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萬聞
談談關于西安事變的重大爭論——紀念西安事變80周年
畢萬聞
[內容提要]近年來,關于西安事變的爭論趨向兩極化。有幾個重大問題值得商榷:“禍國論”的要害,在于避談蔣介石鐵心大打“剿共”內戰(zhàn)對中國存亡的危害;輕視兵諫的“革命論”,忽視了西安事變的主線與主調;“后悔論”,只講20世紀50年代后期幽禁中的張學良在多種復雜因素驅動下的短期動搖,而不談張的整個一生;“人渣論”,實際上是以偏概全。值此西安事變80周年之際,更應當客觀而全面地評價西安事變及張學良的功過。
西安事變 張學良 兵諫
近年來,網(wǎng)絡議史與影視戲史拉近了歷史與現(xiàn)實的距離,使西安事變及其相關人物的研究,從學術論壇擴展至廣大民眾尤其是青年群體更加關注的輿論場,取得了可喜的新進展與新發(fā)現(xiàn),但也出現(xiàn)了新觀點與新爭議。筆者愿就若干重大爭論試做評析,以便拋磚引玉。
這種爭議,自西安事變爆發(fā)時就有了,80年來從未間斷,根源在于國共兩黨對西安事變的總體評價迥然不同。但近年來,“禍國論”也在大陸流傳開來。這種論斷出自于一種假設:如果張學良楊虎城兩人不發(fā)動西安事變,蔣介石的中央軍就能把中共領導的紅軍剿滅了,蔣介石會待做好抗戰(zhàn)準備之后再抗日,抗戰(zhàn)就不至于那么慘烈,犧牲和損失也不至于那么深巨;張楊破壞了蔣的抗日戰(zhàn)略,使抗戰(zhàn)提前了。因此,張楊是國家和民族的千古罪人。顯然,“禍國論”至少建立在兩大前提之上:1.中央軍確能剿滅紅軍;2.日本定會推遲發(fā)動全面侵華戰(zhàn)爭,并讓中國做好抗戰(zhàn)準備。
先談第一個前提:的確,西安事變前夕,紅軍僅剩3萬來人,局促于陜甘一隅,地瘠人稀,給養(yǎng)和彈藥之補充十分困難;而且,只剩一個月的存糧了。北面是無法生存的沙漠,東西南三面有蔣的30多萬大軍包圍著,處境艱危。但這只是問題的一面,還有更重要的一面:長征后的紅軍,身經(jīng)百戰(zhàn),出生入死,仍然胸懷理想,視死如歸;他們不僅上下一心,還有鋼鐵般的紀律;他們與民眾水乳交融,深得民心;領袖毛澤東等人的謀略和政策,也遠非蔣介石之輩所可比擬。因此,他們的戰(zhàn)斗力可謂以一當十。否則,蔣圍追堵截紅軍二萬五千里,為何沒能“剿滅”紅軍?西安事變爆發(fā)后,冒險親赴西安的宋美齡女士為何力主和平?她在《西安事變回憶錄》中說,內戰(zhàn)“發(fā)動之日,即共黨重生其活力之時;則影響將如電流之疾走,(必)釀成空前之內戰(zhàn),召致不可預期之浩劫”,而日本“正懸盼中國內戰(zhàn)之爆發(fā)”,借以發(fā)動“大規(guī)模之侵略,完成其統(tǒng)治中國之迷夢”。①可見,蔣與宋最害怕的,不是張楊等地方實力派,而是紅軍。再說,持“禍國論”者均承認日軍遠比蔣的中央軍強大,但抗戰(zhàn)開始時,中共領導的軍隊僅有3萬余人,大多在敵后(日軍占領區(qū))抗戰(zhàn),條件更加艱苦,到抗戰(zhàn)勝利時,已從3萬余人發(fā)展到120多萬人。兇悍的日軍,為何沒能剿滅他們,反而讓其發(fā)展壯大了呢?
