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起
2015年秋季,我來到地理歸屬于科羅拉多高原的荒漠,準備攀爬這兒詭奇的沙漠高塔。這不是我第一次來到這里攀爬高塔,2010年春季,我就曾經(jīng)到過這里,攀爬三座這兒的著名地標:像西洋棋城堡角色,獨自挺立一旁,和一排高塔群對峙的Castleton塔、擁有古堡中螺旋梯樣的塔尖,塔頂容不下第二人站立的傲然古老藝術(shù)(Ancient Art),以及20世紀初被沙漠的地理景觀所迷的John Otto一錘一錘穿鑿出登頂路線的獨立紀念碑塔(Independence Monument)。
三座高塔姿態(tài)各異,登頂后見著的空曠荒涼的視野,以及深沉的赭色砂巖,讓我對這里留下深刻的印象。隨著攀登的見識愈來愈成熟,視野愈來愈廣,即發(fā)現(xiàn)這兒是世界少有的地理景觀,更是美國最特殊的攀登地方,慢慢的我就陷入對沙漠高塔深深的眷戀,要好好地連續(xù)爬數(shù)十座高塔的念頭也油然而生。
2015年9月,我邁入不惑之年,也許就挑這一年,在秋天的攀登季連續(xù)爬個40座。兩年多前第一次興起這個念頭之后,也正式開始收集資料,畢竟總要有個高塔候選清單吧。這個過程中,體驗到計劃的龐大,荒漠生活自古以來就不易,不過現(xiàn)代社會畢竟補給容易,我也在戶外生活慣了,并不擔心,害怕的反而是荒漠說翻臉就翻臉的氣候,雖然秋季比春季來得穩(wěn)定,但還是會有風暴,氣候陡降不算,更可能帶來瞬時的豐沛降雨,而這里的石質(zhì)是沉積砂巖,降雨一多,天氣就算轉(zhuǎn)好還是要等待巖石徹底干透,要不然巖壁棱角會因受力而崩壞,不但危險,也可能會破壞經(jīng)典路線,讓攀爬者變成歷史罪人。
純粹從攀登的技術(shù)性角度來看,連續(xù)攀爬諸多高塔需要多元的裂縫攀登技巧,以及有效率的多繩距攀登操作,某些高塔有無法自由攀登的繩段,所以也必須了解基本的器械攀登,與繩伴間要求默契自然不在話下,最后還要考慮在短時間大量攀登的疲憊加乘效應(yīng),而在這個效應(yīng)之下,心理強度的重要性大過生理強度。
計劃與準備
挑選高塔是個有趣也勞心勞力的過程,荒漠中的高塔至少數(shù)百座,該怎么評估才不會有遺珠之憾?而經(jīng)典的荒漠高塔攀登書籍,副標即為“絕倫的塔頂,貓沙般的巖質(zhì)(Fat Cat Summits & Kitty Litter Rock)”,又要怎么才能規(guī)避爬起來會令人狼狽不堪的路線呢?最后終于采用了下述的三個原則來編列清單:
若路線是經(jīng)典中的經(jīng)典,當然列入,如果同一座高塔上有不只一條的經(jīng)典路線,也只好忍痛只選一條。需要路線干凈、要求多元的技巧、攀爬時難有冷場、沒有致命的危機、塔頂視野美麗等。
高塔的歷史地位重要,如果高塔享有攀登歷史上的轉(zhuǎn)折地位,比如說象征某個時代的開始,帶出影響深遠的新裝備,將人類攀登的可能性又往前推進等,也會列入清單,希望有機會能藉由攀爬向前人致敬。
高塔的特殊性高,比如說高塔的造型獨特,是自然的鬼斧神工。高塔的接近性獨特,除了開車、徒步外,也許還需要劃船渡河,增加整個過程的趣味等。
很快的洋洋灑灑就挑出了五十余座,有意思的是,兩位在高塔攀登區(qū)從事向?qū)殬I(yè)十數(shù)年的朋友,一聽到我的計劃,都迫不及待地要了我的清單去看,然后不約而同的建議我一些“二線”或是“三線”高塔,他們推薦的這些高塔,也是饒有趣味,但特點是執(zhí)行性分外簡單,可能是因為接近容易,或者是路線較為短暫。
