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絲絲
1
男人走過來的時候,杜琳正低頭換鞋。連著跳了四場舞,她覺得腳后跟快要被這雙新鞋磨斷了。隨著腳步的移動,一股細(xì)鐵絲樣的疼痛抵著她的腳骨硬硬地往心上捅——確實是捅,到第四場舞樂剛一停下,她就連忙撇開桃姐,“咝咝”地吸著冷氣從場子上撤了下來。
說是舞場,其實就是公園進(jìn)門往右的一塊空地,空地四周散落著一些大大小小的水泥花壇,壇面上加鋪著一溜長木板,上面零散地坐著一些人。
杜琳沿著花壇走了幾步,找到一個側(cè)對著舞場的空位,她剛坐穩(wěn),舞場上新一輪的音樂又響了起來,勁爆的旋律把地面震得微微發(fā)顫。杜琳扭過身,目光在舞池里掃視了一番,視線落在她的舞伴桃姐身上。這會兒,桃姐正和一個矮個男人搭訕著。杜琳伸直脖子,想看清那個男人長什么樣,但桃姐蓬松的后腦擋住了她的視線,她只看到兩個黑色的肩膀吊在桃姐的胸前,左搖右晃,活像是桃姐身上多出的一對畸形翅膀。
這個女人!動作還真快。杜琳微微一笑,想起桃姐剛引她進(jìn)來時告訴她的那些經(jīng)驗:“男人也需要主動出擊,不然,剩下的就沒什么挑頭了?!?/p>
這是她的弱項,所以,來這里跳舞快一個月了,除了桃姐和幾個女的,她還從未和哪個男人搭過舞。“你就是太放不開了。”桃姐批評她。
這會兒,她看著他們擺出姿勢相擁著滑進(jìn)舞池,臉上不由露出一種古怪的表情,她對著舞池茫然地看了一會,然后轉(zhuǎn)過身,望了望公園外面,透過矮樹花叢,馬路上街燈閃耀,汽車和行人來來往往。她低頭看了一眼手機(jī),才八點半。接下來,換完鞋她該去哪里呢,她的腳已經(jīng)不允許她再回到舞場上了,可是她又不愿回家,家里空蕩蕩的,那里的空氣只會讓她想起老周那張冷酷的臉和他拋給她的一紙離婚協(xié)議書。
如果不是老周,她此時大概正在家里忙著收拾碗筷,然后沖一杯牛奶愜意地坐在電視機(jī)前;再或者,她被人邀到麻將館里消磨時間去了。
然而,就在一個月前,她這種平靜安穩(wěn)的生活全被老周無情地毀掉了,直到現(xiàn)在,她都難以相信,老周居然會向她提出離婚,他們夫妻二十來年,不說恩愛到老,至少以前也是恩愛過的。
想到這兒,那些積聚在心里的恨意又一點點涌上心頭,她痛苦地皺起了眉頭。
沒良心的混蛋!她在心里罵了一句,出氣的當(dāng)兒,刮傷的腳似乎被惡劣的情緒給感染了,錐刺般的疼痛從腳骨那里又升起來,直往心口沖去。
她下意識地抬起腳,目光落在鞋子上,鞋子挺漂亮的,鞋跟尖細(xì),淡紫色的牛皮鞋面上鏤著細(xì)小的花紋,被周圍的景觀燈一照,鞋面上蕩漾出一層模糊的光暈,曖昧地一閃一閃,像飽含風(fēng)情的少女。
不知怎的,這雙鞋突然讓她想到“妖精”這個詞。老周剛提出離婚時,杜琳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懷疑他被外面的某個妖精迷住了??墒牵龥]有證據(jù)。誰叫她幾十年來,將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家里,竟從沒想到要留一個心眼盯住自己的男人。
她不耐煩地將腳抬起又放下,覺得血一陣陣地往腦門上涌。
“呸!”她照著鞋子啐了一口,噴出的唾沫星子還沒落地就被空氣稀釋了。鞋子讓她心煩,她把兩腳的后跟對準(zhǔn),相互一蹬,隨著一陣鉆心的痛,鞋子掉了下來。她照著鞋子就是一腳,鞋子搖晃了一下,又惴惴不安地站了起來。杜琳狠狠地踢了一腳,這次,兩寸來高的鞋子在地上滾了個跟頭,然后鞋跟朝上,徹底舉手投降。