有論者以紅軍西路軍之失敗來判定陜北紅軍也必敗,其實西路軍僅僅是個特例。西路軍從河西走廊向新疆行進,那里地勢狹窄,難以開展游擊戰(zhàn),又是回民聚居區(qū),馬家軍已在那里經(jīng)營了幾十年,而西路軍大多是漢族,群眾難以發(fā)動,根據(jù)地難以建立,加上為了配合陜北紅軍主力,西路軍行進方向一變再變,指揮失當,終致失敗。西路軍無法與陜北紅軍主力相比,何況,西路軍也未徹底失敗,最后仍有七八百人在李先念等人率領下回到了陜北。
有一個要害問題,持“禍國論”者均避而不談,那就是西安事變爆發(fā)之前的國共兩黨關系。實際上,持續(xù)數(shù)月之久的國共兩黨代表秘密和談,到西安事變前夕,已經(jīng)徹底破局。中共要蔣先停止“剿共”內戰(zhàn),蔣要中共先解除紅軍武裝。和談無望,雙方便都積極備戰(zhàn)。蔣認定“剿共”戰(zhàn)爭只須再堅持“最后五分鐘”,便急調大軍30多萬,鐵心殲滅紅軍;中共清楚蔣之用心,便于西安事變之前一個月,制定了新的作戰(zhàn)方略,打出陜北,進行第二次長征,在晉、豫、鄂、川等省繞大圈子,以戰(zhàn)求和。實事求是地說,如果張楊不發(fā)動西安事變,新的國共大內戰(zhàn)勢必爆發(fā);中央軍消滅不了紅軍,紅軍也消滅不了中央軍。但新的大內戰(zhàn)必然嚴重損耗中國的國防力量,也必然如宋美齡女士所說,給日本發(fā)動大規(guī)模侵華戰(zhàn)爭提供借口與良機,幫助日本“完成其統(tǒng)治中國之迷夢”。
張楊為何在這時發(fā)動了西安事變?雖有多種因素,如渴望通過中共獲得蘇聯(lián)援助,要學習紅軍以弱勝強的戰(zhàn)法以革新東北軍和十七路軍,但最根本的還是要停止即將發(fā)生的“剿共”大內戰(zhàn),聯(lián)手抗日,以實現(xiàn)他們強烈的救國心愿。那種說張學良之所以聯(lián)共聯(lián)蘇,意在當“西北王”的論斷,完全沒有史實根據(jù)。眾所周知,即使張學良不聯(lián)共聯(lián)蘇,他也早已是西北地區(qū)的最高軍政長官了。
再說“禍國論”的第二個大前提。如果不發(fā)生西安事變,日本就會推遲幾年甚至等到美國對日開戰(zhàn)之后再發(fā)動全面侵華戰(zhàn)爭嗎?日本就會讓中國增強國力做好抗戰(zhàn)的準備嗎?持“禍國論”者迄今也沒有提供任何可信的日方史料與史實。筆者敢斗膽斷言,他們永遠也找不到這樣的史實根據(jù)。為何?明治維新(1868)之后,日本很快就確立了所謂“大陸政策”,其核心就是侵占并滅亡中國,這是日本軍國主義長期的基本國策。狡猾而兇殘的日本侵略者怎么會發(fā)善心,讓中國增強國力,讓中國做好抵抗日本侵略的準備呢?從海內外研究西安事變前后日本對華政策的權威論著看,事變前后日本的對華政策雖然多少有些變化與微調,但其侵華的基本戰(zhàn)略和步驟并無大的改變。②這也足以證明,沒有西安事變,日本也決不會推遲幾年再發(fā)動全面侵華戰(zhàn)爭。
至于把抗戰(zhàn)期間我國軍民犧牲之慘烈,損失之嚴重,歸罪于西安事變,那就更沒有道理了。從根本上說,這是中日兩國綜合國力在戰(zhàn)場上的體現(xiàn),也是中華民族不甘屈服英勇獻身的力證。當年的中國,基本上還是一個封建落后的農(nóng)業(yè)國,而日本早已是近代化的工業(yè)國,中國整整落后了一個時代。舉例說,武器和彈藥的制造需要消耗大量的鋼鐵,從1937年到1945年的8年抗戰(zhàn)期間,日本的鋼鐵產(chǎn)量總和是中國的一千多倍?、圬毴趼浜蟮闹袊渴裁醋柚沽巳毡緶缤鲋袊靠渴裁慈〉昧丝箲?zhàn)勝利?靠得就是民族的慘烈犧牲和國家的巨大損失。
