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聞
猶太諺語說: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fā)笑??吹竭@句話時,我的腦海中總會出現(xiàn)一位朋友的作品。他是我的同齡人、是我大學時代搖滾樂隊的貝斯手,也是一位青年藝術家,他的名字叫叢偉。早在多年前的大學本科時代,占據(jù)江蘇油畫主流的依舊是所謂的江南寫意風景,他的創(chuàng)作在這種近乎濫情的創(chuàng)作生態(tài)中顯得另類而冷酷。就讀于版畫專業(yè)的叢偉使用起油畫筆和顏料如同操著長槍大戟,用厚厚的顏料和臟兮兮的色彩堆積出一幅幅場面巨大遼闊又令人不安的東北工業(yè)風景圖像。那時他的畫作就如同他手中貝斯的效果一樣,以低沉卻有力的轟鳴控制整個局面。
近些年,叢偉開始借用古典藝術的手法和符號講述或隱射當下的現(xiàn)實,這一實踐方式也為自己的本專業(yè)手工版畫打開了一扇新的窗戶。他選擇了一種冷清樸素的創(chuàng)作方式:堅持數(shù)年創(chuàng)作以銅版綜合材料為基礎的小型繪畫,不僅數(shù)量可觀而且制作精良,同時還是藝術語言與思想內涵都非常豐富的“圖像寓言”。他在圖像敘事中展示的才能,總會讓我聯(lián)想到類似于薄伽丘或拉伯雷這樣的講故事能手,以借古諷今的戲謔口吻給我們拼湊出現(xiàn)實世界啼笑皆非又令人深思的圖景。
他近期作品最常采用的圓形的構圖中出現(xiàn)的一幕幕“人間戲劇”似曾相識又荒誕不經:飛禽們放棄了飛行的天性卻排成隊魚貫走進飛機艙門;一個孤獨弱小的人類彷徨無力地拉扯著被貨物重壓撬起到空中的驢子;小小的人類爬上了腳手架正在沖洗建筑物一樣高的性愛充氣娃娃;丟勒筆下的犀牛則被人類蒙住眼睛捆住手腳……叢偉以看似玩世不恭的態(tài)度展示著某種滑稽和悖論,這種滑稽與悖論仿佛總與人和自然的沖突有關,或者說與當下和歷史的沖突有關。
與偉大的啟蒙運動大寫的“人”字不同的是,叢偉總是選擇小寫的“人”。他畫中的人類幾乎沒有面目,也近乎千篇一律。當他們和動物或其他事物并置時,比例往往被刻意縮小——簡言之他們總是以烏合之眾的面貌出現(xiàn)。他們要么破壞、腐蝕、綁架比自身大得多也美麗得多的事物,要么就是以無窮盡卻毫無目的的盲目生命力左沖右突——這倒也正是當下社會相當一部分人類的現(xiàn)實狀況與精神寫照。那些人類好像正是托馬斯·品欽筆下在紐約下水道里追逐著泛濫成災的鱷魚群的普魯費恩,或是滿懷虔誠給老鼠布道的牧師。
叢偉這批畫作中最成體系的一組叫做“對犀牛的改造”——畫面都以犀牛作為主要的構成。叢偉認為,犀牛周邊的現(xiàn)代人對其施加捆綁、剝蝕,束縛住原本自由獨立的犀牛,這樣的表達展示出現(xiàn)代人對于經典藝術和思想盲目而過度的闡釋。那些施加在犀牛身上的繩索、現(xiàn)代社會的器具暗示著今人對經典所施加的無謂的粉飾,對犀牛的牽制亦似今人對經典隨意的解讀。但我總覺得犀牛所具有的象征意義與符號價值并不僅限于“經典藝術”或“經典思想”,我也并不完全贊同藝術家本人的這種闡釋方法,這種闡釋雖然凸現(xiàn)了藝術家的藝術主張,卻抹殺了他的作品在藝術之外更為豐富的寓意。我覺得他畫中犀牛的意義恐怕更加接近尤奈斯庫的荒誕劇《犀?!分械哪莻€“犀牛”,它既可以是一個出自藝術史的經典形象,也可以是一個名詞,或者是一個讀音,甚至只是一個觀念而已,都不要緊。
荒誕感,并不產生于集體無意識創(chuàng)造的荒唐現(xiàn)實本身,而是出自對這種荒唐現(xiàn)實的清醒觀察。我希望叢偉也別把他的犀牛太當做一回事兒——無論他的犀牛具有多么了不起的象征意義。這樣,“叢偉牽著奔跑的犀牛還是犀牛牽著奔跑的叢偉”這個愚蠢的問題就變得毫不重要,他必然更加清醒敏銳地觀察現(xiàn)實并呈現(xiàn)出來,讓我們和上帝持續(xù)發(fā)出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