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業(yè)堂刻書與魯迅雜文

陳鄭（湖州市總工會　浙江湖州　313000）

·文獻考論·

嘉業(yè)堂刻書與魯迅雜文

陳鄭
（湖州市總工會浙江湖州313000）

劉承干由藏書而刻書，在雄厚財力的支持下延請權(quán)威，聘請名匠，嘉業(yè)堂圖書成為當(dāng)時圖書的翹楚。魯迅對嘉業(yè)堂圖書喜愛有加，多次上門購書；對所購的嘉業(yè)堂圖書，認真研讀，并將其中的素材融入到雜文的寫作中，以揭露國民黨當(dāng)局的文化圍剿暴行。

嘉業(yè)堂；魯迅；雜文

1“傻公子”刻書

自參加在金陵舉辦的南洋勸業(yè)會，“徒步狀元境各書肆，便覽群書，兼兩載歸”后，劉承干的藏書事業(yè)一發(fā)而不可收，憑借其雄厚的財力，迅速搜羅了大量的圖書，全盛時藏書達1.3萬部18萬冊60萬卷，被譽為民國私人藏書第一人。

在不遺余力、四處收書的同時，劉承干并沒有把書“珍藏”起來，秘不示人，而是將其整理刊刻成叢書?！熬W(wǎng)羅前哲遺編，曰《嘉業(yè)堂叢書》；匯集近儒述作，曰《求恕齋叢書》；限鄉(xiāng)賢所著者，曰《吳興叢書》；闡發(fā)理微言者，曰《留余草堂叢書》”［1］，并將這些叢書分送學(xué)人。他不僅刊刻自己所藏之書，同時還向社會呼吁，“海內(nèi)諸君子藏有未見書，助我不逮，當(dāng)為刊播”，一時間張元濟藏《轂梁疏》殘本、蔣汝藻藏《春秋公羊疏》殘本、天一閣藏《刑統(tǒng)》宋舊鈔本等紛至沓來，經(jīng)過他的努力，很多孤本得以流傳。

嘉業(yè)堂的刻書不僅注重底本，而且把關(guān)嚴(yán)格，力求精雅。每刻一書，劉承干都延請這方面的權(quán)威專家校訂稿本，選最好的印刷鋪代為刻書，其在《嘉業(yè)老人八十自敘》中說：

所獲既富，遂發(fā)刊輯叢書之愿，擇孤本與罕傳之本，次第授梓，成叢書數(shù)種?！雍?nèi)通人校讎編審，如繆筱珊參議荃孫、葉菊裳侍講昌熾、王玖伯觀察舟瑤、陳詒重侍郎毅、孫益庵廣文德謙、楊文敬公鐘羲、況夔笙太守周頤、董授經(jīng)推丞康，均曾主余家。召手民授剞劂之地，上海與京師外，若南京、揚州、武昌，皆設(shè)置工場。一書之成，費或逾萬，即尋常之本，亦力求精雅。

在繆荃孫、葉昌熾、王舟瑤、陳詒重、孫德謙、楊鐘羲、況周頤、董康等權(quán)威專家的仔細校訂下，嘉業(yè)堂圖書的質(zhì)量得到了保證。又請南京的姜文卿、揚州的周楚江、北平的文楷齋等當(dāng)時一流的印刷鋪為其刻印圖書，再加上“一書”“逾萬”的經(jīng)費投入，這樣刊刻出來的書，理所當(dāng)然地成為了近代刻書之代表。胡道靜就對嘉業(yè)堂圖書和劉承干給予高度的評價：

嘉業(yè)版業(yè)之書，幾媲汲古。其出自稿鈔本者傳先哲之精蘊，啟后學(xué)之困蒙，若王頌蔚撰王季烈補之《明史考證捃逸》、沈欽韓之《王荊公詩集李壁注勘誤補正》及《王荊文公集注》等，皆名世之作，學(xué)子之糈糧也。

（劉承干）所致孤秘，棗梨以行，于是老儒之占畢，介士之孤憤，系一線于不墜，主人之功為尤不可沒也。

把嘉業(yè)堂圖書和汲古閣圖書相提并論，可見其對嘉業(yè)堂圖書的高度認可。對于劉氏的刻書，魯迅也說“有些書則非傻公子如此公者是不會刻的，所以他還不是毫無益處的人物?！边@也是劉承干被稱為“傻公子”的由來。

