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 益
長牽路
◎ 陳 益
黃昏時分,當潮水一般的游客從古鎮(zhèn)退去時,我也準備回城了。盡管心里明白,這時候的周莊才是本質(zhì)意義上的周莊。不說南湖的星月和后港街上的燈火,光是澄虛道院內(nèi)的那株瓊花,在暮色中開放得如銀盞般地耀眼,便足以讓人久久駐足。
很快,我乘坐的汽車就來到了澄湖南岸的長牽路。只有本地人才聽說這個流傳了不知多少年的名字,想起它當年牽路長長的模樣。如今這里已經(jīng)極少見到風(fēng)帆,牽船更是早已絕跡。掛在人們嘴上的地名,只是對歷史的一種祭奠。湖邊,一條寬闊的公路平坦如砥。路邊,田畈里的油菜花金黃一片,幾乎將人的眼睛都要灼通。麥苗則綠得很濃,像是潑翻了綠色的油彩??上]有紫云英了,如果加上暗紅色,色彩的對比將更加強烈。
上次是在立冬季節(jié)走過長牽路。湖畔絲毫不見蕭瑟之意,晚秋收斂了生命的蓬勃沖動,將全部的希望蘊藏在植物的根莖和果實中,以靜待來年,它就顯得分外莊重。路邊的那些樹木,搖曳著濃郁烏亮的葉片,綠得很有層次。偶爾有幾片落葉飄下,讓我想起一位俄羅斯作家的比喻:“秋天是踏著車來的,它帶著薄薄的霜花閃光的紅葉”。
此刻,春天的湖面上籠罩著淡淡的暮藹,模糊了天水相接的邊緣。陽光消逝了,可藍天依然高遠而明朗,蘆叢圍擁中的湖水便顯得分外澄澈。近湖,密集的網(wǎng)箱留下縱橫交錯的青灰色線條。它們?nèi)缥寰€譜,讓平靜的湖面顯出了韻律。
如果在早晨,那顏色確實像純度很高的寶石,毫無瑕疵,誘人目不轉(zhuǎn)睛地凝視。在水環(huán)境日益嚴重的今天,能見到如此明凈的湖光水色,實在是一種難得的享受。人們深深懂得湖泊對于保護生態(tài)平衡的特殊作用,對它倍加珍愛,千方百計地讓它保持原生態(tài)。盡管澄湖的莊雞、野鴨、翠鳥,已廖若晨星。
澄湖,亦稱沉湖。它原本不是湖,而是一座古老而繁華的城市?!短綇V記》載:“該地古為陳縣(或云陳州)而名陳湖”。原來,這個名叫陳州的城市堪稱蘇州的姐妹城,能與蘇州媲美。但由于地殼陷落,它一下子變成了湖。《吳縣志》上也有記載,說湖畔的津浦廟中,有一口明代弘光元年所鑄的鐘,鐘上鐫有唐代天寶六年春天“地陷成湖”的字樣。近年來經(jīng)考古證實,它“地陷成湖”的時間,不是地方志上所說的唐天寶六年,而是南宋乾道年間,整整誤差了四百多年。
澄湖總是呈柔美之態(tài)。尤其在雨天,明鏡似的湖面被雨點擊起密密麻麻的水泡,猶如一匹被揉皺了的巨幅灰綢,在風(fēng)中鋪展。一道一道弧形的水帶,不知是風(fēng)吹成的,還是船尾拉出的,帶著晶亮的絲綢質(zhì)感,煞是動人。每年七八月份的臺風(fēng)季節(jié),湖上的浪濤像無數(shù)白毛牯牛你追我趕,讓帆船和湖鷗都失去蹤影。但這只是湖的一時任性,而不是它的天性。諒是蘇東坡,在湖邊也不會留下“浪淘盡千古風(fēng)流”的絕唱的。
我在長牽路上思索著時序和季節(jié)的意義。
不僅僅是大自然的輪回,也不僅僅是生命的節(jié)律,許多看似重復(fù)的事物,它的內(nèi)涵在演進中已悄然變化?!疤斓馗锒臅r成”,我們怎能只從字面上來理解?
