典型的就是列夫·托爾斯泰,他在80歲時力圖改變俄羅斯大地上的貧困、麻木與不平等,他要求將自己的屬地、莊園與收成與最底層的人,包括他的農奴們分享。在精力日衰的年紀,他否定自己的過去,認為自己過得“令人羞愧地奢華”,他不斷消減自己的生活享樂,不再打獵,不再舉辦飲宴與聚會,他把自己的生活所需精簡為一張窄床,一套如同孩童所用的小木桌與小木椅。他撤去了生活中所有靡麗的裝飾,并走向泥濘的田野,與他的雇工與農奴們一起耕作。他猶如自己裁掉一圈樹皮的棗樹,刻苦地、近乎懺悔與自虐地活著,不再為自己的根系注入營養(yǎng)。
沒有人能領會他在垂暮之年的反省,他的大部分朋友,他的子女,還有為他無怨無悔謄清書稿,光是《戰(zhàn)爭與和平》一書就手抄了6遍的索菲亞夫人也日益為他的變化煩惱,沒有誰能理解他執(zhí)意要完成的自我革命。他最終離家出走,在被大雪覆蓋的小火車站里走完了自己的一生。遵照他的遺言,遺體安葬在亞斯納亞·波利亞納的森林中,墳上連墓碑和十字架也沒有。他如一棵老樹一樣融于大地。
在他那個年代,有誰意識到,他在晚年拼盡全力要做到的,就是向自己的根系開戰(zhàn)呢?這根系,生來就給了他富裕的生活,無聊的優(yōu)越感,以及上流社會的酬酢,讓他在覺醒之后無比痛苦;這根系,為他輸送了智慧、體能與洞察力,卻讓他的某些理想成為沒有結果的“謊花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