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 艷
(長安大學 外國語學院,陜西 西安 7100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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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經(jīng)翻譯對漢語音韻學的影響
閆艷
(長安大學外國語學院,陜西西安710064)
摘要:佛經(jīng)翻譯對漢語言的影響巨大。在漢語音韻學方面,漢字拼音反切法的出現(xiàn)、四聲語調(diào)的發(fā)現(xiàn)與永明聲律論的提出以及字母的產(chǎn)生等,皆與佛經(jīng)翻譯有著很大的關系。反切拼法與四聲音調(diào)皆出現(xiàn)在南朝的齊梁之際,字母十四音晉時已經(jīng)隨佛經(jīng)翻譯活動傳入中國,但字母的真正出現(xiàn)是在唐末時期,而漢語字母拼音法出現(xiàn)更晚至十六七世紀的明朝末年。
關鍵詞:佛經(jīng)翻譯;漢語音韻學;拼音;反切;四聲律;字母
一、引言:佛經(jīng)翻譯革新了漢語言
語言沒有高低貴賤之分,但有語法完備的語言和語辭簡單的語言,有傳播廣泛久遠的語言也有封閉自守而逐漸消亡的語言。也有強勢語言和弱勢語言的區(qū)分。語言不應該太封閉從而不利于語際交流。有趣的悖論是,越是復雜完備的語言,掌握該語言的人會越來越少從而限制了其語用交流的范圍或者干脆絕跡。語言的封閉性導致其逐漸走向消亡。像英語一樣,漢語也是一門“混雜”的語言,由于民族融合、語際交流、宗教傳入、外族語言入侵等各種原因,漢語在發(fā)展過程中吸收了很多外來語詞,也“異化”式創(chuàng)造了很多新詞匯和新概念,從而形成了自己作為文明大國“大文化”的特色與風采——開放式語言特征。
漢語是包容性很強的開放式語言系統(tǒng)。中華民族歷來就是一個多民族融合發(fā)展的大民族,各族語言的交流融合更是源源不斷地一直進行著。漢語在歷史上也有幾次大的語言介入融合活動。梵語引入漢語就是一次曠日持久的“千年譯經(jīng)運動”的結果。古代當時西域有36國,各有語言文字。佛教從誕生國天竺(印度)傳入中國中原不是從天而降,都須經(jīng)過西域各國,有的就在當?shù)赝A粝聛恚蚪?jīng)過一段時間再東傳,因而漢語有了西域各國各族的語音、語匯的影響而發(fā)生變異。后來漢傳佛經(jīng)又傳播到了日本、韓國、越南、泰國、緬甸等地。6世紀唐以后,藏傳佛教也興起了,它是直接來源于印度的另一支,據(jù)說藏語誕生于松贊干布時期,他派人去印度學習造字法創(chuàng)立藏語,迎佛教藏化應為茲后。應該注意的是:梵語和其子系統(tǒng)的藏語、西域諸國語、維語等都屬于拼音文字,而漢語和它的子系統(tǒng)語言韓語、日語等屬于象形文字。這兩大系統(tǒng)之間的翻譯較有難度,而同系統(tǒng)之間各語言翻譯較為容易。因而梵語佛經(jīng)傳至西域胡語簡單,傳到漢語圈則相對難度大些。語言系統(tǒng)的差異擋不住傳教士的心志,為了傳播佛陀信仰于萬國大地,他們披荊斬棘地來了,帶來了佛經(jīng)教義,一路邊翻譯邊播撒佛理。在翻譯活動的佐助下,佛教便一直傳播到了我們漢語區(qū)。而且佛經(jīng)一開始翻譯就是一千年之久,留下了大量的佛經(jīng)譯本,佛經(jīng)翻譯所攜帶的思維文化和翻譯語言深深融入漢語文化思維之中。我們生活中許多常用詞匯都是佛經(jīng)翻譯引入漢語的。梁啟超認為佛經(jīng)翻譯導致“國語實質(zhì)的擴大”,他說道:“近日本人所編《佛教大辭典》,所收乃至三萬五千余語。此諸語者非他,實漢、晉迄唐八百年間諸師所蕩造,加入吾國語系統(tǒng)中而變成為新成分者也。夫語也者,所以表觀念也;增加三萬五千語,即增加三萬五千個觀念也。由此觀之,則自譯業(yè)勃興后,我國語實質(zhì)之擴大,其程度為何如者?”[1]
