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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鄒衍“大九州”神話宇宙觀生成考
高建文
鄒衍“大九州”神話宇宙觀包括“大九州”和“昆侖中心”兩個核心內(nèi)容,它是以《山海經(jīng)》為主要知識淵源,以“九”數(shù)和對稱等為“法則”,以天學步算為數(shù)理依據(jù),在傳統(tǒng)“天下”觀的基礎上,順應戰(zhàn)國地學發(fā)展趨勢而提出的。它的提出,突破了傳統(tǒng)以“中國”為法統(tǒng)區(qū)、以洛邑為“天下之中”的“天下”觀,是對“王者居天下之中”觀念的挑戰(zhàn),也是以鄒衍為代表的稷下學者為田齊帝制運動掃清障礙的重要舉措。我們應當以廣闊而有針對性的視野來認識“大九州”學說的學術史地位,其是漢代以《山海經(jīng)》知識為源頭、以《淮南子·墬形訓》為代表文本的地學體系中承上啟下的一環(huán)。
“大九州”學說;生成思路;動機;“建木中心”說;地學
“大九州”學說是鄒衍學說的重要組成部分,是上古地學發(fā)展過程中的重要環(huán)節(jié),在戰(zhàn)國秦漢時代影響甚大。后世學者往往囿于對其學“閎大不經(jīng)”的成見而對其重視不足。近現(xiàn)代則不少學者對其進行了多方面的研究,涉及“大九州”學說的生成思路、創(chuàng)立動機與學術地位等問題。其中關于其知識資源的考察比較全面,大致可總結(jié)為戰(zhàn)國時期海洋知識的發(fā)展、《禹貢》《山海經(jīng)》等知識的知識依據(jù)、戰(zhàn)國時期哲學或數(shù)理宇宙觀的發(fā)展等方面,但在生成思路方面的研究則頗有歧見,或認為是在經(jīng)驗性知識的基礎上綜合天地測算數(shù)據(jù)而推得*如丁山、蒙文通、郭永芳等學者即持有此說,見《大九州說——中國古代一種非正統(tǒng)的海洋開放型地球觀》,《大自然探索》1984年第2期。,或認為是受道家思想而置換概念*如常金倉先生即有此說,見《鄒衍“大九州說”考論》,《管子學刊》1997年第1期。,或認為是基于直接或間接考察的經(jīng)驗歸納*如王乃昂、蔡為民兩位先生持此說,見《鄒衍的地理學說及與〈五藏山經(jīng)〉之關系》,《地理科學》2003年第2期。,等等。關于其創(chuàng)立原因或動機,已有研究多認為是春秋戰(zhàn)國地政制度變革背景下自然發(fā)展的結(jié)果,如陳平先生就認為其應與燕昭王好神仙有關。*陳平:《燕昭王好神仙與鄒衍的“大九州”學說》,《中國典籍與文化》1995年第2期。上述說法不乏灼見,但或限于文獻不足,或?qū)ο嚓P文化語境考慮不夠,因此仍有很大的研究空間。本文即試圖在這些研究的基礎上,綜合考慮鄒衍的知識淵源、其活動的社會背景、鄒學的思維方式、戰(zhàn)國前后的相關說法等諸多方面,盡量回歸當時的語境中進行重新審視,以期對這些問題提出一管之見。
盡管鄒衍原書已經(jīng)散佚,但“大九州”學說相關內(nèi)容在漢代文獻中多有提及。比較有代表性的如:騶衍睹有國者益淫侈,不能尚德,若大雅整之于身,施及黎庶矣。乃深觀陰陽消息而作怪迂之變,《終始》、《大圣》之篇十馀萬言。其語閎大不經(jīng),必先驗小物,推而大之,至于無垠。……先列中國名山大川,通谷禽獸,水土所殖,物類所珍,因而推之,及海外人之所不能睹。以為儒者所謂中國者,于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分耳。中國名曰赤縣神州,赤縣神州內(nèi)自有九州,禹之序九州是也,不得為州數(shù)。中國外如赤縣神州者九,乃所謂九州島也。于是有裨海環(huán)之,人民禽獸莫能相通者,如一區(qū)中者,乃為一州。如此者九,乃有大瀛海環(huán)其外,天地之際焉。其術皆此類也。然要其歸,必止乎仁義節(jié)儉,君臣上下六親之施,始也濫耳。王公大人初見其術,懼然顧化,其后不能行之。*(漢)司馬遷:《史記》卷七十四《孟子荀卿列傳第十四》,線裝書局,2006年,第326頁。
先列中國名山通谷,以至海外。所謂中國者,天下八十一分之一,名曰赤縣神州,而分為九州。絕陵陸不通,乃為一州,有大瀛海圜其外。此所謂八極,而天地際焉。《禹貢》亦著山川高下原隰,而不知大道之徑。*(漢)桓寬:《鹽鐵論·論鄒第五十三》,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第109頁。
