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 宗 力
(哈爾濱工業(yè)大學 深圳研究生院,廣東 深圳 518055;香港科技大學 人文學部,中國 香港 9990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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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嘉的道教與讖緯思想
呂 宗 力
(哈爾濱工業(yè)大學 深圳研究生院,廣東 深圳 518055;香港科技大學 人文學部,中國 香港 999077)
摘要:魏晉南北朝時期佛教、道教勃興,玄學盛行,漢代遺留下來的讖緯思想屢禁不絕,各種思想潮流異彩紛呈,互為交融,蔚為大觀。著名術士王嘉就生活在這一時代,并深受這一時代精神的影響。他隱居山谷,潛修道術,兼通緯書,善作讖言,著有《牽三歌讖》(又名《王子年歌》)和《拾遺記》等作品。王嘉的道教信仰、讖緯思想在其傳世著作《拾遺記》中有清晰地展現。《拾遺記》“記事多詭怪”,從中可以發(fā)現大量的道教意象和符號,同時也能看到很多讖緯言論,王嘉在文中花費了大量篇幅描述多種緯書中出現的符瑞現象,同時又引用道家的說法進行解釋。其他文獻也記載了著名道教預言家王嘉“事過皆驗”的諸多事跡,這反映出魏晉以降,讖緯雖失失去了官定正統(tǒng)地位,但在當時的政治、社會、文化生活中并未失去其影響力,并以新讖言的表達形式出現。王嘉和他的作品《拾遺記》是魏晉南北朝時期道教和讖緯話語、意象共生和相互滲透的極佳例證,為我們開啟了一扇觀察這一時期讖緯、方術、道教、史學各種思潮互動整合過程的窗口。
關鍵詞:王嘉;《王子年歌》;《拾遺記》;讖緯;道教
“漢末魏晉六朝是中國政治上最混亂、社會上最痛苦的時代,然而卻是精神史上極自由、極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濃于熱情的一個時代。”[1]356佛教東來,道教勃興,玄學清談在士族階層流行,讖緯屢遭禁毀卻生機不絕,各種思想潮流相互借鑒、交流、融匯。在這樣的時代精神影響下,史學脫離經學自立門戶,官、私作史風氣大盛;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求新求變,在史傳敘事傳統(tǒng)培育下形成的志怪、志人小說,頗有可觀之處。而以記述歷代遺聞軼事著稱的小說《拾遺記》作者王嘉,潛修道術,兼通緯書,善作讖言,其學養(yǎng)和思維方式頗能反映這一歷史時期一部分文人術士的獨特風貌。王嘉其人其文,為我們開啟了一扇觀察魏晉南北朝讖緯、方術、道教、史學各種思潮互動整合過程的窗口。
一、王嘉及其著作
王嘉,字子年,東晉十六國時期著名術士。其生平主要見于《晉書·藝術傳》:
王嘉字子年,隴西安陽人也。輕舉止,丑形貌,外若不足,而聰睿內明。滑稽好語笑, 不食五谷,不衣美麗,清虛服氣,不與世人交游。隱于東陽谷,鑿崖穴居,弟子受業(yè)者數百人,亦皆穴處。
石季龍之末,棄其徒眾,至長安,潛隱于終南山,結庵廬而止。門人聞而復隨之,乃遷于倒獸(虎)山。苻堅累征不起,公侯已下咸躬往參詣,好尚之士無不師宗之。問其當世事者,皆隨問而對。好為譬喻,狀如戲調;言未然之事,辭如讖記,當時鮮能曉之,事過皆驗。
堅將南征,遣使者問之。嘉曰:“金剛火強?!蹦顺耸拐唏R,正衣冠,徐徐東行數百步,而策馬馳反,脫衣服,棄冠履而歸,下馬踞床,一無所言。使者還告,堅不悟,復遣問之,曰:“吾世祚云何?”嘉曰:“未央?!毕桃詾榧?。明年癸未,敗于淮南,所謂未年而有殃也。人候之者,至心則見之,不至心則隱形不見。衣服在架,履杖猶存,或欲取其衣者,終不及,企而取之,衣架逾高,而屋亦不大,履杖諸物亦如之。
姚萇之入長安,禮嘉如苻堅故事,逼以自隨,每事咨之。萇既與苻登相持,問嘉曰:“吾得殺苻登定天下不?”嘉曰:“略得之?!比O怒曰:“得當云得,何略之有!”遂斬之。先此,釋道安謂嘉曰:“世故方殷,可以行矣?!奔未鹪唬骸扒淦湎刃?,吾負債未果去?!倍矶腊餐?,至是而嘉戮死,所謂“負債”者也。苻登聞嘉死,設壇哭之,贈太師,謚曰文。及萇死,萇子興字子略方殺登,“略得”之謂也。嘉之死日,人有隴上見之。其所造《牽三歌讖》,事過皆驗,累世猶傳之。又著《拾遺錄》十卷,其記事多詭怪,今行于世。[2]卷九十五,2496-2497
本傳言及王嘉與道安(312—385)之交往。梁慧皎(497─554)撰《高僧傳》,于道安傳末附記王嘉事跡,可與《晉書》本傳相互印證和補充:
未終之前,隱士王嘉往候安。安曰:“世事如此,行將及人,相與去乎?”嘉曰:“誠如所言,師并前行。仆有小債未了,不得俱去。”及姚萇之得長安也,嘉時故在城內。萇與苻登相持甚久,萇乃問嘉:“朕當得登不?”答曰:“略得?!比O怒曰:“得當言得,何略之有?”遂斬之,此嘉所謂負債者也。萇死后,其子興方殺登。興字子略,即嘉所謂略得者也。嘉字子年,洛陽人也。形貌鄙陋,似若不足。本滑稽,好語笑。然不食五谷,清虛服氣,人咸宗而事之。往問善惡,嘉隨而應答,語則可笑,狀如調戲,辭似讖記,不可領解,事過多驗。初養(yǎng)徒于加眉谷中,苻堅遣大鴻臚征不就。及堅將欲南征,遣問休否,嘉無所言,乃乘使者馬,佯向東行數百步,因落靴帽,解棄衣服,奔馬而還。以示堅壽春之敗,其先見如此。及姚萇害嘉之日,有人于壟上見之,乃遺書于萇。安之潛契神人,皆此類也。*更早的《出三藏記集》(釋僧佑(445—518)撰,蘇晉仁、蕭鏈子點校,中華書局1995年版,第564—565頁)卷十五《道安法師傳》所記王嘉事跡略同而稍簡。[3]卷五,184
車頻《秦書》亦記苻堅“征處士王嘉于到獸山。王嘉在東陳陽谷口,鑿岸為穴而居之。諸有從其學者,人各一穴。遂至百穴”*“東陳陽谷”之“陳”疑衍。[4]46。
據本傳,王嘉為隴西安陽人*南朝梁蕭綺《拾遺記序》、陳馬樞《道學傳》皆持此說。吳士鑒《晉書斠注》指出,《晉書·地理志》隴西郡屬縣無安陽,“疑是苻秦所置”,但于史無證。(見王嘉撰、蕭綺錄、齊治平校注《拾遺記》,中華書局1981年版,附錄一傳記資料,第245頁)北魏曾置安陽縣(今甘肅秦安縣東北),為安陽郡治,屬秦州(史為樂主編《中國歷史地名大辭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115頁;戴均良主編《中國古今地名大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2005年版,第1294頁)。學術界目前或以隴西安陽為今甘肅秦安縣,或以為今甘肅渭源縣。存疑。。《高僧傳》稱其為洛陽人,未知何據。他的主要活動范圍,如終南山、倒虎(《晉書》避諱改作獸)山、長安等,皆在關中。
王嘉生卒年不詳。后趙石虎(334—349在位)年間,他隱居東陽谷,已聲名大噪,從其學者動輒百計,可以推測其生年約在公元4世紀初。王嘉其后遷居關中,先后獲苻堅(357—385在位)、姚萇(384—394在位)的禮遇。公元386年,前秦宗室苻登即前秦帝位,與后秦主姚萇相持爭戰(zhàn)多年,后秦屢戰(zhàn)不利,“相持甚久”。姚萇于是請王嘉預測兩秦爭戰(zhàn)的前景,因不滿王嘉模棱兩可的預言,將其處死。苻登至公元394年兵敗身亡,所以王嘉卒年當在公元386至394之間,較大可能是在公元388至391年之間。因為公元388年后,兩秦戰(zhàn)事趨向激烈,而391年之后,后秦軍已占較大優(yōu)勢,姚萇對苻登的焦慮感應已得到緩解。
《晉書》本傳稱王嘉著有《牽三歌讖》,“累世猶傳”;又著《拾遺錄》十卷,“今行于世”?!稜咳枳彙窇峭跫巫宰徰缘慕Y集,亦名《王子年歌》*《隋書》卷三十二《經籍志一》經部讖緯類注文中著錄有《王子年歌》一卷,列為亡書。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940頁。,久佚?!赌淆R書》錄有《王子年歌》三首,《南史·齊高帝紀》引述其中兩首,應即出自《牽三歌讖》。此外,散見于史籍的多則王嘉讖言,很可能也曾收入《牽三歌讖》*郭茂倩《樂府詩集》亦收錄《南史》中的兩首《王子年歌》。具體內容見下文“王嘉與讖言”節(jié)之討論。。
《拾遺錄》或著錄作《拾遺記》,在中國文學史特別是小說史研究中有重要地位,被列為魏晉南北朝小說的代表性作品之一[5]48,[6]323,[7]200?!端鍟そ浖尽贰杜f唐書·經籍志》《新唐書·藝文志》著錄王子年(王嘉)《拾遺錄》(兩卷或三卷)、王子年《拾遺記》十卷蕭綺錄兩種[8]卷三十三《經籍志二》,961;[9]卷四十六《經籍志上》,1995;[10]卷五十八《藝文志二》。兩卷或三卷本《拾遺錄》,唐以后應該已佚失。所以宋元官私目錄如《宋史·藝文志》《崇文總目》《郡齋讀書志》《直齋書錄解題》《玉?!贰段墨I通考》等,均只著錄十卷本《拾遺記》[11]99-100。
關于傳世本《拾遺記》的作者、版本源流、卷數,歷代多有爭議。齊治平校注《拾遺記》,認為除非有更新的確鑿證據可以證明王嘉并非《拾遺記》作者,我們還是應該相信王嘉撰、蕭綺錄的說法[12]《前言》,3-4。此說目前已成為文學史界主流意見,不贅。
據蕭綺《拾遺記》序,原書本為十九卷,二百二十篇,“文起羲、炎已來,事訖西晉之末,五運因循,十有四代”。但由于前秦末年的戰(zhàn)亂,“典章散滅,黌館焚埃,皇圖帝冊,殆無一存,故此書多有亡散”。蕭綺“刪其繁紊,紀其實美,搜刊幽秘,捃采殘落”,“搜檢殘遺,合為一部,凡一十卷”,附以案語(“錄”)*齊氏采用明嘉靖十三年(1534)世德堂翻宋本為底本,參校他本及類書,應為目前最好的版本。本文所引《拾遺記》,皆據此本。[12]《蕭綺序》,1-2,編成南朝以來流傳于世的十卷本。