他們語重心長地跟我說,我選擇的路線都很好,但是真要在一個攀巖季中連續(xù)攀爬數(shù)十座,還是需要有簡單的路線來調(diào)劑,才不會把自己磨垮。還說,也許他們是過于擔心了,但就算備而不用也好。計劃執(zhí)行的中后段,我開始感謝他們的忠告,當初雖知道連續(xù)攀登的疲憊效應(yīng)不能小覷,但還是過份低估了,也忽略了與繩伴之間長時間合作也需要花時間磨合,而當初沒有把溝通的能量打進預(yù)算里。攀登就像過生活,天天都是高潮迭起是會累的,的確很需要一些平淡的日子來休養(yǎng)生息。這兩位朋友都是沙漠攀登的老人,見解果然一針見血。
兩人站在Fisher Towers地區(qū)的Carsons Tower上,瀕臨日落的云彩如夢似幻。
拱門國家公園內(nèi)不僅只有拱門,還有大大小小造型各異的巖塔。
執(zhí)行與挑戰(zhàn)
將高塔的候選清單做出來之后,我又再依地緣位置把高塔分成幾個小組。在高塔名稱、路線名稱之外,數(shù)據(jù)中也標注了路線長度、難度、攀登過程中需要的技巧、下降方式、路線朝向,以及接近過程中是否需要特殊的交通工具、需要徒步的距離等。此外也盡其可能地搜集路線的歷史故事、詳細資料、以及分段路線圖。
這次攀登除了長時間執(zhí)行計劃的疲憊效應(yīng)外,另一個面臨的最大挑戰(zhàn)是天氣。這次攀登季的天候特別古怪,10月中開始還相當干燥炎熱,連續(xù)爬了四天之后,就開始連續(xù)一周的降雨,攀登到中途,氣溫陡降還一直回升不起來,只好放棄所有北向的線路,很快的,東向的路線也得放棄,只能爬南向和西向的路線,盡管如此,有時巖壁的朝向?qū)α?,陽光卻被附近的地勢擋住,仍然是凍得吱吱叫,這次攀登也創(chuàng)下我一個攀登季穿著棉服攀登時數(shù)最多的紀錄。
荒漠高塔有許多的裂縫攀爬,需要用膠布纏手來保護。
攀登船艦巖前一天晚上,露宿于高塔底下,易思婷在房車里烹調(diào)晚餐。
第一座高塔:船艦巖(Ship Rock)
回首攀登的過程,我很慶幸選擇了船艦巖作為首發(fā)。船艦巖曾被視為北美登山界的最后一道大問題(Last Great Problem),也是將攀巖專門化的分水嶺,更是北美紀錄上第一條使用bolts來保護的路線。首攀隊伍在使用bolts的時候,的確經(jīng)過了一番深思熟慮,可惜后來重復(fù)路線的某個隊伍在路線上多加了數(shù)個bolts,開啟了北美攀巖界永不平息的倫理爭議。
火山巖構(gòu)成的船艦巖,巖壁高聳,近看真像是堅不可摧的裝甲艦,唯一的兩個弱點為西北朝向的Black Bowl Gully(黑碗山溝)和東向的Honeycomb Chimney Gully(蜂巢煙囪山溝),偏偏這兩個山溝并不相連,首攀隊伍David Brower、John Dyer、Bestor Robinson、以及Rafi Bedayan從遠處觀察幾經(jīng)琢磨之后,終于定出以先垂降再橫渡的方式從黑碗到蜂巢。垂降的長度約100米,橫渡有將近40米,對首攀者來說,這是很大的冒險,因為這是個很難逆轉(zhuǎn)的過程,也就是在這大光板面上的橫渡,首攀者打了兩個bolts。
這條曲折且冒險性十足的路線(The Regular Route),被選入北美50條經(jīng)典路線之一。我又怎么能夠不爬這座塔呢?偏偏船艦巖所在之地屬于印第安原住民納瓦霍群保留區(qū),該區(qū)的高塔們能不能讓“外人”攀登一直莫衷一是,我于是積極地尋找納瓦霍攀巖族群的代表人物,很幸運的聯(lián)系上Pina Alex,他說會知會可能到當?shù)氐木用?,還給了我一點注意事項和路線數(shù)據(jù),最后居然感謝我事先告知他我們的攀登計劃,而不是愣愣的就到他們的地盤攀爬。我趕緊說尊重是必須的,并詢問納瓦霍保留地高塔攀爬的真實情況究竟如何。他回答說核心的地域的確是禁止攀登的,但還是有許多開放的高塔。并說包括他在內(nèi)的納瓦霍攀登者,希望能夠擔任攀登者和納瓦霍群人的橋梁,讓攀登更加開放活躍。我很慶幸這次的主動出擊,再度讓攀登為我搭起友誼的橋梁。路線的石質(zhì)并不怎么好,路線也是九拐八彎,攀登算是個緬懷歷史的過程,但當我們一行人站上了船艦巖的山頭,舉目望去,一片蒼涼,地面兩道火山巖的細墻無限延伸,我似乎成了正站在火星上頭的星際探險員。當在一個屋檐下,找到登頂紀錄簿時,看到眼前盡是北美攀登史上的名人,心情頗為激蕩。我和三文魚是在簿上簽名的第519號隊伍,這也是簿上第一次出現(xiàn)漢字的時刻。