佛經(jīng)翻譯對漢語言的影響作用,無論從內(nèi)涵的加深還是外延的拓展方面來說,都是非常巨大的,它主要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音韻、詞匯和語法。在漢語音韻學方面,漢字拼音反切法的出現(xiàn)、四聲語調(diào)的發(fā)現(xiàn)與永明聲律論的提出以及字母的產(chǎn)生等,皆與佛經(jīng)翻譯有著很大的關系。學者杜愛賢說,“佛家對中國音韻學最重要的影響有三個方面:一是四聲。二是字母。三是等韻圖表。”[2]等韻圖表的反切拼法與四聲音調(diào)皆出現(xiàn)在南朝的齊梁之際,字母十四音晉時已經(jīng)隋佛經(jīng)翻譯活動傳入中國,但字母的真正出現(xiàn)是在唐末時期,而漢語字母拼音法出現(xiàn)更晚至十六七世紀的明朝末年。學者于景祥提到,“宋齊之后,隨著佛教的盛行,佛經(jīng)轉讀勢所必需,因為讀經(jīng)不僅誦其字句,還要傳其音節(jié)。詠經(jīng)為轉讀,歌贊為梵音,漢字單奇而梵音重復,為適應歌贊轉讀,則要求參照梵語拼音,求得漢語之轉變,由此反切之法出現(xiàn),四聲之學產(chǎn)生”。[3]
二、反切的產(chǎn)生
中國早期文字沒有拼音,讀書識字基本上靠的是師徒間代代口口相傳。后來使用反切法來輔助拼音,書生們便可以自學拼讀了。所謂反切法,就是一種用漢字來“切”音,古代漢語拼音沒發(fā)明之前用以注音的方法。它的拼音過程是,用兩個已經(jīng)識讀的字,取第一個的聲母和第二個的韻母“切”出中間音,以讀出新字的音來。據(jù)漢字學家王力以及其他著名學者如梁啟超、季羨林、湯用彤、趙蔭棠(《等韻源流·等韻之醞釀》)等人的研究,“反切”這種拼音方式最早來自西域的胡僧,而這些胡僧很可能采用的是梵語拼音法,和佛教的傳播與佛經(jīng)的翻譯脫不了關系。梵語本質(zhì)上說是一種拼音文字,只是形態(tài)上是用方塊字記錄下來而已,和我們象形文字為基礎的漢字有著很大的區(qū)別。梵語以五十字為一切字之根本,即拼音的五十個基礎字音,以不同的基音字的連接復合表達出字詞句篇等語言單位。梵語及中亞胡語傳入漢語圈以后,譯經(jīng)僧或擅長語言學問的文人們借鑒其拼音原理和方法,創(chuàng)造了“反切”這種沿襲了幾千年頗為實用的漢語拼音方式。宋沈括《切韻之學》選自《沈括·夢溪筆談·藝文二》中曾有記載:“切韻之學,本出于西域。漢人訓字,止曰‘讀如某字’,未用反切。”《隋書·經(jīng)籍志一》說:“自后漢佛法行于中國,又得西域胡書,能以十四字貫一切音,文省而義廣,謂之婆羅門書?!?。西域胡書,其實是印度梵書,途徑西域傳入華夏,并且他們都屬于拼音文字系統(tǒng)語言比較接近,遂被漢人誤認為來自胡語。婆羅門書明確指出是印度最高級種姓婆羅門所使用的文字——屬于當時貴族階層使用的典雅的梵文,而巴利文似乎來自古印度民間。這里指出貫一切音的基礎十四字是來源于印度梵語體系的。