《拾遺記》前九卷記歷史上的異聞軼事。卷一記上古庖犧、神農、黃帝、少昊、高陽、高辛、堯、舜八代,卷二至卷四記夏商周三代至秦,卷五、六記兩漢,卷七、八記魏、蜀、吳三國,卷九記晉下訖石趙,卷十記昆侖等八座仙山。其古史部分多錄神話傳說,漢魏以下也常敘述正史不載的謠言傳聞。本傳所謂“記事多詭怪”,良有以也?!端逯尽贰短浦尽窔w類為雜史,《崇文總目》《郡齋讀書志》《直齋書錄解題》等著錄為傳記,《宋志》《文獻通考》中隸屬小說[6]325,反映出魏晉南北朝至元史學編纂觀念的變化。當代治小說史者將《拾遺記》定義為雜史雜傳體志怪小說[5] 序《古小說的新探索》,3。
二、王嘉與道教
《晉書·藝術傳》即方術之士的列傳。王嘉隱居山谷,“不食五谷,不衣美麗,清虛服氣”,呈現在世人眼中的正是當時道術之士的形象。王嘉的道術聲望后來引起了北朝新興道教流派樓觀道的注意。樓觀即終南山北麓的古樓觀臺(在今陜西周至縣),傳說為曾向老子問道的函谷關令尹喜(關尹)的故居。樓觀道興起于北魏初期,在北周、隋、唐頗具影響力。該道派奉尹喜為始祖,在樓觀創(chuàng)建道觀。傳說魏晉之際有道士梁諶,京兆扶風人,在樓觀修道,至東晉元帝大興元年(318)飛升,其嫡傳弟子正是同在終南山修煉的王嘉。王嘉弟子孫徹,于前趙光初三年(320)入道,常居樓觀。孫徹弟子馬儉,前秦甘露元年(359)入道,曾獲姚萇征召厚賜[13]219-222,[14]430-437。樓觀道的早期傳承脈絡及相關事跡,均出自后出的道書,受到不少道教史家的質疑。但無論王嘉與樓觀道傳承是否相關,王嘉的道教信仰、理念和關注,在其傳世著作《拾遺記》中有清晰地展現。
李生龍研究魏晉南北朝文學中道教的影響,指出游仙、隱逸、養(yǎng)生延年、神仙故事、神仙境界(如山水)等元素都是當時文學作品中常見的道教意象或符號[15]45-68。據此觀照《拾遺記》,可以發(fā)現大量道教意象和符號。如游仙、養(yǎng)生延年、神仙故事,見于卷一《軒轅黃帝》篇敘仙人寧封食飛魚而死,二百年后更生的故事,并引寧先生游沙海七言頌:“青蕖灼爍千載舒,百齡暫死餌飛魚?!薄额呿湣菲扇隧n終采藥四言詩:“暗河之桂,實大如棗。得而食之,后天而老”,故“群仙餌焉”?!队菟础菲獢⑸n梧之野有青砂珠,服之不死,帶者身輕,并引仙人方回《游南岳七言贊》為證:“珠塵圓潔輕且明,有道服者得長生?!本矶⒅苷淹鯄糁幸娪鸱硕鴨柹舷芍g。卷三敘周穆王三十六年東巡,“集諸方士仙術之要”。卷三敘:“浮提之國,獻神通善書二人”:
佐老子撰《道德經》,垂十萬言。寫以玉牒,編以金繩,貯以玉函。晝夜精勤,形勞神倦。及金壺汁盡,二人刳心瀝血,以代墨焉。遞鉆腦骨取髓,代為膏燭。及髓血皆竭,探懷中玉管,中有丹藥之屑,以涂其身,骨乃如故。老子曰:“更除其繁紊,存五千言?!奔爸两洺晒ぎ?,二人亦不知所往。
卷四《燕昭王》篇敘燕昭王“志于仙道,欲學長生久視之法”的故事,《秦始皇》篇稱其屢見符瑞而“彌信仙術焉”。卷五《前漢上》篇敘秦始皇陵生殉工人,至西漢陵墓被打開時,皆不死,因工人于冢內琢石為龍鳳仙人之像。卷六《后漢》篇敘明帝時燉煌獻異瓜種,恒山獻巨桃核,瓜是崆峒靈瓜,西王母所遺;桃亦仙人所食。卷九《晉時事》篇敘仙人王子晉故事等。
《拾遺記》卷十專敘道教諸名山的神異境界,包括昆侖、蓬萊、方丈、瀛洲、員嶠、岱輿、昆吾、洞庭。他如卷一《高辛》篇,解釋東方朔《寶甕銘》所謂“三壺”即海上三神山,“一曰方壺,則方丈也;二曰蓬壺,則蓬萊也;三曰瀛壺,則瀛洲也”。
更有趣者,如卷一《唐堯》篇描述仙人乘巨筏周游四海的故事:
堯登位三十年,有巨查(查通槎)浮于西海,查上有光,夜明晝滅。海人望其光,乍大乍小,若星月之出入矣。查常浮繞四海,十二年一周天,周而復始,名曰貫月查,亦謂掛星查,羽人棲息其上。群仙含露以漱,日月之光則如冥矣。虞、夏之季,不復記其出沒。游海之人,猶傳其神偉也。
李劍國按語:“此傳說乃古人關于宇宙飛行之奇特想象。今之研究不明飛行物及外星人者,乃竟以貫月查為天外所來之宇宙飛船!”[16]347
又如卷四《秦始皇》篇:“始皇好神仙之事,有宛渠之民,乘螺舟而至。舟形似螺,沉行海底,而水不浸入,一名‘淪波舟’。” 李劍國按語:“儼然今之潛水艇矣。”[16]347
再如:
(秦王)子嬰則疑趙高,囚高于咸陽獄,懸于井中,七日不死;更以鑊湯煮,七日不沸,乃戮之。子嬰問獄吏曰:“高其神乎?”獄吏曰:“初囚高之時,見高懷有一青丸,大如雀卵?!睍r方士說云:“趙高先世受韓終丹法,冬月坐于堅冰,夏日臥于爐上,不覺寒熱?!奔案咚溃計霔壐呤诰胚_之路,泣送者千家?;蛞娨磺嗳笍母呤谐?,直入云。九轉之驗,信于是乎!子嬰所夢,即始皇之靈;所著玉舄,則安期先生所遺也。鬼魅之理,萬世一時。(卷四《秦始皇》)
故事描述趙高曾從方士韓終修習丹法,及始皇之靈升天成仙,均不見于秦漢文獻記載,當是早期道教中流行的傳說。
三、王嘉所作讖言