地部之位,起形高大者,有昆侖山,廣萬里,高萬一千里,神物之所生,圣人仙人之所集也,出五色云氣,五色流水,其泉東南流入中國,名曰河也。其山中應于天,最居中,八十城市(八十一域布)繞之。中國東南隅,居其一分,是好城也。*《河圖括地象》,[日]安居香山、中村璋八輯:《緯書集成》(下),河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1095頁。陳槃從朱彝尊說,認為該段“亦大九州說”。參見陳槃:《論早期讖緯及其與鄒衍書說之關系》,“國立”語言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編輯委員會:《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二十本,商務印書館,1948年,第179頁。
以上記載皆以《禹貢》“九州”為天下八十一分之一,符合鄒衍原意。此外還有《論衡》的《談天》《難歲》所傳“大九州”說,其中說“赤縣神州”是天下九州之一、“八十一州”之“州”是《禹貢》九州。但其中明言其說來自“鄒衍之書”,又沿用了鄒說“赤縣神州”“裨?!薄板!钡刃g語,可見“此誤解鄒衍說”*黃暉:《論衡校釋(附劉盼遂集解)》,中華書局,1990年,第1020頁。,而非別有依據(jù)。因此本文不再專門討論。
關于“大九州”學說的生成思路,其實司馬遷已有反復強調(diào),即“推”,這可謂是對陰陽家知識生成方式的一個精辟總結(jié)?!巴啤奔赐蒲?,應具備如下三個要素:
首先必須要有必要的經(jīng)驗性、公共性的知識作為前提和依據(jù),以已知推未知?!妒酚洝っ献榆髑淞袀鳌匪f“先驗小物”“先列中國名山大川,通谷禽獸,水土所殖,物類所珍”即是。以此為“驗”才能取信于人。
其次須要以某種“法則”為依據(jù),如“九”數(shù)法則。李零認為,“大九州”說中的大、小九州都是按九宮圖設計*李零:《中國方術續(xù)考》,東方出版社,2000年,第259頁。,這是很正確的。《史記·孟子荀卿列傳》載“大九州”學說謂“中國外如赤縣神州者九”,“如此者九,乃有大瀛海環(huán)其外,天地之際焉”,實際上也透露出了這個信息。再如“對稱”法則,這同樣是數(shù)術觀念推演地學知識常用的法則:我國大陸東、南臨海是戰(zhàn)國人早已熟知的,但卻無確定證據(jù)證明時人有對亞歐大陸西、北諸海洋的清晰認識。因此可以認為“西海”“北?!钡恼J識乃是基于“對稱法則”所推測而來。這種四面環(huán)海的認識又進一步推到大九州范圍,認為“九州島”各“有裨海環(huán)之”、大九州之外“有大瀛海環(huán)其外”。
再次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大九州”范圍并非“至于無垠”,而是有“天地之際”的——這就需要有足夠的數(shù)理依據(jù),這也是陰陽家宇宙觀的重要特點。
綜合上述三點,則丁山、蒙文通等先生“大九州”學說乃基于天學測算的說法尤其值得重視。丁先生認為,“大九州說之構(gòu)成:(1)得于戰(zhàn)國時域外交通之實際知識;(2)根據(jù)天文之測算;(3)受印度四大部洲說影響。”*丁山:《古代神話與民族》,商務印書館,2005年,第476頁。除“(3)”說可以暫置之外,“(1)”也即是我們上文所說的“推”所據(jù)的公共知識,而“(2)”最符合陰陽家的思維方式,丁先生的論據(jù)有三:
一是鄒衍陰陽家家數(shù)及其知識來源,如《史記·孟子荀卿列傳》載鄒衍“深觀陰陽消息而作迂怪之變”而被齊人稱為“談天衍”,《漢書·藝文志》說“陰陽家者流,蓋出于羲和之官”。此外,《論衡·寒溫》中亦可見諸如“鄒衍吹律,寒谷可種”的記載??梢?,陰陽家學與古天官之學確有職事和知識上的淵源關系。
二是“大九州名誼,率以天象為本”,如其中泲、冀、陽、次、弇諸州名均本自天象,正如《淮南子·墬形訓》所說:“天齊為泲,近天極為冀,日出為陽,日次為次,日入為弇”,故丁山先生認為,“是知其構(gòu)說之本,亦由天文之測算”*丁山:《古代神話與民族》,商務印書館,2005年,第483頁。。
三是據(jù)上古文獻所載空間數(shù)據(jù)來測算。丁山先生的算法是據(jù)《禮記·王制》“凡四海之內(nèi)九州,州方千里”。若以九宮圖式排布,則四海九州每邊長3000里,裨海九州每邊長9000里,瀛海大九州每邊長27000里,其數(shù)據(jù)與《山海經(jīng)》《管子·地數(shù)》等所載“地之東西二萬八千里,南北二萬六千里”相近。*丁山:《古代神話與民族》,商務印書館,2005年,第483-484頁。蒙文通先生也持此說:“晚周、西漢多言中國方三千里,(《孟子》《王制》),如以鄒衍裨海內(nèi)九州言之,則方九千里,以瀛海內(nèi)九州言之,則方二萬七千里,長短相覆,則適得《淮南》《括地象》所言四海內(nèi)之數(shù),此明為瀛海內(nèi)九州之數(shù),而以為禹治海內(nèi)地數(shù),則《淮南》《括地象》之妄。”*蒙文通:《古地甄微》,巴蜀書社,1998年,第174頁。二位先生的算法是將“儒者”文獻所載“中國”大小以“九”數(shù)兩相乘,其間又隱含了各州大小相仿的前提,這是十分符合數(shù)術圖式且深合陰陽家理路的。但細察之下不難發(fā)現(xiàn),他們的計算中漏掉了“裨?!焙汀按箦!北旧淼睦锞嗪兔娣e,可見其所依數(shù)據(jù)和所得結(jié)果并不合理?!痘茨献印椥斡枴分杏幸欢斡涊d則可以提供新的解釋角度:
