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夏爾
認識鄭塵的第248天,我逃走了。與他的方向、與自己心的方向、與約定好的方向、與所有的安逸自在,背道而馳。
這是漂洋過海的第14天,我仍然沒從水土不服中緩過勁兒來,高燒不退。外境老師拿著一堆藥來看我,給我倒水,很無奈地說:“吳奈奈,我給你拍張照片你就可以住院了,你折騰啥呢硬撐著?別人都開課了?!蔽彝饷婀舛d禿的樹,圣彼得堡已是深秋?!袄蠋煟矣戌R頭恐懼癥,你不用管我了?!薄鞍?,吳奈奈,你知道嗎?俄羅斯客機10月31號失事了,上周日舉國悼念,瓦西里島斷電了,你手機沒電家里沒電不去上課,有病也不能整天睡覺啊,我以為你出事了呢。欸,我和你說話呢,你怎么又睡著了?”
這外境老師太稱職也會令人頭疼啊……我還是睡覺吧。
我叫吳奈奈,很讓爸媽無奈的普通女孩,學習不好,人緣不好,長得不好,別人說起會有些丟臉。2015年,我要參加高考,考試前三個月開始厭學,叛逆,好像不做點兒自己喜歡的事情就對不起我吳奈奈本應該轟轟烈烈的青春。因為沒有特長,沒有才藝,非要說我有執(zhí)念,那大概就是攝影了。但我的鏡頭里只有風景,我沒有人可拍,更不會拍自己。大概,有做攝影師夢想的人有鏡頭恐懼癥是件可笑的事情。
四月份的一??荚嚕覜]有參加,跑出去看“2015年業(yè)余攝影大賽”的優(yōu)勝作品。排名靠前的沒什么感覺,我一邊搖頭一邊往后走,看會不會有驚喜。突然被一張照片吸引,照片上是一簇小小的珊瑚,孤單又堅韌??吹梦倚睦镉行┒?,抄了照片底下的署名和聯(lián)系方式就從展館出來了。
拍這簇珊瑚的人叫鄭塵,Z大建筑系大三高材生。他說我是第一個注意到這張照片的人,聊起來之后自然也就知道了這張照片的拍攝背景。鄭塵說他喜歡珊瑚,喜歡拍珊瑚,那一次去海南取景,無意中碰到了這簇小珊瑚,它不漂亮不搶眼無依無靠,卻比瑰麗的珊瑚叢更打動他。聽著聽著我便想,是不是每一個普通的人都會有像小珊瑚一樣的運氣,被人無意中發(fā)現(xiàn),記錄,欣賞。
鄭塵于我就像世界上的另一個自己,自然不能輕易放跑他。我會有意無意地給他說我的生活,向他袒露我和別人從沒說過的夢想,以及對未來刻骨的茫然與恐懼。即使刺猬渾身是刺,但也總有柔軟的地方,毫無防備地袒露在一個特殊的環(huán)境下。不是因為信任,不是因為難得,只是因為特別。非要說一個人懂我,我寧愿相信是那人鄭塵,現(xiàn)實的不如意給不了我任何安全感,隔著我和鄭塵的屏幕就像保護層,掩蓋了我差勁兒的事實,保護了我可憐的自尊。
鄭塵是個工科男,但是對珊瑚有種近乎瘋狂的情有獨鐘。為了去拍珊瑚,他學外語,學潛水,重新拿起地理課本,每天堅持健身保持絕佳的體能,開始關注天文和氣象。他身上有與年齡不符的一腔孤勇,像火一樣燒得我總會嫌棄自己的軟弱和逃避。于是我過回普通高三生的生活,父母著實欣慰了一把,我也終于安分了一點,但平靜的只是表面,內(nèi)里的瘋狂一直企圖蓄勢待發(fā)。
我還是會時不時地騷擾鄭塵,把他當樹洞扯東扯西。有一天他問我,你有和我一樣迷戀的東西嗎?我沒有,但不想說沒有。亂編了一個好像很高大上的極光,鄭塵笑著說咱倆的戀物癖好燒錢呀。我也跟著笑,笑著想他比極光更難得更特別。他有時候會擺學長架子要我好好學習考Z大,說如果我考上了,他就獎勵我,給我拍一組照片,然后治好我的鏡頭恐懼癥。我強裝淡定地回答“好啊”,貌似底氣很足,其實心在發(fā)抖。
有時候我會想,認識鄭塵就像一個只屬于我的不愿見人的秘密,軟軟的,很溫暖。但是這種關系神奇又脆弱。
