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鴻文
( 銅仁學院 文學院,貴州 銅仁554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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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與傳媒】
古龍川的地方書寫
——評安元奎散文集《河水煮河魚》
莊鴻文
(銅仁學院文學院,貴州銅仁554300)
摘要:安元奎是貴州散文創(chuàng)作界非常值得關注的一位作家,他不斷地在探索散文創(chuàng)作的多向維度,他的散文創(chuàng)作具有明顯的地域性。散文集《河水煮河魚》是其“古龍川”的地方書寫,體現(xiàn)出作者對個體生命的強烈關注、對人與自然的思考,以及對地方性知識的書寫。
關鍵詞:生命本體;元問題;自然觀;地方性知識
安元奎是貴州散文創(chuàng)作界非常值得關注的一位作家,他不斷地探索散文創(chuàng)作的多向維度。他的散文創(chuàng)作具有明顯的地域性,其新近出版的散文集《河水煮河魚》集中收納了他的“古龍川”系列,包括意象古龍川、龍川詞典、川上風物篇、非虛構(gòu)的親情、歲月散韻五輯。如果要找一個《河水煮河魚》中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詞,非“古龍川”莫屬。這“古龍川”一詞其實是作者的自造,因為在樸實鄉(xiāng)人的生活中這條河是沒有名字的,而寫在書上的則有龍川河、龍底江、義陽江等名稱。在筆者看來,安元奎是要用文字構(gòu)建一個屬于他自己的“邊城”世界,或者“高密東北鄉(xiāng)”。凡成熟的作家都應該有一塊獨屬于自己的、別人無法復制的文學領地,安元奎找到了,這就是“古龍川”。
生活于古龍川兩岸的父老當然是這里的主人,也是安元奎關注的重要對象。在這群“父老”中,“土改婆”是最動人心魄的一個?!锻粮钠拧返漠敶鷮徝澜?jīng)驗大致可作如此描述:一位美麗的女子因為某種原因本著父母之命嫁給了一位小地主,后來又因為某種特定的原因轉(zhuǎn)而成了另一位男子非明媒正娶的妻子,在履行妻子職責并使這個家庭逐漸有所好轉(zhuǎn)的同時,她卻經(jīng)歷了另一番來自家庭之外的折磨,并且失去美麗的面容。毫無疑問,《土改婆》是一個悲劇性的文本,在考察和描述審美經(jīng)驗的時候,“土改婆”是產(chǎn)生審美共鳴的聚焦點。那么,在其身上呈現(xiàn)出了怎樣的藝術魅力?這種藝術魅力又是從何而來呢?
分析的第一步,是把土改婆看作在社會細胞之間流通的符碼,所謂“社會細胞”指的是“家庭”。土改婆第一次從一個家庭到另一個家庭是從其娘家到小地主家,因為“一次只開花未結(jié)果的戀愛葬送了她的清譽與前程,在如蜂鳴般嗡嗡的謠言中,父母惶亂而倉促地安排了她的婚事?!盵1]3土改婆嫁做了小地主的妾。但是,這一次的婚嫁并沒有產(chǎn)生太大的悲劇震撼力。因為在過去年代這樣的事情的產(chǎn)生具有合理性。接下來,土改婆的第二次“婚姻”就形成了一種張力。所謂張力,就是兩個對立因素之間的關系所產(chǎn)生的藝術效應。在解放后的“土改”中,土改婆與地主其他的物品一道被分給了貧下中農(nóng)棒棒公,成為其所享受的“土地改革的勝利果實”。由此,故事的悲劇意味初現(xiàn):人成為了物,而且是在“革命”的名義下;還值得一提的是,這個人還是一個美麗的女人——人們往往對美的事物有著更為特殊的憐愛之情。
故事在這里并沒有結(jié)束,如果土改婆不是被放置在“革命”的背景下,或許就沒有以后的故事,土改婆這個人物也不可能產(chǎn)生震撼人心的藝術力量,因為她到了棒棒公家之后讓這個家往好的方向發(fā)生了變化。與家庭內(nèi)部的平靜和諧相對應的是外部社會一場又一場“暴風驟雨的革命運動”,土改婆身上無法抹去的歷史烙印使她“在歷次革命運動中注定要接受無產(chǎn)階級的改造”,整個“文化大革命”中古龍川開展得最為成功的批斗大會便是對土改婆——一位普通的鄉(xiāng)村女性的裸體批斗。作者對批斗圍觀者的細節(jié)刻畫讓讀者想起魯迅筆下的“看客”。革命的暴力與女人的柔弱、丑陋罪惡與美麗善良之間形成了對立的關系,引起讀者的同情并產(chǎn)生恐怖。“文化大革命”的荒誕性和一個女人所承受的非人的痛苦之間的張力,震撼人心。
