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 欣
(1.安徽廣播電視大學 文法學院, 安徽 合肥 230022;2.安徽大學 歷史系, 安徽 合肥 2300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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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術史譚·
張武齡家族的遷移與傳統(tǒng)家族的現代轉型〔*〕
○ 王欣1,2
(1.安徽廣播電視大學文法學院, 安徽合肥230022;2.安徽大學歷史系, 安徽合肥230039)
張武齡家族于民國初年舉家由合肥遷移至上海。遷移后在居住地、家族組織結構、家族功能、家族成員的身份以及受教育形式和內容上都呈現不同的結果與表現,伴隨遷移,張武齡家族完成了從偏安內陸一隅的顯宦之后向現代意義上的文化家族的轉型。這一轉型既體現出傳統(tǒng)家族向現代性的趨近,也有對傳統(tǒng)的繼承,轉折跡象明顯,呈現出家族開放包容的心態(tài)。
張武齡家族;遷移;現代轉型
1912年〔1〕,時年二十三歲的張武齡攜全家從安徽合肥遷往上海,1917年再遷往蘇州。中國傳統(tǒng)觀念安土重遷,認為“小人之情,安土重遷,寧就饑餒,無適樂土之慮。”〔2〕一個家族不會輕易拋卻故鄉(xiāng)田園,選擇離鄉(xiāng)背井。張武齡家族緣何于民國初建時舉家搬遷?遷移后的家族構成與表現呈現出哪些新的特點?晚清民初,伴隨著西方的沖擊,傳統(tǒng)的政治、經濟、文化模式都在發(fā)生變化,面對相去甚遠的政治制度、倫理觀念、宗教信仰和文化習俗,各個階層的人群不得不做出自己的價值判斷和行為選擇。作為傳統(tǒng)社會穩(wěn)定的重要基石、在家國同構的社會格局中扮演著重要角色的士紳階層,遷移是張武齡家族轉型的重要節(jié)點,也是傳統(tǒng)家族在充滿無數可能性的大時代中的自變與應變之舉?,F擬就張武齡家族遷移的因由進行分析、并進一步考察其家族遷移后的結果,從而對傳統(tǒng)家族的現代轉型問題進行分析,以就教于方家。
(一)時局與家族中興
19世紀中期太平天國和捻軍動亂迭起,合肥宗族大多聚族而居、勢力強大,為自衛(wèi)計筑圩寨、興團練,因而雖“皖省為發(fā)、捻蹂躪殆遍”,但合肥可恃民團苦戰(zhàn)從而得以獨全。〔3〕清政府囿于八旗、綠營戰(zhàn)力薄弱,借助地方團練和鄉(xiāng)勇的力量對抗叛亂,李鴻章、張樹聲、劉銘傳等將領累積戰(zhàn)功,淮系集團作為新興的精英力量崛起。張武齡的祖父張樹聲是其中較早離開行伍步入宦途的,后來官至督撫,是淮系集團中僅次于李鴻章的二號人物,也是其家族中興一代的代表。淮系崛起后,淮系主要成員在家鄉(xiāng)各自廣置田畝,“阡陌相接,綿延數十里者往往有之”,〔4〕形成了合肥地方的數支望族。經歷了長時間的戰(zhàn)亂,加上安徽本就是多災之地,在清朝最后十年間(1901-1911),安徽人口銳減,千余饑民聚集蜂擁至富紳家行劫的事件,在全省各地頻現。武昌起義后,全國各省紛紛宣布獨立,安徽的光復之路異常曲折:1911年10月31日革命黨吳旸谷率標炮營進攻省城安慶,次月8日安徽咨議局宣布獨立,之后歷經大小戰(zhàn)役,省內各地除亳州外均告光復,半年內都督任上更迭數次;與此同時,袁世凱親信倪嗣沖等人屯軍周口,積極布置伺機入皖,1912年1月,倪嗣沖攻占阜陽,大肆屠殺,后一路向南驅趕革命黨,省內治安紛亂,民生凋敝?!?〕張武齡家族作為清廷顯官之后,不可避免處于各種政治勢力的角力之中,處境尷尬。