不過,科學是不斷超越前人見解而逐漸發(fā)展的,目前相關學者的最新研究表明:反切不一定源自西域胡語或梵語,至少沒有確切的證據(jù)能夠證明它是。俞敏先生指出,“說梵文輸入影響漢人的審音技能,隨后反切就出現(xiàn)了,這個假設極近情理,可是始終沒法兒證明”。[4](P403)學者傅定淼在《梵文拼音原理傳入與反切起源關系新探》一文中指出:“自后漢佛法行于中國,又得西域胡書”的說法不能不打上問號:梵語音節(jié)并非全由元音構成,如果漢時梵文字母及其拼音法已傳入中國,為什么只有“能以十四字貫一切音”的元音字母而沒有輔音字母呢?只有元音字母而沒有輔音字母,拼音學理從何談起?外僧僅僅把這十四個元音字母傳給漢人信士有什么意義?更何況《隋書》此說與佛教史籍記載并不能吻合。《四庫全書總目·〈同文韻統(tǒng)〉提要》說:“聲韻之學實肇于西域,自漢明帝時與佛書同入中國,以文字互異,故中國不行,其緣起僅見諸《隋書·經(jīng)籍志》,所謂十四字貫一切音者,其法已不可詳。晉太始初沙門竺曇摩羅察譯《光贊般若經(jīng)》,始傳四十一字母,其后諸僧所譯互有異同?!盵5](P366)……可見梵文字母及其拼音法直到晉初才正式傳入……這就說明梵文拼音原理的輸入在反切產(chǎn)生之后而非其前。……說反切受梵文或其他西域文字拼音原理啟示而產(chǎn)生,除了假設之外,還有什么具體事實可以拿來做證據(jù)呢?反切起源是一個歷史事實的問題,討論歷史事實,需要的是擺事實,而不是單純的講道理。[6]
據(jù)此論證,漢語反切的起源并沒有科學的證明其來源于西域胡語或梵語的介入。錢大昕《音韻答問》之《潛研堂文集》卷十五也只是說,“自《三百篇》啟雙聲之秘,而司馬相如、揚子云益暢其旨。于是孫叔然(炎)制為反切(反,府遠切;切,千結切),雙聲疊韻之理遂大顯于斯世?!辈]有提到受梵語影響。因此,反切如何形成,至今是個疑問。茲得出一個簡陋的結論:一種可能是,反切和佛經(jīng)翻譯壓根沒有關系;第二種可能是受到了佛經(jīng)翻譯的一點點影響,國人參照梵語拼音法自創(chuàng)反切之法;第三種可能,就是佛經(jīng)翻譯帶來的切音方法,只是目前缺少記錄證據(jù)而已。到底哪種可能性更可信可靠?筆者眼下難以貿(mào)然論斷,尚有待相關證據(jù)去證實之。
三、“永明聲律論”:漢語四聲音調(diào)的發(fā)現(xiàn)
“永明聲律論”對漢語四聲音調(diào)的發(fā)現(xiàn),與印度梵文佛經(jīng)的影響,佛教在漢地的傳播和發(fā)展分不開。于景祥指出,“自從竺法獲四十一字母之說一出,周颙著《四聲切韻》,沈約著《四聲譜》,王斌著《四聲論》,這樣平、上、去、入四聲之說正式形成,并創(chuàng)為‘四聲八病’之說”。[7](P18)明確指出和佛經(jīng)的梵語字母拼音有關。在梵語傳入之前,中國古音樂中的五音為宮商角羽徵,最早“宮商角徵羽”得名見于2600多年前的春秋時期,在《管子·地員篇》中,甚至還有用數(shù)學方法運算獲得“宮、商、角、徵、羽”五個正確音的科學辦法。應用于漢語拼音方式的同樣為此五音或稱五聲,即“五聲律”。但目前漢語中只有四聲基礎音,*現(xiàn)代漢語拼音為四聲基礎音:陰平、陽平、上聲、去聲,輕聲為附加音,照顧到方言發(fā)音,例如北京口語詞尾的“兒”字音,不具有詞匯或語法功能,要讀為輕聲。這是受梵語佛經(jīng)翻譯活動的影響而形成的。陳寅恪先生在《四聲三問》中認為四聲與佛經(jīng)轉讀有關,說南齊永明時竟陵王蕭子良聚集了很多僧侶造出經(jīng)唄新聲。