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社會科學院 文學研究所,北京 100732 )
2017年11月10-13日,“紀念揚雄誕辰2070周年暨四川省揚雄研究會第一屆學術(shù)會議”在成都召開,2018年4月11-13日,“揚雄研究的現(xiàn)狀與未來——紀念揚雄逝世兩千周年學術(shù)研討會”又在成都召開。兩次會議,我提交了同題論文《對千秋孤圣揚雄的傳神寫照——陶淵明〈五柳先生傳〉發(fā)覆》,在參加第二次會議前略有增補。這篇論文論證的核心觀點是:陶淵明《五柳先生傳》的傳主是揚雄,而非陶淵明本人。這篇論文在發(fā)表之后,到目前為止,尚未遇到一個能夠為我指瑕攻錯的“學術(shù)勁敵”。本文是我十年思索和探求的結(jié)晶,我曾經(jīng)千萬遍地反躬自問,多年的思考,在揚雄去世2000年后成熟了,于是,一發(fā)而不可收,乃有斯文之作。這篇論文是我準備投放到未來的重頭文章,當然,已經(jīng)宣讀、發(fā)表的僅僅是其一半的內(nèi)容。本文足以表明,在思想領(lǐng)域,陶淵明最推重的人物就是揚雄;而拙著《春蠶與止酒——互文性視域下的陶淵明詩》(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2年6月版)足以表明,在詩學領(lǐng)域,陶淵明最推重的人物是曹植。
揚雄的一生充分體現(xiàn)了柏拉圖所說的那種“愛智的熱情”,是一個“為知識而知識”的人。出于此種熱情,他曾經(jīng)對屈原的自殺深表惋惜。確實,如果屈原不自殺的話,以其《離騷》和《天問》所體現(xiàn)出來的科學文化修養(yǎng)從事于科學文化研究,也許就會成為我國先秦時代的亞里士多德(公元前384一前322)。而揚雄的清醒和冷靜就在于,他珍惜自己的生命,為了從事學術(shù)研究必須留在宮廷之內(nèi),以獲得和保持探求真理的必備條件,所以他不惜與王莽之流以及世間的俗人虛與委蛇,隱忍不發(fā)。畢生的勤奮與執(zhí)著,使他成為我國中古時代的康德(Immanuel Kant,1724-1804)——其思想之深湛,涉獵之廣博,精神之崇高,建樹之卓越,求諸我國近兩千年學術(shù)文化史,殆罕其匹。在新莽時代虛矯殘酷的專制主義社會中,在以讀書做官為普遍追求的價值體系中,在“為官之拓落”“位不過侍郎”“祿位容貌不能動人”(《漢書》本傳)的譏諷和嘲笑聲中,揚雄默然自守,辛勤耕耘,在文學、哲學、語言學、文字學、音韻學、天文學、地志學、諸子學和歷史學等諸多領(lǐng)域都取得了杰出的成就。正如《漢書》本傳所述:“以為經(jīng)莫大于《易》,故作《太玄》;傳莫大于《論語》,作《法言》;史篇莫善于《倉頡》,作《訓纂》;箴莫善于《虞箴》,作《州箴》;賦莫深于《離騷》,反而廣之;辭莫麗于相如,作四賦:皆斟酌其本,相與放依而馳騁云?!逼渌遁捾幨拐呓^代語釋別國方言》一書,為現(xiàn)代方言學與方言地理學開疆奠基,導夫先路,領(lǐng)先西方學術(shù)界一千多年,至近三百年成為我國學界之顯學。其孤光獨照與孤明先發(fā),千載以下,仍然令人震撼,令人感動。