(二)格局之困
晚清民初是由封閉走向開放的過渡時期。晚清的維新思潮從政治改革和思想啟蒙的層面提出了政治民主、發(fā)展實業(yè)、平等自由的新思想,以自上而下的角度,助推了中國近代化觀念的形成。經過幾十年的積聚演變,伴隨著社會形態(tài)、經濟結構的巨大變化,原有的價值規(guī)范被打破,新的社會文化與社會價值觀啟動。傳統(tǒng)社會的等級觀念、崇尚禮儀綱常的價值觀逐漸弱化,社會觀念中的民主性開始彰顯,生活方式、風俗習慣呈現出西化趨向,社會關系從嚴守等級秩序到追求平等。雖然同時呈現出復雜多樣的發(fā)展態(tài)勢,但建立富強國家、掙脫傳統(tǒng)束縛、肯定人性欲望、追求平等自由,是其中鮮明的主線。
安徽地處華東腹地,經濟結構偏傳統(tǒng),其時仍處于傳統(tǒng)小農經濟生產的階段,工商活動也僅維持小范圍內自足,囿于政府功能、自然環(huán)境、交通狀況以及觀念習俗等諸多不利,安徽在近代的發(fā)展遠不及沿海各省份,“對于適應現代的急劇變遷,似無特別有利之處”〔6〕。晚清民初,傳媒業(yè)發(fā)展迅猛,引領新思維,但在安徽,民眾多不知報紙為何物,或欲讀無報,陳獨秀在1904年《安徽俗話報》創(chuàng)刊號中亦描述過當時安徽信息落后、無報可讀的情形:“別說是做生意的,做手藝的,就是頂刮刮讀書的秀才,也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坐在家里,沒有報看,好象睡在鼓里一般,他鄉(xiāng)外府出了倒下天來的事體,也是不能夠知道的。譬如庚子年,各國的兵,都已經占了北京城,我們安徽省徽州潁州的人,還在傳說義和團大得勝戰(zhàn)。”〔7〕此外,安徽近代教育發(fā)展緩慢,缺乏智力資源,雖然20世紀初也有不少安徽青年留學海外,但學成后回家鄉(xiāng)效力者寥寥。安徽民風保守、重本抑末,民眾大多安于現狀,不喜改變,因而相較于沿江沿海開埠較早的地區(qū),雖然在形式上也有各式各樣的現代性行為,但均不免沉滯抑斂。
張家中興一代的張樹聲、張樹珊為后世積累了大量財富,張家在張老圩的田產“年收租總計四萬多石”〔8〕,在張新圩的田產則遍布舒城、廬江、三河等地,年收租數萬石,秋后佃戶送租的獨輪小車熙攘往來,日積月累將青石條路心壓出一兩厘米深的溝陷,除此之外張家在合肥、南京、蘇州、上海、天津等城市均持有相當規(guī)模的商號和市房。祖產的豐厚給家族帶來了安逸的生活,也滋生了“懶散、奢靡”的風氣。圩內常成日以棋牌為樂、不問世事,“納妾的納妾,吸鴉片的吸鴉片,賭博的賭博,張家的書香氣息越來越淡”〔9〕。張武齡出生后即被送至在重慶川東道任上的父親張華奎身邊,八歲父逝扶柩還鄉(xiāng),隨母親居于城中龍門巷的張公館。張武齡一生未納妾,也無不良嗜好,喜讀書報,對新文化、新信息求之若渴,但由于輩份低年紀輕,對于家族事務并無發(fā)言權,對于不合時宜的家風也無力做出改變。1906年,張武齡與揚州世家之女陸英成婚,婚后陸英主理家政,但大家族人員眾多,關系復雜,自然困心衡慮,加上對于下一代子女教育的考量,張武齡做出遷移的決定自然不難理解。
由此可見,近代化語境中的大背景與小格局的沖突在一定意義上促成了中國傳統(tǒng)家族的裂變與轉型。張武齡家族遷移的直接動因雖然來自于張武齡對狹小的地方以及家族格局的不滿,有其偶然性,但與社會近代化的發(fā)展主流是相契合的。
張武齡家族遷移后,其家族構成與表現與遷移之前相比有哪些異同?現從居住地、家族結構、成員的身份、子女教育等方面逐一展開:
(一)居住地的選擇