據(jù)他的考證,四聲發(fā)現(xiàn)的靈感源自佛教徒轉讀佛經(jīng),當時關注語言語音的文士們和僧侶們受梵文拼讀方式聲調(diào)抑揚頓挫之平仄有致的啟示,他們開始注意漢語的音節(jié)結構,把源自佛經(jīng)的靈感和中國古代的五音結合起來,從而研究制定出漢語四聲拼音形式,為:平、上、去、入。南梁武帝曾問大臣周舍什么是“四聲”,周舍以“天(tiān)子(zǐ)圣(shèng)哲(zhé)”四字為例做答,其正好代表“平上去入”四個不同的聲調(diào)?!段溺R秘府論》記載:“宮商為平聲,徵為上聲,羽為去聲,角為入聲?!?《文鏡秘府論》引元兢語)這樣就把中國本土傳統(tǒng)的“五聲律”參照梵音而變革為更科學的“四聲律”了??磥頋h語拼音四聲的發(fā)現(xiàn)和佛經(jīng)翻譯確實有很大關系,如果沒有梵語佛經(jīng)傳入就沒有對梵音的識讀,如果沒有梵漢翻譯活動就沒有佛經(jīng)的廣泛傳播,梵語水平不高的文士們也沒有足夠興趣去閱讀原文經(jīng)典找出其聲調(diào)的細微區(qū)分與變化來。所以關于漢語拼音四聲發(fā)現(xiàn),最可能的情況是,當時感興趣漢語語言學的文人,讀到了佛經(jīng)翻譯文本,有感于某些音節(jié)拗口或鏗鏘頓挫有異于漢語音節(jié),對照原典梵經(jīng)之相關字詞加以甄對,請教于外僧或譯僧等懂得梵語的人對于該語詞的梵語發(fā)音,而確定其音節(jié)音調(diào),參照其音制規(guī)則,實施于漢語拼音拼讀方案,而創(chuàng)造出漢語四聲音調(diào)的。
據(jù)陳寅恪先生的考證,轉讀佛經(jīng)的三聲最早出自古印度“聲明論”的三聲。他說:所以適定為四聲,而不為其他數(shù)之聲者,以除去本易分別,自為一類之入聲,復分別其余之聲為平、上、去三聲。綜合通計之,適為四聲也。但其所以分別其余之聲為三者,實依據(jù)及摹擬中國當日轉讀佛經(jīng)之三聲。而中國當日轉讀佛經(jīng)之三聲又出于印度古時聲明論之三聲也……于是創(chuàng)為四聲之說,并撰作聲譜,借轉讀佛經(jīng)之聲調(diào),應用于中國之美化文……永明七年二月二十日,竟陵王子良大集善聲沙門于京邸,造經(jīng)唄新聲。實為當時考文審音之一大事……四聲說之成立,所以適值南齊永明之世,而周颙、沈約之徒又適為此新學說代表人之故也。[8](P367~368)
不僅受印度“聲明論”三聲的影響,四聲的創(chuàng)制同時也受到我國聲韻學發(fā)展的影響。漢語文字由聲、韻、調(diào)三者構成。從時代環(huán)境上來說,魏晉以來文學進一步發(fā)展起來,辭章華麗的駢體文廣為盛行,南北朝人最喜歡用雙聲、疊韻來作詩為文,為茲后漢語律詩的發(fā)展奠定了相當?shù)奈霓o基礎。四聲音調(diào)文字格律形成的時代條件已然成熟了,也可以說良好的文辭基礎正需要音韻學的進一步規(guī)范才能繼續(xù)發(fā)展,聲律的創(chuàng)制成為該時代文學發(fā)展的迫切需要。恰逢其時,佛經(jīng)翻譯活動盛行起來,雖然梵語經(jīng)典西來自漢至此已有一段時間,但前期接受情況微弱,到了南北朝時期佛經(jīng)翻譯及佛教接受成為一大高潮,這一時期佛教信徒日眾,念經(jīng)聲此起彼伏,盛況嘆為觀止。由于唱經(jīng)如此普及,佛經(jīng)中的唱唄、轉讀也遂被周颙、沈約等社會名士文人們發(fā)現(xiàn),他們將梵語唱經(jīng)轉讀的方法借來運用于漢語詩文的創(chuàng)作中,并加以創(chuàng)新,造出“平、上、去、入”四聲音調(diào)以及茲后的為文應忌“八病”說,被認為是漢語言音韻學的奠基之舉。