我高考失利了,鄭塵在我高考后問我以后的打算,我總說我沒想好,他再問也問不出個所以然。我沒有撒謊,我是真的在猶豫,鄭塵于我,是個想見不能見的人,就像泡泡,我好怕它被現(xiàn)實戳破,有時候,不如不見。因為高考失利,爸媽對我更無奈了,吳奈奈這名字真是好到讓我想哭。
就在我陷入糾結死循環(huán)的時候,鄭塵給我留言:“奈奈,我馬上要開始實習了,但是我休學了,我準備去沙姆沙伊赫拍珊瑚,據(jù)說紅海的珊瑚群是全世界最好看的。你也加油,什么樣的選擇我都支持你?!蹦侵?,我們很久沒有聯(lián)系,我只能從鄭塵一條條動態(tài)、一張張照片來判斷他的紅海之旅是否順利,是否開心。到最后,我走了一條連我自己都沒想到的路,拿我本就沒有多少的勇氣賭一把,賭我不會平庸一輩子?!拔业绞ケ说帽ち?,上學。我很好,你放心。祝你在紅海開心順利?!?/p>
一個人搬兩個四十斤的箱子,沒關系。動不動就連家都找不到,沒關系。沒有一個人能聽懂你說話,能和你好好說說話,也沒關系。我選了反方向,后果自然也要承擔,室友吐槽我的盲目樂觀精神,一睜眼就像上了發(fā)條,和各路來關心我的人馬說“我很好請放心”。白天的演出很入戲,晚上盯著天花板睡不著覺。說了喜歡北極光,那就往北跑,其余的都沒有關系。但是等我到了北方,我發(fā)現(xiàn)我把來這里的初衷丟了,因為我再不能打著我迷茫、我不想學習、我以后怎么辦的幌子去影響鄭塵。我繼續(xù)被叫著“發(fā)條姑娘”手忙腳亂地過生活。每天默念十遍“我很好請放心”,就好像這樣一切真的會好起來。
2015年10月25日,一切塵埃落定之后,我們九個一起來俄的中國人決定聚餐。男生喝啤酒,女生喝櫻桃甜酒,不清醒的時候滿嘴胡話,清醒的時候舉杯碰在一起:“為中國,為我是中國人,干!”人在放松的時候易醉,我就著蘇打水喝櫻桃酒,明明沒喝幾口,回家的路上卻望著好像走不到頭的街開始說胡話,仗著俄羅斯通信費便宜又酒壯[尸][從]人膽地打了鄭塵的電話。第二天醒來頭疼得要爆炸,兩個室友一本正經(jīng)地問我:“奈奈,你好好說鄭塵是誰,昨晚說了一晚上胡話?!蔽叶吨贮c開通話記錄,28分03秒,我喝醉酒給鄭塵打了近半個小時電話,問題是我現(xiàn)在什么也想不起來。正呆著不知道怎么辦的時候,鄭塵的短信來了:“奈奈,我拍珊瑚拍得差不多了,還有一些假期,我去看你吧?”我從床上一蹦三尺高,拉著室友就去了最大的商場買禮物,買吃的,數(shù)著日子盼著他來。
“奈奈,我訂了后天的機票,KGL9268。” ——2015.10.29來自鄭塵
“奈奈,喜歡我,要清醒地,當面告訴我。明天見?!?——2015.10.30來自鄭塵
我這幾天折騰得有些狠,酒還沒醒就吹風,又被鄭塵的短信一唬,直接發(fā)了住址讓他自己過來。
2015年10月31日,沒有人來敲門,我睡了一天。第二天我是被室友播放的早間新聞吵醒的。
“2015年10月31日,由紅海度假勝地沙姆沙伊赫飛往圣彼得堡的KGL9268次客機在埃及西奈半島中部墜毀,機上224人全部身亡。” ?——BBC早間新聞
除了上課,我總是在家等著有人來敲門,但門從來沒有響起。我總是在等鄭塵的短信,等他告訴奈奈他為什么爽約,可我交再多電話費都沒有等到那條短信。我等著鄭塵給我拍一組照片,治好我的鏡頭恐懼癥,可是大概鄭塵還在為我晚上出去喝酒生氣。
其實無論是照片還是珊瑚又或者是極光,這些太難得了,我都沒見過,包括鄭塵,都像是我自己做的一個長長的夢,像那個永遠長不大的吳奈奈為了不孤單所幻化出來的人和事??墒菫槭裁?,夢醒時分,我仍然痛徹心扉。
因為,奈奈欠鄭塵一個當面的,清醒的,喜歡。
鄭塵,我今天看見極光了,在遠方的奈奈,又想你到淚流。
鄭塵,我很好,你放心。
鄭塵,好夢。
編輯/付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