杜琳克制著想把它們?nèi)舆M(jìn)垃圾桶的想法,畢竟,這雙鞋還是新買的,花了她一千多元啊。
想想真是不可思議,為了報復(fù)老周,為了徹底和過去那種不值得的生活告別,最近,她真是瘋了,半個月里做了這大半輩子從未做過的事:花三萬買了條鑲鉆的戒指,還買了一對和田玉鐲,因為跳舞又專門購置了兩套舞服,然后,一浪追著一浪,為了搭配身上的這套寬蓬連衣裙,大前天她又專程到世貿(mào)買下了腳上這雙淡紫色的高跟鞋,不過,真是活受罪,新鞋一點也不合腳。
她沮喪地抬起腳,查看傷處,左腳還好,只有淺淺的幾道刮痕。右腳卻是皮開肉綻,滲出的血結(jié)結(jié)實實地浸得襪子污濕了一塊。她把傷得較深的那只腳翹到左腿上,用手細(xì)細(xì)地?fù)崃藥追昼?,感覺沒先前那么痛了,才把包里的備用布鞋拿出來。
她提著氣將腳往鞋子里推,拉鞋后幫時,傷口觸碰到硬硬的鞋幫,她忍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堅持往上一扯,嘴里卻止不住“啊”地叫了出來。
“怎么?腳扭了嗎?”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
2
杜琳不確定男人是不是在跟自己講話,周圍來來往往的人很多,各種聲音鬧鬧雜雜的。她沒有馬上起身,撿起布鞋準(zhǔn)備重新往腳上套。
“是腳扭了?這樣硬穿不行的?!蹦莻€聲音又說道。
杜琳停下來,目光往前放了放,一雙棕色的系帶皮鞋就站在她的腳前,鞋口上垂著卡其色的褲管。她猶疑地抬起頭,一個男人正面帶微笑注視著他。他穿著一件幽亮的黑色皮夾克,皮夾克半敞著,露出里面的法蘭絨襯衫。
杜琳的眼睛在那件襯衫上停留了幾秒,那是一件顏色非常鮮艷的紅色襯衫,就像剛貼上去的門聯(lián),散發(fā)出紅通通的熱氣。她一時覺得眼熟,忍不住又仔細(xì)看了看男人,男人瘦高,四方臉,額頭很寬,留著齊扎扎的平頭,大概新近染過,頭發(fā)雖黑,卻閃著一層不自然的光亮。如果不仔細(xì)看他的面容,杜琳覺得他的外形完全就是一個年輕小伙子。
她沒有想起他是誰,但弄清楚了,男人是在跟自己講話。
“噢,不,是新鞋把腳剮破了一點皮?!彼噶酥高€未完全穿進(jìn)布鞋的腳。腳擱在鞋面上,意識到男人的目光后,那雙腳不好意思地扭了扭,腳趾往下勾著。
“就是這雙?”男人彎腰拾起翻倒在地的高跟鞋,拎在手里瞧了瞧,然后將鞋子并排擺在花壇上。
“鞋子很漂亮嘛?!彼f。聲音有點嘶啞,沒有口音。杜琳懷疑他可能不是本地人。
她琢磨著與這個男人有關(guān)的一切印象,但腦袋卻鬧哄哄的,就像背后的舞場,音樂還在那里一波一波地嘶叫著,中間時爾蹦出幾串重金屬的敲打聲。這是林姐的男友——一個56歲的離異男人,為了凸現(xiàn)舞場的效果,他把自己組建的那一幫樂隊帶了過來,說是給她們助興,其實就三個和他差不多年紀(jì)的男士。這個男人還出奇招,叫人在舞池周圍的樹身上懸掛出一串串彩燈,說是要制造出舞廳的效果。迷蒙的燈光從樹影里穿出來,再蜿蜒著搖曳到地上,把大理石地面涂得一片斑駁。五彩的光影此刻也映照在這個陌生男人的身上、臉上,帶著似真似假的夢幻色彩。
“你是——”杜琳疑惑地看著他。
“怎么,這么快就忘了?上次,你們有位大姐過生日,去卡拉OK廳慶祝時,咱倆還合唱過李宗盛的歌呢?!蹦腥丝粗?,眼神中帶著股蜻蜒點水的重力。