正如蕭登福所觀察,漢代的讖緯,原有一部分內容雜引自早期神仙道教之方術、信仰,東漢及其后的道教又沿承讖緯之說,于是形成了讖緯與道教相互影響、糾纏難分的情形[17]1。王明也注意到,東漢中晚期的道教早期文獻《太平經》*一般認為源自東漢順帝時問世的《太平清領書》,經方士于(干)吉、宮崇等編撰及后人改寫增竄,大體保存著東漢中晚期的著作的本來面目。原書早已殘缺。王明以明正統(tǒng)《道藏》所收為底本,根據唐人節(jié)錄的《太平經鈔》及其他二十七種引書加以校、補、附、存,基本上恢復一百七十卷的面貌。參見王明《太平經合?!で把浴罚腥A書局1979年版,第1頁。,“上接黃老圖讖之道術,下啟張角、張陵之鬼教”[18]264,“與陰陽五行學說、道家學說以及七經讖緯學說有十分密切的關系”[19]242。
魏晉以降,統(tǒng)治者們多次頒布嚴厲法令,禁絕圖讖的收藏及傳播,讖緯失去官定正統(tǒng)地位,在學術、思想界逐漸邊緣化,但它在當時的政治、社會、文化生活中并未失去其影響力。吊詭的是,當讖緯不再據有學術及意識形態(tài)的官方地位,政府同時也就失去了對讖緯文本的控制和指導,原本依附緯書的讖言也獲得了獨立發(fā)展的空間。動蕩的社會局勢、激烈的政治斗爭、頻繁的政權更迭,令當時的人們急切地、持續(xù)地尋求天命轉移的最新啟示。新的啟示,有時可以通過重新詮釋傳統(tǒng)讖言甚至增衍傳統(tǒng)文本而“尋獲”。但傳統(tǒng)讖言往往不再能滿足社會的新需求,更貼近時勢、更具針對性、更符合當代社會心理的大批新讖言自然應運而生。漢代讖言的原創(chuàng)者或宣示者多半匿名,或偽托堯、孔子等儒家認可的圣人。魏晉以后的新讖言在孔子之外,也有假托老子、劉向的,但更多的是明確標示其當代作者,造就出一群先知型的預言家。這些預言家,多有道術宗教的背景,如不少善作“佛讖”的佛門預言家及郭璞、陶弘景等道教預言家。這些先知型預言家能夠緊貼時代、社會的脈搏,滿足現實政治的需求,頗受各地統(tǒng)治者的禮遇和社會的廣泛信從。所以,當傳統(tǒng)的讖緯文本逐漸散失之際,隨機性強的讖書讖言卻如“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野草,隨禁隨生。與傳統(tǒng)讖言相比,新讖言擁有更強的生命力、更靈活的適應性、更通俗的表達形式,因而也就獲得更廣闊的生存、發(fā)展空間,尤其是在民間。
王嘉雖然辟谷養(yǎng)氣,隱居修行,不喜與世人交往,但他名動公卿,屢受前、后秦君主咨詢,自愿或非自愿地“(預)言未然之事,辭如讖記,當時鮮能曉之,事過皆驗”,成為當時著名道教預言家之一。
王嘉所撰讖言,存世最著名者莫如預言他死后近九十年才發(fā)生的蕭齊代宋(479)事件?!赌淆R書·祥瑞志》引述了《王子年歌》三首(當即出自亡書《牽三歌讖》或《王子年歌》),視為蕭道成取代劉宋建立南齊的天啟預言*以下所引《王子年歌》皆見《南齊書》卷十八《祥瑞志》,中華書局1972年版,第351頁。,第一首歌讖:“金刀治世后遂苦,帝王昏亂天神怒,災異屢見戒人主,三分二叛失州土, 三王九江一在吳,余悉稚小早少孤,一國二主天所驅?!笔捵语@解釋說,金刀即劉,指宋室姓氏。宋明帝劉彧(439—472)廢殺前廢帝劉子業(yè)(宋孝武帝子),自立為帝,諸州郡紛紛反叛,即所謂“三分二叛失州土”?!叭蹙沤闭撸捵语@以為當指三位先后在九江發(fā)跡的王者*江州,西晉始置,治南昌縣(今江西南昌市東)。東晉徙治尋陽縣(今湖北黃梅縣西南),轄今江西、福建兩省,湖北、湖南局部,后轄境漸?。粍⑺紊髟?477)徙治柴??h(今江西九江市西南);梁太平二年(557)徙治南昌縣(今南昌市東);陳天嘉初徙治湓口城(今九江市)。九江,《漢書·地理志》指九水匯聚之地,在廬江郡尋陽縣(今湖北武穴市、黃梅縣一帶)。王嘉所說的九江,應該指尋陽一帶。齊武帝發(fā)跡之“九江”,則在湓口。雖然兩地相距不遠,但蕭子顯以齊武帝當之,是否符合王嘉的原意,尚須斟酌。,即宋孝武帝劉駿(430—464,在江州刺史任上起兵誅劉邵稱帝)、晉安王劉子勛(亦在江州刺史任上獲擁戴稱帝)和南齊世祖武帝蕭賾(482-493)。宋順帝初立,荊州刺史沈攸之舉兵反,蕭賾據湓口城(今江西九江)備戰(zhàn),一舉成名?!耙粐鳌?,蕭子顯的解釋是蕭道成為宋平叛,得與宋帝并掌大權,故稱二主*更可能的解釋是指劉彧自立為帝的同時,諸州郡大多擁戴孝武帝第三子劉子勛為帝,年號義嘉,一時出現兩帝并立的局面。。
第二首歌讖:“三禾摻摻林茂孳,金刀利刃齊刈之?!?《南史》卷四《齊高帝紀》所引,只有下句“金刀利刃齊刈之”,第115頁。郭茂倩《樂府詩集》(中華書局1998年重印本)卷八十七《雜歌謠辭五》所引同《南史》第1220頁。上句形容嘉禾繁茂,齊意平頭,刈意割除,下句可以理解為用鋒利的刀具整整齊齊地收割嘉禾。但蕭子顯引述《詩·魯頌·閟宮》“實始翦商”,目的是賦予“刈”以政治含義*全句為:“后稷之孫,實維大王,居岐之陽,實始翦商?!?。而劉宋末年蕭道成的支持者則摒棄上句,將下句的“齊”解讀為翦除劉宋(金刀利刃)、取而代之的真命天子之封號。宋后廢帝元徽二年(474),右衛(wèi)將軍蕭道成自告奮勇,領兵平定桂陽王劉休范之亂,遷中領軍,都督五州軍事,進爵為公,實際上掌控朝政。據《南齊書·崔祖思傳》,劉宋朝廷原擬爵號為梁,崔祖思向蕭道成建議:“讖云‘金刀利刃齊刈之’。今宜稱齊,實應天命。”*《南史》卷四十七《崔祖思傳》也有相同記載。但蕭道成接受齊公爵號以應讖的具體過程,僅見于此,本紀及《資治通鑒》均未言及。只能算孤證,姑且視作一則傳聞。[20]卷二十八《崔祖思傳》,517于是蕭道成獲封齊公,后來又進封齊王,終以齊代宋。