傳統(tǒng)家族大多聚族而居、或者同住一鄉(xiāng),或者同占一鎮(zhèn),即便是小有遷徙,也不會出數百里之外。張家自明代由江西遷至合肥,“至公曾祖諱從周,居周公山?!怂旆Q周公山張氏,族浸以大……充然巨鄉(xiāng)碩望矣?!薄?0〕數百年間其家族聚居于斯,生息繁衍,除少數為官外地就任以外,罕有遷移。
張武齡為什么會選擇上海作為居住地?耶魯歷史學家金安平就曾提出過這一疑問。上海作為中國其時現代化程度最高的城市,擁有豐富的資源和眾多的可能性。上海是古典戲曲與新式話劇演出頻次最多、最集中的城市之一;也是彼時中國傳媒業(yè)與出版業(yè)最發(fā)達的城市,張武齡喜看書讀報、酷愛戲劇,無論基于興趣愛好的契合,還是上海自身的開放性和多元化,對于張武齡來說,上海都具有相當的吸引力。張武齡家族遷滬后最早居住在公共租界麥根路麥根里(今淮安路、康定東路),次遷至卡德路法奧里(今石門二路),最后遷到鐵馬路圖南里(今河南北路)。民國成立未幾,新政府尚且稚嫩,從中央到地方,軍閥當道,社會呈現出一片無序混亂的狀態(tài),但在上海的租界內卻相對平和繁榮。即便如此,張家的孩子們這個時期并未出門上學,只是聘請老師到家里教習功課,連在院中玩耍時,都要大門緊鎖,并由看門人在幾步之外監(jiān)守。遷滬后家中添丁進口,陸英又誕下一女三子:張充和(1913年出生,后由叔祖母識修帶回合肥撫養(yǎng),1920年回到蘇州家中)、張宗和(1914年出生)、張寅和(1915年出生)、張定和(1916年出生),〔11〕租界內洋房寓所日顯局促,加之后期隨著租界內各國的分治,縫隙效應增強,租界管理的邊緣也成為治安的死角,持械盜竊等案件的“增加之速,誠有一日千里之勢。”〔12〕張家在上海的居所曾多次被盜。出于對治安、居住環(huán)境的考量,張家于1918年再次動遷至上海鄰近、同樣是江南富庶之地的蘇州。蘇州與張家頗有淵源,張樹聲曾于江蘇巡撫任上,在蘇州重修滄浪亭、浚治太湖、建紫陽書院,留下許多印跡。張家遷蘇州后居住在朱家園壽寧弄八號的一所中式院落,與現代公寓洋房相比,世家出身的張武齡、陸英夫婦更習慣的是古典式的居住環(huán)境,張武齡在合肥城中的龍門巷張公館,陸英成長于揚州東關街之冬榮園,均為園林式的古典住宅。上海蘇州兩地相近,張武齡每年都要攜家人到上??磻蚧蛸彆谛率澜顼埖曜∫粌蓚€月或更長時間。遷蘇既滿足了張武齡對于新資訊的需求,又符合其家族古典式的居住習慣,更兼顧到子女的成長空間。張武齡的子女成年后紛紛走出家門,隨著事業(yè)的發(fā)展,往往在當地安家落戶,回蘇州居住的越來越少,居住地日漸分散,傳統(tǒng)的聚族而居、少有遷徙的家族居住情形難以復現。時至今日,張武齡家族成員的居住地更為分散,境內主要分布在江蘇、北京、上海、貴州、安徽等地,境外在美國、比利時、法國等國家也有成員定居。
(二)家族組織結構與功能的變化
在傳統(tǒng)聚族而居的生活環(huán)境下,雖然也以人口繁衍、分家析產的形式擴充或重構宗支規(guī)模,但家族結構中的世系結構、行輩結構、婚姻結構基本均呈現出穩(wěn)定的狀態(tài)。張武齡的曾祖張蔭谷共生九子,張家后世習慣稱“老九房”,多聚居于合肥肥西聚星鄉(xiāng)的張老圩?!佰鬃印^牌樓是五進正廳,每進十五間,分東、中、西三個大門,內分正大門、客廳、書房及張樹珊靈堂。張氏兄弟八人,在大廳背面建造內室,各房單成一個小院落”〔13〕,從張老圩的建筑意圖看即是為滿足傳統(tǒng)家族累世聚居的目的。遷移前的張家支脈繁衍、直系與旁系共同生活,是典型的傳統(tǒng)復合式家族。作為封建社會的最基本單位,傳統(tǒng)家族承擔了包括組織、協(xié)調、教育、文化與互助在內的諸多功能。隨著舊政權的覆滅,家與國的概念分離,家族在維護正統(tǒng)、固化儒家封建倫理思想與觀念方面的功能逐漸弱化。與此同時,經濟環(huán)境的變化導致了家族書院的解體,對族中子弟的資助減少。原有家族秩序的破壞導致傳統(tǒng)家族的文教、互助功能也因此失去支撐。