散文集《河水煮河魚》中除了像《土改婆》這樣以個人故事為主來抒情表意的文章外,還有一些古龍川人的故事被融于其他篇章之中,同樣體現(xiàn)出安元奎對人之個體的強烈關注。
《深處的佛音》源自于作者的古龍川鄉(xiāng)村游歷。在歷史遺留的、已被人遺忘的殘垣斷壁間,作者觸摸到了個體生命最真實的存在,他格外關切的是“并不被那些年的意識形態(tài)所欣賞,那她們能否逃脫精神的劫難?”[1]203這句話中所描述的兩個尼姑。他也想象著遙遠過去那個手抄《華嚴經(jīng)》名叫馬國珊的人,從那些密密麻麻的手寫的小楷字體中,他感受著這個佛門弟子的心靈的細微變化,并產(chǎn)生由衷的欽佩。
自1949年以后的30年時間,在中國大地上興起了一系列的運動,它極大地影響了中國的政治生態(tài)與文學生態(tài),一方面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延續(xù)與傳承比較緩慢;另一方面中國文學也喪失了對個體經(jīng)驗書寫的文學使命。雖然經(jīng)過后來30余年的努力,中國當代文學已經(jīng)取得了長足的發(fā)展,個體經(jīng)驗的書寫越來越受到重視,但是,政治生態(tài)與文學生態(tài)的恢復是一個長期的過程,并且在這一過程中,文學對政治生態(tài)的恢復有很大的促進作用,例如還原歷史的真相、對歷史進行反思等。作為一位有責任感的作家,安元奎以《土改婆》為代表的散文作品將視線投向民間社會里的普通人,將其放在大的時代背景中,從而折射社會與個體之間的關系,反思時代給予普通人的深刻影響。當然,未來安元奎可做的還很多,因為歷史留給后人太多的空白需要人去填補,留下許多的疑問需要人去解答。僅從散文集《河水煮河魚》之“龍川散記”便可見出,安元奎其實擁有豐富的關于古龍川人的滄桑故事,值得作家去做進一步地挖掘與呈現(xiàn)。
人類世界是不是存在著一個元問題?即這個問題在時間上先于其他所有問題,在空間上籠罩其他所有問題,是其他所有問題的根本,決定其他所有問題的性質(zhì)與變化。筆者認為,這個問題就是“人與自然”的問題?;蛘邠Q一種說法,就是地球人類所面對的“自然問題”。人類如何對待這一問題,不但決定了人類社會的性質(zhì),也決定了人類的生存狀況,甚至還同時決定了人類在某一時期的精神狀況。除了書寫古龍川父老的故事,安元奎還在散文集《河水煮河魚》中提出了人類社會面臨的元問題。
百里河道,像一軸秀美的山水長卷,除了偶發(fā)大水,四季都清澈見底,水流有時平緩如鏡,有時飛珠濺玉。你可細數(shù)水底歷歷的游魚,圓潤的鵝卵石,以及海帶般搖曳的柔柔水草。河岸是潔凈坦蕩的沙洲或萋萋草地。順著河道走,上溯或下行,入眼是散淡的村落,裊裊的炊煙與怡然自得的父老。[1]214
這不就是現(xiàn)代人夢寐以求的美好家園圖景嗎?對安元奎來說,這是真實存在的,或者說真實存在過的。讀者在散文集《河水煮河魚》中領略到了和諧的自然生態(tài)圖景。不僅是古龍川的父老在此繁衍生息,而且魚、鳥等其他生命也是古龍川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在同名散文《河水煮河魚》中,作者描繪了讓外鄉(xiāng)人異常羨慕的古龍川的“河水煮河魚”;讀者領略到在“月色如水的夜晚”,“鳥鳴桑樹顛”的優(yōu)美意境。除了河里的魚,古龍川父老與鳥也有著極為親密和諧的關系:“許多鳥兒漫游在古龍川上空,宛如天上的魚。而于我的父老們而言,鳥不僅是一道普通的風景,他們甚至在很大程度上混淆了物種的界限,把人、鳥、魚看作古龍川共同的客居者。”[1]32誰說偏遠即意味著落后?誰說文明即等于進步?古龍川先人如此的自然觀讓我們后人汗顏。