在持“禍國論”者這一群體里,還有些人認為西安事變拯救了共產(chǎn)黨,因而辱罵張楊。筆者倒想反問諸位先生,沒有張楊發(fā)動的西安事變,蔣介石能否停止剿共?紅軍能否甘愿繳械投降?內戰(zhàn)不是要打得更慘烈更持久嘛!這樣一來,國人的傷亡與國家的損失必定更多,日本必定如宋美齡女士所說,乘機發(fā)動更大規(guī)模的侵略。諸位難道還不如80年前的宋美齡那樣把問題的實質看清楚嗎?如果非要說西安事變拯救了誰?應該說,西安事變主要是拯救了我們的國家,拯救了危如累卵的中華民族。至于說是否拯救了共產(chǎn)黨,那就應該細加分說。當年,誰人不知國民黨腐敗而共產(chǎn)黨清廉?西安事變結束不久,1937年3月底,蔣介石曾當面對周恩來說,中共有民族意識和革命精神,是新生力量,并承認1927年國共分家致使革命失敗,造成了軍閥割據(jù)和日本帝國主義侵占中國的局面。④可見,連蔣介石當年也承認共產(chǎn)黨比國民黨更清廉,并承認國共合作比國共對抗要好。客觀地說,沒有張楊發(fā)動的西安事變,短期之內,中共與紅軍定會遭到蔣的嚴重打擊,受到巨大損失;日寇也定會趁機發(fā)動更大的侵略,但愛國愛民的中共與紅軍必將在抗擊日寇的戰(zhàn)爭中重新崛起并發(fā)展壯大!
抗戰(zhàn)八年,共產(chǎn)黨軍隊與國民黨軍隊各有所長,“共軍”在敵后戰(zhàn)場作戰(zhàn),“國軍”在正面戰(zhàn)場作戰(zhàn),相互支援,相互配合,使日軍首尾難顧,疲于奔命。這些后續(xù)的史實也確鑿地證實:西安事變所促成的國共合作發(fā)揮了偉大的救國作用。
這個爭議與上一個爭議不同。這個爭議是純學術性的,不涉及論者的政治傾向或立場。但這個爭議涉及西安事變的主旨,即是否要推翻當時的中央政權——南京國民政府及國民黨各地方實力派,因而關系重大,不得不辯。
20多年前,最早提出這個問題的是一位對西安事變研究做出了重大貢獻的權威學者。他認為,西安事變是革命,革命沒走通,結果變成了兵諫。此說剛一提出,筆者便回應說,西安事變主旨是兵諫!當然,張楊也有萬全的考慮:萬一兵諫走不通,怎么辦呢?張楊的整個謀劃分為三個步驟,而把希望主要寄托在頭兩個步驟上:勸諫和兵諫,萬一這兩步都無效,迫不得已,那只好走第三步——上山,在中共與蘇聯(lián)的強力支持下,與紅軍一道去打游擊抗日。因此,西安事變前一個月,張學良已經(jīng)把扣蔣的想法通過葉劍英向中共中央做了報告(順便說,那種拿不出史實根據(jù),卻武斷否認此事的論斷,恐怕站不住腳)。究竟是兵諫還是革命?這是多年前的爭議。但近年來,仍有學者一再強調西安事變的革命層面。
其實,只要讀者細心考察一遍西安事變發(fā)動與解決的實際過程,就會明白,抗日救國既是西安事變的主旨,也是西安事變的主線和主調。在中日民族矛盾早已上升為主要矛盾之后,在國難當頭的存亡之際,無論是發(fā)動者張楊還是參與者中共,不僅不想推翻南京中央政府和各地方實力派,還在積極爭取與他們合作抗日;即便有人一時要除蔣,也是誤以為除掉了蔣,會更有利于與南京國民政府及各派聯(lián)手抗日。
但有權威在問:為何西安事變發(fā)動時公開提出的八項主張(時局通電)卻沒有明確要求抗日和停止“剿共”的字樣?其實,這個問題本身有點太書呆子氣了。通電要求全國“抗戰(zhàn)”,不就是要求舉國抗日嘛!要求“停止一切內戰(zhàn)”,不就是要求停止“剿共”嘛!既然是通電,就要爭取團結各個階層的中國人,又不想讓日本侵略者過早地看清楚事變的主旨。因此,通電在字句上就沒有必要那么直白。