第三首歌讖:“欲知其姓草肅肅。谷中最細低頭熟。鱗身甲體永興福?!?《南齊書·祥瑞志》作“糓”,《南史》《樂府詩集》作谷。谷、糓本通,今從《南史》?!稑犯娂饭话凑Z認為蕭道成“未受命時,王子年作此歌”*中華書局標點本以此句為郭茂倩引述《南史》之語。查《南史》無之,當為郭氏案語。?!安菝C肅”是一則粗淺的拆字謎,即蕭?!肮戎凶罴毜皖^熟”,《南史·齊高帝紀》的解讀是:“谷中精細者,稻也,即道也,熟猶成也?!?“鱗身甲體”,《南齊書·祥瑞志》的解釋是:“太祖體有龍鱗,斑駁成文,始謂是黑歷,治之甚至而文愈明。伏羲亦鱗身也?!逼鋵崙撌鞘挼莱审w膚的異相或病態(tài),但在讖緯論述中,這是真命天子應有的體征。宋、齊禪代之際,社會上流傳著大量暗示蕭道成當為天下之主的讖言和讖謠,包括多首暗示其姓名甚至小名的謎語讖。我們現在已無從判斷這幾首歌讖是王嘉的原作,還是宋、齊時的偽托之作。
《晉書》本傳也記錄了王嘉在前、后秦時期的多則讖言。如前文所引苻堅在征伐東晉之前,遣使者咨詢王嘉戰(zhàn)事吉兇。王嘉作隱語對之:“金剛火強?!庇直硌萘艘还?jié)啞?。骸俺耸拐唏R,正衣冠,徐徐東行數百步,而策馬馳反,脫衣服,棄冠履而歸,下馬踞床,一無所言?!笔拐呋亻L安后如實向苻堅報告,苻堅想不明白,再派使者咨詢,明確請教王嘉:“吾世祚云何?”王嘉回答:“未央?!薄拔囱搿北玖x無窮盡,于是朝廷上下“咸以為吉”,以為王嘉預言前秦政權前程無量。
到了下一年(383),前秦軍隊大敗于淝水。人們回過頭來細細咀嚼王嘉無厘頭式的預言和行為,才恍然大悟:依五行理論,前秦都長安,位西方,屬金。東晉都建康,位東南,屬火。金雖剛烈威猛,然火強亦能克金。王嘉的啞劇,演示的正是大軍乘興而去,卻丟盔卸甲、敗興而歸的過程。至于“未央”,不過是預告癸未(383)年苻堅要遭“殃”呀!
《晉書·苻堅載記下》和《魏書·慕容暐傳》還記載了王嘉在長安所作的另一則讖言。王嘉在倒虎山隱居修道,“秦人神之”,相信他能預知未來,所以苻堅、姚萇、慕容沖都曾派使者招攬他。苻堅從淝水敗退長安后,王嘉應苻堅之聘入長安,“眾聞之,以為堅有福,故圣人助之,三輔堡壁及四山氐、羌歸堅者四萬余人”[21]卷一五零,3337。苻堅將王嘉和道安安置在外殿,每天召見,事無巨細都得咨詢。
當時慕容垂(326—396)、慕容泓(?—384)等鮮卑皇族圖謀復興燕國,起兵叛秦,慕容沖(359—386)領兵圍攻長安。鮮卑族人在長安城中尚有千余人。慕容泓、慕容沖的兄長、前燕末代皇帝慕容暐 (350—384),憂慮禍及己身,企圖先下手為強,刺殺苻堅。他求見苻堅,先為慕容沖圍攻長安謝罪,又說:“臣二子昨婚,明當三日,愚欲暫屈鑾駕,幸臣私第?!避迗越邮芰搜?。這時王嘉向苻堅發(fā)出無厘頭式的讖言:“椎蘆作蘧蒢,不成文章,會天大雨,不得殺羊。”苻堅和他的大臣們都不明白王嘉在說些什么。當晚大雨,第二天早晨不便出行,苻堅取消了到訪慕容暐宅第的行程。慕容暐本已聯(lián)絡鮮卑族人,安排伏兵,準備乘苻堅到訪刺殺之。苻堅突然取消行程,打亂了慕容暐的部署,導致密謀泄露,苻堅盡誅慕容暐父子和長安城中的鮮卑族人[2]卷一一四《苻堅載記下》,2924-2925;[22]卷九十五《慕容暐傳》,2063。讖言中的蘧蒢指以葦、竹等編織的粗席。椎蘆詞義不詳。但椎有鈍、禿義,椎蘆或指質量粗劣的蘆葦?!白堤J作蘧蒢,不成文章”可能是暗示慕容暐密謀倉促成形,所用非人,又逢天不作美,將有大雨,難以成事。
苻堅與慕容沖爭戰(zhàn)不利,于385年出奔五將山,慕容沖進占長安。慕容沖小字鳳凰,王嘉警告他:“鳳皇,鳳皇,何不高飛還故鄉(xiāng)?無故在此取滅亡!”但慕容沖享受長安的生活質量,又畏懼后燕皇帝慕容垂的強勢,“樂之忘歸”,不求進取,導致追隨他的鮮卑將士的不滿,次年為部將所殺[22]卷九十五《慕容暐傳》, 2063;[23]卷九十三《僭偽附庸·燕·慕容永傳》, 306。王嘉所作讖言,多“好為譬喻,狀如戲調”,唯對慕容沖的警告,直白明了,與其說是讖言,不如說是政治警告。
四、《拾遺記》與讖緯
蕭綺序對《拾遺記》內容的概括是:“文起羲、炎已來,事訖西晉之末,五運因循,十有四代……多涉禎祥之書,博采神仙之事,妙萬物而為言,蓋絕世而弘博矣!”所謂五運、禎祥,都是讖緯歷史論述的核心元素。