早在兩千多年前,中國古代的哲人就已講道:“道生之,德畜之”、“是以萬物莫不尊‘道’而貴‘德’”,講的就是“自然”與“人道”的交融與和諧,同樣是對一種最高社會理想的追求。而曾經(jīng)的古龍川即是遵循著“天人合一”的自然法則,正是有著對自然的敬畏之心,才會有古龍川魚成群、鳥眾多的自然之景:“按古龍川打魚的規(guī)矩,這叫網(wǎng)開一面,并不趕盡殺絕。古龍川打魚人都恪守這種魚德,所以那么些年,古龍川的魚子魚孫興旺發(fā)達,螽斯衍慶?!盵1]13因此可以說,安元奎在散文集《河水煮河魚》中交出了一份關于“自然與人”問題的古龍川人的答卷。
然而,今天的古龍川也無可避免地與人類的元問題直面相對。安東尼·吉登斯(Anthony Giddens)在《超越左與右》一書中曾開辟專章論述了“現(xiàn)代性的負面:生態(tài)問題和政治生活”。他說:“一個古老的問題是“我們將怎樣生活?”[2]217作為作家的安元奎也許無法像政治學家、社會學家那樣給出一個系統(tǒng)性的回答,但是,他也有著屬于他的思考;也許作為作家的安元奎無法為人類未來的發(fā)展給出一個明確的答案,但是,散文集《河水煮河魚》卻讓我們看到了他的努力。梁啟超在評價陶淵明時曾一口氣用了七個“自然”,說他熱愛自然、順應自然、做人自然、作文也自然,把融入自然作為生命的最高理想,把違背自然看作人生的最大痛苦[3]。在安元奎看來,古龍川先人的生活方式充滿智慧,他們熱愛自然、順應自然,遺憾的是古龍川的后人們沒有能將這種尊重自然、追求天人合一的自然觀延續(xù)下來。
雖然《與鳥同巢》的前后兩部分有脫節(jié)之嫌,但是作者通過麻雀之口譴責了人類對自然生態(tài)的破壞??春笞x者不禁會問:古龍川的麻雀家族可以移民,而古龍川人呢?
雖然“古龍川”這一地名是安元奎自造,但是散文集《河水煮河魚》中的題材卻真實地出自他生長的那塊土地。安元奎說:“古龍川是一條與我生命精神緊緊相連的河流,它在我的血脈里流淌,也在我的筆尖蜿蜒,啟迪我的靈性,承載我的鄉(xiāng)愁?!盵1]215古龍川之于安元奎,正如湘西之于沈從文一樣。安元奎一次次提筆記錄著古龍川的人事生活,而且他的記錄非常系統(tǒng),幾乎囊括了古龍川所有的民俗物象。安元奎的書寫沒有超出古龍川人的日常經(jīng)驗,然而,筆者發(fā)現(xiàn),黔東作家中沒有人能像他那樣有意識地、全面地去書寫一個區(qū)域的地方性知識。
不妨來看一下“龍川詞典”一輯中的篇目:《鴨客》《田埂》《風水》《上席》《嗩吶》《斗笠》《辦酒》《方言亂彈》。很顯然,這里涉及的都是鄉(xiāng)村生活中再普通不過的人事物象,而且它們?nèi)縼碜杂诎苍膫€人生活,非虛構(gòu)與想象的書寫。從某種意義上說,安元奎的書寫類似于人類學家的風俗志或地方志的寫作,不同的是人類學家的寫作中往往有著作者理性的分析,而作家安元奎的書寫則多形象生動的描繪。古龍川與中國其他鄉(xiāng)土社會一樣,充滿著豐富的民俗事象,不僅為人類學家提供了可供研究的資料,同時也是作家創(chuàng)作的素材。在這方面,安元奎無疑是一位有心的作家。
在《鴨客》一文中,安元奎介紹了鴨客出現(xiàn)的時間(秋收過后)、鴨客居住屋的大小式樣、鴨客使用的工具以及“鴨客”這一稱謂所蘊含的民間精神:
在古龍川單音節(jié)的“客”字概念外延有點大,不僅走親戚的是客,但凡那些在鄉(xiāng)間短暫逗留的外來者,不問職業(yè)、貴賤與貧富,通通以“客”相稱。這個稱謂以古龍川人自身的生存狀態(tài)為參照,凸顯了他們的家園意識以及對農(nóng)耕生活的自足與欣賞,當然,還包括了對行旅生涯的價值否定。古龍川民謠:“百般生意眼前花,鋤頭落地是莊稼?!痹谒麄兛磥恚猩套Z雖然富有,不過是生意客;買牛的再牛皮,也僅僅是???。[1]52
這樣的文字不僅建立在對古龍川鄉(xiāng)土生活的熟悉上,更加需要有對古龍川父老精神世界的深刻洞察。鄉(xiāng)土社會中一種最為常見的集體活動無疑是“辦酒”了,辦酒自有辦酒的一套規(guī)矩,連酒桌上座位的排序也是極為講究的,這當然也被安元奎記錄了下來,他深知:“坐席,涉及鄉(xiāng)村的倫理知識,禮儀修養(yǎng),甚至涉及人的智商和臨場把握復雜局面的能力?!盵1]66
