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廣西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廣西 南寧 530004 )
《遂初賦》是劉歆今存的代表賦作,也是紀行賦的首唱之作?,F(xiàn)有研究成果主要集中在討論此賦的創(chuàng)作年份、創(chuàng)作的社會政治文化背景、文學(xué)特征及其賦史地位等問題上。如劉躍進師《秦漢文學(xué)編年史》系之于哀帝建平三年[1]298;張宜遷《〈遂初賦〉與兩漢之際賦學(xué)流變》認為此賦開啟了后世紀行賦的創(chuàng)作與后世文章大量征引歷史典故的先河[2]15-18、33;徐華《劉歆〈遂初賦〉的創(chuàng)作背景與賦史價值》考證此賦作于哀帝建平二、三年間,認為此賦在重新審視兩漢易代之際的學(xué)術(shù)環(huán)境及劉歆其人方面有重要史料價值,此賦引史入賦,以賦寫史,具有雙重賦史價值[3]29-38;陳麗平《劉歆〈遂初賦〉抒情象征系統(tǒng)的特殊性與時代必然性》指出,此賦“借以抒情的象征對象具有特殊性,借星宿喻仕途進退,借史抒懷,借景抒情”,這與西漢末年特殊的學(xué)術(shù)背景、文學(xué)背景有密切關(guān)系[4]72-75。但尚無相關(guān)成果對《遂初賦》文本的載錄問題作細致考察,故撰此文。
《遂初賦》篇名與文本,《漢書》未載。此賦最早見于劉勰《文心雕龍》和酈道元的《水經(jīng)注》,說明最遲至南北朝時期,此賦已引起人們關(guān)注。劉勰《文心雕龍》卷八《事類》:“及揚雄《百官箴》,頗酌于詩書;劉歆《遂初賦》,歷敘于紀傳:漸漸綜采矣?!盵5]615這一評論,指出了《遂初賦》敘述行跡、具有紀傳性質(zhì)的內(nèi)容特征,其創(chuàng)作手法上具有綜采事類的特點。所謂“事類”,劉勰有云:“事類者,蓋文章之外,據(jù)事以類義,援古以證今者也?!盵5]614亦即今天所說的運用典故抒發(fā)情志。
酈道元《水經(jīng)注》有兩處注引此賦,羅列如下:
1.卷六《汾水注》:“亂流徑中都縣南,俗又謂之中都水。侯甲水注之,水發(fā)源祁縣胡甲山,有長坂,謂之胡甲嶺,即劉歆《遂初賦》所謂‘越侯甲而長驅(qū)’者也。”[6]158
2.卷九《沁水注》:“《地理志》曰:‘高都縣有天井關(guān)?!嚏咴唬骸猩缴嫌刑炀P(guān),在井北,遂因名焉?!蕜㈧А端斐踬x》曰:‘馳太行之險峻,入天井之高關(guān)?!盵6]232
盡管《水經(jīng)注》注引《遂初賦》文字不多,但由這兩條注文,可以了解到劉歆赴五原郡所經(jīng)地名。唐代文獻中,歐陽詢《藝文類聚》卷二十七《人部十一·行旅》記載了此賦的寫作背景,并載錄了一段賦文:
漢劉歆《遂初賦》曰:“歆好《左氏春秋》,欲立于學(xué)官,時諸儒不聽,歆乃移書太常,責(zé)讓深切,為朝廷大臣所非,求出補吏,后徙五原太守,志意不得,經(jīng)歷故晉之城,感今思古,遂作斯賦:‘得玄武之嘉兆,守五原之烽燧。馳太行之巖防,入天井之喬關(guān)。望亭燧之皦皦,飛旗幟之翩翩。迥百里之無家,路修遠之綿綿。勒漳塞而固守,奮武靈之精誠。攄趙奢之策慮,威謀完乎金城?!盵7]757