杜琳在腦海里快速切換、搜索。生日宴?是上次林姐過生日么?她過幕似的在腦子里放映了一遍那天的情形。
那是三個星期前了,她們的領(lǐng)舞人林姐48歲生日,在酒店請過客后又邀請她們一行人去K歌。除了跳舞的幾個女伴,還有五位杜琳不認(rèn)識的男士。從他們的閑言碎語中,杜琳聽出,這幾位男士很可能是林姐的牌友。
那天,她確實在包房里吼過幾支歌,至于有沒有和男士們合唱,她想不起來了。那段時間,她正被離婚的陰影糾纏,注意力經(jīng)常無法集中,有好幾次,她把鑰匙帶在身上卻四處亂找。
她覺得男人說的有可能是事實,“對不起,那天的事我沒什么印象了——?!彼敢獾匦Φ?。
男人嘴角一咧,“你忘性可真大?!彼痪o不慢地提醒道,“你那天穿的是件洋紅色大衣,我記得很清楚?!闭f完,很張揚(yáng)地哈哈了兩聲,似乎對答案并不感興趣,緊接著就總結(jié)道,“看來是我自作多情,你把我早忘了,我可一直記得你。”
話說到這個份上,杜琳覺得再糾結(jié)下去就是不識趣,何況,朋友不都是這么認(rèn)識的嗎!而且這位男士,怎么說呢,比起他們——那些來舞場上混點的男人,他幾乎稱得上是帥氣。她一時又想起桃姐剛才搭上的那個男舞伴,心里浮起一絲絲得意。
“哪里,是人老嘍!記憶力就一天不如一天?!彼猿暗貙δ腥苏f。
“你要都老了,那我們這幫人就更沒臉活了?!边@話說得順溜,就像一直等在男人的嗓子邊,一張口就自動蹦了出來。
杜琳知道這不過是男人對付女人的習(xí)慣性武器,但她聽著入耳,心里愉快,表情就不由得活絡(luò)起來。
“大哥貴姓?”她問道,眼睛在男人臉上掃描著,男人歐式眼,陷進(jìn)去的眼睛顯得有些深邃,下眼瞼布著一道明顯的黑圈,眼角有幾道深淺不一的皺紋。他沒有留胡須,下巴光禿禿的。杜琳覺得他可能有五十歲,但他身材保持得好,沒有明顯的脂肪,看上去像運動員但又要比運動員瘦弱得多。
“鄙人姓孫,叫我孫哥好了。一定要記住啊?!彼呎f邊揮舞了一下手臂,像是著意強(qiáng)調(diào)著什么。
“我叫杜琳。”
“杜琳,這名字好,聽著就雅氣。”男人客氣地伸出右手,跟杜琳握了握,然后指著旁邊的位子:“我可以坐嗎?”
“當(dāng)然”。杜琳挪了挪屁股。
一股淡淡的香味隨著男人的靠近飄了過來。杜琳暗暗吸了吸鼻子。男人灑了香水,這是她沒有想到的。
“能穿進(jìn)去嗎?”男人坐下后,低頭朝杜琳的腳上看,杜琳什么都來不及做,右腿就被男人的一雙手輕巧地托了起來。
“我看看,傷得怎么樣。”他抱著她的腿,頭左右晃動著,杜琳看不見他的臉,只看到抵在她胸前的背脊。他認(rèn)真查看的樣子像個正在診療的醫(yī)生。
盡管隔著裙子和羊毛褲襪,杜琳還是感覺到了一種異性的力量和溫度。她的臉一陣發(fā)燙,腿不自然地掙了掙,把聲音盡量控制在平靜的的尺度,“噢,不礙事的,新鞋子總是要穿一段時間才會合腳?!?/p>
“我看這樣子不行,腳肉都勒開了,一定疼得很?!蹦腥私K于放下她的腳,眉毛皺成了半月形,臉上顯出擔(dān)憂的神色。
“沒事的,我沒那么嬌氣?!蹦腥说膽B(tài)度使杜琳感到一種安慰,同時又覺得有些別扭,畢竟,她在家里可從沒享受過這樣高級別的待遇,他們家老周總是把她當(dāng)作機(jī)器人一樣對待。看來,除了人和人不一樣,男人和男人之間也是天差地別的。
男人堅持著,很固執(zhí),“我看,得貼上云南白藥膏才行,不然,鞋子穿上去肯定硌著疼。”他朝馬路上望了望,手突然向前一指:“看,那邊有家榮泰堂,你等著,我去去就來?!?/p>