張武齡遷滬時帶走的主要是張武齡這一支三房的家族成員,包括張武齡陸英夫婦、尚處幼齡的三個女兒:張元和、張允和、張兆和、張武齡的妹妹張昭齡、堂弟以及五位年老孀居的長輩。從而形成以張武齡與夫人陸英為核心,成員以直系為主、關系相對簡明的單一家族,家族規(guī)模呈現由大到小的簡化趨勢,簡化后更接近現代家庭的核心化家族結構。傳統(tǒng)家族成員的言論、行動、價值觀念與行為規(guī)范要受到族長、長輩等大家族權威的影響與控制,受到親族群體的制約與監(jiān)督。遷移后隨著家族結構的簡化,家族對其成員的控制力相對減弱,成員有機會逐漸步入社會,從事更具現代性的職業(yè),家族的社會功能得以提升,家族成員之間的關系更趨向獨立平等。這一點在張武齡對子女婚姻的態(tài)度上表現得尤為明顯,張武齡和陸英婚姻的締結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基于張家與陸家世交關系基礎上的傳統(tǒng)式婚姻。但從其子女的婚姻來看,長女張元和嫁昆曲名伶顧傳玠,次女張允和與周有光,三女張兆和與沈從文,均是自由戀愛結合,并且顧傳玠是當時社會地位不高的戲子,周有光家境敗落,沈從文還只是個普通的教員,都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門當戶對之合,對此種種,作為家長的張武齡都給予了極大的空間與尊重。
(三)家族成員身份地位的變化
家族成員身份地位的變化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張武齡由傳統(tǒng)士紳向教育家、知識階層的轉變;二是家族中女性成員的地位變化。
張武齡遷移后,基本脫離了經營土地的老一套,開始為自己人生尋找新的支撐點。1921年,張武齡在蘇州創(chuàng)辦了樂益女子中學。張武齡蓄志創(chuàng)辦女子學校,意在提供給女性更多受教育的機會,致力發(fā)展女權以實現男女平等。女子教育從1907年清學部奏定的《女子小學堂章程》和《女子師范學堂章程》開始,有了合法的地位并取得一定的發(fā)展。樂益女中“以適應社會之需要”為宗旨,取“樂觀進取,裨益社會”為意。從民國時期蘇州、上海報刊上所登樂益女中的招生簡章看,從學生收費來看,分通學、半膳、寄宿三種形式,收費從二十四元到六十元不等,每學期學費不一,大致如上,另外還招收一定比例的免費生。樂益女中每年所付教員的薪資達五千余元,辦公及其他支出兩千余元,平均年收入不足兩千元,收支不僅不平衡,還要貼五千元。張武齡自奉甚儉,“但是凡學校之所需,無不竭力予滿足”。據校董韋布估算,從1921年到1937年之間,樂益女中的所有開支在二十五萬元以上,而這些費用均由張武齡所出,“其間始終未有一絲一毫是受惠于校主以外的第三者的?!薄?4〕為此,張家在合肥的宗親嘲笑張武齡:“這個人笨得要死,錢不花在自已的兒女身上,花在別人的兒女身上。”〔15〕張武齡堅持獨資辦學,也是基于對學校獨立辦學理念的堅持。樂益女中所聘請教師中不乏侯紹裘、張聞天、葉天底、匡嚴明等激進人士,學校風氣開明,具有強烈的時代責任感,1925年上海五卅慘案發(fā)生時,樂益女中停課并通過義演進行宣傳與募捐活動。雖然張武齡未如祖父一樣走科舉仕宦之路,但他所開創(chuàng)的教育文化事業(yè)直接作用于社會,不再經過政治權力的中間環(huán)節(jié),建構起新式知識階層的社會擔當,完成了由士紳向教育家這一近現代意義上知識階層身份的轉變。
