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雨軒
鳥籠
夏雨軒
我的同桌鳥哥兒沒來那天,正值雨后天晴。天空碧藍如洗,新芽蒼翠欲滴。塵土也被沖刷,沉默地墜入地底。
本來這是件稀松平常的事,但這主人公鳥哥兒,本身就不是什么簡單的人。鳥哥兒本姓廖,是個轉(zhuǎn)校生,不知從哪個鄉(xiāng)縣推薦上來的。黝黑的皮膚,高大壯實的身材,結(jié)滿繭的手掌,讓我們很容易猜測出他的出身。他那憨厚淳樸的笑容,那響亮到能震醒全班睡覺同學的嗓門,令他引人注目。而最讓人印象深刻的,當屬他外號的來歷——他酷愛放飛竹鳥,且技藝精湛,那竹鳥的姿態(tài),簡直跟真鳥沒什么分別,甚至是麻雀那種小鳥可望而不可即的。
第一次見他的竹鳥,是在一次班隊活動上。默不作聲的他,在被問到是否有才藝時,竟唰地站了起來,仿佛早就等著這一刻,配合他那濃眉大眼,讓人想起歷史書上那率領(lǐng)起義的農(nóng)民領(lǐng)袖。他漲紅了臉,仿佛下了很大決心般,用炸雷般的嗓音喊道:“有!”這之后沉默了許久的教室,在他放飛竹鳥時炸開了鍋。笑聲、驚嘆聲、私語聲,一時間全在教室頂上旋轉(zhuǎn),令人頭暈目眩。漲紅了臉的鳥哥兒,在這令人暈厥的起哄聲中,帶著無法抑制的興奮而滿足的笑意,緩步走下了講臺。
這場鬧劇般的表演,使鳥哥兒一舉成為了我們年級的名人。更美妙的是,他終于交到了朋友——一個恬靜溫柔,對所有人都能耐心地輕言細語的女孩,瓏。這個女孩仿佛成為了他世界中除了竹鳥外唯一的亮色。他想盡各種辦法跟著她,找她聊天。就連竹鳥,都成了他在聊天空閑時才會擺弄的消遣。
然而,這段友誼中所夾雜的復雜的東西,鳥哥兒從未看透過。
這在圣誕節(jié)那天的早自習可以窺見一二。那天早上,我們小組所有的人都收到了瓏的圣誕賀卡。鳥哥兒是那么的驚喜與好奇,以至于他一回到座位上就伸長了脖子跟前座的瓏搭話。
“瓏,謝謝你啊。是不是你們過圣誕節(jié),都要給別人送賀卡的?”
瓏沒有回頭,她正專注地尋找一張并不重要的試卷,答道:“是啊?!?/p>
鳥哥兒笑了,幾聲奇怪的咯咯聲從他的喉嚨中傳出。他提高了些嗓門,說:“那我以后過圣誕節(jié),都會給你送賀卡的?!蹦┝?,又加上一句:“因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大半個教室都聽到了這真摯的承諾。笑聲從各個角落匯集起來,織成一張巨大的網(wǎng)。老師警告的眼神落到了鳥哥兒這邊。瓏啪地一聲關(guān)上了試卷夾,一反平常地皺起眉,“鳥哥兒,聽課!”她小聲呵斥。
鳥哥兒悻悻地縮了回去,仍然細細摩挲著手中的賀卡。我一轉(zhuǎn)頭,正對上瓏的眼睛。她又恢復了平常嫻靜的模樣,歉意地笑笑,輕聲說:“他就愛這樣,沒辦法。別放在心上。”
我當然不會把這些無關(guān)緊要的小事放在心上。我和大多數(shù)同學一樣,下意識地避免與鳥哥兒接觸,就是害怕步瓏的后塵。盡管如此,我們這些城市里長大的孩子怎會不知道同學之間互幫互助的道理。但同樣是因為在城市長大,我們的行為總會和道理有些差別。
真正讓我心生波瀾的,是最近的一次春游。
那天,鳥哥兒提了大包小包的廉價零食,認真地聽著老師講注意事項,精力集中的程度甚至超越了上課??吹江嚦@邊看過來,他面露喜色,趕忙說道:“瓏,我今天帶了好多零食,春游的時候我會分給你的!”末了,又加上一句,“因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瓏臉上的笑容一瞬間褪去了,像是無奈,像是愧疚,但更多的還是苦惱?!傍B哥兒,今天你自己去玩吧,我就不跟你一起走了?!?/p>
鳥哥兒像是被什么擊中了,張著嘴呆滯了好幾秒?;剡^神來,他的臉漲得通紅:“可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槭裁床桓乙黄??”
像是積蓄已久的不耐煩與怒火在一瞬間爆發(fā),鳥哥兒的話最終成了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瓏的聲音拔高了調(diào):“最好的朋友?這只是你單方面的想法而已。我更愿意跟其他人一起走,明白嗎?”
鳥哥兒的臉扭作一團,像是在遭受極刑。他的聲音弱了下去,顫抖著:“我……我會迷路的。我還可以給你放竹鳥看……”
瓏沉默了。她不再回頭,背上背包,跟女伴走了。
那天是我最后一次看到鳥哥兒放飛竹鳥。因為顧忌瓏的心情而許久未放飛的竹鳥,此時如一只笨重的家雞,跌跌撞撞地飛起,接著無可挽回地落了下去。
我憶起了鳥哥兒剛來我們班時,他大著嗓門,沒有任何顧忌,自信地用渾厚的鄉(xiāng)音介紹著自己。那憨厚淳樸的笑容,我大概再也見不到了。
他的直率,他的熱情,他的憨厚,終是被我們早已劃定的條條框框,扭得畸形。
被綁起翅膀關(guān)在鳥籠里的野鳥,還能再翱翔于藍天嗎?
鳥哥兒走了。那是個雨過天晴的日子,教室里歡笑依舊。我受老師之托清理鳥哥兒的抽屜,卻發(fā)現(xiàn)他那珍愛的竹鳥,被廉價零食與賀卡,壓得再也飛不起來了。
[長沙麓山國際實驗學校G1411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