2 魯迅購買嘉業(yè)堂書始末

魯迅對書情有獨鐘，從其身后留存下來的13000余冊個人藏書可見一斑。在《買〈小學(xué)大全〉記》一文中說自己“向來也走走舊書肆”，搜羅圖書。對于精雅的嘉業(yè)堂圖書，魯迅自然也是喜愛有加。

魯迅與嘉業(yè)堂緣分起于1923年。這年的1月5日，魯迅購得嘉業(yè)堂的《月河所聞集》一冊。此后也陸續(xù)得到了《玉溪生年譜會箋》《司馬溫公年譜》《八瓊室金石補正》《句余土音補注》《松隱集》等書，但最集中買嘉業(yè)堂圖書還是在1934年。

1934年5月3日，魯迅收到許壽裳給他寄來的一本《嘉業(yè)堂書目》，或許是出于之前對嘉業(yè)堂圖書的良好印象，或許是被書目中的圖書所吸引，他對嘉業(yè)堂圖書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并鄭重其事地將其寫入自己的日記里：“得嘉業(yè)堂刊印書目一本，季芾所寄”。此后，魯迅便開始了艱辛曲折的買書之旅。

1934年5月5日，僅僅兩天之后，魯迅就前往劉氏的寓所買書。“午后往嘉業(yè)堂劉宅買書，尋其處不獲”，可惜第一次連劉氏的門都沒有找到，購書以失敗而告終。

1934年5月8日，魯迅在致許壽裳的信中說：“《嘉業(yè)堂書目》早收到，日來連去兩次，門牌已改為八九九號，門不肯開，內(nèi)有中國巡捕、白俄鏢師，問以書，則或云售完，或云管事者不在，不知是真情，抑系什役怕煩，信口拒絕也。但要之，無法可得。兄曾經(jīng)買過劉氏所刻書籍否？倘若買過，如何得之，便中希示及?！?/p>

從中我們可以看出，就在5日至8日之間，魯迅又一次登門買書，雖然這一次找到了劉氏寓所，但卻被中國巡捕和白俄鏢師擋在門外，購書又一次失敗。雖然掃興，但在信中魯迅還是詢問許壽裳是否買過嘉業(yè)堂圖書，怎么樣購買嘉業(yè)堂圖書，可見購書的心情還是很迫切的。

關(guān)于這一次的買書經(jīng)歷，魯迅在其雜文《病后雜談》中描述的則更為詳細［2］：

但是到嘉業(yè)堂去買書，可真難。我還記得，今年春天的一個下午，好容易在愛文義路找著了，兩扇大鐵門，叩了幾下，門上開了一個小方洞，里面有中國門房，中國巡捕，白俄鏢師各一位。巡捕問我來干什么的。我說買書。他說賬房出去了，沒有人管，明天再來罷。我告訴他我住得遠，可能給我等一會呢？他說，不成！同時也堵住了那個小方洞。過了兩天，我又去了，改作上午，以為此時賬房也許不至于出去。但這回所得回答卻更其絕望，巡捕曰：‘書都沒有了！賣完了！不賣了！’我就沒有第三次再去買，因為實在回復(fù)的斬釘截鐵?，F(xiàn)在所有的幾種，是托朋友去輾轉(zhuǎn)買來的，好像必須是熟人或走熟的書店，這才買得到。

雖然其中流露出了深深的失望情緒，沒有了第三次上門的勇氣，但魯迅卻一直沒有放棄對嘉業(yè)堂圖書的購買，終于在1934年11月13日，輾轉(zhuǎn)托人后，由時任上海申報副刊《自由談》編輯張梓生出面，從“吳興劉氏買得其所刻書十五種三十五本，共泉十八元四角。”歷經(jīng)半年的購書之旅，可以算得上魯迅購書史上一段佳話了。