家族中的女性成員地位的變化表現在各項權利與男性成員逐漸對等,在家族事務中影響力擴大,開始謀求職業(yè)發(fā)展和社會話語權。張家突破了傳統(tǒng)家族中男尊女卑的地位桎梏,在教育、婚姻、職業(yè)和社會參與等方面都為家族女性提供了與男性對等的空間,在女性地位發(fā)展不平衡的近代,具有積極的意義。張武齡的四個女兒都接受了良好的家族教育,她們和弟弟們一起開蒙,之后進入新式學校學習,張武齡會根據她們的興趣,尊重她們在所學專業(yè)上的選擇。由于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張家的女性走出家門走向社會之時,表現出較強的女性自我意識。張武齡二女張允和從1936年10月開始主持編輯《蘇州明報》中婦女版專欄,同時作為蘇州婦女整理委員會委員,她為專欄多次撰文,探討女性的地位與處境,鼓勵女人要積極參政。此后張允和還主編過《中央日報》的副刊《婦女與家族》,這時期所撰寫的《女人不是花》等文流露的女性觀到今天看來都不過時。四女張充和活躍于昆曲曲壇,與梅貽琦、張大千、章士釗、沈尹默等名士常有雅集。1943年,民國政府教育部所設國立禮樂館成立,張充和受聘負責國家禮樂的重新整理與編選,時抗戰(zhàn)正酣,張充和常通過昆曲演出的形式進行勞軍募捐,展現了新女性的社會價值。
(四)家族成員教育的變化
張家歷來重視教育。張樹聲認為“書院之設關乎教化者綦重”〔16〕,將發(fā)展文教作為任上的重要一項。張樹聲在撫蘇期間重修紫陽書院,在兩廣總督任上辦實學館,并與劉銘傳、周盛波、丁壽昌等同鄉(xiāng)望族在合肥創(chuàng)辦肥西書院,“同捐市房田畝,以備肄業(yè)生童膏火之資教化子弟鄉(xiāng)里。”〔17〕受此影響,張家在家族成員的教育上更是毫不松懈。張華奎于光緒壬午年中舉時,其弟張華軫縣試未中,被責徒步二十公里回家,從偏門入,長跪祖宗牌位前謝罪。雖然目的是為科舉高中以支柱門戶,但也可見張家對教育的重視程度。張家家境富裕,科舉未廢前,多不惜重金延聘名師,在家中開設教館,教育子弟研習傳統(tǒng)經典,這種傳統(tǒng)的延師授業(yè)的教育形式在遷移后仍有保留,張武齡長女張元和《慈父》一文中記:遷滬后仍延“陳先生在家教授、在蘇州時則有揚州人于老師教文言文,……父親自《古文觀止》、《文史精華錄》等書中選出文章,交鄭謙齋用大張紙以毛筆寫講義給我們讀?!薄?8〕遷移之初,張武齡的子女處于開蒙階段,延師授業(yè)的教育形式雖未變化,但教育科目內容廣泛:除了《三字經》《龍文鞭影》《唐詩三百首》等傳統(tǒng)啟蒙經典外,還設置了歷史、數學、科學常識、體育等科目?!鞍不盏耐鯄酐[先生,教歷史、地理及當代評論家所寫的白話文作品,女老師吳天然來自蘇州,她負責教授算術、常識、體育和跳舞,以及一些簡單的英語單詞?!薄?9〕張武齡還為孩子們布置了每日練習大小楷、每周做一篇白話文、做一篇文言文的任務,文白均不偏廢。張家四姐妹的中學教育在父親所開辦的樂益完成,其他成員多就讀于寄宿學校,再升入大學。張元和讀大夏大學,張允和、張寅和讀光華大學,張兆和讀中國公學,張宗和1931年考入清華大學,張宇和讀金陵大學,張寅和、張宇和都有留日的經歷。留守合肥未隨父母遷移的四女兒張充和的早期教育與其他成員略有不同,她的歷任老師中朱謨欽授學的時間最長,朱謨欽偏好經史,注重對傳統(tǒng)經典的研習,自己選擇教材,此外還以顏勤禮碑的拓本為基礎讓充和習字。1934年,張充和以語文滿分、數學零分的成績被北京大學破格錄取。