筆者在《讖緯與魏晉南朝文學》一文中,曾從歷史、自然、神話、語詞諸方面探討讖緯論述對魏晉南朝文學書寫的影響[24]136-194?!妒斑z記》在當代治小說史者看來,是雜史雜傳體志怪小說。石昌渝曾指出,“志怪小說的作者,不論是道人、佛徒還是儒士,他們都是相信自己所記的鬼神事跡是真實確鑿的,他們編撰志怪小說不是為了娛樂大眾,至少主要目的不是娛樂大眾,他們都是抱著弘揚神道的宗旨,以誠實的態(tài)度對待鬼神,用史家審慎的筆墨來記敘鬼神的傳說”[25]121。程麗芳也指出,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小說作者和評論者往往秉承史家的實錄精神來創(chuàng)作小說,存在著強烈的求實精神與補史意識[26]104。如葛洪的《西京雜記》,張華的《博物志》,任昉的《述異記》等。
《拾遺記》“文起羲、炎已來,事訖西晉之末,五運因循,十有四代”,顯然有著補史的意圖。所以《拾遺記》中最顯著的讖緯影響,就在其歷史論述。讖緯的五德史觀認定皇朝的更迭由上天按五行相生的次序來支配,循環(huán)不休。《拾遺記》卷一敘上古圣王(三皇五帝),對伏羲的描述是:“以木德稱王,故曰春皇。”“位居東方,以含養(yǎng)蠢化,葉于木德,其音附角,號曰‘木皇’?!?《春皇庖犧》)黃帝“以戊己之日生,故以土德稱王也”(《軒轅黃帝》)。少昊“以金德王”,因為其父“稱為白帝之子,即太白之精”,在人間“與皇娥宴戲”,遂有少昊(《少昊》)。黃帝之子昌意“出河濱,遇黑龍負玄玉圖。時有一老叟謂昌意云:‘生子必葉水德而王。’”(《顓頊》)顓頊即昌意之子。卷五敘前漢史事,講述孝惠帝時,有來自極東地域的泥離國人來朝。惠帝令自稱東海神使的方士韓稚作譯員,問泥離國“人壽幾何?經見幾代之事”?答曰:“五運相承,迭生迭死,如飛塵細雨,存歿不可論算?!被蛘f此處的“五運”是就人生命中五氣循環(huán)而言。但蕭《錄》的解讀是:“夫五運遞興,數之常理,金、土之兆,魏、晉當焉。”可知魏晉南朝人講“五運”,一般與讖緯的五德史觀難脫干系。
讖緯五德史觀論證天命攸歸,有幾個要素,即真命天子必須兼?zhèn)涓猩?、異貌、符讖、符瑞等神奇征兆。如高辛之妃“常夢吞日,則生一子,凡經八夢,則生八子。世謂為‘八神’”(卷一《高辛》)。又:
商之始也,有神女簡狄,游于桑野,見黑鳥遺卵于地,有五色文,作“八百”字,簡狄拾之,貯以玉筐,覆以朱紱。夜夢神母,謂之曰:“爾懷此卵,即生圣子,以繼金德?!钡夷藨崖眩荒甓猩?,經十四月而生契。祚以八百,葉卵之文也。雖遭旱厄,后嗣興焉。(卷二《殷湯》)
吞日、懷卵、履跡等感生傳說其實脫胎于遠古始祖神話,在讖緯論述中被籠罩上五德光環(huán),添加“八百”“金德”之類的細節(jié)。更典型的是漢代“感生帝”說,堅持受命天子必由太微宮五天帝星座之一依運序感生,其他圣人、名臣亦皆無父,由其母感神龍、云虎、仙人、電光、流星、大虹、白氣、星宿之精、山瀆之靈等經“意感”“氣感”而生,即王嘉所謂“且聞圣人生皆有祥瑞”(卷一《春皇庖犧》)。如伏羲之母游華胥之洲,“有青虹繞神母,久而方滅,即覺有娠,歷十二年而生庖犧”(卷一《春皇庖犧》)。
《拾遺記》敘東漢末:
孫堅母妊堅之時,夢腸出繞腰,有一童女負之,繞吳閶門外,又授以芳茅一莖。童女語曰:“此善祥也,必生才雄之子。今賜母以土,王于翼、軫之地,鼎足于天下。百年中應于異寶授于人也?!闭Z畢而覺,日起筮之。筮者曰:“所夢童女負母繞閶門,是太白之精,感化來夢。”夫帝王之興,必有神跡自表,白氣者,金色。及吳滅而踐晉祚,夢之征焉。(卷八《吳》)
孫堅(155—191)只是割據一方的軍閥,尚無資格成為五天帝的精裔,只能感星精而生。奇詭的是,漢屬火德,按五運次序,繼漢而立者當為土德,如后來的曹魏、孫吳(劉備自承漢室后裔,所以延續(xù)火德),孫母夢感的卻是太白星精,五行屬金,顯然與孫吳的五德運次不符。據王嘉的敘述,化身童女入孫母之夢的太白之精,還曾作如此預言:孫母之子將雄霸翼、軫之地,三分天下,但百年之內所獲異寶當拱手送人。蕭《錄》解釋說,孫吳亡于晉(280年,時距孫堅圍剿黃巾獲授長沙太守不到百年),孫皓投降時獻上孫吳皇室所用六代金璽,太白之精的預言至此始驗:孫氏統(tǒng)治翼、軫之地僅有百年之運,其實也是為他人作了嫁衣裳。
《拾遺記》記伏羲形貌,“長頭修目,龜齒龍唇,眉有白毫,須垂委地”(卷一《春皇庖犧》)。顓頊出生時,“手有文如龍,亦有玉圖之像”(卷一《顓頊》)。這也是受命帝王必備的神圣征兆——異貌。
符瑞,或祥瑞,即吉祥的自然或人為現象,也是讖緯五德論述的重要符號。符瑞不僅出現于改朝換代社會動蕩之際,預示新皇朝之即將誕生,也會出現于升平圣世,或粉飾太平,象征上天的寵愛和皇朝的長治久安。漢魏以來的符瑞,常與相應的五德運次相配合。如:
炎帝始教民耒耜,躬勤畎畝之事,百谷滋阜。圣德所感,無不著焉。神芝發(fā)其異色,靈苗擢其嘉穎,陸地丹蕖,駢生如蓋,香露滴瀝,下流成池,因為豢龍之圃。朱草蔓衍于街衢,卿云蔚藹于叢薄,筑圓丘以祀朝日,飾瑤階以揖夜光。奏九天之和樂,百獸率舞,八音克諧,木石潤澤。時有流云灑液,是謂“霞漿”,服之得道,后天而老。有石璘之玉,號曰“夜明”,以暗投水,浮而不滅。當斯之時,漸革庖犧之樸,辨文物之用。時有丹雀銜九穗禾,其墜地者,帝乃拾之,以植于田,食者老而不死。(卷一《炎帝神農》)