從其日記所附的買書清單中，我們可以了解其所購圖書的具體書目：

《三垣筆記》4 冊一元六角

《安龍逸史》1 冊三角二分

《訂訛類編》4 冊一元九角

《樸學(xué)齋筆記》2 冊八角

《云溪友議》2 冊一元一角二分

《閑漁閑閑錄》1 冊五角六分

《翁山文外》4 冊一元九角二分

《咄咄吟》1冊四角八分

《權(quán)齋筆記（附文存）》2 冊六角四分

《詩筏》1冊四角

《諸山堂詞話》1 冊一角六分

《王荊公年譜》2冊八角

《橫陽札記》4 冊一元六角

《蕉鄉(xiāng)脞錄》4冊一元二角八分

《武梁寺畫像考》2 冊四元八角

3 嘉業(yè)堂禁書與魯迅雜文

在上述書單中我們可以看出，在魯迅購買的嘉業(yè)堂圖書中，包括了像《安龍逸史》《翁山文外》《三垣筆記》《閑漁閑閑錄》等被雍正乾隆時列為的禁書，魯迅對此也有過論述：

《安龍逸史》大約也是一種禁書，我所得的是吳興劉氏嘉業(yè)堂的新刻本。他刻的前禁書還不止這一種，屈大均的又有《翁山文外》；還有蔡顯的《閑漁閑閑錄》，是作者因此“斬立決”，還累及門生的，但我仔細看了一遍，卻又尋不出什么忌諱。對于這種刻書家，我是很感激的，因為他傳授給我許多知識——雖然從雅人看來，只是些庸俗不堪的知識。

可見，魯迅對這些禁書是“仔細看了一遍”的，沒有從中搜尋出絲毫的“忌諱”，反而從這些所謂的禁書中得到了許多知識。這并不是文人的客套之詞，據(jù)筆者所見，魯迅在寫作過程中兩次引到嘉業(yè)堂圖書的內(nèi)容，且都是購書的當(dāng)年，可見，魯迅不僅是“仔細看了一遍”的，而且是迫不及待地仔細看了一遍。

第一處是在其《讀書忌》：

這幾天偶然看見一部屈大均的《翁山文外》，其中有一篇戊申（即清康熙七年）八月作的《自代北人京記》。他的文筆，豈在中郎之下呢？可是很有些地方是極有重量的，抄幾句在這里——

“……沿河行，或渡或否。往往見西夷氈帳，高低不一，所謂穹廬連屬，如岡如阜者。男婦皆蒙古語；有賣干濕酪者，羊馬者，牦皮者，臥兩駱駝中者，坐奚車者，不鞍而騎者，三兩而行，被戒衣，或紅或黃，持小鐵輪，念《金剛穢咒》者。其首頂一柳筐，以盛馬糞及木炭者，則皆中華女子。皆盤頭跣足，垢面，反被毛襖。人與牛羊相枕藉，腥臊之氣，百余里不絕?！?/p>

魯迅購入嘉業(yè)堂圖書是在1934年11月13日，《讀書忌》完成的時間是在1934年11月25日，中間只隔了十幾天的時間，可見魯迅是剛購入嘉業(yè)堂圖書就開始看了。

第二處是在雜文《病后雜談》中，引用了孫可望剝了參奏他的御史李如月皮的故事：

單說剝皮法，中國就有種種。上面所抄的是張獻忠式；還有孫可望式，見于屈大均的《安龍逸史》，也是這回在病中翻到的。其時是永歷六年，即清順治九年，永歷帝已經(jīng)躲在安?。菚r改為安龍），秦王孫可望殺了陳邦傳父子，御史李如月就彈劾他“擅殺勛將，無人臣禮”，皇帝反打了如月四十板。可是事情還不能完，又給孫黨張應(yīng)科知道了，就去報告了孫可望。

可望得應(yīng)科報，即令應(yīng)科殺如月，剝皮示眾。俄縛如月至朝門，有負石灰一筐，稻草一捆，置于其前。如月問，“如何用此？”其人曰，“是揎你的草！”如月叱曰，“瞎奴！此株株是文章，節(jié)節(jié)是忠腸也！”既而應(yīng)科立右角門階，捧可望令旨，喝如月跪。如月叱曰，“我是朝廷命官，豈跪賊令??？”乃步至中門，向闕再拜。……應(yīng)科促令仆地，剖脊，及臀，如月大呼曰：“死得快活，渾身清涼！”又呼可望名，大罵不絕。及斷至手足，轉(zhuǎn)前胸，猶微聲恨罵；至頸絕而死。隨以灰漬之，紉以線，后乃入草，移北城門通衢閣上，懸之……