這段文字由兩部分組成。前一部分是對《遂初賦》創(chuàng)作背景的介紹,后一部分是此賦的正文。
稍晚于歐陽詢的李善在其《文選》注中征引《遂初賦》18條,為早期文獻注引此賦最多的典籍。茲錄如下:
1.卷二《西京賦》:“華蓋承辰,天畢前驅(qū)。”注:劉歆《遂初賦》曰:“奉華蓋于帝側(cè)。”[8]45
2.卷九《北征賦》:“涉長路之綿綿兮,遠紆回以樛流。”注:劉歆《遂初賦》曰:“路修遠而綿綿。”[8]143
3.卷九《北征賦》:“劇蒙公之疲民兮,為強秦乎筑怨?!弊ⅲ簞㈧А端斐踬x》曰:“劇強秦之暴虐兮?!盵8]143
4.卷九《北征賦》:“野蕭條以莽蕩,迥千里而無家?!弊ⅲ簞㈧А端斐踬x》曰:“迥百里而無家?!盵8]144
5.卷九《北征賦》:“飛云霧之杳杳,涉積雪之皚皚?!弊ⅲ簞㈧А端斐踬x》曰:“漂積雪之皚皚,涉凝露之隆霜?!盵8]144
6.卷十四顏延之《赭白馬賦》:“超攄絕夫塵轍,驅(qū)騖迅于滅沒?!弊ⅲ簞㈧А端斐踬x》曰:“馬龍騰以超攄?!盵8]205
7.卷十八嵇康《琴賦》:“牢落凌厲,布濩半散?!弊ⅲ簞㈧А端斐踬x》曰:“過句注而凌厲?!盵8]257
8.卷二十曹植《送應(yīng)氏詩》:“中野何蕭條,千里無人煙?!弊ⅲ簞㈧А端斐踬x》曰:“野蕭條而寥廓?!盵8]292
9.卷二十三劉禎《贈五官中郎將》:“涼風(fēng)吹沙礫,霜氣何皚皚?!弊ⅲ簞㈧А端斐踬x》曰:“漂積雪之皚皚?!盵8]337
10.卷二十四嵇康《贈秀才入軍》:“凌厲中原,顧盼生姿?!弊ⅲ簞㈧А端斐踬x》曰:“登句注以凌厲?!盵8]342
11.卷二十四張華《答何邵》:“明闇信異姿,靜躁亦殊形。”注:劉歆《遂初賦》曰:“非積習(xí)之生常,固明闇之所別?!盵8]343
12.卷二十四何劭《贈張華》:“私愿偕黃發(fā),逍遙綜琴書?!弊ⅲ簞㈧А端斐踬x》曰:“玩琴書以條暢?!盵8]344
13.卷二十五劉琨《重贈盧諶》:“狹路西華蓋,駭駟摧雙辀。”注:劉歆《遂初賦》曰:“奉華蓋于帝側(cè)。”[8]357
14.卷二十六陶淵明《始作鎮(zhèn)軍參軍經(jīng)曲阿作》:“弱齡寄事外,委懷在琴書。”注:劉歆《遂初賦》曰:“玩琴書以條暢?!盵8]376
15.卷三十七曹植《求通親親表》:“出從華蓋,入侍輦轂?!弊ⅲ簞㈧А端斐踬x》曰:“奉華蓋于帝側(cè)?!盵8]521
16.卷四十五陶淵明《歸去來》:“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弊ⅲ簞㈧А端斐踬x》曰:“玩琴書以滌暢?!盵8]637
17.卷四十五石崇《思歸引序》:“出則以游目弋釣為事,入則有琴書之娛?!弊ⅲ簞㈧А端斐踬x》曰:“玩琴書以條暢?!盵8]642
18.卷五十六曹植《王仲宣誄》:“入侍帷幄,出擁華蓋?!弊ⅲ簞㈧А端斐踬x》曰:“奉華蓋于帝側(cè)?!盵8]779
以上《文選注》所引《遂初賦》均為殘句。其中,第1、13、15、18四條所引為同一句:“奉華蓋于帝側(cè)”;第5條引“漂積雪之皚皚,涉凝露之隆霜”,而第9條所引為第5條引文的前一句;第7條引“過句注而凌厲”,第10條引與之同,但此處引文“過”作“登”,“而”作“以”,出現(xiàn)了兩個異文;第 12、14、16、17條所引為同一句:“玩琴書以條暢”。去除復(fù)重,李善《文選注》所引共10條、11句。