闔四海之內(nèi),東西二萬八千里,南北二萬六千里,水道八千里,通谷其名川六百,陸徑三千里。
禹乃使太章步自東極至于西極,二億三萬三千五百里七十五步。使豎亥步自北極至于南極,二億三萬三千五百里七十五步……
九州之大,純方千里。九州之外,乃有八殥,亦方千里……八殥之外,而有八纮,亦方千里……八纮之外,乃有八極。
其中關于“四海之內(nèi)”的這段話又見于《管子·地數(shù)》和《山海經(jīng)·五藏山經(jīng)》文末,劉宗迪先生認為:“這段文字在《山經(jīng)》中與上下文毫無語義上的關聯(lián),而在《管子·地數(shù)》中則與上下文密不可分,因此可以斷定《五藏山經(jīng)》襲自《管子》?!?劉宗迪:《〈山經(jīng)〉出自稷下學者考》,《民俗研究》2003年第2期。也就是說,這組數(shù)據(jù)本非《山海經(jīng)》舊有,或是鄒衍等稷下學者測算所得。*丁山:《古代神話與民族》,商務印書館,2005年,第482頁。而關于東西極里程的記載,又見于《山海經(jīng)·海外東經(jīng)》,其原文是:
帝命豎亥步,自東極至于西極,五億十選九千八百步。豎亥右手把算,左手指青丘北。一曰禹令豎亥。一曰五億十萬九千八百步。*先秦天學“從春秋中葉以后……透過圭表測影術,從一些簡單的假設出發(fā),逐漸積累了許多的數(shù)據(jù)。并從這些數(shù)據(jù)開始更新天地結(jié)構(gòu)觀的內(nèi)涵,逐漸變成數(shù)理蓋天說?!?梅政清:《從原始蓋天說到數(shù)理蓋天說》,《“社會·經(jīng)濟·觀念史視野中的古代中國——國際青年學術會議暨第二屆清華青年史學論壇”論文集》,2010年1月)《周禮》《周髀算經(jīng)》《淮南子·天文訓》等即載有此類數(shù)據(jù),且均通過天學步算得來,《海外東經(jīng)》數(shù)據(jù)應當也由此測來。
對此,蒙文通先生說:
此應為《山海經(jīng)》原有之文,此純以步計。《淮南》顯取此豎亥之文,而改易其量詞以里計,復徒增七十五步之文,與他書所記言步者皆不合。乃《論衡》稱信《淮南》而疑鄒衍,而未知《淮南》之源于鄒衍,固矣。*蒙文通:《古地甄微》,巴蜀書社,1998年,第175頁。
《海外經(jīng)》為述圖之文,這點為學者所認同。從其對“豎亥”形象的描述和“一曰”之文看,前者是對《海外東經(jīng)》“帝命豎亥步”圖像的描摹,而后者則更可能是圖像旁注釋性的“圖注”,此類圖注之文在現(xiàn)今出土戰(zhàn)國地圖上多見。因此可以認為,此數(shù)據(jù)應當是古《山海經(jīng)圖》上本來就有的內(nèi)容?!秹椥斡枴分械倪@兩組數(shù)據(jù)以及“八殥”“八纮”等說法,又與《河圖括地象》記載吻合。*[日]安居香山、中村璋八輯:《緯書集成》(下),河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1094、1096頁。因此它們的知識傳承脈絡應當是《山海經(jīng)圖》——“大九州”學說——《墬形訓》《河圖括地象》。誠如劉宗迪先生所言,后二者均為鄒衍“大九州”學說內(nèi)容,而“大九州說則是脫胎于《山海經(jīng)》文本所呈現(xiàn)的地理學模式”*劉宗迪:《失落的天書——〈山海經(jīng)〉與古代華夏世界觀》,商務印書館,2016年,第610-620頁。。
在理清了它們之間的傳承關系之后,就可以以此兩組數(shù)據(jù)為本、按“推演三要素”對其思路進行還原了:
先看中國所在“赤縣神州”的大小。其中,“九州之大,純方千里”從字面義看就是每州邊長千里,九州則每邊長3000里,是符合《禮記·王制》說法的。而《論衡·難歲》則明說鄒衍是依《禹貢》九州為據(jù)起推,故“九州之內(nèi)五千里”,這是合于《禹貢》五服制所記里數(shù)的,《河圖括地象》記載亦與此同。*[日]安居香山、中村璋八輯:《緯書集成》(下),河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1089頁?!妒酚洝っ献榆髑淞袀鳌氛f“赤縣神州內(nèi)自有九州,禹之序九州是也”,并不是說“赤縣神州”中只有禹所序之九州,正如《河圖括地象》說昆侖周圍有81大區(qū)域環(huán)繞布列,也不是說各域緊密相連、環(huán)繞昆侖一樣。若將《淮南子·墬形訓》“純方千里”的“九州”以及其外圍的“八殥”“八紘”“八極”(“八極”為八至之點,本身無里程)等均視為“赤縣神州”的構(gòu)成部分,每邊兩面各需加上2000里,如此則按《墬形訓》九州“純方千里”算則“赤縣神州”邊長7000里,按《論衡》九州方5000里算則邊長為9000里。按《史記》所說“中國外如赤縣神州者九,乃所謂九州島也”,“赤縣神州”等九州之間陸地相連而無海洋阻隔,每一“九州島”邊長分別是21000里或27000里。這就與《河圖括地象》的說法比較接近了:“地廣東西二萬八千,南北二萬六千,有君長之州有九。阻中土之文德,及而不治”*[日]安居香山、中村璋八輯:《緯書集成》(下),河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1094頁。,即便數(shù)據(jù)小有差距,也無法按“九”數(shù)法則再推一次了。