傳統(tǒng)家族期望通過族學、書院等被認可的教育形式在科舉中獲得向上的動力。近代以來科舉日漸式微,1905年科舉制被廢止,張武齡家族在中西學激烈振蕩的時代,并沒有不知所措,而是從容地將現代教育納入到家族教育中來,學習內容也從開蒙的傳統(tǒng)經典轉變?yōu)楝F代學科體系下的知識系統(tǒng),接受新學制、更新學習內容,家族成員所學專業(yè)細化,有英語、文學、音樂、社會學、生物等等,學科門類十分廣泛。教育成就了家族成員的身份、職業(yè),改變了他們的思想觀念、生活與行為方式,進而塑造出兼具古典氣質與現代思維的個體。教育也不再是整個家族的集體行為,而更具有個體性特征。值得注意的是,在張武齡家族憑借著新的教育形式和教育內容完成自身由舊到新的轉換過程中,并未放松對傳統(tǒng)經典的學習,但目的已不是科舉考試,而是為了正身明理、陶冶性情。由此可見在家族成員教育問題上,既有對傳統(tǒng)經典的堅守,也有對新知識的包容,轉折過渡的跡象非常明顯。
從遷移的整體語境看,張武齡家族在近代化的沖擊下,主動選擇求變,符合家族自身發(fā)展的利益;從結果和表現上看,遷移造就了其家族發(fā)展的開闊空間,促成了與傳統(tǒng)中不合時宜因素的剝離,是家族應對外部世界變化的積極之舉,也恰恰是促成家族轉型的重要契機。張武齡家族借助遷移,完成了從偏安內陸一隅的顯宦之后到現代意義上的文化家族的轉型。這一轉型與現代性存在著互動關系:現代性因素的積累是家族轉型的前提,家族的轉型又給現代性存在和延續(xù)提供了支撐與保證。
馬泰·卡林內斯庫在《現代性的五幅面孔》中指出:“區(qū)分古代與現代似乎總隱含論辯意味,或者是一種沖突原則?!F代性話語強調的是前現代社會與現代性之間的非連續(xù)性。”〔20〕具體到中國這樣一個非西方社會,對于其中所蘊含的傳統(tǒng)因素,尤其是傳統(tǒng)家族,很多學者認為是與現代性的本質相悖并阻礙了現代化的發(fā)展的。金德爾伯格(Charles P Kindleberger)認為,現代化需要個人的堅強動機、敢于冒險、創(chuàng)新、能自由遷移等特質的配合,但中國的傳統(tǒng)家族制度卻妨礙這些特質的發(fā)展。韋伯(Max Weber)認為中國的傳統(tǒng)家族過去重視家族關系,中國的社會關系結構最終凝結在家族關系中,而中國的家族關系結構又只為儒教強調孝悌而無比地強化,其實質是血緣關系和人身依附,而現代性的發(fā)展、資本主義經濟活動的展開所要求的正是要以打破血緣關系和人身依附為前提的。在采用傳統(tǒng)、現代的概念去描述轉型時,在費正清(John K Fairbank)和列文森(Joseph R Levenson)的影響下,很多研究言及中國缺乏突破自身發(fā)展框架的內在動力,因而社會模式停留在低端循環(huán)之中,認為中國的現代化,只有依靠西方所帶來的外力沖擊、依照西方模式演變方可完成。
誠然,傳統(tǒng)家族具有強烈的排他性,與外源性、引入性的現代因素兩不相容。但傳統(tǒng)與現代兩分法只是一種理想典型,它的認知受限于它采用了一種以西方為中心的特定尺度來確立中國的變化是否有價值?!皼_擊—反應”雖有其特定價值,但無視被研究者的特殊性,限定了傳統(tǒng)與現代的二元對立的模式。重新審視后我們發(fā)現,對于現代性的討論應突破單線程、二元認知的框架。晚清與現代的斷裂說已被中外學人深入反思,“沒有晚清哪有五四”命題的提出,日本學者溝口雄三對中國現代化過程中儒家倫理蛻變成新形態(tài)的細致梳理,以及國內學者汪暉對傳統(tǒng)儒學在近現代過程中“活的亦即構成性力量”的研究,均指出在中國現代化過程中現代與傳統(tǒng)一脈相承的內在演進理路?!叭绻荒苤鸩綇淖约旱奈幕信朗岢鲆恍┻m切的現代語言和概念,恐怕很難真正把握傳統(tǒng)文化的特征及其現代涵義。歷史一再顯示:僅訴諸西方文化以解釋中國文化,其結果,則令中國文化淪為西方文化的萬花筒,到處都可以看到西方文化形形色色的跡象。”〔21〕