《古文苑》卷五載錄《遂初賦》并序。其序云:
《遂初賦》者,劉歆所作也。歆少通《詩》《書》,能屬文,成帝召為黃門侍郎、中壘校尉、侍中奉車都尉、光祿大夫。歆好《左氏春秋》,欲立于學(xué)官,時諸儒不聽,歆乃移書太常博士,責(zé)讓深切,為朝廷大臣非疾,求出補吏,為河內(nèi)太守。又以宗室不宜典三河,徙五原太守。是時朝政已多失矣,歆以論議見排擯,志意不得,之官,經(jīng)歷故晉之域,感今思古,遂作斯賦,以嘆往事而寄己意。[9]115-116
《古文苑》所載《遂初賦》正文共1105字,較《藝文類聚》載錄多出 993字。因后文將就《古文苑》與《藝文類聚》載錄文本的完整性進行比較,故此略其正文。
由上可知,載錄《遂初賦》的早期文獻中,除《藝文類聚》和《古文苑》外,其余都是碎片式的注引。故考察《遂初賦》文本,就需重點以這兩部著作所錄文字作為依據(jù)?!端?jīng)注》《文選注》的注引,可資參校。
《藝文類聚》為唐初歐陽詢領(lǐng)銜奉詔編撰①。歐陽詢于《藝文類聚序》云其編輯體例:“其有事出于文者,便不破之為事,故事居其前,列文于后?!盵7]2據(jù)此考察《藝文類聚》卷二十五載錄《遂初賦》的文字,確乎如此。賦正文前的“歆好《左氏春秋》”至“遂作斯賦”61字,乃是對《遂初賦》創(chuàng)作背景所作的介紹文字。其中,“后徙五原太守”前的 43字,實依據(jù)《漢書·楚元王(附劉歆)傳》記載劉歆作《移書讓太常博士》的前因后果的文字而來,而增益了“志意不得,經(jīng)歷故晉之域,感今思古,遂作斯賦”幾句。就賦文“得玄武之嘉兆,守五原之烽燧”而論,此賦確為劉歆被迫出京徙任五原郡守之后所作。因此,這段背景介紹的文字符合《遂初賦》的文本邏輯。
據(jù)《藝文類聚序》:“夫九流百氏,為說不同。延閣石渠,架藏繁積。周流極源,頗難尋究;披條索實,日用弘多。卒欲摘其菁華,采其指要,事同游海,義等觀天。”[7]1說明歐陽詢等編輯此書,意在給讀者提供一個體現(xiàn)所錄作品菁華旨要的刪節(jié)本,以便于讀者據(jù)此盡快把握唐前作品的基本情況。就《藝文類聚》所錄《遂初賦》文本看,僅72字,誠如《藝文類聚序》所云,只是一篇刪節(jié)之文。
將《藝文類聚》和酈道元《水經(jīng)注》引文對校不難發(fā)現(xiàn):其一,《藝文類聚》載錄之文,未見《水經(jīng)注·汾水注》所引的“越侯甲而長驅(qū)”;而《水經(jīng)注·沁水注》所引“馳太行之險峻,入天井之高關(guān)”,在此作“馳太行之巖防,入天井之喬關(guān)”。說明《藝文類聚》所引,略去了劉歆赴五原郡途中在“侯甲”的經(jīng)歷。其二,從《水經(jīng)注》到《藝文類聚》的《遂初賦》文本,在流傳過程中,出現(xiàn)了異文。