抓蔣之前,張學良反復地勸說蔣停止“剿共”,懇勸、哭諫、對吵,苦口婆心,就差沒下跪了。如果要革命,還勸蔣干什么?完全可以直接抓蔣進行公審!扣蔣之后,如果要革命,張楊為何不除蔣?難道蔣能跟張楊一道干革命嗎?在抓蔣行動已經(jīng)開始但尚未抓到之時,楊說:扣起來個活蔣介石,迫使內戰(zhàn)停止,就必然還得放個活蔣介石;張則對楊說:如果委員長采納了我們的意見,“我便送他回南京”⑤。如果這還不夠(有人說回憶不可信),那么,還可舉出蔣方的鐵證。蔣的親信將領萬耀煌在扣蔣的當天也被扣押,萬耀煌在當天的日記中寫道:張學良兩次對萬說,只要委員長接受我們的抗日主張,我張學良一定親送委員長回南京。12月14日,遠在南京的宋美齡也得悉張學良要親自送蔣回京。權威學者大多都沒有注意到,這些足以表明張楊兩人捉蔣放蔣初心的言行,是在西安事變遭到蘇聯(lián)和全國輿論(陜西除外)強烈反對與憤怒譴責之前,而不是之后。換言之,擁蔣聯(lián)共聯(lián)蘇來抗日救國,是張楊的主動要求,不是迫不得已的被動要求。張楊這些擁蔣抗日的言行,鐵證如山,誰也否認不了。
至于張學良發(fā)給中共的一些密電,說蔣介石反革命面目已畢現(xiàn),稱事變?yōu)椤耙欢ひ欢锩?,那主要是為了獲得中共特別是蘇聯(lián)的支持;再則,抗日救國,也必須廣泛發(fā)動民眾,自當提出一些反專制爭民主的革命性主張,但這些都不能做為西安事變性質是革命的證據(jù)。
有人引用張學良被幽禁期間的一些話語或文字,說張學良后悔發(fā)動了西安事變;有人用張重獲自由后的講話,說張并沒有后悔過。真相如何呢?檢讀張幽禁50多年的全部日記與文稿,張的心路歷程也頗為曲折復雜,筆者這里只能簡要地概述一下。
抗戰(zhàn)期間,抗日救國是張學良最大的期許;抗戰(zhàn)勝利后,他希望國共兩黨能合作建國;蔣發(fā)動內戰(zhàn)初期,他認為蔣恃強而不肯遷就中共,他甚至托人轉告蔣:要憑借武力消滅中共,萬難辦到,要蔣修明政治,還建議蔣鏟除土豪劣紳,平均地權,認為地主的存在是中國農(nóng)村最大的危機??梢姡麑嶋H上是支持中共的大政方針的。
但當蔣介石戰(zhàn)敗求和之時,張學良又希望中共寬大為懷。1950年以后,張渴望重獲自由,請求出山。張本性活潑好動,此時失去自由已經(jīng)十多年了。1956年,蔣逼他寫西安事變回憶錄,他只好“真而諱”,跟蔣打擦邊球,自己則一如既往地承擔發(fā)動事變的責任,只用空話大罵共產(chǎn)黨。蔣又逼他寫自傳,企圖讓他承擔提前抗戰(zhàn)和丟失大陸這兩大責任,張只好說,他個人沒有那么大的能量,而把這兩大責任歸因于天。
1956年,社會主義陣營發(fā)生了波蘭和匈牙利事件。張學良對蘇聯(lián)鎮(zhèn)壓波匈事件心懷不滿。1957年,大陸展開“反右”斗爭,并嚴重擴大化了。他的一些親友以及他所熟悉的一些愛國名流,被打成了“右派”。1958年8月,他的舊屬與心腹周鯨文在香港發(fā)表了激烈批評“反右”的講話,他深受震動,便主動寫了一篇《坦述西安事變痛苦的教訓敬告世人》,說自己受了中共的“欺騙、愚弄和利用”。他說這篇文章如果得蔣公布,今后他就將成為一名“反共戰(zhàn)士”了。⑥看來,“反右”前后,在多種因素的作用下(波匈事件、“反右”擴大化、渴望自由、兩蔣的誘迫,等等),張嚴重地動搖了,曾一度后悔發(fā)動了西安事變。張的這篇文章,蔣經(jīng)國讀后甚為感動,并轉呈給蔣介石。但兩蔣并未公布此文,顯然另有考慮。這年秋冬,兩蔣先后召見了張學良。張向蔣介石表示,過去誤以為共產(chǎn)黨也愛國,這兩年“覺醒”了。蔣介石說西安事變對國家損失太大,張學良聞之甚為難過。⑦此后,兩蔣讓張改住舒適幽雅的住所,又在宋美齡的關護之下,讓張遷居臺北,并讓張自費建房。1961年,張學良遷入自建新房。此后,兩蔣允許張在看守嚴密監(jiān)視下到臺灣各處游玩。但兩蔣在世時,張一直沒有獲得他所期盼的真正自由。