“永明”(483~493)是南朝齊武帝蕭賾的年號,該時期著名詩人沈約(441~513)等文學家受到佛經(jīng)翻譯的啟發(fā),提出了著名的延澤后世的“四聲、八病”的理論,并把它運用到詩的格律上,開創(chuàng)了“永明體”,也被稱為“永明聲律論”。其得名于《南齊書(南史)·陸厥傳》的記載:永明末,盛為文章。吳興沈約、陳郡謝朓、瑯琊王融以氣類相推轂。汝南周颙,善識聲韻。約等文皆用宮商,以平上去入為四聲,以此制韻。有“平頭”“上尾”“蜂腰”“鶴膝”。五字之中,音韻悉異,兩句之中,角徽不同,不可增減,世呼為“永明體”。[9](P898)
《梁書·庾肩吾傳》說道,“齊永明中,文士王融、謝脁、沈約文章始用四聲,以為新變。至是轉拘聲韻,彌尚麗靡”。[10](P690)封演《聞見記》說:“永明中,沈約文詞精拔,盛解音律,遂撰《四聲譜》。”《沈約傳》:“約撰四聲譜,以為在昔詞人,累千載而不悟。彼獨得胸衿,窮其妙旨,自謂入神,武帝雅不好焉?!庇烂髀暵烧摰闹饕珜д呱蚣s歷仕宋、齊、梁三朝,是當時文壇領袖。他積極倡導聲律理論,認為歷代文學,文體上雖有發(fā)展進步,聲律上卻未睹其秘;名篇佳作,多為自然天成,雖與音律暗合,實不知其所以然。沈約提出了具體的聲律理論、寫作法則及其原理,也就是四聲法則。沈約在《宋書·謝靈運傳》中宣言式地提出:夫五色相宣,八音協(xié)暢,由乎玄黃律呂,各適物宜。欲使宮羽相變,低昂舛節(jié),若前有浮聲,則后須切響。一簡之內(nèi),音韻盡殊;兩句之中,輕重悉異。妙達此旨,始可言文。[11](P1779)
除沈約外,其他倡導者也有著述,封演《聞見記》曰:“魏時有李登,撰《聲類》十卷,凡一萬一千五百二十字,以五聲命字,不立諸部?!薄赌鲜贰ぶ茱J傳》提道:“(周颙)始著《四聲切韻》行于時?!?/p>
“永明體”是我國格律詩的開端。永明體的意義主要是對聲律的探究。沈約根據(jù)四聲和雙聲疊韻來研究詩句中的聲、韻、調(diào)的配合,歸納四聲八病理論并把這些詩歌聲律與晉宋以來詩歌對仗的形式結合起來。永明聲律論的主要內(nèi)容和核心是,五言詩的寫作應遵循“四聲”,避免“八病”?!坝烂黧w”第一次將四聲原則運用到了詩歌領域,形成了五言新體詩,不僅與參差錯落、句式長短不一的古詩不同,并且與漢魏時平整的五言古詩也不盡相同,故又稱“新體詩”。永明新體詩是由漢魏古詩發(fā)展到唐代近體詩的過渡形式,對唐代近體律詩的形成和發(fā)展,有著重要的影響?!坝烂黧w”是古體詩歌向近體詩歌的轉折。四聲發(fā)現(xiàn)之前漢語為詩無成規(guī),詩人作詩押韻全憑感覺,有時對仗便不是很工整,沒有嚴格意義上的聲律規(guī)范。永明聲律論四聲調(diào)制的出現(xiàn),有著漢語音韻學劃時代、革命性的偉大意義。雖然沈約等永明詩人們當時并沒有能完全按照格律進行詩歌創(chuàng)作,“八病”規(guī)范也由于過于煩瑣而一直遭人詬病,但它為同時代及后代詩歌創(chuàng)作在外在形式的完善上指出了一條大道,這是在中國漢語詩歌史上具有劃時代意義的事情。正如西方有句典故,“帶著鐐銬跳舞,才能跳出最美的舞蹈”!*歐洲民間流傳典故。曾有人買一善舞奴隸跳舞表演,為防止逃跑,登臺跳舞都戴著笨重的腳鐐手銬,此人如此舞蹈表演二十年,主人見其忠誠,遂解開鐐銬,但該奴隸戴慣了鐐銬,解開反而身體無法平衡,不能舞蹈得像以前戴鐐銬那樣好。后人由此得典故:“戴著鐐銬跳舞,才能跳出最美的舞蹈”。“永明聲律論”就是第一次為漢語音韻戴上了鐐銬,是否能跳得最好,需要較長的時間來適應并驗證,這也可以解釋當時的創(chuàng)立者沈約等人并沒有依聲律寫出好詩,而卻成就于后代詩人們的詩歌創(chuàng)作,特別是唐代詩歌創(chuàng)作,在永明聲律的規(guī)范下達到了巔峰,使?jié)h語詩歌大放異彩而經(jīng)久不衰。