再將《藝文類聚》和李善《文選注》引文對校,則發(fā)現(xiàn)《文選注》所引的 10條《遂初賦》文字中,僅有 2條在《藝文類聚》載錄的這段文字中出現(xiàn),即:《文選注》第2條引“路修遠而綿綿”和第4條引“迥百里而無家”,與《藝文類聚》中“迥百里之無家,路修遠之綿綿”相合。其中《文選注》“而無家”,《藝文類聚》作“之無家”;“而綿綿”,《藝文類聚》作“之綿綿”。由此不難發(fā)現(xiàn),《藝文類聚》載錄的《遂初賦》文本刪節(jié)頗多。
在此,不妨將《藝文類聚》和《文選注》引《遂初賦》文本略作比較。
《藝文類聚》載錄的《遂初賦》文本,具體呈現(xiàn)了四方面內(nèi)容。(1)敘寫了作者赴五原郡任太守之因:卜得嘉兆。(2)點到了赴五原途經(jīng)的地名:太行山和天井關(guān)。(3)描寫了邊郡的景色:亭燧皦皦,旗幟翻飛。(4)抒發(fā)了作者到邊郡的感慨:有現(xiàn)實中遠離京城的惆悵,也有對曾經(jīng)在五原郡留下歷史足跡的趙武靈王和趙奢的懷古幽情。
相比之下,細讀《文選注》引,可發(fā)現(xiàn)其所引《遂初賦》雖為殘句,卻提供了較《藝文類聚》更豐富的信息。如,“奉華蓋于帝側(cè)”,可見此賦有對赴五原郡前曾經(jīng)隨侍皇帝經(jīng)歷的回憶。“非積習(xí)之生常,固明闇之所別”,有對邪臣當(dāng)?shù)赖呐険??!皠娗刂┡百狻?,有借過秦以諷今?!榜R龍騰以超攄”“過句注而凌厲”,有描寫作者赴五原途中行進之速和慷慨心情。這里提到的“句注”,按《漢書·文帝紀》“故楚相蘇意為將軍屯句注”,應(yīng)劭曰:“山險名也,在雁門陰館?!盵10]130-131說明作者赴五原還途經(jīng)險峻的句注山?!捌e雪之皚皚,涉凝露之隆霜?!薄耙笆挆l而寥廓”,可知賦中還有對自然景物的描寫,說明作者至五原時,正逢積雪凝霜的秋冬時節(jié),故其眼中所見均為寒冷蕭瑟之景。由這三句,不難感受到作者被遠逐邊郡后內(nèi)心深深的凄涼與絕望?!巴媲贂詶l暢”,說明賦中還有無奈中的自我安慰。因此,《文選注》所引雖為殘句,但從中卻可窺見劉歆赴五原太守任上路途的艱難以及由此引發(fā)的對當(dāng)時政治、歷史和人生的思考。而這些信息,大多在《藝文類聚》的刪節(jié)本中被過濾掉了。
《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三五曾就《藝文類聚》輯錄舊文之得失有中肯之評:“隋以前遺文秘籍,迄今十九不存。得此一書,尚略資考證。宋周必大?!段脑酚⑷A》,多引是集。而近代馮惟訥《詩紀》、梅鼎祚《文紀》、張溥《百三家集》從此采出者尤多。亦所謂殘膏剩馥,沾溉百代者矣?!盵11]1142就《藝文類聚》載錄之《遂初賦》文本看,云其為“殘膏剩馥”,確不為過。正因如此,考察《遂初賦》文本,就不能不重視《古文苑》載錄的文本。
《古文苑》一書,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云:“《古文苑》九卷,不知何人集。皆漢以來遺文,史傳及《文選》所無者。世傳孫洙巨源于佛寺經(jīng)龕中得之,唐人所藏也。韓無咎類次為九卷,刻之婺州?!盵12]438可知陳振孫所見為韓元吉刻本,9卷。而今所見通行本為章樵注本,21卷?!端膸烊珪偰俊肪硪话肆榻B云:“《古文苑》二十一卷,兩淮馬裕家藏本。不著編輯者名氏?!