兩蔣去世之后,1990年,張學良讓趙一荻發(fā)表文章,公開宣稱,張不愛哪一黨哪一派,他愛的是國家和同胞。重獲自由之后,張嚴厲斥責蔣介石,高度評價周恩來。說到西安事變,他斬釘截鐵地表示,沒有什么后悔不后悔,如果人生重來,他照樣還會發(fā)動西安事變??梢姡瑥垖W良的后悔,只是在長期特殊幽閉境遇中的短期動搖而已。
多年前,在遼寧舉行的一次學術研討會上,筆者說張學良對東北與熱河淪陷負有重大責任,遭到許多著名學者的嚴厲抨擊。今日,輿論場上,卻為張是人渣還是英雄爭論不休。持“人渣論”者常常拿張下野游歐前的負面言行做論據(jù),筆者也不想回避這些。
北洋軍閥統(tǒng)治時期,恐怕是中國近代社會最腐朽最黑暗的時期之一。早年,張學良就沉浸在北洋這個大染缸里。軍閥混戰(zhàn)是北洋時期的主要歷史特征。張作霖的特點則是野心極大,要奪取國家最高權位——大總統(tǒng),他先后五次派軍入關爭雄。1924年之前,張學良對其父基本上是言聽計從,其后雖對其父窮兵黷武政策在言論上有些看法,但在軍閥混戰(zhàn)的戰(zhàn)場上,他不是主將便是首席指揮官。他同情郭松齡的愛國言行,但領兵打敗郭的就是他。郭犧牲之前,張平時把日常軍務都交給郭做,自己則耽于玩樂。其父要找他時,總是派人到賭場或窯子去找,幾乎總能在這兩個地方找到他。國共第一次合作后進行北伐,要打倒的對象就是北洋軍閥。在這些禍國殃民的北洋軍閥里,張學良該不該算一個?率軍在豫南大戰(zhàn)中對抗武漢北伐軍的就是張學良。
但北洋時期結束,張學良步入了新的政治營壘:國民黨新軍閥。從封建營壘進入大資產(chǎn)階級營壘,也算是一種進步吧。1928年,日本政府和南京國民政府都極力拉攏張。該站在哪一邊?張學良毅然實行東北易幟,站到了南京國民政府一邊,促成了中國統(tǒng)一,這是張人生的第一個功績。為何站在南京國民政府一邊?他與日本有殺父之仇,也深悉日本要侵占東北,滅亡中國。但第二年,他出于愛國之心,盲目地發(fā)動了對蘇作戰(zhàn)的中東路事件,結果不僅損兵折將,得不償失,還向日軍暴露了東北軍的致命弱點。1930年的“九一八”,他派軍入關,雖有結束蔣馮閻中原大戰(zhàn)之功,但重兵入關,致使東北國防空虛。重返平津花花世界,他盡享人生樂趣。影視作品常常贊揚他與趙四小姐的忠貞愛情,可張自己卻說他年輕時亂七八糟,沒有什么愛情。他坦承有11位情婦。⑧與情婦鬼混期間,張也在吸毒,毒癮最大時,每天要打400針,而這樣的毒針,正常人打上10針,非死即病(張抗毒的能力真強?。?。⑨
可是“好景”不長,不久便發(fā)生了九一八事變。多年前,我與為張學良極力辯護的知名學者們爭論時就說過,不管張能講出多少理由,如果守土有責的軍政首領可以不予抵抗就放棄大片國土,事后且好官仍舊做著,那么,保家衛(wèi)國的職責到底該由誰來承擔?再說,誠如張學良當時的一位心腹所說,九一八事變前后,直到熱河失守,正是張“苦中尋樂”最甚的腐化時期。身負國難家仇,卻如此荒淫,難免有人認為他是人渣。