文學界對永明聲律論和永明新體詩褒貶不一,南朝的兩個文學評論大家對它的態(tài)度也大異其趣:《文心雕龍》的作者劉勰表示贊許,而寫《詩品》的鐘嶸則表示反對。贊同者重在肯定聲律論在我國文學史、詩歌史中的歷史意義,反對者著眼于聲律論對詩歌的束縛和因重格律所產(chǎn)生的形式主義的流弊。鐘嶸《詩品·序》中曾批評齊梁聲律風氣“古曰詩頌,皆被之金竹,故非調(diào)五音無以諧會。……三祖(魏武帝、文帝、明帝)之詞,文或不工,而韻入歌唱,此重音韻之義也。與世之言宮商異矣。今既不被管弦,亦何取于聲律耶?齊有王元長者……創(chuàng)其首,謝朓、沈約揚其波。三賢咸貴公子孫,幼有文辯,于是士流景幕,務為精密,襞積細微,專相陵架,故使文多拘忌,傷其真美。余謂文制本須諷讀,不可蹇礙;但令清濁通流,口吻調(diào)利,斯為足矣。至平上去入,則余病未能;蜂腰鶴膝,閭里已具?!?/p>
總的來說,永明體對后來唐朝近體詩的繁榮還是起到了不可低估的作用?!八穆暟瞬 钡陌l(fā)現(xiàn)應用于中國文學的創(chuàng)作,使文學如虎添翼,因為有了韻律,文學性更加增強,駢儷之文風更為強盛。劉師培先生在《中國中古文學史講義》中特別指出永明聲律論對后世詩歌創(chuàng)作的巨大影響力,“影響所及,迄于隋唐,文則悉成四六,詩則別為近體,不可謂非聲律論開其先也”。[12](P98)學者李士彪說,沈約等人借鑒佛經(jīng)轉讀的方法發(fā)現(xiàn)了四聲,規(guī)定了八病,使聲律的講求有了明確的依據(jù)和法則?!暵稍趯ε肌㈦`事之后也成為篇體要素?!谏蚣s之后,文人們只能對這三個要素進行完善或破壞,再沒有發(fā)現(xiàn)和提出與這三個要素有本質(zhì)區(qū)別的新的形式要素。六朝人發(fā)現(xiàn)并完成了漢語文學篇體的構建,這是一個了不起的成就。[13](P121)
劉永濟先生也談到永明聲律創(chuàng)制前后與梵文影響的情況,他說道:永明之朝,休文擅美。觀其所制,率以宮商諧協(xié)為高。王謝和之,遣詞造句,彌見推拍。直欲陶鑄天籟,熔范性靈。雖下開唐人律體,功施爛然,而后生競習,重貌遺神,遂令聲律之功益嚴,情性之機將錮,過亦相等矣?!w自東漢許叔重作《說文解字》,形定義明。后人更進而研求音聲,自然之勢也。故孫炎著《反語》,李登作《聲類》,呂靜作《韻集》,已遠在魏晉之世,此固有之因緣也。而梵學西來,中土人士,漸習其文字。于是彼土諧聲之字,與此方衍形之文,互相接觸,而生影響。聲韻之學,遂以興起,此外來之影響也。但周、沈以前,猶未用之為文耳。然觀《宋書·謝莊傳》,載王玄謨問謝莊何為雙聲疊韻?莊答曰:玄護為雙聲,礅稿為疊韻。范曄自序,稱性別宮商,識清濁,則齊代以前,文士已喜言雙聲妙解音律矣。故周、沈一倡而舉世風靡。[14](P161~164)
可見永明之前漢語語音學已有一定的基礎,恰逢梵文的傳入為這一變革的“導火索”性契機,沈約等人遂借用梵語三聲而創(chuàng)制了漢語四聲之格律基礎,對漢語與中國文學建設意義非凡。
四、梵語字母的輸入與漢語字母和拼音的產(chǎn)生
字母一詞來自梵文摩多(梵文mata)。梵文摩多本指元音,后來梵文詞義擴大,輔音也稱摩多。該詞傳入中國后,當時音韻學家只用它表示聲母。此前漢語沒有聲母之名稱,人們用雙聲表示聲母,反切的上字與被切字的雙聲,表明兩字有著相同的聲母。