易思婷從墨西哥帽的大帽沿垂降回地面。
因為塔頂?shù)脑煨吞厥舛鴱V受歡迎的高塔之一—古老藝術(shù)(Ancient Art)。
印第安溪的高塔
印第安溪峽谷(Indian Creek Canyon)是世界知名的裂縫攀巖地,如果要扎實地練好裂縫攀爬的技巧,來這里準沒錯。這兒的紅巖大多為Wingate砂巖,算是科羅拉多高原各色不同的沉積砂巖中最硬實的一種。加上裂縫寬度均勻,攀巖者可以選擇自己不擅長的寬度反復(fù)練習動作,印第安溪是大自然給予攀巖者最棒的禮物。
一進入印第安溪,很快的就可以看到遠處從地面沖向天際的兩座高塔,一南一北鼎立著,由于貌似往上射擊六發(fā)的左輪手槍,所以被稱為“南左輪手槍(South Six-Shooter)”和“北左輪手槍”(North Six-Shooter)。印第安溪最早有紀錄的攀登活動,即發(fā)生在北左輪手槍,它的首攀可以追溯到1962年,由Maurice Horn、Huntley Ingalls以及Steve Komito經(jīng)由東南煙囪路線(Southeast Chimney,5.9+,A2)登頂。
南北左輪兩座特立獨行的高塔以外,印第安溪還有成群結(jié)伴的布里杰·杰克高塔群(Bridger Jacks),以及零星的偎著粗胖砂巖丘的細瘦高塔。
我們在10月15日和16日爬了布里杰·杰克高塔群的四座高塔,印象最深刻的當屬痛苦之王的靈境追尋(Vision Quest)線路??屏_拉多高原荒漠上到處可見印第安古文明的遺跡,也許是被煙熏黑的巖壁,石造建筑的遺跡,或是零星的壁畫等。這條線路的名稱也從印第安文化而來。
對許多印第安部落,“靈境追尋”都是相當重要的儀式,印第安人藉由此儀式向靈界追求精神上的引導(dǎo)或是人生方向的啟迪。通常首次的靈境追尋都發(fā)生在從少年轉(zhuǎn)向成年人的過渡期,儀式一般要求獨自在自然界隱蔽的地方生活一到數(shù)天,專心致志地與大自然做深度的溝通,啟迪可能經(jīng)由夢境、在似真似幻的氛圍中產(chǎn)生,經(jīng)由這個過程,當事人對世界以及自我得到深層的認識。
路書上說靈境追求是條很硬的路線(A burly route),北美攀巖數(shù)據(jù)庫Mountain Project(http://www.mountainproject.com)指稱這條路線是印第安溪最好的路線之一。光看難度級數(shù),它不起眼,只有5.10+,但是我一位在砂巖上可以傳統(tǒng)先鋒到5.13的向?qū)笥?,也嘖嘖跟我說這條路線很不簡單。這條路線總共有四段,起頭就是內(nèi)角中的陡峭指縫,第二段則是讓人難有安全感的大手和拳頭縫,結(jié)束之前還給你個講求技巧和全身張力的寬縫,第三段則要翻兩個仰角,第二個仰角還是個外開內(nèi)縮的喇叭縫,除了看不到腳點以外,還很難重置手點。最后一段則大開大闔,需從一個小隧道穿到另一面爬巖面登頂。
整個攀爬的過程感覺就是一直在出力,而且不僅是指力、臂力、腳力,這條路線輪番的要求身體各部份的力道,持續(xù)不斷的需索全副的心力和腦力。記得自己一個寬縫蹭了很久,最后終于經(jīng)由橫切手縫屋檐到了保護站后,還忖度著怎么這條路線只完成了一半?我們開爬后不久,下面就有另外一組人馬也接著攀爬同條路線,本來還擔心他們會趕上我們,但是側(cè)聽偶爾傳來的對話,他們也正全神貫注地追尋自己的靈境,這個過程果然是急不來的。登頂后,我們算是徹底明白為什么這座塔叫做痛苦之王了,要聞?chuàng)浔窍愕拿坊?,還得一番寒徹骨。