可是,1933年春,熱河淪陷,輿論沸騰,張學良成為千夫所指,隨即下野赴歐。長期以來,權威學者們幾乎都認為,1935年底張學良與中共及紅軍直接接觸后,才有了重大轉變。如果只從政治態(tài)度上考量,此說也有一定道理;但如果對張的整個人生軌跡加以考察,其人生重大轉折其實發(fā)生在下野游歐的1934年。⑩這里不便詳加論證,只能說,千夫所指與辭職下野,對張震動極大。游歐整整一年,他不斷地反思與自責。張為何能有實質性的重大轉變?常識說,人性有善惡兩面,不過好人壞人各有側重而已。始終只看張學良負面人性者,不僅認定他是人渣,也看不到或者有意不看他負面人性占主導時期里,他還有正面人性的次要層面。張下野時,了解他的一位親信在其當時的日記中說,張善善而不能用,惡惡而不能去,復為嗜好所累,還說他聰明過人而無決心。顯然,即使在他腐化墮落時期,他內心也十分清楚好壞善惡,并為此糾結不已,只是那時他還下不了決心棄惡從善。
1933年出國前,張學良下決心要戒毒,其心腹不信,因為像他那樣長期吸毒且毒癮極大的人,真能徹底戒除者,通常百人里只有一二而已。張回答說:“我張學良不是沒有骨頭的人。”他昏迷瘋狂了一周多,三周多就徹底戒了??梢姡瑥垖W良確非凡夫俗子!張初次游歐,一向好玩的他卻不去游山玩水,總是一邊探尋救國之道,一邊反省自己的過去。他說,東北軍過去95%以上的錯誤都該由他來負責,他如果不能自救,就無法改善東北軍,更不配談救國!在英國,首相麥克唐納給他講了克倫威爾的生平??耸蠟槭箛覐娛ⅲ钊珖挂磺袏蕵?,因此遭到一些人憎惡,死后竟被人斷尸。張聽后大受感動。他深知,當時的中國比克氏當政時的英國要危險得多!他反復警戒自己:要救中國,不能再看別人如何,必須先把自身的一切:金錢、名位、享樂、毀譽和生死都看穿了,不講任何條件地為國家犧牲,沒有這樣決心奉獻自己一切的人,中國不能得救!因此,張學良引用佛經(jīng)上的話說,“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他矢志要做無名英雄!1934年游歐回國后,張學良曾在牯嶺與蔣介石的心腹將領蔣鼎文同住一個房間。張時常與蔣鼎文談到天亮,談他過去的罪過,目前的苦悶,收復東北的渴望,談著談著就痛哭失聲。蔣鼎文深深地被他的悲壯決心所感動(蔣介石被扣期間,派往南京傳送蔣親筆手令的,就是這位蔣鼎文將軍)。駐節(jié)武漢時期,張不僅戒除了種種不良嗜好,身體健壯如牛,在職守上也體察下情,勤勞刻苦。人們用四個字來描述張學良出國前后的體魄與言行,“判若兩人!”
張學良深沉誠摯的救國言行,在西安事變前后達到了極致。為求簡短,這里只說一件小事。1936年12月25日下午,張陪送蔣介石等人乘飛機從西安飛往洛陽。翌日早晨,蔣等先乘另一架飛機飛往南京。大約一個小時后,張乘自用波音專機起飛了,駕機的是張的私人駕駛員(美國人)。西安事變等于叛變,除了陜西,全國均掀起了擁蔣浪潮;西安事變也震撼了全世界,張寄予厚望的蘇聯(lián)竟說他是受日本指使發(fā)動了事變,美國一家著名刊物把張稱為“世界惡棍”。張學良卻不顧“三位一體”(東北軍、西北軍與中共)參與事變所有官兵(包括張最信賴的心腹與親人)的強烈反對,毅然決然只身陪送蔣等回京。當時,世人皆知張學良去南京絕不會有好下場!張的波音專機升空后,張的這位美國駕駛員對張說,我們別去南京,飛回西安吧!張卻堅定地回答說,飛往南京!即便處死我,我也到南京去!毛澤東評論此事時說:“如果沒有十二月二十五日張漢卿送蔣介石先生回京一舉……則和平解決就不可能。兵連禍結,不知要弄到何種地步。必然給日本一個最好的侵略機會,中國也許因此亡國?!?張學良去南京后,把發(fā)動西安事變的所有責任都攬在自己身上了。
風瀟水寒,壯士一去不復返!