換言之,在新莽時代的人性荒原中,在舉國趨利、終日馳騖的世俗氛圍中,揚雄以其寄情來世的遠見卓識和清凈自守的文化品格超越了自己所處的時代和社會。這就是圣人的文化品格。沒有圣人的國度,是愚昧之國;有圣人而不知愛惜的國度,是奴隸之邦。為圣人者,必須具有圣智、圣德、圣行、圣言、圣心和圣情。揚雄兼而有之。為了紀念這位偉大的圣哲,本期“梵凈古典學”特別推出了三篇專論以及一篇與此有一定關(guān)聯(lián)性的專論。
汪文學教授所撰《揚雄的鄉(xiāng)土意識與六朝社會的地域文化觀念》一文,從鄉(xiāng)土意識的角度對揚雄及其文化成就進行了全新的闡釋,文章格局宏大,視野開闊,對相關(guān)的理論、概念的界定非常清晰。作者指出,“在傳統(tǒng)中國,地域觀念、鄉(xiāng)土意識和家族觀念相輔相成,聯(lián)動共生。在蜀中地域文化之浸潤下成長起來的揚雄,其人、其文、其思想、其學術(shù)皆有濃厚的蜀中地域文化色彩。其編著之《方言》,體現(xiàn)了濃厚的地域意識;其撰寫的《蜀王本紀》,其創(chuàng)作的以蜀中地域為題材的文學作品,其積極推揚蜀中先賢,體現(xiàn)了強烈的鄉(xiāng)土觀念;其歸葬夭子,撰寫《自敘》和《家諜》,體現(xiàn)了明顯的家族意識?!弊髡哒J為,“傳統(tǒng)中國人的地域觀念、鄉(xiāng)土意識和家族觀念產(chǎn)生于秦漢時期,自覺于漢魏之際,成孰于六朝時期,其顯著標志就是地記、郡書和譜牒的大量創(chuàng)作,而揚雄在其中起著重要的推動作用。”并特別指出:“其《蜀都賦》和《蜀王本紀》為六朝地記、郡書之所本,其《揚雄家諜》為六朝譜牒著作之所本?!蔽恼驴颊摻Y(jié)合,文獻扎實,闡發(fā)到位,確實是一篇優(yōu)秀的學術(shù)論文。作者文思嚴謹,顯示了良好的學術(shù)訓練和文章寫作功底。揚雄是著名的天文學家,其天文學造詣與蜀中之落下閎、萇弘等著名天文學家的影響是分不開的,所謂天數(shù)在蜀,蜀人知天,也是一種特殊的地域文化現(xiàn)象,此點或可補證文學之所論。
《太玄》是我國文化史上最為艱澀的學術(shù)著作之一。書中的音樂思想從來無人研究,也無人能夠研究?;缸T曾經(jīng)嘲笑揚雄不懂音律,在技術(shù)和藝術(shù)層面上,這或許可以成立。但這并不意味著揚雄沒有音樂思想。事實上,陶淵明的“無弦琴”,其中所浸透的觀念正源自楊雄《解難》“譬畫者畫于無形,弦者放于無聲”的喻辭。羅藝峰教授所撰《西漢揚雄〈太玄〉律學思想的初步認識》一文,則填補了揚雄研究的一項空白。作者認為,“《太玄》素有艱深難讀之名,且在揚雄四篇論樂文獻之外,故目前樂界未見引證研究,也屬必然。但此篇哲學文獻,是揚雄最重要的著作,其所含思想非常豐富,自然宇宙、社會人生、禮樂文化、科學迷信等混融一體,故其中包含有音律學內(nèi)容是不奇怪的。音律學是兩漢時期在陰陽五行學說之外、建立在嚴密的數(shù)術(shù)邏輯之上的另一個可操作性的表意系統(tǒng)。”本文首先探討了《太玄》的哲學思想,隨后展開對揚雄律學思想的具體討論。最后指出:“揚雄身處西漢末年,《太玄》又喜異詞古語,思想幽深莫測,但其律學中卻閃耀著理性的光輝,可以說,揚雄是中國律學史上由西漢轉(zhuǎn)向東漢的值得注意的節(jié)點人物?!闭f句實在話,我對藝峰教授的具體論證并不能完全理解,因為我雖然早就讀過《太玄》,卻從未能進入《太玄》的話語體系,我基本上讀不懂這部書。這種苦惱在四川開會時我曾經(jīng)向劉韶軍教授傾訴。但是,我相信,藝峰教授的觀點是正確的。我對他在音樂思想史研究方面的造詣素來欽佩。作為一位杰出的音樂史家和音樂思想家,藝峰教授不僅長于理論研究,而且能夠深入田野進行實際的音樂考察。據(jù)我所知,他是我國音樂學界走進婆羅洲原始森林的第一人,他早年關(guān)于口弦琴起源的論文已經(jīng)成為當代音樂學研究的經(jīng)典文獻。
