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應(yīng)臺
安德烈,我相信道德有兩種,一種是消極的,一種是積極的。
我的消極道德大部分發(fā)生在生活的一點一滴里:我知道地球資源匱乏,知道20%的富有國家用掉了75%的全球資源,所以我不浪費。從書房走到廚房去拿一杯牛奶,我一定隨手關(guān)掉書房的燈。離開廚房時,一定關(guān)掉廚房的燈。在家中房間與房間穿梭時,我一定不斷地開燈,不斷地關(guān)燈,不讓一盞燈沒來由地亮著。你一定記得我老跟在你和弟弟的后頭關(guān)燈吧———還一面罵你們沒有“良心”。窗外若是有陽光,我會將洗好的濕衣服拿到陽臺或院子里去晾,絕不用烘干機。若是有自然清風(fēng),我絕不用冷氣。室內(nèi)若開了暖氣,我進出時會隨手將門關(guān)緊。澆水的花,是院子接下的雨水。你和菲利普小的時候,我讓你倆用同一缸水洗澡,記得嗎?
我曾經(jīng)喜歡吃魚翅,但是有一天知道了魚翅是怎么來的:他們從鯊魚身上割下魚翅然后就放手讓鯊魚自生自滅。鯊魚沒了翅膀,無法游走,巨大的身體沉到海底,就在海底活活餓死。我從此不再吃魚翅。
你一定知道一些不法商人是怎么對付黑熊的。他們把黑熊鎖在籠子里,用一根管子硬生生插進黑熊的膽,直接汲取膽汁。黑熊的膽汁夜以繼日地滴進水管。年幼的黑熊,身上經(jīng)年累月插著管子,就在籠子里漸漸長大,而籠子不變,籠子的鐵條就深深“長”進肉里去。
我本來就不食熊掌或喝什么膽汁,所以也無法用行動來抵抗人類對黑熊的暴虐,只好到銀行去捐一筆錢,給保護黑熊的基金會。消極的道德碰到黑熊的例子,就往“積極”道德買了小小的一步。
去年夏天我去爬黃山。山很陡,全是石階,遠望像天梯,直至架到云里。我們走得氣都喘不過來,但是一路上絡(luò)繹不絕有那馱著重物的挑夫,一根扁擔(dān),挑著山頂飯店所需要的糧食和飲料。一個皮膚黝黑,眼睛晶亮的少年,放下扁擔(dān)休息時,我問他挑的是什么。一邊是水泥,一邊是食品。旅客要消費的咖啡可樂等等。他早晨四點出門,騎一小時的車趕到入山口,開始他一天苦力的腳程。一路往上,路太陡,所以每走十步就要停下喘息。翻過一座又一座的高山,黃昏時爬到山頂,放下扁擔(dān),往回走,回家已是夜深。第二天四時起床。如果感冒或是滑了一跤,他一天的工資就沒著落了。
他的肩膀被扁擔(dān)壓出兩道深溝。那已不是人的肩膀。挑的東西有多重?90公斤。他笑笑。一天掙多少錢?30塊。安德烈,你知道30塊錢是3歐元都不到的,可能不夠你買3杯冰淇淋。
到了山頂旅館,我發(fā)現(xiàn),咖啡是一杯20元。我不太敢喝那咖啡。但是不喝,那個大眼的少年是不是更困難呢?
這些思慮,這些人在我心中,安德烈,使我對于享受和物質(zhì),總帶有幾分懷疑的距離。
我寫文章,希望人們認(rèn)識到這是一個不合理的社會結(jié)構(gòu)。我演講,鼓勵年輕人把追求公平正義作為改造社會的首要任務(wù)。我在自己的生活里拒絕奢華,崇尚簡單,以便于“對得起”那千千萬萬被迫處于貧窮狀態(tài)的人,但是我不會加入什么扶貧機構(gòu),或者為此去競選市長或總統(tǒng),因為,我的“道德承受”也有一定的限度。
在你的信中,安德烈,我感覺到你的不安,你其實在為你自己的舒適而不安。我很高興你能看到自己的處境,也喜歡你有一份道德的不安。我記得你7歲時,我們在北京過夏天。蟈蟈被放進小小的竹籠被出售,人們喜歡聽它悠悠的聲音,好像在歌詠一種天長地久的歲月。我給你和菲利普一人買了一個,掛在脖子里,然后三個人騎車在滿城的蟬鳴聲中逛北京的胡同。到了一片草坪,你卻突然下車,然后要把竹籠里的蟈蟈放走,同時堅持菲利普的也要釋放。3歲的菲利普怎么也不肯放手,你在一旁求他:放吧,蟈蟈是喜歡自由的,不要把它關(guān)起來,太可憐……
我想在那個時候,我認(rèn)識到你的性格特質(zhì)。不是所有的孩子都這樣的,也有7歲的孩子會把蜻蜓撕成兩半或者把貓的尾巴打死結(jié)。你主動把蟈蟈放走,而且也試圖說服弟弟也放,就一個7歲的孩子來說,已經(jīng)是一種積極的道德行為。
所以能不能說,道德的行使積極或消極存乎一心呢?我在生活層面進行消極的道德———不浪費,不奢侈,但是有些事情我選擇積極。譬如對于一個說謊政府的批判,對于一個愚蠢的決議的抗議,對于權(quán)力誘惑的不妥協(xié)……都是道德的積極行使,是不是真有效,當(dāng)然是另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