男人指點的那個方向,還真有一家藥店,就在馬路對面的車站后面,只是,如果不注意看,那塊鑲著藍(lán)底白字的藥店招牌就會被當(dāng)成站臺上的廣告牌。
杜琳覺得這么點問題貼上云南白藥膏實在有點夸張,她想婉拒男人,男人卻沖她擺了擺手。
“放心吧,這事就交給我了?!?/p>
男人人高步子大,杜琳目睹著他走下廣場臺階,穿過兩個花壇,幾步就跨到了街上。在過馬路時,他還特意回過頭來,沖杜琳揮了揮手,杜琳連忙舉手回應(yīng),然后,看著他轉(zhuǎn)身,漸漸模糊在前方的車流和行人中。
她愣怔著,回味著剛才男人的笑,那個笑容里所包含的深意,一時讓她想入非非,她的臉在想象中情不自禁地?zé)崂逼饋?,心跳也好像加快了?/p>
難道這就是舞場上人們經(jīng)常說到的外遇,看來,今天要發(fā)生點什么了。只是,她沒想到事情發(fā)生得這樣迅疾。她低頭注視著自己的腿,看著剛才被男人抱過的地方,那片皮膚上似乎還殘留著男人的體溫和香水味,有一股灼熱的氣息從那里倒流到她的胸腔里,有節(jié)奏地涌動著,她扭了扭身子,感到心里的某個地方被激烈地攪動了起來。
與此同時,她幾乎是惡狠狠地想起了老周,想起他那張圓嘟嘟的胖臉,他沖她吼叫時的聲音,還有他蓄謀已久的那份離婚協(xié)議書。
等著瞧吧,沒良心的東西,你以為離了你,我就活不成?她冷冷地笑了笑,就像某根神經(jīng)被這笑容給觸動了,她的眼睛忽地一亮,一個突如其來的想法倏然墜入她的腦海。綠帽子?對呀,何不抓緊這個機(jī)會,給他戴頂綠帽子!她想,她不能就這么便宜了那個混蛋!她任勞任怨地跟了他幾十年,現(xiàn)在他事業(yè)穩(wěn)定了,卻要像扔件舊衣服一樣扔掉她。怎么著,她也要出出這口惡氣。
3
“嗨,在想什么呢?這么入迷?”
杜琳沒有發(fā)現(xiàn)男人回來,她想得太入神了,聽到男人的話時,嚇了一跳,臉上因為興奮還淌著一片潮紅。
男人向她示意著手中的白色塑料袋?!拔屹I了云南白藥膏,還買了兩包邦迪?!?/p>
云南白藥膏每張有手掌那么大,杜琳覺得這對于只有幾厘米的傷口來說,實在是大材小用,而且太厚了,會妨礙穿鞋子。她堅持只用創(chuàng)可貼。
她推辭了一下,沒有拗過男人,只好任其親自給她的右腳貼上三張創(chuàng)可貼,左腳貼了兩張。
“剩下的我?guī)湍懔糁?。等你要用時再找我。”男人把余下的收進(jìn)褲子口袋,一邊對著杜琳眨了眨眼,杜琳用胳膊撞了撞他,“怎么,你還想讓我再傷一次?”
“嗯,私心里說是有這么個想法。除非——”他伸手往左邊一指,“怎么樣,去那邊的酒吧喝幾杯,暖暖身子再回家?”他故意眼神巴巴地望著杜琳,像一只正向主人乞食的狗。
“我剛才經(jīng)過那邊,看見里面人很少?!倍帕赵讵q豫,他握了握她的手,補(bǔ)充道。
杜琳沒有再說什么,她點點頭。當(dāng)她挽住男人的胳膊時,有一種奇怪的優(yōu)越感像巧克力在心里融化了。她覺得一切都在向著美好的方向前進(jìn)。
今天會是個與眾不同的夜晚。她想。
4
酒吧是一座老房子改造的,全木頭結(jié)構(gòu),房前種著兩排裝飾性的竹子。他們站在那片不太真實的綠色里,男人指著門上的藍(lán)色玻璃招牌,“你知道那個名字的來歷嗎?這個酒吧的名字是來自一個明星的歌?!?/p>
杜琳念著那幾個字,“何日君再來”,它們像幾塊冰浮在玻璃里。她想了會兒,覺得耳熟,但沒有記起來,“是哪位明星?”
