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勇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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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到那個孩子,背著小小的花布包,站在斑駁的城墻前。用舊上衣改成的裙子,過于寬松,風把衣服吹得鼓起來,隨時能把單薄瘦小的她掠走。
“跟你爸爸去?!眲吒谆ㄕf。巫花只看著墻壁上的青苔,無聲無息。
劉阿嬤把她交給他,迅速離開。
在這之前,他從不知道有這個女兒。
劉阿嬤四處托人,費了好大勁找到他,說紫英出事了,留下巫花。
古城居委會的人在紫英家找到一封信,跟存折放在一起,可見一定是珍貴物。那封信是紫英在巫花周歲前寫的,她希望他能幫孩子起個名,帶回老家認爺爺奶奶。信封上只有一個名字,巫高,除此之外,再無任何可以聯(lián)系到他的線索。這封信當時沒有寄出去,不知她出于什么原因又放棄尋找他了。巫花的名字應該也是她自己起的。
“巫花。”他叫了她一聲。
她不聲不響,那冷漠的表情,還有不愿與人說話的性格都像他。
他沒照顧過孩子,沒當過父親,甚至在這之前,他從沒想過有孩子,現(xiàn)在突然有一個孩子出現(xiàn)在面前,只有驚,沒有喜。這個孩子對他不親,同樣,他也覺得她陌生。
他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高高瘦瘦的他和瘦瘦小小的她就這樣相對站著。
舊墻上有一些裂痕和深深淺淺的墻洞,長有青苔、野草。墻上的那些裂痕、青苔和野草,像是從他們身上伸展出去的枝葉。
她低著頭,他只看到她亂蓬蓬的頭發(fā)和細小的脖子。
來往的行人,偶爾會投來驚詫的目光。
“走吧?!彼焓郑咽植鼗乇澈?,身子還扭了一下。他握住她的小手,想牽她走,她手腕一旋,用力掙脫。他只好抓緊她的手,拉著她走。
巫花用盡全身力氣,往后退,往下蹲,腳尖盡力頂著地面。只是她太瘦小,這樣的抵抗絲毫不起作用,他不費多大力氣就把她帶到街口。她沒有哭,只是故意讓鞋子脫掉,逼迫他停下來。
他拾回鞋子,蹲下來幫她穿上。父女倆有了面對面的機會。然而他卻有一種說不清楚的感覺,巫花的眼睛雖然看著他,那目光在將要觸及他時卻突然放空,把眼前的他虛化掉了。
她沒有把他裝進眼里!
在城郊一個舊工廠里,臥著一個小苗圃?;ɑú莶葑屧净臎?、廢舊的工廠變得清靜幽雅。在花草旁邊有幾間紅色的舊磚房,身為苗圃看護人的他就住在這里。
這里,最多的就是空房子,雖然很舊,拾掇一下,還是可以住的。
他給巫花臨時準備了一間房。房間里只有一張小床,空蕩蕩的。巫花一個人坐在小床上,孤零零的。
門正對著外面的苗圃,她看到他,拉著水管在花叢中澆水。他穿著一雙高到膝蓋的長筒雨鞋,圍了一塊藍色的防水圍衣,戴一頂灰白色的舊草帽,這副打扮讓她好奇。他感覺到她在看他,然而每次朝她看去,她都恰好低頭,讓他捕捉不到目光。
巫花到這里已經(jīng)兩天了,總是靜悄悄地蹲在草叢中,看蝴蝶。苗圃的工人跟她說話,她也不理。她不想答理人的時候,任何聲音、任何人都能被她自動屏蔽。
他懷疑她是不是有先天缺陷。
劉阿嬤在電話里說,巫花只是不太喜歡跟生人說話。她媽媽在青城打掃的時候,她跟在旁邊,嘰嘰喳喳說個沒完。
他就放心了,但之后,他又有點難過,這么說,他也是生人!
想跟巫花交流,是一件不容易的事。這不只是巫花性格的原因,還有他的原因。他不太懂得與人相處,就算是自己的女兒,他也還找不到合適的方法和適合說的話。
他在面對麻煩時,會慌亂和恐懼,首先想到的辦法就是逃避。他想:把她送給鄉(xiāng)下的姐姐撫養(yǎng)吧,有兩個兒子的她也想要一個女兒。
陽光下,繁花叢中,蝴蝶飛舞。
巫花滑下床,走出去,隱入花草間。之后,她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消失了。
他找遍了整個舊廠房,還有苗圃的花草樹叢,沒有她的影子。他從苗圃旁邊的一個小門走出去,那是一片野地,附近有些居民在那里開辟了一塊塊菜地。他從一個正在護理青菜的老婦那里得知,一個小女孩往河那邊走了。
河!對,野地那邊就是河,那條河淹過不少玩水的孩子。他的心猛地一沉。
河岸荒草叢生,成片芒花在風中招搖。
“巫花——”
寂靜的河岸,除了他及被他驚起的鳥兒,再無別人。
野草叢中有一條小路,通往坡下的水邊,河上有一座石橋。附近這幾家工廠落敗后,橋也跟著被荒廢了。
他往橋那邊看去,青城的西門就在那里。他想,巫花肯定是往那個方向走了。他一路找過去,青城的老城墻很堅實,只是因為城內(nèi)有一部分老房子被火燒毀,一直沒有修好,又因為西門對著的這處河段比較危險,所以西門就被關閉了。不過,門縫較大,像他這樣的瘦子也能鉆進去。
從西門到東門巫花家,須穿過整個狹長的青城。
巫花果然回家了。
小院子里,低矮的晾衣繩上還掛有她媽媽的衣服。她鉆進衣服里,把自己包裹起來,就這樣站在衣服里睡覺。
她像一棵生長在水中的水草,在輕輕地擺動,好幾次,他怕她摔倒,伸出手去,想扶一扶,更想把她摟進懷里。
此刻來自他內(nèi)心的聲音:把她留在身邊,誰都不給。
要不是老板來電話,他會一直就這么陪著,讓她繼續(xù)溫存仿佛在媽媽懷抱的幸福。
鈴聲把她驚醒,在她睜眼的剎那間,大顆的淚水滴出來,淚水落到石板的聲音直接重擊他的內(nèi)心。瞬間出現(xiàn)的痛感讓他懷疑,心是不是碎了。
他連同衣服一齊把她抱起來,緊緊地貼在胸口。他想給她強大有力的安全感,同時也想以此來減輕那分自心胸發(fā)射來的痛感。
他回去后,站在廠房大門處朝青城看去,只能從雜草和樹木中看到一點點城墻。初次到這里來的巫花居然能一眼看到,還能順利回去,著實讓他驚奇。
劉阿嬤早已把巫花家的鑰匙交給他,那房子由他處理。他暫時只能帶著巫花住在苗圃,不過,青城的房子就那樣放空著也太浪費,不如租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