張武齡家族的轉型在實踐層面上證明了傳統(tǒng)家族超越制約進行現代轉型的可取性。張武齡家族在強烈的外力沖擊下選擇轉型,表現出強烈的進取欲望,漸向近代新式文化靠攏,傳統(tǒng)家族也由此獲得了重生,進入了一個文化家族自我成長的過程。事實上,由張樹聲一代所萌發(fā)的近現代意識和開明的家風都為此次轉型埋下了伏筆:張樹聲在《遺折》中曾批評洋務運動是“遺其體而求其用”,提出“勿以游移而誤事,勿以浮議而隳功”,應“育才于學堂,論政于議院,君民一體,上下一心,務實而戒虛,謀定而后動”。〔22〕張樹聲以重臣之身份有如此超前性和遠瞻性的認識,對家族后世的影響也是不言而喻的。《合肥四姊妹》的譯者楊早將張家的家族精神概括為“創(chuàng)新但又守定”,認為所謂守定正是從傳統(tǒng)而來,體現在每位家族成員內在的世家氣質上。在民國這樣一個多種價值觀并存、充滿著無數可能性的時代里,張家的家族成員又以創(chuàng)新作為他們的行為模式,突破了所在階層的生活窠臼,選擇了可能不為大眾所認同的道路。并非所有的顯宦家族都能成功的轉型,也不是任何舊事物都能適應社會的變化,張武齡家族在動蕩與不安中堅守著原本的選擇,體現了從淮軍時代就留存的精神傳統(tǒng)——不拘一格卻又能走出自己的穩(wěn)定道路。張武齡家族之所以完成現代轉型,其原因就在于它的內外的相互協(xié)調,產生了頑強的再生力,它對環(huán)境條件的適應性,對現代文明的互化性和包容性,以及思維方式上的開放、實用理性,無不與此有關。家族的這種自我調節(jié),唯有根植于對外、內部的清醒認識方能生生不息,失去了時代接榫點,缺少自我修復與調整活力的傳統(tǒng)家族,是無法長存的。
張武齡家族轉型是由傳統(tǒng)趨向現代,并不存在與傳統(tǒng)本質上的斷裂,而是傳統(tǒng)與現代交疊粘連,從而呈現出過渡性的特點。張武齡家族在轉型中并未將傳統(tǒng)與現代對立開來,而是從自身出發(fā)肯定傳統(tǒng)文化的存在價值。當時的許多精英知識分子,如同后來五四時期所表現出的那樣,認為只有克服、摧毀甚至徹底與傳統(tǒng)決裂,才能獲得現代的重生,于是自然將傳統(tǒng)置于現代的對立面加以抨擊。張武齡家族轉型中的可取之處,在于將傳統(tǒng)與現代并置,既展現了傳統(tǒng)的價值與功能,又提出了對現代的學習和思索,傳統(tǒng)的未必是落后的,而現代也未必是先進的,關鍵在于如何在保持和發(fā)展傳統(tǒng)優(yōu)勢的同時,著眼于中國社會內部,進行家族的自我發(fā)展。張武齡家族的轉型既有對現代性的主動趨近,也有對傳統(tǒng)文化的繼承,呈現出對家族開放包容的心態(tài)。
注釋:
〔1〕關于遷移時間,目前有1911年、1912年、1913年三種版本。張元和、張允和年譜中都有1911年遷滬的條目。但是張允和在不同文章中對于遷移時間游移不定:“辛亥革命后,一九一三年,父親帶全家搬到上海。那時我二十二個月,叫名(虛歲)三歲?!?《親愛的父親》);“辛亥年,革命的時候,我22個月,由合肥龍門巷坐船到了上海?!?《紅雙喜——我想我的好奶媽》);“一九一二年,全家來到上海住了幾年?!?《萬老師》)。張允和出生于1909年7月25日,按照舉遷時“22個月大”的說法,遷移時間應為1911年5月,明顯與“辛亥革命剛過”之說相悖。又,《合肥四姐妹》和張寰和回憶資料都有陸英合肥生下元、允、兆三女后得一男,遷移發(fā)生于失子次年的記錄。張兆和出生于1910年9月15日,失子應在1911年,據此推斷遷滬應發(fā)生在1912年間。另外,四女張充和1913年5月17日出生于上海家中,說明此時張家遷滬之舉業(yè)已完成。目前雖無進一步明確史料,但張家的遷移發(fā)生在辛亥革命后,至張充和出生前的這段時間應該明確,根據目前的資料推斷發(fā)生在1912年可能性為大。