張學良后來曾說,自己若有一點點私心,就不會有西安事變。誠哉,斯言!事變中,國共兩黨自然要為本黨爭取利益的最大化,張既不為他所統(tǒng)領的近30萬東北軍爭,更不為自己爭,絲毫不爭!他所爭的,始終是停止內戰(zhàn),抗日救國。求仁得仁,“剿共”內戰(zhàn)停止了,舉國抗日實現(xiàn)了,中國得救了!張學良個人則在事變后得到了兩大“苦果”:1.東北軍瓦解了,被蔣收編了(東北軍近30萬人,是當時紅軍的10倍);2.張的大半生(50多年)的自由被蔣剝奪了。
在西安事變期間與張學良打過交道的國共兩黨領袖,都異口同聲地贊揚張的愛國赤誠。周恩來后來提到張時,曾三次痛哭。1949年,周對張治中先生說,西安事變時我們對不起張學良。周臨終時還囑咐主管臺灣事務的中央調查部羅長青部長,不要忘了老朋友張學良。許多人知道,周后半生一直記掛著張,但多數(shù)人都不知道,周張兩人只在1936年有過三次會晤,而這三次在一起相處的時間,加起來總共還不到十天。博古同志也參與了西安事變的解決,他說:張是個“愛國狂”。宋美齡談起西安事變,說到張時,總是說張不要權位,不要地盤,他“要的是犧牲”。宋美齡女士當然知道蔣介石恨死了張楊,但她在《西安事變回憶錄》中公然說,“此舉有異于歷來之叛變”,張楊“始終未提及金錢與權位問題”。?宋美齡還多次對國民黨人士說,我們對不起張漢卿。毛澤東讀了張被幽禁后寫給周恩來的信后說:“其璈璈之節(jié),形于言辭;拳拳之忠,催人淚下?!?
張在西安事變前后所迸發(fā)的愛國精神,無私無畏,堪稱圣潔!像他這樣統(tǒng)領30萬大軍且在國家政治舞臺上舉足輕重的軍政首領,純粹為了救國救民而發(fā)動政變,且為了和平解決這次政變而甘愿獻出自己的一切,縱觀中國五千多年的歷史,絕無僅有!查遍世界各國歷史,也找不到第二個!
那么,張學良究竟是人渣還是英雄呢?如實地說,張的一生,跌宕起伏,曲折而復雜,如果只就某一時段或某一側面來評說,下什么樣的斷語似乎都有道理。如果全面客觀地看,結論可就大不一樣了。為了簡明,這里不妨把1933年3月下野之前的張學良,簡稱舊張,下野之后的張學良,簡稱新張。筆者認為,只就舊張而論,說他是人渣,確有一定道理;只就新張而論,說他是民族英雄,千古功臣,也理所當然。問題是:張這個人從人渣變成了英雄!即便您認為他曾是人渣,他改過自新,重新做人了,我們還應當只以人渣給他定位嗎?那不是不給出路嗎?那也太不厚道了吧!筆者覺得,對于舊張與新張,負面人生與正面人生,也該分清孰大孰小,孰輕孰重。舊張,從1901年出生到1933年,去掉走入社會之前(張1920年從講武堂畢業(yè),畢業(yè)后才算走入社會)的20年,舊張這段實際只有13年。新張從1933年下野到去世的2001年,共68年,這68年中還有50多年是沒有自由的。舊張只有13年,新張長達68年,長短不言自明!再說,在舊張的13年里,東北易幟與結束中原大戰(zhàn),兩次促成國家統(tǒng)一,也應該算作功勞。此外,在政治圈里,不少大人物男盜女娼,卻說得冠冕堂皇,而張卻相當坦誠,自己的許多污點,比如玩女人等等,都是他親口說出來的。如果站在國家民族的立場,客觀地說,西安事變促成了拼死廝殺十年因而有深仇大恨的國共兩黨合作抗日救國。顯然,舊張的過錯與罪責加在一起,也遠遠不能與新張救國救民這個偉大的功勞相比。換言之,張學良的功勞遠遠大于罪過。因此,結論就應該是:張學良是一位偉大的愛國者,其民族英雄、千古功臣的桂冠,當之無愧!