拱門公園內(nèi)的貓頭鷹塔。
城堡谷(Castle Valley)
高塔攀登的起源地在納瓦霍保留區(qū)的圣地:加州居民以及優(yōu)勝美地的開拓者Mark Powell、Jerry Gallwas、Don Wilson和Bill Feuerer,在1950年代首登了三座造型獨特的荒漠高塔:Spider Rock(蜘蛛巖)、Cleopatra's Needle(埃及艷后之針)以及Totem Pole(圖騰柱)之后,再也沒有返回科羅拉多高原從事巖塔攀登,一方面是把重心放在鄰近的優(yōu)勝美地的大巖壁,另一方面也自信這三座高塔可稱為“荒漠中最美之仨(The Three Best)”而心滿意足。時至今日,這三座塔都禁止攀登,我在11月下旬慕名前往圖騰柱所在的紀念碑谷地(Monument Valley),的確有高塔景觀舍此地為何的感覺。
不過隱藏在摩押鎮(zhèn)附近,拱門國家公園的東南方有個小小的世外桃源:城堡谷。它極像迷你的紀念碑谷地,但是高塔更加集中。重點是這兒的高塔可以攀爬,而且?guī)r質(zhì)幾乎和印第安溪一樣優(yōu)秀。這兒有兩組重要的高塔群,一為Castleton和與其對峙的教區(qū)長(The Rectory)、修女(The Nuns)以及牧師(The Priest),二為大修女(Sister Superior)領(lǐng)頭的小修女群。幾乎登上這些高塔的每條路線都是經(jīng)典,讓人難以抉擇。
10月27日攀爬大修女,是這次的第九座塔,爬大修女的時候,當時從128公路轉(zhuǎn)上土路有個很大的落差,車子開不進去,只好認命走路,遠遠看著大修女挺立的身軀,真有大姐大的架勢,而到了巖壁根部轉(zhuǎn)到南面一抬頭看,更發(fā)現(xiàn)大修女的身材修長。路線大約百米,爬得相當順暢,想起垂降后又要走的遠路,心里覺得有些不合算,但走著走著左顧右盼的我,卻不能不承認這一段路是我走過的風景絕美景況最特殊的一段路。
11月1日爬了Castleton的北面路線,之后很快天氣就變了,這個攀登季也就再也沒機會爬沒陽光的路線了,11~13日再度造訪這個高塔群,攀爬教區(qū)長南向的美玉(Fine Jade)路線。雖然才不到兩個禮拜,徒步上來的小道積滿了雪,天氣雖冷,當天巖壁下可是熱鬧得很,原來那個周末在Castleton和教區(qū)長之間搭上了一條長扁帶,遠道從法國而來的走繩專家要挑戰(zhàn)高空走繩的長度紀錄。正在攀爬最后一個繩段的時候,聽到底下一陣鼓噪聲,站上寬敞的塔頂,回頭一看,那人正顛顛巍巍地向我的方向走來,天上飛著航拍機,從各個角度捕捉這千里一線牽的場景,可惜中途他脫落了兩三次,沒有能目睹他創(chuàng)造紀錄的時刻,而兩天之后他成功地創(chuàng)造了新的高空走繩紀錄:493米。
爬到大約20座出頭的時候,天氣開始愈來愈冷,天氣預(yù)報也沒有好轉(zhuǎn)的跡象,當時真怕爬不完,當下改變策略開始爬些接近性簡單、路線也不太長的小塔,終于在11月15日,拿下了30座。
從船艦巖開始到最后的The Mace,從10月12日到11月15日,40天30座荒漠高塔。單獨把一座塔拿出來看,也沒有哪一座真的特別難,但是每一座塔都要重復(fù)閱讀資料、準備裝備、徒步接近、攀爬下撤等過程,一座一座的,讓整個計劃像滾雪球一樣愈來愈龐大,龐大到最喜歡攀登的我最后都幾乎感覺不到攀登的樂趣了。但是我終究沒有放棄,不惑之年我給自己一份難忘的大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