“鄧麗君?!蹦腥苏f。似乎對她的無知感到很驚訝,一雙眼睛定定地注視著她,杜琳感覺得到他目光里的重量,她還注意到,他眼球上沾連著幾根細(xì)小的血絲,看上去并不像他打扮的那樣精神,倒顯得有點兒疲憊。他輕輕嘬起嘴巴,做出一個口型,然后含含糊糊地哼起了一支歌的曲調(diào)。
“噢,”曲調(diào)還沒停下,杜琳猛地捶了一下男人的手臂,脫口叫道,“我想起來了。對,是鄧麗君!”說著,她想起另外一件事,聲音因為激動而帶著顫音,“啊,那時,我家里有一臺很老很老的收音機(jī),特別大,藍(lán)色的外殼,罩子是玻璃塑料做的,可以透過它清晰地看到調(diào)頻里面的指針。我就是從那臺收音機(jī)里曉得鄧麗君這個名字的。我想想——”她捏著耳垂作沉思狀,“鄧麗君,對對,我記起了她的歌,那時我的收音機(jī)里老是放那兩首,《美酒加咖啡》,還有一首《城里的月光》?”
“哈哈哈,”等在一旁的男人聽到這兒,大笑起來,“你可真幽默,那不是《城里的月光》,《城里的月光》不是鄧麗君唱的?!蹦腥思m正道,“她唱的那個叫《月亮代表我的心》,嗯?是這個吧?”
杜琳辯解道:“《城里的月光》,《月亮代表我的心》,這兩個歌名就像雙胞胎嘛。”說完,又不禁為自己的強(qiáng)詞奪理而感到好笑。
男人似乎對她的收音機(jī)很感興趣,他們一起向酒吧大門走去時,男人說,“對了,你那臺收音機(jī)留到現(xiàn)在可是古董,有機(jī)會,我想去看看那個寶貝?!?/p>
杜琳想說什么,玻璃門從里面被拉開了,一個戴著邊帽的服務(wù)生朝他們點頭致意:歡迎光臨。
酒吧里光線暗淡,細(xì)小的燈泡像星星從天花板的凹槽里射出來,朦朦朧朧的,有一種說不清的情調(diào)。杜琳剛一進(jìn)去,就連著打了兩個噴嚏。
“暖氣太足了?!彼f。
“可別感冒了,呆會兒多喝點暖暖身子?!?/p>
他們一直走到最里邊靠墻的位置,兩人面對著坐下來。右邊兩張空桌子過去就是吧臺。男人臉向著那邊,揮了揮手,一個靠著柜臺穿著黑色制服的小個子男生連忙沖他們點了點頭。
“這里除了酒,還有各種飲料?!蹦腥私榻B道。他頓了一下,又說:“不過,今天我請客,你就聽我的?!闭f完,他故意停下來,看著杜琳的眼睛,聲音慢下來,變得很悅耳,“今天,我們用酒慶祝這次美好的相遇?!?/p>
他把“我們”咬得很重,文雅的措詞有點像個文藝青年。杜琳在心里揣度著他的職業(yè)和身份,嘴上說:“可是,我不大會喝酒?!?/p>
“沒事,醉了有我?!蹦腥瞬[縫起一只眼,就像從貓眼里看她。他輕聲說,“醉了我送你回家,而且,你剛才提到的那臺收音機(jī),我真的想去看看那個寶貝呢?!彼檬种冈谧烂嫔蟿澙艘幌拢爸烂??我是個相當(dāng)懷舊的人,對過去的東西有一種特別的愛好。我猜——你也是個懷舊的人吧?!?/p>
杜琳不覺得自己懷舊,她留著那臺收音機(jī)純粹是因為那是她從家鄉(xiāng)黑龍江帶過來的。當(dāng)初她遠(yuǎn)嫁老周時,父母到死都沒有原諒。所以,收音機(jī)就是她家鄉(xiāng)的象征,承載和寄托著她對那個地方的情感。
但她沒有反駁男人,“是嗎?這年頭懷舊的人可不多。不過很可惜,那臺收音機(jī)已經(jīng)弄丟了?!?/p>
男人沉默下來,似乎在斟酌著正盤旋在他心里的話,過了會兒,他說:“你這算是拒絕我嗎?”他嘆了口氣,“可惜了。”
杜琳知道他誤會她了。
“真的,確實是弄丟了?!毕肓讼?,覺得告訴他也無妨,“是我丈夫在去年搬新家時,將它當(dāng)廢品扔掉了?!?/p>
男人把身子向前傾了傾,顯得很吃驚,他一字一頓地重復(fù)道:“把你的寶貝——那臺收音機(jī)——當(dāng)廢品扔掉了?你丈夫?”