筆者以為,無論是在持“禍國論”者還是持“人渣論”者的群體里,多數(shù)人都是因為不了解或不完全了解歷史真相。但不論你把真相與道理講得多么清楚明白,總是有人死死地認定西安事變不是救國而是禍國,再添加上張丟了東北,丟了熱河,生活糜亂……甚至追根溯源,把中共犯過的錯誤,包括“十年浩劫”在內,都追加到張身上,那張學良簡直就鐵定是人渣中的人渣了!但筆者要問:遵照諸位的邏輯,如果1927年蔣介石不發(fā)動政變,不搞“四一二大屠殺”,而是依照孫中山先生的遺愿,國共兩黨好好合作。那么,90年后的今日中國,該富強到何種程度??!民眾哪會遭受那么多苦難啊!如此看來,蔣介石是不是破壞國共合作扭轉歷史走向的罪魁禍首?是不是比張學良的罪責要大得多呢?再加上蔣又一貫獨裁,抗戰(zhàn)勝利后國民黨腐敗得“五子登科”,到1948年搞得物價飛漲,民怨沸騰,終至丟掉了大陸。那么,蔣介石是不是更大的人渣啊。
歷史不容假設,只靠假設來評說歷史,恐怕難以服人。近年來,與西安事變相關的較大爭論,還有一些,如中共與西安事變的關系,扣蔣放蔣送蔣問題,“二二事件”,張學良是否上當受騙,等等,限于篇幅,以后有機會再談吧。
[注 釋]
① 宋美齡:《西安事變回憶錄》,載秦孝儀主編《革命文獻》第九十四輯:西安事變史料(上冊),臺北:中央文物供應社,1983年,第41頁。
② 臧運祜:《西安事變與日本的對華政策》,載中國延安干部學院編《西安事變與二十世紀中國歷史變遷》,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08年,第729-751頁。此類成果極多,這里不一一列舉。
③ 劉建國、畢萬聞:《抗戰(zhàn)勝利與今日中國》,《東北史地》2015年第3期,第5頁。
④ 金沖及主編:《周恩來傳》,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1998年,第438頁。
⑤ 王菊人:《記西安事變前后的幾件事》;趙壽山:《西安事變前后的回憶》,均載吳福章編《西安事變親歷記》,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1986年,第146頁、第123頁。
⑥ 張學良:《張學良日記》未刊稿,1958年8月,以及隨存的張學良文稿等。藏于美國哥倫布亞大學珍本與手稿圖書館(TheBareBook&ManuscriptLibrary)。
⑦ 張學良:《張學良日記》未刊稿,1958年11月,以及隨存的張學良文稿等。藏于美國哥倫布亞大學珍本與手稿圖書館(TheBareBook&ManuscriptLibrary)。
⑧ 除原配于鳳至和長期同居的趙四小姐之外,這11位情婦中,在九一八事變之前,“連長”表嫂、窯姐“大洋馬”谷瑞玉、外長王正廷的妹妹、代理總理朱啟鈐的四女兒、溥杰的二姨太唐怡瑩等人,已經(jīng)先后淡出;但天津富商的梁十一小姐、上海商人徐東海的夫人、后來嫁給銀行家貝祖貽的蔣四小姐蔣士云、墨索里尼的女兒愛達等人,都在九一八事變前后與張學良打得火熱。
⑨ 王卓然:《自傳》,載遼寧省政協(xié)文史委等編《王卓然史料集》,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42頁。
⑩ 關于張的人生轉折,有興趣者可以參閱畢萬聞《從新發(fā)現(xiàn)的史料談張學良的抗日主張》,載臺灣聯(lián)合報系《歷史》月刊,1995年12月號,第124-130頁。
?《毛澤東與史沫特來的談話——關于西安事變問題》,載中央檔案館編《中國共產(chǎn)黨關于西安事變檔案史料選編》,北京:中國檔案出版社,1997年,第385頁。
? 秦孝儀主編:《革命文獻》第九十四輯:西安事變史料(上冊),臺北:中央文物供應社,1983年,第48頁。
? 畢萬聞:《從新發(fā)現(xiàn)的史料談張學良的抗日主張》,載臺灣聯(lián)合報系《歷史》月刊,1995年12月號,第128頁。
責任編輯:劉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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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9-5241(2016)04-0003-07
畢萬聞 吉林省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研究員 吉林 長春 1300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