其次,《河圖括地象》所說大瀛海所環(huán)之“州”顯然是“九州島”,而且《墬形訓》所謂“闔四海之內(nèi)”之“海”也非指蠻夷戎狄之屬,而是指大九州學說的“裨?!?。此“九州島”之間還“有裨海環(huán)之”,若以數(shù)術推演慣常做法假設裨海里距與每一“九州島”相等,按九宮圖式排布需將“四海之內(nèi)”的數(shù)據(jù)分別乘以5,則“九州島”及其間的“裨海”共計東西14萬里、南北13萬里,剩余的東西93500里和南北103500里為環(huán)于四周的“大瀛?!钡姆鶈T。所以與其說《墬形訓》所載四極里距數(shù)據(jù)“是按鄒衍‘大九州’面積再乘九倍而產(chǎn)生的”*丁山:《中國古代宗教與神話考》,上海書店出版社,2011年,第381頁。,不如說它本就是“大九州”學說所本而見載于《山海經(jīng)》的、通過天學步算所得出的“天地之際”的數(shù)據(jù)——否則若僅憑“九州”或“四海之內(nèi)”數(shù)據(jù)按“九”數(shù)法無限制地推演下去,天下“八十一域”的說法就失去了知識依據(jù)。
除此之外,上引《河圖括地象》文中說昆侖山“其山中應于天,最居中”,陳槃先生認為這屬“大九州”學說內(nèi)容,然則可知“大九州”學說是主張以昆侖山為天地中心的。
昆侖神話起源甚早,關于其發(fā)源地與最初性質(zhì)學者也有不同說法。但有幾點是可以肯定的:一是從文獻上看,昆侖神話最早的系統(tǒng)記載見于《山海經(jīng)》*參見劉宗迪:《昆侖原型考——〈山海經(jīng)〉研究之五》,《民族藝術》2003年第3期。,那么說鄒衍的昆侖中心觀念直接源頭是《山海經(jīng)》,當無問題;二是昆侖區(qū)“它在《山海經(jīng)》中是一個有特殊地位的神話中心,也是一個民族的宗教的中心,在宗教史上有它特殊的價值”*顧頡剛:《〈山海經(jīng)〉中的昆侖區(qū)》,《中國社會科學》1982年第1期。。只是《山海經(jīng)》中的昆侖位處西北,其中心地位主要體現(xiàn)在信仰而非空間意義上,“大九州”學說則在我國西北高東南低的經(jīng)驗性認識的基礎上,又賦予了它空間意義上的“中央”義——《河圖括地象》將其稱為“天門”,所謂“天不足西北,地不足東南。西北為天門,東南為地戶。天門無上,地戶無下”*[日]安居香山、中村璋八輯:《緯書集成》(下),河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1090頁。。這樣一來,“大九州”學說中的昆侖,就兼具了神圣中心和空間中心的雙重地位。
那么,鄒衍提出該說的動機是什么?《史記·孟子荀卿列傳》的說法是“騶衍睹有國者益淫侈,不能尚德,若《大雅》整之于身,施及黎庶矣……然要其歸,必止乎仁義節(jié)儉,君臣上下六親之施,始也濫耳?!比粍t“大九州”學說的提出似只是游說諸侯的話語策略,這是不全面的;現(xiàn)代學者或?qū)⑵湟暈椤吧鐣枰腿藗儗Q笳J識的進步”的自然結(jié)果*王乃昂、蔡為民:《鄒衍的地理學說及與〈五藏山經(jīng)〉之關系》,《地理科學》2003年第2期。,也是脫離了當時文化語境的。因此,要弄清楚這個問題,還需要結(jié)合鄒衍其他學說、西周春秋時期相關的思想背景乃至戰(zhàn)國諸子類似學說等來綜合考察。
關于“大九州”學說的創(chuàng)立動機,除《史記》說法外,《鹽鐵論·論鄒》也說:“鄒子疾晚世之儒墨,不知天地之弘,昭曠之道,將一曲而欲道九折,守一隅而欲知萬方……于是,推大圣終始之運,以喻王公?!笨梢姡按缶胖荨睂W說的創(chuàng)立是有強烈而明確的功利目的的:一是破除儒墨俗士的一曲固陋之見,二是曉喻“王公”“有國者”。但“破除”“曉喻”僅僅是為了言說之便嗎?顯然不是,恰如他的“五德終始”說,目的之一就是幫助那些“即將受天命的人”,“通過五德盛衰所表現(xiàn)出來的各種征兆——祥符應……來體察五德之氣的盛衰變化,及時把握住時機,使自己的行為符合處于盛世之德,達到‘王天下’的目的……為即將到來的新的統(tǒng)一王朝鳴鑼開道,制造理論依據(jù)”。*白奚:《稷下學研究——中國古代的思想自由與百家爭鳴》,三聯(lián)書店,1998年,第267-268頁。那么“大九州”學說的提出,是不是也有這樣的動機呢?