所謂神芝、靈苗、朱草、卿云、丹雀,皆緯書中常見的符瑞意象。至于“服之得道,后天而老”的霞漿,則應是道士修煉的神物。
黃帝以土德王,“時有黃星之祥”(卷一《軒轅黃帝》)。唐堯以火德王,他在位時,“圣德光洽。河洛之濱,得玉版方尺,圖天地之形。又獲金璧之瑞,文字炳列,記天地造化之始……有吳之鄉(xiāng),有北之地,無有妖災。沉翔之類,自相馴擾。幽州之墟,羽山之北,有善鳴之禽,人面鳥喙,八翼一足,毛色如雉,行不踐地,名曰青翟鳥,其聲似鐘磬笙竽也”。甚至西海之西浮玉山下巨穴的“陰火”,“當堯世,其光爛起,化為赤云,丹輝炳映,百川恬澈。游海者銘曰‘沈燃’,以應火德之運也”(卷一《唐堯》)。
虞舜之世,“有五老游于國都,舜以師道尊之,言則及造化之始。舜禪于禹,五老去,不知所從。舜乃置五星之祠以祭之。其夜有五長星出,熏風四起,連珠合璧,祥應備焉”(卷一《虞舜》)。
周武王伐紂時,“樵夫牧豎探高鳥之巢,得玉璽,文曰:‘水德將滅,木祚方盛?!?卷二《殷湯》)又有“大蜂狀如丹鳥,飛集王舟,因以鳥畫其旗”,以為吉兆 (卷一《周》)。
劉邦之父劉太公微時,曾獲一佩刀,“長三尺,上有銘,其字難識,疑是殷高宗伐鬼方之時所作也”。太公游豐沛山中,遇工匠鑄器,聲稱為天子鑄劍,并請得太公所佩刀,“即成神器,可以克定天下,星精為輔佐,以殲三猾。木衰火盛,此為異兆也”。太公與之。劍成,太公以授劉邦,終定天下(卷五《前漢上》)。該工匠所言,即預言劉邦應運的符讖?!靶蔷薄叭闭?,蕭《錄》引《鉤命訣》:“蕭何為昴星精,項羽、陳勝、胡亥為三猾?!敝転槟镜拢瑵h繼周為火,故云“木衰火盛”*秦為水德。但據讖緯的流行說法,秦屬閏水,曇花一現,不在運次之列。所以漢直承周為火德。。
《拾遺記》卷七敘魏明帝接受諫諍,“去煩歸儉”,減輕民眾的負擔,于是“人神致感,眾祥皆應。太山下有連理文石,高十二丈,狀如柏樹”。曹魏禪漢,自承土德,所以當時各地多見土石植物之嘉瑞。王嘉并引《洛書》“皇圖之寶,土德之征,大魏之嘉瑞”以證之。但卷七所述“針神”薛靈蕓(夜來)的故事,已隱喻魏滅晉興。文中敘述薛靈蕓容貌絕世,魏文帝時獲選入宮:
帝以文車十乘迎之,車皆鏤金為輪輞,丹畫其轂,軛前有雜寶為龍鳳,銜百子鈴,鏘鏘和鳴,響于林野。駕青色駢蹄之牛,日行三百里。此牛尸屠國所獻,足如馬蹄也。道側燒石葉之香,此石重迭,狀如云母,其光氣辟惡厲之疾。此香腹題國所進也。靈蕓未至京師數十里,膏燭之光,相續(xù)不滅,車徒咽路,塵起蔽于星月,時人謂為“塵宵”。又筑土為臺,基高三十丈,列燭于臺下,名曰“燭臺”,遠望如列星之墜地。又于大道之傍,一里一銅表,高五尺,以志里數。故行者歌曰:“青槐夾道多塵埃,龍樓鳳闕望崔嵬。清風細雨雜香來,土上出金火照臺?!?/p>
王嘉認為,“土上出金火照臺”正是預言晉朝將興的符讖。“漢火德王,魏土德王,火伏而土興,土上出金”,自然是象征金德之晉將興。
晉興之征,又見于卷九《晉時事》篇:
武帝(司馬炎,236—290)為撫軍時,府內后堂砌下忽生草三株,莖黃葉綠,若總金抽翠,花條苒弱,狀似鐙。時人未知是何祥草,故隱蔽不聽外人窺視。有一羌人,姓姚名馥,字世芬,充廄養(yǎng)馬,妙解陰陽之術,云:“此草以應金德之瑞?!别ツ昃攀?,姚襄則其祖也。馥好讀書,嗜酒,每醉時好言帝王興亡之事。
對孔子的神化,西漢(或說戰(zhàn)國)已經開始了。但讖緯對孔子的神化,可說在中國歷史上前無古人,后無來者。西漢今文經學家以孔子為“素王”,意思是孔子空有王者之德而無機會施展政治抱負。但在讖緯論述中,孔子是生來就具有神性的,感生、異貌、符讖、符瑞等受命征兆,無不具備。但由于他是黑帝之精裔,卻生在周漢之際,“黑不代倉”,生不逢運,按五行相生的次序,不能成為帝王,只能當“素王”[27]67-88。 《拾遺記》卷三《周靈王》篇敘孔子感生故事:
周靈王立二十一年,孔子生于魯襄公之世。夜有二蒼龍自天而下,來附征在之房,因夢而生夫子。有二神女,擎香露于空中而來,以沐浴征在。天帝下奏鈞天之樂,列以顏氏之房。空中有聲,言天感生圣子,故降以和樂笙鏞之音,異于俗世也。又有五老列于征在之庭,則五星之精也。夫子未生時,有麟吐玉書于闕里人家,文云:“水精之子,系衰周而素王?!惫识埨@室,五星降庭。征在賢明,知為神異,乃以繡紱系麟角,信宿而麟去。相者云:“夫子系殷湯,水德而素王?!敝辆赐踔敹ü哪?,魯人鋤商田于大澤,得麟,以示夫子。系角之紱,尚猶在焉。夫子知命之將終,乃抱麟解紱,涕泗滂沱。且麟出之時,及解紱之歲,垂百年矣。
蒼龍夢感、五老(五星)在庭、天奏神樂、麒麟吐讖、水德素王等讖緯意象,在《拾遺記》中展現得極為鮮明。無怪蕭《錄》稱《拾遺記》所記孔子神跡,與《孝經援神契》《孝經鉤命決》等緯書的說法“相符”,可證“述作書者,莫不憲章古策,蓋以至圣之德列廣也”。
讖緯在西晉初遭到朝廷明令禁絕,其后前趙、前秦也曾頒布嚴厲的禁令[28]235-252, 但精通讖緯在當時仍被視為博學智慧,通緯者受到尊敬。南北方的政治、文化精英中,無論華夏族或非華夏族,習緯是普遍風氣,通緯是淵博的標志之一[29]968。在那一時期編撰的史學著作,如《三國志》、諸家《晉書》《帝王世紀》《后漢書》《宋書》《南齊書》《水經注》《華陽國志》等名著中,都對通緯的學者文人贊譽有加。在這樣的歷史文化語境中,《拾遺記》視通曉讖緯為歷史人物(包括傳說人物)值得褒揚的素質,完全在情理之中。如卷六《后漢》篇:
何休木訥多智,《三墳》、《五典》,陰陽算術,河洛讖緯,及遠年古諺,歷代圖籍,莫不咸誦也……京師謂康成為“經神”,何休為“學海”。
任末年十四時,學無常師,負笈不遠險阻。每言:“人而不學,則何以成?”或依林木之下,編茅為庵,削荊為筆,克樹汁為墨。夜則映星望月,暗則縷麻蒿以自照。觀書有合意者,題其衣裳,以記其事。門徒悅其勤學,更以靜衣易之。非圣人之言不視。臨終誡曰:“夫人好學,雖死若存;不學者雖存,謂之行尸走肉耳!”河洛秘奧,非正典籍所載,皆注記于柱壁及園林樹木,慕好學者,來輒寫之。時人謂任氏為“經苑”。
卷七《魏》篇:“任城王彰,武帝之子也。少而剛毅,學陰陽緯候之術,誦《六經》《洪范》之書數千言?!本戆恕妒瘛菲?/p>
周群妙閑算術讖說。游岷山采藥,見一白猿,從絕峰而下,對群而立。群抽所佩書刀投猿,猿化為一老翁,握中有玉版長八寸,以授群。群問曰:“是何年生?”曰:“衰邁也,忘其年月,猶憶軒轅之時,始學歷數,風后、容成,皆黃帝之史,就余授歷數。至顓頊時,考定日月星辰之運,尤多差異。及春秋時,有子韋、子野、裨灶之徒,權略雖驗,未得其門。邇來世代興亡,不復可記,因以相襲。至大漢時,有洛下閎,頗得其旨?!狈溲?,更精勤算術。乃考校年歷之運,驗于圖緯,知蜀應滅。及明年,歸命奔吳。皆云:“周群詳陰陽之精妙也?!笔袢酥^之“后圣”。白猿之異,有似越人所記,而事皆迂誕,似是而非。
卷九《晉時事》篇:“張華,字茂先,挺生聰慧之德,好觀秘異圖緯之部,捃采天下遺逸,自書契之始,考驗神怪,及世間閭里所說,造《博物志》四百卷,奏于武帝?!?/p>
五、從《拾遺記》看道教與讖緯話語、意象的共生與相互滲透
魏晉南北朝是道教發(fā)展的重要時期,也是讖緯持續(xù)發(fā)生影響的時期,在當時的文學、史學作品中,出現道教與讖緯在話語、意象等多方面的共生與相互滲透現象是在所難免的。即以《拾遺記》為例,前文提到卷一《炎帝神農》篇描述炎帝時出現的多種緯書中常見的符瑞意象,如神芝、靈苗、朱草、卿云、丹雀等,又說“時有流云灑液,是謂‘霞漿’,服之得道,后天而老”。這種延年益壽的霞漿,《論衡·道虛》中稱為“流霞”,屬于仙家之物,據說飲之數月不饑。
卷一《虞舜》篇說虞舜之世,“有五老游于國都”,典出緯書。該篇接著又說:
舜葬蒼梧之野,有鳥如雀,自丹州而來,吐五色之氣,氤氳如云,名曰憑霄雀,能群飛銜土成丘墳。此鳥能反形變色,集于峻林之上。在木則為禽,行地則為獸,變化無常。常游丹海之際,時來蒼梧之野。銜青砂珠,積成壟阜,名曰“珠丘”。其珠輕細,風吹如塵起,名曰“珠塵”。今蒼梧之外,山人采藥,時有得青石,圓潔如珠,服之不死,帶者身輕。故仙人方回《游南岳七言贊》曰:“珠塵圓潔輕且明,有道服者得長生?!?/p>
“五老”又見于卷三《周靈王》篇。這一次,他們成為與老子共談天地之數的仙侶道友:
老聃在周之末,居反景日室之山,與世人絕跡。惟有黃發(fā)老叟五人,或乘鴻鶴,或衣羽毛,耳出于頂,瞳子皆方,面色玉潔,手握青筠之杖,與聃共談天地之數。及聃退跡為柱下史,求天下服道之術,四海名士,莫不爭至。五老,即五方之精也。
卷七《魏》篇:
建安三年,胥徒國獻沈明石雞,色如丹,大如燕,常在地中,應時而鳴,聲能遠徹。其國聞鳴,乃殺牲以祀之,當鳴處掘地,則得此雞。若天下太平,翔飛頡頏,以為嘉瑞,亦為“寶雞”。其國無雞,聽地中候晷刻。道家云:“昔仙人桐君采石,入穴數里,得丹石雞,舂碎為藥,服之者令人有聲氣,后天而死。”昔漢武帝寶鼎元年,西方貢珍怪,有虎魄燕,置之靜室,自于室中鳴翔,蓋此類也?!堵鍟吩疲骸盎蕡D之寶,土德之征,大魏之嘉瑞?!?/p>
胥徒國獻丹石雞于漢末,被視為曹魏受命之瑞。王嘉在解釋這一嘉瑞時,同時引用道家的說法和《洛書》,可以說是《拾遺記》中道教和讖緯話語、意象共生和相互滲透的極佳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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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岳嶺]
收稿日期:2016-03-09
作者簡介:呂宗力(1950—),男,廣西壯族自治區(qū)陸川市人,博士,香港科技大學人文學部榮休教授,哈爾濱工業(yè)大學深圳研究生院基礎科學與人文學院講座教授,主要從事中國古代史研究。
中圖分類號:K23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6320(2016)03-0018-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