稌浗忸}》稱,世傳孫洙巨源于佛寺經(jīng)龕中得之,唐人所藏。所錄詩賦雜文,自東周迄于南齊,凡二百六十余首,皆史傳、《文選》所不載。然所錄漢魏詩文多從《藝文類聚》《初學(xué)記》刪節(jié)之本,石鼓文亦與近本相同。其真?zhèn)紊w莫得而明也?!惶埔郧吧⒇?,間賴是書以傳,故前人多著于錄,亦過而存之之意歟?”[11]1691由于《古文苑》的出現(xiàn)具有一定傳說性質(zhì),故自陳振孫至四庫館臣,對《古文苑》的編者均無法明確,由此引發(fā)了學(xué)術(shù)界對其產(chǎn)生時代、所錄作品的真?zhèn)蔚葐栴}的質(zhì)疑。這其實也代表了古今學(xué)術(shù)界對這部書的主流看法。王曉鵑曾著文考證了此書的作者與成書年代②,用功甚巨。限于本文討論的目的,筆者僅就此書所收《遂初賦》文本的文獻價值進行分析。
首先,將酈道元《水經(jīng)注》和李善《文選注》引和《古文苑》載錄之《遂初賦》文本進行比照,我們發(fā)現(xiàn),《水經(jīng)注》與《文選注》所引均在《古文苑》中出現(xiàn)。這至少可以說明,《古文苑》載錄的文本較之《藝文類聚》不僅字數(shù)多,而且更加完整。
然后,將《古文苑》與《藝文類聚》載錄之文本進行對校,可以發(fā)現(xiàn)幾個重要現(xiàn)象。
其一,《藝文類聚》載錄之《遂初賦》文本,在《古文苑》中雖然都能找到,但是,并非整段出現(xiàn)。除“得玄武之嘉兆”前刪去了“昔遂初之顯祿兮,遭閶闔之開通。跖三臺而上征兮,入北辰之紫宮。備列宿于鉤陳兮,擁太常之樞極??偭堄隈喎抠猓钊A蓋于帝側(cè)。惟太階之侈闊兮,機衡為之難運。懼魁杓之前后兮,遂隆集于河濱。遭陽侯之豐沛兮,乘素波以聊戾”[9]116-117,“威謀完乎金城”后刪去了“外折沖以無虞兮,內(nèi)撫民以永寧。既邕容以自得兮,唯惕懼于竺寒。攸潛溫之玄室兮,滌濁穢于太清。反情素于寂寞兮,居華體之冥冥。玩書琴以條暢兮,考性命之變態(tài)。運四時而覽陰陽兮,總?cè)f物之珍怪。雖窮天地之極變兮,曾何足乎留意。長恬淡以歡娛兮,固賢圣之所喜。亂曰:處幽潛德,含圣神兮。抱奇內(nèi)光,自得真兮。寵幸浮寄,奇無常兮。寄之去留,亦何傷兮。大人之度,品物齊兮。舍位之過,忽若遺兮。求位得位,固其常兮。守信保己,比老彭兮”[9]122-123等句外,中間尚有3處闕文。即:
1.《藝文類聚》“守五原之烽燧。馳太行之巖防”兩句之間,《古文苑》多出了“二乘駕而既俟,仆夫期而在涂”二句。
2.《藝文類聚》“入天井之喬關(guān)。望亭燧之皦皦”兩句之間,《古文苑》多出了以下文字:
歷崗岑以升降兮,馬龍騰以起攄。舞雙駟以優(yōu)游兮,濟黎侯之舊居。心滌蕩以慕遠兮,回高都而北征。劇強秦之暴虐兮,吊趙括于長平。好周文之嘉德兮,躬尊賢而下士。騖駟馬而觀風(fēng)兮,慶辛甲于長子。哀衰周之失權(quán)兮,數(shù)辱而莫扶。執(zhí)孫蒯于屯留兮,救王師于余吾。過下虒而嘆息兮,悲平公之作臺。背宗周而不恤兮,茍偷樂而惰怠。枝葉落而不省兮,公族闃其無人。日不悛而俞甚兮,政委棄于家門。載約屨而正朝服兮,降皮弁以為履。寶礫石于廟堂兮,面隋和而不視。始建衰而造亂兮,公室由此遂卑。憐后君之寄寓兮,唁靖公于銅鞮。