只有長久生活在水鄉(xiāng)的人們,才能說出湖、蕩、潭、泖的區(qū)別。長白蕩,位于古鎮(zhèn)錦溪和周莊之間,是一個中等規(guī)模的湖泊,光從名字看,就能想象那浩淼伸展的形態(tài)。
在江南,水是帶來靈秀之氣,且又綿延不息的緣由。臨水人家、垂柳依依的河岸、粉墻黛瓦蠡窗、水閣亭榭、櫓聲欸乃的船只、浩渺的煙波……這一切構(gòu)成了素淡古樸的民俗畫卷。人置身其間,仿佛走進了恬淡自在的純凈世界。然而,假如在夏秋臺風(fēng)季節(jié),湖上的浪濤像無數(shù)白毛牯牛瘋狂追逐,足以讓帆船和湖鷗都失去蹤影。
我有過一次暗夜船行的經(jīng)歷,至今難忘。
那是好多年前一個春寒料峭的傍晚,我們完成了在古鎮(zhèn)周莊的施工任務(wù),匆匆返城。七八個人駕著一艘小輪船,在霏霏細雨間駛?cè)腴L白蕩。夜幕如一頂濕漉漉的網(wǎng)罩,遮掩了整個湖蕩,四周烏沉沉的一片,船兒仿佛掉進了偌大的墨缸,不知所向。沒有月色星光,連遠處岸邊的燈火也不見半點光暈。伸手不見五指,這句話絲毫也不夸張。
司機在駕駛座上坐不住了,弓起身子,眼睛緊貼擋風(fēng)玻璃,費力地探尋前方,可是什么也看不見。找不到任何參照物,船頭的射燈分外微弱,在茫茫湖面上只照見飄忽的雨絲,幾乎沒有作用。馬達單調(diào)的噠噠聲響,更令人心頭不安。在湖上行駛了個把小時卻發(fā)現(xiàn),我們的小輪船轉(zhuǎn)了一個圈子,似乎仍然在原處。如果說剛從湖汊駛?cè)霑r,他是憑著經(jīng)驗,輕舟熟路,現(xiàn)在卻有些慌張了。
夜,攜著風(fēng)雨走向深沉。
白天施工,大家都挺勞累。此刻,又有饑渴與困倦襲來。然而誰的心里都不敢松弛,紛紛焦灼地推測著,議論著,試圖找到航向。但什么努力都不奏效。我不由想起,有一次雨夜獨自在泥濘的田埂行路,四周也是漆黑一團。踉蹌中摸到口袋里的一盒火柴,搖了搖,似乎還剩幾根。于是摸索到一個稻草堆,抽出幾根稻草,將最后一根火柴點燃,終于辨出方向……此刻,我們連長白蕩中漁民的網(wǎng)圍都無法辨認。
失去了光亮,才會體味光亮的可貴。
時間在無情地流逝,汽油快不夠了。司機流露煩躁的神色,忍不住嘀咕道。我們的領(lǐng)隊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了幾句。他比我們年長幾歲,脾性沉穩(wěn),遇事不慌不忙,又有長期外出施工的經(jīng)驗。我明白,他肯定能指揮小輪船駛出暗夜……
這次難忘的夜行經(jīng)歷,讓我學(xué)到了很多,也充分領(lǐng)略了長白蕩的多面善變的風(fēng)姿。
在一個城市生活了很多年,仍有從未涉足之處,哪怕近在咫尺。
那天早晨,我行走在婁江邊,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了一堵殘垣?;◢弾r、青石和紅磚堆砌成的墻體,留有一扇木窗。墻粉斑駁,青苔漫漶,一塊任隨歲月侵蝕的藍色搪瓷路牌鑲嵌其上,依稀可見“蘇州塘”三字。絲瓜的藤蔓擎著黃花從后側(cè)爬上頂端,綠葉在陽光下透亮。
蘇州塘,似是一個被遺忘的街區(qū)。