當然是的。《史記·封禪書》載“鄒衍以陰陽《主運》顯于諸侯”,而“五德終始”說之所以能夠取信于人,一方面固然是迎合了諸侯的野心,另一方面則是基于時人對此前已流行的陰陽五行等公共知識的篤信。在“大九州”學說提出之后,在當時“王公大臣初見其術,懼然顧化”(《史記·孟子荀卿列傳》),甚至于到漢代仍有不少人視此為“大道之徑”(《鹽鐵論·論鄒》),即便是富有懷疑精神的王充在認為“此言詭異,聞者實駭”的同時也仍“不能實其然否”(《論衡·談天》)。后人對此的深信,正是因為鄒衍借助了《山海經(jīng)》《王制》等相關公共知識并有其數(shù)理依據(jù)。但人們在深信的同時又“懼然”“駭”,卻是為何呢?
這還需要從周人根深蒂固的“天下”觀說起。“天下”觀的核心是洛邑為“天下之中”的觀念。由于周人是以“小邦周”取代了“大邑商”,據(jù)《逸周書·度邑解》所載,早在周初武王就因“未定天保”而“具明不寢”、憂慮不堪,于是他與周公擬定,“我圖夷茲殷,其惟依天室。其有憲命,求茲無遠。慮天有求繹,相我不難。自洛汭延于伊汭,居易無固,其有夏之居”。所謂“天?!焙喲灾础疤熘袠小?陸宗達:《訓詁簡論》,北京出版社,2002年,第178-181頁。,其信仰前提即“依天室(嵩山)”,而天室嵩山(也即“崇山”)是夏朝的山鎮(zhèn)。因此“依天室”以“定天?!保瑢嶋H上就是繼承夏山鎮(zhèn)嵩山為周山鎮(zhèn)以延續(xù)夏朝的王權統(tǒng)緒、以此獲得代殷的合法性。與此相應地,是“天下”“中國”*周初“中國”有廣狹二義:狹義“中國”即《何尊》“余其宅茲中國”之“中國”,又稱為“土中”(《尚書·召誥》所謂“王來紹上帝,自服于土中”即是),也即洛邑成周;廣義“中國”也即與“西土”相對的、夏商朝統(tǒng)治的中原地區(qū)(如《尚書·梓材》所謂“皇天既付中國民”即是)。此處用其廣義。概念的創(chuàng)造:“中國”又稱“中邦”,也即“禹跡”“九州”,它既是夏禹“庶建五長”(《尚書·益稷》)的區(qū)域,也是周朝“錫土姓”(《尚書·禹貢》)的區(qū)域,因此它本質(zhì)上仍是紹緒夏禹王德以建構(gòu)的三代王權法統(tǒng)區(qū)域,而“中國”之外即“播民”所處的“四?!?《尚書·康誥》)。在空間上,“中國”與“四海”合在一起,便是“天下”?!疤煜隆鳖櫭剂x,即“天”命統(tǒng)攝下的無遠弗屆的全世界,所謂“溥天之下,莫非王土”(《詩經(jīng)·小雅·北山》)即是此意。
因此,這種“天下”觀本質(zhì)上乃是周人建構(gòu)的夏商周“王族文化圈意識”*顏世安:《周初“夏”觀念與王族文化圈意識》,《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4期。在政治地理空間秩序方面的體現(xiàn),其本身即內(nèi)含著對周王權合法性的認同。它在后世影響甚巨,如春秋時的《秦公簋》說“丕顯朕皇祖受天命,鼏宅禹跡”,齊國的《叔尸鐘》中也仍在強調(diào)成湯“尃受天命”“咸有九州,處禹之堵”,是否立國于“禹跡”仍是“合法性”的標準。即便到了禮樂徹底崩壞的戰(zhàn)國,這種觀念也仍在發(fā)揮著影響。單以洛邑“土中”說為例,它在《周禮》中被賦予數(shù)理、陰陽五行意義上的闡釋而被改造為“地中”說,如《地官·大司徒》即云:
日至之景,尺有五寸,謂之地中:天地之所合也,四時之所交也,風雨之所會也,陰陽之所和也。然則百物阜安,乃建王國焉,制其畿,方千里而封樹之。
這里的“地中”按馬融說即是洛邑,鄭注謂“景尺有五寸者,南戴日下萬五千里,地與星辰四游于三萬里之中,是以半之得地之中也”*(清)阮元:《十三經(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第704頁。,可見這里的“中”是兼具空間之“中”義的。而《荀子》《韓非子》《呂氏春秋》則從“禮”“勢”等角度賦予了它新的內(nèi)涵。如《荀子·大略》云:“欲近四旁,莫如中央,故王者必居天下之中,禮也?!薄俄n非子·揚權》承師說而以“勢”解之:“事在四方,要在中央;圣人執(zhí)要,四方來效?!薄秴问洗呵铩ど鲃荨芬舱f:“古之王者,擇天下之中而立國,擇國之中而立宮,擇宮之中而立廟?!边@些說法也即后世學者所總結(jié)的“擇中立都”說。