漢語字母和拼音的正式出現(xiàn)歷史比較晚,但是梵語字母和拼音的傳入?yún)s可以確定魏晉南北朝時期就已經(jīng)有了。法顯譯《大般泥洹經(jīng)》卷五就有最早關于十四音的記載,佛陀對迦葉說“初十四音名為字本,是十四音常為一切諸字之本”。[15](P70)《涅槃經(jīng)》譯本也說,“有十四音名為字義,所言字者名曰涅槃,常故不流。若不流者則為無盡,夫無盡者即是如來金剛之身,是十四音名曰字本”。[16](P413,P653)法顯譯本、曇無讖譯本、謝靈運譯本都詳列了五十個梵文字母及其含義。僧佑《出三藏記集》卷一《胡漢譯經(jīng)文字音義同異記》提及,“至于梵音為語,單復無恒,或一字以攝眾理,或數(shù)言而成一義。尋《大般涅槃經(jīng)》列五十字,總釋眾義十有四音,名為字本”。[17](P13)“《大般涅槃經(jīng)》提出的‘十四音’與‘半字滿字’之說,對永明聲律說的形成當有較大的影響。”[18](P79~120)梵音五十二字母說最早見于隋慧遠《慧遠疏》。[19](P373)
漢語字母的產(chǎn)生得益于佛教的傳入。漢語字母及拼音的正式誕生在后來的唐代末年。創(chuàng)造三十六字母的守溫是唐末僧人,他從梵文字母得到啟發(fā),給每一聲類規(guī)定了一個代表字即字母。據(jù)何九盈先生的研究,“字母”這個詞就是由佛門信徒從梵文翻譯過來的。[20]據(jù)宋王應麟《玉?!に囄摹ばW》記載:“光(司馬光)有《切韻指掌圖》,以三十六字母總三百八十四聲。”清錢大昕《十駕齋養(yǎng)新錄·字母》也有記錄:“三十六字母,唐以前未有言之者。相傳出于僧守溫,溫亦唐末沙門也?!?/p>
至于漢語拼音*指字母拼音法,因為前文的“反切”就是一種漢字拼音法。的誕生,據(jù)說一是由于回民用阿拉伯語字母拼寫漢語口語形成最早漢語字母拼音。二是明末意大利來華傳教士利瑪竇(1552~1610),1605年應用他和另外幾位傳教士擬訂的用羅馬字給漢字注音的一套方案,他寫了4篇文章,交由當時的制墨專家程君房編入所著墨譜《程氏墨苑》中。其拼音方案被認為是歷史上最早用羅馬字拼寫漢語字的方式。三是法國傳教士金尼格在1625年,把利瑪竇等人的羅馬字注音方案加以修改補充,在王徵等人的協(xié)助下,寫成羅馬字注音中文書《西儒耳目資》三卷,次年(明天啟6年)在杭州出版。這是他唯一的一本中文著作。他曾自述《西儒耳目資》的目的是為了使中國人能在三天內(nèi)通曉西方文字體系。全書分三編,其中第一編《譯引首譜》是總論,第二編《列音韻譜》講從拼音查漢字,而第三編《列邊正譜》則講從漢字查拼音。金尼格的羅馬字注音用 5個元音字母、20個輔音字母共25個字母和 5個表示聲調(diào)的符號,即可拼出當時漢語幾乎全部的字音。這顯然比“反切”拼音法簡單易行,一出版便引起轟動,中國音韻學者對此表示極大的關注。方以智在《通雅》中說:“字之紛也,即緣通與借耳。若事屬一字,字各一義,如遠西因事乃合音,因音而成字,不重不共,不尤愈乎?!?/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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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黎玫〕
The Influence of Buddhist Scripture Translating Activities on Chinese Phonology
YAN Yan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Chang’an University, Xi’an,710064, Shaanxi, China)