街面狹窄而又潮濕,行人與自行車在電線桿下小心翼翼地交會。灰暗的建筑物,大多鋪設(shè)機制瓦屋頂。考究些的墻面則敷設(shè)馬賽克。天井里的繩索上晾曬著花花綠綠的衣服。天溝邊,一個赤膊小伙子神情肅穆,獨自思量什么。女人們圍著自來水龍頭洗滌,一片嘰嘰喳喳。我打量著幾個小院,青瓦粉墻,覆滿了爬墻虎。僅從郁郁蔥蔥的老樹,就不難推測它存世的年月。一個從院子里走出的老嫗告訴我,從懂事起就住在這里了,如今已八十歲,眼看四周的高樓大廈一幢幢起來,很盼望搬遷。前幾年墻上出現(xiàn)了醒目的“拆”字,還畫上一個圈,然而遲遲沒動靜。
我在小街上來回走了一圈。南端,有花崗石河埠伸向婁江;北端,是車來車往的馬路。臨街,善于經(jīng)營的人辟出店面,張貼了“電腦維修,手機貼膜”“燙染造型”“首飾翻新”等等廣告,也有人辦起了自助洗衣房,狹窄的空間里擺放著五六臺洗衣機。街口是露天攤點,售賣煎餅饅頭、鹵汁熟食或蔬菜水果。最熱鬧是在傍晚,許多在附近商貿(mào)城打工的人,會過來享受陜西涼皮和河南燴面之類。他們的口音南腔北調(diào)。
與整個城市的生活節(jié)奏相比,這個從未被汽車輪子碾過的街區(qū),至少遲緩了二十年。
一位石姓老人在街邊和我隨意攀談。他也有八十歲了,手里拿著鋼絲鉗,似乎是要去修理什么。他說,他們家祖籍蘇北興化,從父輩開始居住在這里。那時周圍都是農(nóng)田,只有幾處草房,人們以耕作為生。漸漸地房屋才多起來。他有三個兒女,他們或買土地辦工廠,或擁有打樁機,早就搬出去了,只有老倆口還住這里。家里多余的房子,出租給外地人,租金補貼生活,也算不錯。
在飽經(jīng)滄桑的“蘇州塘”小街,他絲毫也不顯蒼老。
古老的婁江,是太湖入海的三條通道之一,出蘇州婁門,迤邐而東。依據(jù)它所流經(jīng)的區(qū)域,人們分別稱之為蘇州塘、昆山塘、太倉塘。婁江從劉家港注入東海,那是明永樂年間鄭和下西洋的起錨之地。
我知道,婁江最初是在葉荷河那兒拐彎朝北,經(jīng)至和塘往東,流向太倉的。至和塘,紀念著宋代至和年間一次成功的水利工程。四十年前,婁江又有一次大規(guī)模拓浚,走向也改變了。我有機會參與了幾個月,住在工地上,風(fēng)里來雨里去。不知怎么竟沒有到過蘇州塘。猶如婁江,我們稱頌為母親河,對它卻知曉甚少。在水路主宰一切時,它的地位是至高無上的。我不敢肯定三寶太監(jiān)鄭和的寶船是否在蘇州打造,但大明永樂年間那些精美絕倫的絲綢、陶瓷、苧布、茶葉、銅器,無疑是經(jīng)由蘇州塘運往劉家港的。來自海外的“明月之珠,雅鶻之石,沉南龍速之香,麟獅孔翠之奇……”同樣也溯江而上,轉(zhuǎn)道蘇州,運往京城。
蘇州塘,在數(shù)百年間見過很多世面?;蛟S,曾有很多膚色黧黑、衣著怪異的外國使臣從這里經(jīng)過,以欣悅納罕的目光打量過岸邊的景色。今天,婁江沿岸的人們?nèi)匀粚⒂衩追Q作番麥,將甘薯稱作番芋。
鄭和下西洋,是一次政治性的海外貿(mào)易活動。它極大地刺激了婁江沿岸的手工業(yè)、農(nóng)業(yè)和商業(yè)經(jīng)濟的發(fā)展。不難想象,昔日婁江的繁華足以與蘇州七里山塘媲美??上]有哪個畫家能像徐揚一樣,留下一幅《盛世滋生圖》。如今,空寂的江面上風(fēng)帆早已消失。偶爾可見摩托艇和拖駁駛過,劃出長長的波痕。當夕陽西墜,白色的江鷗輕盈地掠過水面,才讓人感慨歲月的飛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