在這樣的語境下再來看“大九州”學說,其意義和動機也就很清楚了:它的提出,針對的正是肯定周王權合法性的“天下”觀。如果說“五德終始”說偏重于“立”,則“大九州”學說則主要是“破”,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
一是針對“天下”的地理空間范圍。如前所說,“天下”觀視域下的“天下”是以“禹跡”“九州”“中國”為中心區(qū)域的;余下的“四海”區(qū)域,在意識形態(tài)上屬于“晦暗于禮義”*“?!睂O炎注。見(漢)劉熙:《釋名》,中華書局,1985年,第15頁。的一群,在族群和地域上則屬于“蠻夷戎狄”(《爾雅·釋地》)所居的邊緣地帶?!按缶胖荨睂W說從根本上否定了這點,認為“九州”所在的“赤縣神州”只是世界的區(qū)區(qū)八十一分之一,這樣一來原先的“中國”的法統(tǒng)地位也就被消解殆盡了。
第二,更根本地則是以“昆侖中心”說取代了洛邑為“天下之中”的觀念。既然世界的中心并非在洛邑,而是遠在“中國”范圍之外,那么傳統(tǒng)的“天?!薄暗刂小币簿褪チ诵叛雠c數(shù)理上的依據(jù),同樣“王者必居天下之中”的說法也自然被打破了。
認識了這點之后,再看《史記·孟子荀卿列傳》所說“王公大臣初見其術,懼然顧化”的反應也就容易理解了。之所以“懼然”,是因為“大九州”學說打破了時人所深信的“天下”觀;而之所以“顧化”,很重要的原因則是“大九州”學說否定了傳統(tǒng)“天下”觀所包含的周王權合法性,迎合了他們“王天下”的需求。無怪乎《史記·孟子荀卿列傳》說“鄒衍其意雖不軌,倘亦有牛鼎之意乎?”
在戰(zhàn)國時代,鄒衍式的做法并非是個別現(xiàn)象?!妒酚洝っ献榆髑淞袀鳌吩诮榻B了鄒衍“五德終始”與“大九州”學說之后又說“是以鄒子重于齊”,可見“大九州”學說早在稷下時期即已提出,與燕昭王的求仙或無關系。徐干《中論》說:“昔齊桓公立稷之宮,設大夫之號,招致賢人而尊寵之”,《管子·封禪》載“桓公既霸,會諸侯于葵丘,而欲封禪”,可見稷下學宮的建立的確“顯示了齊桓公覬覦王權的野心”*林甸甸:《上古天學知識及文獻研究》,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242頁。。到了“騶衍的時代,正是帝制運動的時代”*顧頡剛:《古史辨自序·騶衍的略史及其時代》,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440-441頁。,稷下學宮的這種初衷越發(fā)明顯。不惟鄒衍,其他稷下學說如慎到等的黃老之術、淳于髠《王度記》以及《周官》《管子》(《幼官》《四時》《五行》)等的提出,也均懷著“為了適應田齊政權帝制運動的政治需要”*白奚:《稷下學研究——中國古代的思想自由與百家爭鳴》,三聯(lián)書店,1998年,第60-61頁。的目的。
針對傳統(tǒng)“天下”觀,尤其是洛邑為“天下之中”說而另立新說者,在戰(zhàn)國時代也非止一家。除稷下鄒衍提出的“大九州”學說之外,《呂氏春秋》還提出了“建木中心”說:
凡四極之內(nèi),東西五億有九萬七千里,南北亦五億有九萬七千里,極星與天俱游,而天極不移。冬至日行遠道,周行四極,命曰玄明。夏至日行近道,乃參于上。當樞之下無晝夜。白民之南,建木之下,日中無影,呼而無響,蓋天地之中也。(《有始》)
與“大九州”學說的思路相似,“建木中心”說也是主動建構(gòu)的結(jié)果:
首先從文意上看,引文可分為兩部分:前半部分系以某種數(shù)理測算為依據(jù),旨在得出“夏至日行北道,日中之時,正值人上”*王引之注,見許維遹:《呂氏春秋集釋》,中華書局,2009年,第282頁。關于引文首句的解釋,注家頗有歧說,與本文論題關系不大,但其要在以某種數(shù)理測算為依據(jù),得出“夏至日行北道,乃參于上。當樞之下無晝夜”的結(jié)論。的結(jié)論;后半部分是核心,是在此基礎上提出的“建木中心”說。兩者本非源自同一知識系統(tǒng),乃是后人拼合而成。
其次,這里的“建木中心”說是在《山海經(jīng)》知識的基礎上改造而來的。其中涉及到“建木”“白民”兩個地名,在《山海經(jīng)》中的原始記載分別是:
有木,其狀如牛,引之有皮,若纓、黃蛇。其葉如羅,其實如欒,其木若蓲,其名曰建木。在窫窳西弱水上。(《海內(nèi)南經(jīng)》)
有木,青葉紫莖,玄華黃實,名曰建木,百仞無枝,有九木屬,下有九枸,其實如麻,其葉如芒。大皞爰過,黃帝所為。(《海內(nèi)經(jīng)》)
若從《海內(nèi)南經(jīng)》自東向西的敘述次序看,“建木”應當在“海內(nèi)”的西南陬附近。而關于“白民”,《山海經(jīng)》中有兩處“白民之國”,一處見于《海外西經(jīng)》,在“海外”之西北陬附近;一處是《大荒東經(jīng)》“銷姓”“白民之國”,位置約在正東方稍偏北。《呂氏春秋》說的“白民”或是前者。
從方位上看,《有始》所言這幾處地方的位置關系與《山海經(jīng)》所載不甚吻合,如《呂氏春秋》說“建木”在“白民之南”,事實上這二者一處西北、一處西南,距離并不近;《淮南子》說“建木在都廣”,事實上二者所處位置雖近,但一在“弱水之上”,一在“西南黑水之間”,也不是同一個地方。
從內(nèi)容上看,《有始》所說“建木之下,日中無影,呼而無響”,這是《山海經(jīng)》所無的。具備這一特點的卻是“壽麻之國”:
壽麻正立無景,疾呼無響。爰有大暑,不可以往。(《大荒西經(jīng)》)
其原意或與黃帝女魃神話有關*袁珂:《山海經(jīng)校注》,巴蜀書社,1992年,第469頁。;其位置在西“荒”偏南部,《呂氏春秋·任數(shù)》有“西服壽靡”語,高誘注謂其乃“西極之國”*許維遹:《呂氏春秋集釋》,中華書局,2009年,第46頁。,與“建木”位置接近但非一地。因此可以認為是《呂氏春秋》將原本是“壽麻之國”的內(nèi)容移植到了“建木”上,以與“當樞之下無晝夜”的結(jié)論相配合。
與鄒衍等稷下學者相似,呂不韋集論《呂氏春秋》也有其意識形態(tài)建設方面的動機。《史記·呂不韋列傳》載:
當是時,魏有信陵君,楚有春申君,趙有平原君,齊有孟嘗君,皆下士喜賓客以相傾。呂不韋以秦之強,羞不如,亦招致士,厚遇之,至食客三千人。是時諸侯多辯士,如荀卿之徒,著書布天下。呂不韋乃使其客人人著所聞,集論以為八覽、六論、十二紀,二十余萬言。以為備天地萬物古今之事,號曰《呂氏春秋》。
元人陳澔說得更明白:
呂不韋相秦十余年,此時已有必得天下之勢,故大集群儒,損益先王之禮而作此書,名曰《春秋》,將欲為一代興王制典禮也。*(元)陳澔:《禮記集說》,鳳凰出版社,2010年,第134頁。
《呂氏春秋》的編寫,是以秦國這一軍事和政治中心為依托,為秦的“王天下”而“制典禮”。而“建木中心”說所在的《有始》篇位在“八覽”之首,其通過“損益先王之禮”以打破傳統(tǒng)“天下”觀、為新王朝權力合法性掃清障礙的動機,也就很明確了。
總之,以洛邑為“天?!薄⒁浴熬胖荨睘榉ńy(tǒng)區(qū)的“天下”觀的提出,乃是周代王權合法性建構(gòu)的產(chǎn)物。到了戰(zhàn)國時代,隨著周王權的陵夷,這種“天下”觀自然也就受到?jīng)_擊和懷疑。與此同時,舊意識形態(tài)的崩壞,也促進了人們進一步認識世界的需求,諸如《周髀算經(jīng)》中的數(shù)理測算、惠子“天下之中央”的哲學思辨等,都是這種需求的反映。
鄒衍的“大九州”學說與《呂氏春秋》“建木中心”說等一樣,就是在這種背景下提出的。在知識淵源上,它不再恪守六經(jīng)等經(jīng)典舊說——因為《詩》《書》禮樂為“義之府”“德之則”(《左傳·僖公二十七年》),它們骨子里隱含著對周王權正統(tǒng)性的堅持——而是以古巫史文獻如《山海經(jīng)》所載知識、時人對世界的經(jīng)驗性認識以及相關數(shù)理測算數(shù)據(jù)等為依據(jù),并兼顧時人對“九州”里距的傳統(tǒng)認識。在認識方式上,也不再崇奉傳統(tǒng)經(jīng)典的權威,而是以“貴今”的精神,以特定數(shù)理法則為依據(jù)推演新說。在動機上,則是以齊、秦等政權及其學術中心為依托,以否定周王權合法性、為諸侯“王天下”掃清思想障礙為目的而提出的。