當然,安元奎畢竟不是人類學家,在對古龍川的民俗事象進行描述記錄的過程中,他常常表露出他作家的一面來。譬如在《辦酒》和《上席》中,他就穿插講述了發(fā)生在古龍川人生活中的富有意味的小故事,這極大地豐富了文章的內(nèi)容,增添了文章的可讀性。
總體而言,安元奎是一位個體意識強烈的鄉(xiāng)土作家,同時也是一位具有很強社會責任感的作家。一位作家能夠找到屬于自己的文學領地實屬不易。安元奎從自己的個體經(jīng)驗出發(fā),從其生養(yǎng)之地出發(fā),為古龍川書寫地方志,抒發(fā)著自己對古龍川的眷念;古龍川也成為了他靈魂的歸屬地,他借著古龍川來審視現(xiàn)代社會生活,表達對當下社會生活的憂思與批判。但是,如果這種憂思與批判的力度把握不到位的話,會影響文章的整體風格。譬如,“龍川詞典”一輯中,《鴨客》《風水》《上席》《嗩吶》等文的結(jié)尾都稍顯生硬,感覺是作者擔心讀者理解不透徹,而要在最后做一個升華。孰知這建立在地方民俗風物基礎之上的寫作,最好的姿態(tài)便是與讀者平等對話,讀者更希望看到一種與古龍川相貼切的樸實的敘述風格。因此,作者既不需要為其行文摻雜上刻意地詼諧與諷刺,也不需要來一個額外的“點睛之筆”。即使是不得不發(fā)的議論也應該與文章整體風格融為一體。在為人所稱道的《土改婆》中,作者也大可讓故事本身去說話,一切關于悲傷情緒的渲染都顯得多余,因為土改婆故事本身的愴痛已足以打動讀者。
參考文獻:
[1]安元奎.河水煮河魚[M].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14.
[2](英)安東尼·吉登斯.超越左與右[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2000.
[3]魯樞元.文學的跨界研究:文學與生態(tài)學[M].上海:學林出版社,2011.
(責任編輯郭玲珍)(責任校對白俊騫)(英文編輯何歷蓉)
A Reflection on the Region of Gulongchuan——Comment on the prose works of River Water Boiling River Fish by An Yuankui
ZHUANG Hongwen
( School of Literature, Tongren University, Tongren, Guizhou 554300, China )
Abstract:An Yuankui is an important and notable prose writer in Guizhou, who has been probing the multi-directional dimensions of prose creation and whose proses distinctively embody the regional characteristics. His prose collection, River Water Boiling River Fish is a real and concrete reflection on the region of Gulongchuan, which convey his strong concern about the individual life, his thinking about human beings and nature, and his depiction on local places.
Key words:life ontology, meta-question, view of nature, local knowledge
中圖分類號:I206.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9639 (2016) 03-0085-04
收稿日期:2015-10-05
作者簡介:莊鴻文(1970-),女,漢族,江蘇宜興人,教授,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文藝理論、地域文化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