Abstract:The translation of Buddhist scriptures had great influence on Chinese linguistics. In the aspect of Chinese phonology, the emergence of phonetic transcription with the method of indicating the pronunciation of a Chinese character by using two other Chinese characters (or Fan-qie), the discovery of four rhythms as well as Chinese alphabets, all had intimate relations with the translation of Buddhist scriptures. Phonetic transcription of Fan-qie and four rhythms both were founded during the period of Qi to Liang in the South dynasties in Chinese history. Letters and fourteen voices had been introduced into China with the translation activities of Buddhist scriptures during Jin dynasty, but the true appearance of Chinese alphabets was in the late years of Tang dynasty whereas the founding of Chinese letter-spelling method was later than 16th century in the late years of Ming dynasty.
Key words:Buddhist scripture translation; Chinese phonology; phonetic transcription; Fan-qie (a method of indicating the pronunciation of a Chinese character by using two other Chinese characters); four rhythms; letters of an alphabet
中圖分類號:H05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723X(2016)03-0092-06
作者簡介:閆艷(1971-),女,陜西西安人,長安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西北民族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翻譯與文學研究。
基金項目:長安大學人文社會科學基金(08Y08);2014年教育部規(guī)劃基金項目(14YJA751027);2015年長安大學“中央高?;究蒲袠I(yè)務費專項資金(人文社科類)項目”(310813155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