鄒衍“大九州”學說的提出,影響所及不僅在戰(zhàn)國一世,在漢代學術史中影響尤其明顯。關于其學術史地位,有的學者從地學發(fā)展史角度評價其地位*如郭永芳先生即認為它反映了早期“海洋開放型地球觀”,見《大九州說——中國古代一種非正統(tǒng)的海洋開放型地球觀》,《大自然探索》1984年第2期。,更多社會科學研究者則看到了它與《山海經(jīng)》《淮南子》、緯書等的學術傳承關系。前者將目光聚焦在“地學”,十分準確,但往往不脫“實其然否”的評判標準,對其在地學史上的影響梳理也較簡單;后者則更著重于從知識、文獻傳承的角度去梳理其影響流變的脈絡,可以補前者之不足。雖然各有偏重,但這兩種思路其實已在啟示我們,研究諸如“大九州”學說的學術源流影響問題,需要有針對性且廣闊的視野:首先,“大九州”學說屬古“地學”范疇,因此應當納入“地學”發(fā)展史中去看待才能有“針對性”;其次,“地學”雖然有著自身的專門性,但在古代它的發(fā)展與接受又受到當時文化環(huán)境、尤其是意識形態(tài)方面的很大影響,因此需要有“廣闊的”視野,才能更深入地認識。
如前所論,“大九州”學說的提出與《山海經(jīng)》知識關系尤為密切,在后世則為《淮南子》、緯書等繼承。它們已然具備了“概念”“傳承者”“文本”的成“學”要素*唐曉峰先生認為,古代地學成為“學”的標準有三:“一,有概念組群以及關于這些概念關系的解釋;二,師者講授,學者研習,有學問傳承;三,有代表性的文本(就是專著)?!碧茣苑澹骸稄幕煦绲街刃颉袊瞎诺乩硭枷胧肥稣摗ぞw論》,中華書局,2010年,第15頁。,構(gòu)成了上古地學發(fā)展的一條脈絡。而其較早的繼承者《淮南子》地位較特殊,這部原名“鴻烈”(高誘注:“鴻,大也;烈,明也,以為大明道之言也?!?何寧:《淮南子集釋·敘目》,中華書局,1998年,第5頁。)的“劉氏之書”本意即在“觀天地之象,通古今之事,權事而立制,度形而施宜,原道之心,合三王之風,以儲與扈冶”(《淮南子·要略》),為新的大一統(tǒng)王朝建立意識形態(tài)規(guī)范。然則《墬形訓》為新王朝確立新的地學經(jīng)典的動機昭然可見。而且本篇內(nèi)容上主要由《山海經(jīng)》知識、“大九州”學說及陰陽五行學說為主,這其實也暗示,這幾者本屬于前后相繼的學術系統(tǒng),《墬形訓》則可以視為該系統(tǒng)成熟的代表性文本。這樣,“大九州”學說無疑就成為該系地學發(fā)展過程中承上啟下的一環(huán)。
而在漢代定型的,還有以《漢書·地理志》為成熟文本的“王朝地理學”*唐曉峰:《從混沌到秩序——中國上古地理思想史述論》,中華書局,2010年,第16頁。,它是以《禹貢》《周禮》等“六經(jīng)”知識為思想源頭的。這樣,上古地學在漢代實際上就已經(jīng)形成了兩大體系。它們隨著漢代意識形態(tài)建設而彼此爭鋒,這種情況在西漢末的《鹽鐵論·論鄒》中可見一斑:“大夫”主張“大九州”學說而攻訐“文學”“諸生守畦畝之慮,閭巷之固,未知天下之義也”,而“文學”認為“鄒衍非圣人,作怪誤,熒惑六國之君,以納其說”,并攻訐認為鄒說“此《春秋》所謂‘匹夫熒惑諸侯’者也”。
從宏觀來看,《漢書·地理志》為代表的“王朝地理學”在最后的角逐中獲勝了,《墬形訓》也未能真的成為官方地典。但“大九州”學說在漢代一直影響極大,在《墬形訓》之后,它又為《河圖括地象》等緯書所繼承。直到漢末,王充在《談天》《難歲》中還在將其與“儒者”所傳相比較,分辨其真實性,可見其影響之大。
以上當然只是大致勾勒,其中還有許多問題有待進一步研究,如“大九州”學說中的“大九州”觀與六經(jīng)“九州”觀在漢代人那里接受情況如何?其“昆侖中心”說與傳統(tǒng)洛邑“天下之中”說在漢代又是如何被選擇或調(diào)和的?“大九州”學說在漢代之后又是怎樣逐步走向沉寂的?它與它的知識源頭《山海經(jīng)》的命運又有何異同?等等。
[責任編輯 王加華]
高建文,山西師范大學文學院講師(山西臨汾041004)。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中國上古知識、觀念與文獻體系的生成與發(fā)展研究”(項目號:11&ZD103)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