在漢代,賦家而兼天文學家者以揚雄和張衡二人最為著名。揚雄早年尊奉蓋天說,后來在桓譚的啟發(fā)下,轉(zhuǎn)而尊奉渾天說,對張衡制作渾天儀產(chǎn)生了直接的影響。文學與科學雙修而兼工,這在我國文化史上并不多見。孫少華博士所撰《壯夫不為”與“不諷則勸”——揚雄對漢賦理論的改造與兩漢之際文學批評思想的定型》一文,主要探討揚雄賦學理論的新變及其發(fā)生的時代與文學背景。文章根據(jù)《史記》《漢書》與揚雄《法言》的記載,還原了揚雄對漢賦的基本認識,即“壯夫不為”和“勸百風一”或“不諷則勸”。文章認為,前者是說揚雄悔其“少作”及“風少勸多”之賦,后者是說揚雄以為賦的本質(zhì)應該是以“諷諫”為主,而“勸”成分的增加,改變了賦的性質(zhì)和作用。文章指出,“這實際上是揚雄從賦學理論批評的角度,對此前漢賦性質(zhì)與功能的理論性總結(jié)。揚雄后來又提出‘詩人之賦’‘辭人之賦’的概念,是對劉向、劉歆父子賦學思想的繼承,進一步將漢賦納入漢代主流的經(jīng)學軌道,是從理論上對漢賦的第二次改造?!北疚牡耐怀鎏攸c是對老問題提出新見,即借助理論之光的燭照,發(fā)現(xiàn)前人未能發(fā)現(xiàn)的賾奧,把原本混沌一片的問題變成一片澄明。這是非常難能可貴的。
劉歆是與揚雄同時代的著名學者和文學家。他們二人交往甚密,盡管境遇、生活和心態(tài)有較大的差異。劉歆《遂初賦》之篇名最早見于劉勰《文心雕龍》,足見此賦在漢賦系統(tǒng)中的重要地位。龍文玲教授所撰《劉歆〈遂初賦〉文本早期載錄之文獻考察》一文,對該賦的吉光片羽進行鉤沉,指出該賦的文本最早見于酈道元《水經(jīng)注》所引,“至唐代,李善《文選注》有注引,《藝文類聚》有載錄,而以《古文苑》收錄文字最多?!端?jīng)注》《文選注》所引《遂初賦》多未見于《藝文類聚》,而皆見于《古文苑》。《藝文類聚》的載錄不僅前后有刪節(jié),而且中間有大量省文;《古文苑》所錄基本保存了原貌,但個別文字在傳抄過程中有訛誤。這一個案考察說明,《古文苑》收錄的早期作品的可靠性不容輕易否定,其文獻價值尚需重新審視?!边@種細致的研究、比勘工作是很有意義的,因為“《遂初賦》是劉歆今存的代表賦作,也是紀行賦的首唱之作”。作者帶著清醒的理論意識對此賦的風貌進行還原,在作者辛勤努力之下,這篇名賦空前地清晰起來。這種文獻研究是真正具有文學意義的研究,其所取得的成功經(jīng)驗值得推廣。本文思維嚴謹,文理密察,對每一個字的辨析都絲絲入扣,顯示了一位成熟的學術(shù)工作者的專業(yè)功力。
以上四位學者的研究都顯示了一種“愛智的熱情”并多有新見,讓我們向他們致敬。
梵凈山人
2018年4月30日
(本文為本期“梵凈古典學”欄目主持人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