越侯田而長驅(qū)兮,釋叔向之飛患。悅善人之有救兮,勞祁奚于太原。何叔子之好直兮,為群邪之所惡。賴祁子之一言兮,幾不免乎徂落。?美不必為偶兮,時有羞而不相及。雖韞寶而求賈兮,嗟千載其焉合。昔仲尼之淑圣兮,竟隘窮乎蔡陳。彼屈原之貞專兮,卒放沉于湘淵。何方直之難容兮,柳下黜而三辱。蘧瑗抑而再犇兮,豈材知之不足。揚蛾眉而見妒兮,固丑女之情也。曲木惡直繩兮,亦小人之誠也。以夫子之博觀兮,何此道之必然?空下時而矔世兮,自命己之取患。悲積習(xí)之生常兮,固明智之所別。叔群既在皂隸兮,六卿興而為桀。荀寅肆而顓恣兮,吉射叛而擅兵。憎人臣之若茲兮,責(zé)趙鞅于晉陽。軼中國之都邑兮,登句注以陵厲。歷雁門而入云中兮,超絕轍而遠逝。濟臨沃而遙思兮,垂意乎邊都。野蕭條以寥廓兮,陵谷錯以盤紆。飄寂寥以荒?兮,沙埃起而杳冥?;仫L(fēng)育其飄忽兮,回飐飐之泠冷。薄涸凍之凝滯兮,茀谿谷之清涼。漂積雪之皚皚兮,涉凝露之隆霜。揚雹霰之復(fù)陸兮,慨原泉之凌陰。激流澌之謬淚兮,窺九淵之潛淋。?凄愴以慘怛兮,慽風(fēng)漻以冽寒。獸望浪以穴竄兮,鳥脅翼之???。山蕭瑟以鹍鳴兮,樹木壞而哇吟。地坼裂而憤忽急兮,石捌破之嵒嵒。天烈烈以厲高兮,廖窗以梟窂。雁邕邕以遲遲兮,野鸛鳴而嘈嘈。[9]117-122
3.《藝文類聚》“勒漳塞”前,《古文苑》有關(guān)聯(lián)詞“于是”。“漳”做“障”。
以上3處闕文,以第2處闕文為最多,其中有《文選注》引的7條文字。這一現(xiàn)象說明,《藝文類聚》載錄的《遂初賦》刪節(jié)文本中間還有大量省文,乃是經(jīng)過碎片化處理后的文本。只不過相比于《水經(jīng)注》和《文選注》引文,其稍顯連貫罷了。
其二,《藝文類聚》載錄的《遂初賦》文本均無“兮”字,且除最后一句“威謀完乎金城”外,清一色為帶“之”的整齊六言賦。《古文苑》所載,則多為兩句間帶“兮”字的騷體句式,為典型的七、六言交錯的騷體賦。而《文選注》引第 3條“劇強秦之暴虐兮”,即為騷體句式。再者,《文選》載錄的受《遂初賦》影響而創(chuàng)作的班彪《北征賦》、班昭《東征賦》,均為騷體。據(jù)此,《古文苑》載錄的《遂初賦》文本從體裁上看,應(yīng)更符合原貌。而《藝文類聚》所載,由于略去表達感情的“兮”字,已失去了騷體賦的典型特征。
其三,《古文苑》所錄文本,連詞不獨有“之”,還有“而”“以”“于是”,以及介詞“于”。這些連接詞的運用,使其相比《藝文類聚》所錄文本要靈活多變?!段倪x注》引文中,亦出現(xiàn)了“于”“而”“以”3個連接詞。由連接詞的運用,亦可見《古文苑》載錄的文本更符合原貌。而《藝文類聚》所錄文本由于“之”這一連詞運用的統(tǒng)一性,在語言結(jié)構(gòu)上已顯呆板。
其四,將《古文苑》所錄與《藝文類聚》、酈道元《水經(jīng)注》、李善《文選注》引文對校,有6處異文,值得我們在考察《遂初賦》文本時給予關(guān)注。
1.《古文苑》:“馳太行之嚴防兮,入天井之喬關(guān)?!雹?/p>
