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玥散文二則
一座燈盞。古蓮花開。
一把老椅,光亮黧黑。
一把紙傘,花兒一樣,一開就散了。
夜色,漆黑一團。只有古蓮花通體明亮。溝溝、渠渠、畔上的田野莊稼,在古蓮花的明亮里,香芬蕩漾。
一把傘有人握過。
一把老椅有人坐過。
一盞蓮燈有人舉過。
有人,走過溝溝、渠渠、畔畔,收種莊稼。
有人,說沒就沒了。
沒了,在漆黑一團里,是一個道具。誰還能看得見?誰還能碰得著?誰還能把沒了搬走?沒了,就是永遠不見了。
重新,會有一個小女孩頭頂著明亮,發(fā)如穗花,一轡一轡的。重新,她穿著碎花的紅布小襖,將花兒貼在鐵梨杖木的光亮黧黑上,重新,她會將一雙小鞋子踢到腳下的溝渠里,水一翻轉,再一翻轉,一雙鞋子回到傘下,傘上頂著荷葉,荷花,一只綠蛙,兩下,三下,屋前屋后,傘開,雨下。一夢又一夢,濕了這頭,又濕了那頭……一炷香的工夫,香燃到盡頭,煙即散了。
我背身。獨自面向的世界,一扇門開,一扇門關。一扇門的外面,陽光淋在一面墻的上一半。一面墻的下一半,是陽光無法照見的陰影。一面墻就像一個虛幻,陽光走了,一面墻就走,陽光回來了,一面墻也回來了。一只青花的古瓷花瓶始終一動未動,它的瓶體里長著一直都不枯干的植物,超凡,忘憂,不自絕,不自棄。我知道城郭是一個假,花瓶才是一個真。城郭是用來抵擋摧毀的,花瓶是被保護的,殘缺,破敗,蒼荒,以及保守和完整,像我們的自身和內心一樣,身在黑暗中,在濁世,一顆心最最渴望被古蓮燈照耀??墒牵簧?,我們的最后一點力氣用在熄滅上。
前面是窗,左面是門,右面是墻,我在第四面。
我看不到我。我可能是一扇窗,也可能是一扇門,更有可能是一面墻。
一扇窗的開或是關,全在我自己。
從前,我的那扇窗是開著的,我喜歡站在自己的窗前看外面的世界和風景。外面的世界,一條綿延細長的道路,被兩排碧綠的濃陰夾在當間,一些鳥兒,它們無聲地棲在樹葉間,它們輕輕地飛,你到我的這一片葉子上,我到你的那一片,它們用飛翔說話,飛翔是不言不語。
樹葉子有長就有落。樹葉子落光了的時候,鳥兒不落。鳥兒是樹上不離不棄的葉子。就像落了又重長回來的葉子。
重長回來的葉子有多好呢。那么,葉子得先長一對翅膀,長了翅膀的葉子不一定還回到先前的那一棵樹上,它們也可以像鳥兒一樣,在這棵樹上待一會,再到那一棵樹上待一會。那么,天空就是樹葉子的天空了。我想,樹葉子本來像鳥兒一樣是屬于天空的,因為沒長翅膀才落到了地上。
地上也是天空。于居在樹葉子下面的沒長出地面的草或一直在地下深居簡出的蟲蟻們來說,一片覆蓋了它們的葉子就是一片天。它們沒有云的概念,風一來,樹葉子就跟著風跑,所以,樹葉子又是蟲蟻們眼里會飛的天空,好像它們比鳥兒還大。好像它們比鳥兒還要自由。
那么風是什么呢?風是直達九層天空又能席卷九層的漫漫云系,它令沉定的不定,浮定的定。
所以,在風中,沉定的土、葉子以及若土和葉子一樣沉定的事物無翅也飛翔。而鳥兒以及若鳥兒一樣浮定的游生必要收起自己的翅膀靜定自己于那土和樹葉子沉定的所在,因為空穴里的風會折去一切擋在它們之中的翅膀。
靜定的眾生浮游不定時,浮游不定的眾生定在沉定里。這是自然的秩序和法則,相反亦然。
自然的秩序和法則就是自由自在里的眾生和不自由自在里的眾生錯落有致,相生相克,如此,世界才能抵達眾生的平等和相合。就像白天是居在夜里的,夜,居在白天。也像生是居在死里的,死,居在生中。
一扇門,可能朝里開,也可能是朝外開。把門推開朝里走的是我,把門推開朝外走的還是我,可是,從一扇門出去又進來的是我,也不是我。
門外有河,河里有水,水里有魚。
我沿著河走,尋找魚入水的那扇門。
魚是從哪一個門進到水里的?水里一定有一扇門或者多扇。因為有多少條魚就會有多少扇門,入水的門并不難尋,只要我入到水里,那個入處就是一扇門,它們無形地在,所以它們的開和關也是無形的。
而魚入水的門就難尋了。因為魚從來就沒有把門當成門,也沒有把水當成水。自有魚的時候就有水,而不是自有水的時候就有魚,所以,水是魚與生俱來的世界,世界說大是大,說小是小,不拘魚的在與不在。在魚的眼中,水就是魚,魚也是水。水消失的時候,它也會消失……
我在水里看見魚是魚,魚看見在水里的我不是我,是另一條與它不同的魚。魚永遠不會知道,真正的我是誰,在一間有窗子、有門有墻的房子里想什么。
也或許我就是一面墻,一動不動地站在自己的世界里,像魚不知道自己是誰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