〔2〕董治安主編:《兩漢全書》第二十二冊,《崔寔·政論》,濟南:山東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12877頁。
〔3〕王鐘翰點校:《清史列傳·李鴻章傳》卷六十五,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48頁。
〔4〕趙世昌:《合肥租佃制調查》,蕭錚主編:《民國二十年代中國大陸土地問題資料》第五十八輯,臺北:成文出版社,1977年,第29826頁。
〔5〕翁飛:《安徽近代史》,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386-395頁。
〔6〕謝國興:《中國現代化的區(qū)域研究:安徽省(1860-1937年)》,臺北: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所,1991年,第74頁。
〔7〕陳獨秀:《安徽俗話報》創(chuàng)刊號,1904年3月31日。
〔8〕〔13〕倪應:《張樹聲家世調查記》,收錄于《肥西淮軍人物·肥西縣文史資料之三》,黃山:黃山書社,1992年,第8、7頁。
〔9〕王道:《流動的斯文——合肥張家記事》上冊,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114頁。
〔10〕李鴻章:《張蔭谷墓表》,收錄于《肥西淮軍人物·肥西縣文史資料之三》,黃山:黃山書社,1992年,第15頁。
〔11〕張金齡編:《合肥張公蔭谷后裔譜資料匯編》,2005年,第7-9頁。
〔12〕〔美〕羅茲墨菲:《上海——現代中國的鑰匙》,章克生等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10頁。
〔14〕韋布:《樂益女中??ば蜓浴?,1932年。
〔15〕張允和:《曲終人不散》,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01頁。
〔16〕引自同治十三年(1874年)張樹聲所作《重建紫陽書院記》碑文。
〔17〕《光緒續(xù)修廬州府志》卷17,《中國地方志集成·安徽府縣志輯2》,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283頁。
〔18〕張允和、張兆和:《浪花集》,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2年,第6頁。
〔19〕〔美〕金安平:《合肥四姐妹》,凌云嵐、楊早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7年,第91頁。
〔20〕〔美〕馬泰·卡林內斯庫:《現代性的五幅面孔》,顧愛彬、李瑞華譯,商務印書館,2002年,第10頁。
〔21〕黃進興:《優(yōu)入圣域》,中華書局,2010年,第18-19、71頁。
〔22〕張樹聲:《張靖達公奏議》卷八,清光緒二十五年(1899年)刻本,第32-34頁。
〔責任編輯:陶然〕
王欣,文學碩士,安徽廣播電視大學文法學院講師,安徽大學歷史系訪問學者,研究方向為中國近現代文學與地方家族史。
〔*〕本文系安徽省教育廳人文社科研究項目“合肥張武齡家族文學研究”(SK2013B197)的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