“嚴防”,《水經(jīng)注》引作“險峻”,《藝文類聚》作“嚴防”。據(jù)章樵注:“太行山在河內(nèi)郡山陽縣西北,繇漢京踰太行至高都,皆太行。防亦關(guān)也?!盵9]117所謂嚴防,亦即嚴關(guān)了。而“險峻”,乃純粹的形容詞。從字形、字義、字音等方面看,這兩個詞均不可能抄寫出錯。故此,《水經(jīng)注》引與《古文苑》載錄所據(jù)《遂初賦》的傳本,來源可能有不同?!端囄念惥邸分皫r防”,巖、嚴均有高峻之義,二字可通用?!尔}鐵論·詔圣》云:“嚴墻三仞?!蓖趵飨壬W⒃疲骸啊畤缐Α础畮r墻’,也就是高峻的墻?!盵13]599故就《古文苑》和《藝文類聚》出現(xiàn)的這處異文看,有可能是在傳抄過程中因音、形、義近而產(chǎn)生異變。
據(jù)前引《水經(jīng)注·沁水注》,無論是《漢書·地理志》記載還是蔡邕之語,都重在解釋天井關(guān)這一地名,并引《遂初賦》“馳太行之險峻,入天井之高關(guān)”,以進一步說明天井關(guān)就在太行山上。也就是說,在《水經(jīng)注》引文里,“險峻”是為了形容太行山的地形;“馳太行之險峻”則為引出下一句“入天井之高關(guān)”起到了鋪墊作用,同時也起到修飾、渲染天井關(guān)地勢險要的作用,上下文間構(gòu)成遞進關(guān)系。用“險峻”一詞,也更能凸顯作者旅途之艱難險阻。而《古文苑》之“嚴防”,與下一句的“喬關(guān)”,均為偏正詞組,“嚴”“喬”分別為名詞“防”“關(guān)”的修飾語。而防即關(guān),故語義基本重復(fù),上下文間構(gòu)成并列關(guān)系。就藝術(shù)表達而言,“嚴防”不及“險峻”自然妥帖。
“喬關(guān)”,《水經(jīng)注》引作“高關(guān)”,《藝文類聚》與《古文苑》同。喬,亦即高?!对姟ぶ茼灐r邁》:“懷柔百神,及河喬岳?!薄睹珎鳌吩疲骸皢蹋咭?。高岳,岱宗也?!盵14]1269因此,此處異文可能是傳抄過程中因義近而致。
2.《古文苑》:“歷崗岑以升降兮,馬龍騰以起攄?!?/p>
“起攄”,《文選注》作“超攄”。李善是因給顏延之《赭白馬賦》“超攄絕夫塵轍,驅(qū)騖迅于滅沒”二句作注而引《遂初賦》文,說明其所見《遂初賦》文本正作“超攄”。呂延濟于此二句下還解釋云:“超攄、驅(qū)騖,行走貌?!盵15]13a可見呂延濟與李善一樣,所見《赭白馬賦》文本為“超攄”,而李善所引《遂初賦》文本不誤?!豆盼脑贰氛`“超”為“起”,當(dāng)為形近而致。
3.《古文苑》:“越侯田而長驅(qū)兮,釋叔向之飛患。”
“侯田”,《水經(jīng)注》引作“侯甲”。費振剛等先生《全漢賦校注》?!疤铩弊郑X熙祚曰:“九卷本作‘甲’。‘田’字誤?!端?jīng)·汾水》注云:‘侯甲水發(fā)源祁縣胡甲山,有長坂,謂之胡甲嶺。即劉歆《遂初賦》所謂“越侯甲而長驅(qū)”者也。’”[16]322今查清嘉慶十四年孫星衍重刊宋淳熙本《古文苑》9卷本卷二,“田”確為“甲”。章樵注云:“河內(nèi)博縣有侯人亭,《左傳》:侯田,溫之別邑?!倍鴵?jù)《水經(jīng)注》,侯甲乃發(fā)源于胡甲山之水名,此山有胡甲嶺。侯、胡一聲之轉(zhuǎn)。“越侯甲”,即翻越胡甲嶺。若據(jù)章樵注越過侯田邑,則用語不倫。由此亦可見章樵注《古文苑》21卷本此處確作“田”字。而章樵所見傳本在抄刻過程中有形近致誤的現(xiàn)象,章氏未明,因訛字而強解。這就需要我們在讀此本時引起注意。