文中，魯迅由讀野史而談及剝皮，繼而論及清朝的滅族、凌遲和文字獄。當(dāng)然，魯迅不是想在文中展示各種殺人的勾當(dāng)，而是想從這些酷刑中揭露封建統(tǒng)治者的殘暴。由古及今、借題發(fā)揮，抒發(fā)自己的憤慨。

當(dāng)時，國內(nèi)形勢風(fēng)起云涌。軍事上，國民黨集結(jié)兵力，對革命根據(jù)地進行圍剿；文化上，國民黨也是查禁進步書籍，查封革命報刊，捕殺革命作家，發(fā)動文化圍剿。魯迅的《病后雜談》，就是對這種文化圍剿的揭露，將國民黨比作殘暴的封建統(tǒng)治者，將國民黨的文化圍剿比作封建統(tǒng)治者的各種酷刑。

魯迅的雜文像一把把尖刀，刺向國民黨的心臟，國民黨當(dāng)局對此的回應(yīng)就是刪改?！恫『箅s談》最終被刊登出來只剩下了開頭。其在《附記》中對此作了具體的說明：

《病后雜談》是向《文學(xué)》的投稿，共五段；待到四卷二號上登了出來時，只剩下第一段了。后有一位作家，根據(jù)這一段評論我道：魯迅是贊成生病（《病后雜談》一文是作者由生病入手，第一段論述的“雅”病）。他竟毫不想到檢察官的刪削?？梢娢乃嚿系陌禋⒄撸袝r也還有一些效力的。

被刪改后的文章被人誤認為魯迅是贊成生病的，可見國民黨的文化圍剿政策的毒害之深。但即使被刪的只剩下了第一段，魯迅堅持要將他刊登出來，充分表現(xiàn)了他與之戰(zhàn)斗到底的決心。

在之后寫的《病后雜談之余》中，魯迅以清人刪改漢人文章作比，再次抨擊了國民黨的文化獨裁?！叭珰?、抽毀、剜去之類也且不說，最陰險的是刪改了書的內(nèi)容……使天下士子閱讀，永不會覺得我們中國作者里面，也曾經(jīng)有過很有些骨氣的人?！?/p>

但《病后雜談之余》也同樣遭受到了刪改的命運。

《病后雜談之余》也是向《文學(xué)》的投稿，但不知道為什么，檢察官這回卻古里古怪了，不說不準(zhǔn)登，也不說可登，也不動貴手刪削，就是一個支支吾吾。發(fā)行人沒有法，來找我自己刪改了一些，然而聽說還是不行，終于由發(fā)行人執(zhí)筆，檢察官動口，再刪了一通，這才能在四卷三號上登出。題目必須改為《病后余談》，小注“關(guān)于舒憤懣”這一句也不準(zhǔn)有；改動的兩處，我都注在本文之下，刪掉的五處，則仍以黑點為記，讀者試一想這些違忌，是會覺得很有趣的。

這一次，檢察官不是簡單地刪掉了事，而是直接動手，刪改了作者的原意，題目和小注也是被改的改，被刪的刪，其行為更加惡劣。《病后雜談》和《病后雜談之余》的遭遇其實就是當(dāng)時文化白色恐怖主義的生動寫照。

The Jiaye Library′s Engraved Books and Lu xun′s Essays

Jiaye Library was built by Liu Chenggan，who loved collecting books and then printing books.He hired authorities and artisans to build Jiaye Library with great fortune inherited from his grandfather.The books in the library were outstanding ones at that time.Jiaye Library was favored by Lu Xun and he always came and bought books from there.He studied these books carefully and applied the materials in his essay writing，which exposes the cruel cultural siege of Kuomintang authorities.

Jiaye Library；Lu Xun；essay

G259.19；I210

A

陳鄭，男，現(xiàn)工作于湖州市總工會。

2015-08-10

［1］繆荃孫，吳昌綬，董康.嘉業(yè)堂藏書志［M］.吳格，整理點校.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1997.

［2］魯迅.魯迅全集［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