4.《古文苑》:“悲積習(xí)之生常兮,固明智之所別。”
“悲”,《文選注》作“非”;“智”,《文選注》作“闇”。李善此條注引,是為解釋張華《答何劭》“明闇信異姿,靜躁亦殊形”二句而來。由《答何劭》之原文,可推李善所見《遂初賦》文本正作“明闇”。而“非”與“固”兩個開頭語的使用,使上下文構(gòu)成轉(zhuǎn)折關(guān)系,突顯了劉歆對當(dāng)權(quán)者賢愚不分、混淆是非的憤慨。作“悲”,則削弱了其憤慨情緒。故此處異文,當(dāng)以李善《文選注》為正。
5.《古文苑》:“于是勒障塞而固守兮,奮武靈之精誠?!?/p>
“障”,《藝文類聚》作“漳”。障有阻塞、阻隔之義。漢代文獻漳、障通用?!俄n詩外傳》卷三:“夫水者……漳汸而清,似知命者。”周廷寀校注云:“漳、障,汸、防古通。”[17]15b盡管如此,當(dāng)以“障”為正字,“漳”則可能為抄寫潦草出現(xiàn)的訛變字。
6.《古文苑》:“玩書琴以條暢兮,考性命之變態(tài)?!?/p>
“書琴”,《文選注》引的第12、14、16、17四條材料中,均作“琴書”。說明李善所見《遂初賦》文本正作“琴書”。《古文苑》之“書琴”,可能是倒文,當(dāng)乙正。又,《文選注》于第16條引文中將“條暢”寫作“滌暢”。據(jù)王引之《經(jīng)義述聞·禮記中》于“感條暢之氣”下注:“家大人曰:條暢,讀為‘滌蕩’。滌蕩之氣,謂逆氣也……滌蕩、條暢、慆蕩,聲相近,故字相通。”[18]375可知條、滌為通用字。滌蕩、條暢,亦均有通暢之義。王符《潛夫論·德化》:“德政加于民,則多滌暢姣好,堅強考壽;惡政加于民,則多罷癃尩病,夭昏札瘥?!盵19]372可證。
以上考察說明,《古文苑》所錄《遂初賦》文本基本上保存了原貌,但個別文字在傳抄過程中有訛誤。這一個案考察說明,《古文苑》收錄的早期作品的可靠性不容輕易否定,其文獻價值尚需重新審視。酈道元《水經(jīng)注》引與《古文苑》載錄所據(jù)《遂初賦》傳本,可能有不同來源;《水經(jīng)注》和《文選注》對《古文苑》的校勘有重要價值。
注釋:
① 《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藝文類聚》一百卷,唐歐陽詢撰?!菚鴵?jù)其自序,蓋奉詔所作。《唐書·藝文志》注令狐德棻、袁朗、趙宏智同修,殆以詢董其成,故相傳但署詢名歟?”
② 王曉鵑《〈古文苑〉編纂者新考》(《南京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2009(5):113-119):《古文苑》“最初的編撰者很可能是一位金石學(xué)家……王厚之應(yīng)該是《古文苑》一書最初編撰者?!薄丁垂盼脑贰党蓵甏肌罚ā段氖氛堋?,2010(1):40-48):“《古文苑》實出于南宋學(xué)者之手,其成書時間大致應(yīng)在南宋高宗紹興二十一年至三十一年之間。”
③ 為便于辨析,此及下兩段的“嚴”“巖”二字保持原書之繁體寫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