“嗯,是這么回事。”她一直將收音機(jī)保存在臥室的壁柜里,搬家前幾天,她打開衣柜時還看見它待在那兒,后來發(fā)現(xiàn)它不見了。面對質(zhì)問,老周倒是爽快地承認(rèn)了。
“我丈夫說我留著那臺不中用的東西是有病的表現(xiàn)?!彼α似饋恚八f我需要看心理醫(yī)生。”
男人沒有接話,他換了個姿勢,將背完全地靠在沙發(fā)上,一雙眼睛在杜琳的臉上移動著,似乎想從她的表情中捕捉到某種信息。杜琳思忖著,該不該告訴他所有的事呢?
正好服務(wù)生過來了,手里拿著書一樣的酒單。
“你看看,喝點什么?!蹦腥藢⒕茊窝刂烂嫱七^來。
酒單很漂亮,裝訂得像一本豪華的書,里面還配有很藝術(shù)的圖片。杜琳一頁頁翻著,亞歷山大,龍舌蘭,伏特加,威士忌。這些酒名,她并不陌生,六年前,她還在生意場上幫丈夫打拼時,每次請客戶吃飯,如果氣氛良好,老周也會帶上她,她也就有機(jī)會同他們喝一點。后來,他們的汽配店走上正軌,生意擴(kuò)大后,店里便請了幾個工人,杜琳就一心一意回到家里當(dāng)起了家庭主婦。
現(xiàn)在,她瀏覽著這些似曾相識的酒單,想起那些辛苦忙碌的日子,又想起這些付出所得到的下場,不覺思緒萬千。盡管眼睛還在酒單上掃描著,但她的注意力卻難以集中。
恍惚中,兩聲咳嗽驟地響起,杜琳驚了一下,她抬起頭,看到男人握著馬克杯的手正在桌上不停地旋轉(zhuǎn),她意識到她看單的時間太長了。她不好意思地紅了臉,把單子遞過去,“聽你的,隨便喝點吧?!蹦腥藳]有推辭,接過單子認(rèn)真地翻看起來。
“亞力山大?!蹦腥藢Ψ?wù)生說完,又向她微傾過身子,“怎么樣?這個酒還不錯,你覺得呢?”
“嗯,就亞力山大吧?!倍帕拯c點頭,這個像人名一樣的酒在她的腦海里幻化出一個滿臉胡茬的外國男人。
男人合上酒單,又輕聲對服務(wù)員交待道:“把你們的點心拿兩樣來?!?/p>
杜琳留意著男人的一舉一動,他的動作、表情和說話的語氣,都透著一種利索、細(xì)致和霸氣,她的思緒不由飄浮了起來,心想,這樣的男人一定很會照顧女人吧,他妻子一定很幸福。
她一邊浮想聯(lián)翩,一邊小心翼翼地在男人的身上探索著,試圖從他身上獲取一些有關(guān)她渴望知曉的信息:他的妻子,他們婚姻的狀況。
為了掩飾自己的好奇心,她不時拿起桌上的大口玻璃杯,小心地抿一下。杯子里裝著亮閃閃的紅色液體,是剛才服務(wù)員帶過來的。她拿不準(zhǔn)是酒還是飲料,喝到嘴里,有點酸又有點甜,味道挺怪,其中還雜帶著微微的澀麻,像沒有熟透的柿子。
男人安排好酒食后,欠起身子,一邊脫下外套,一邊問她:“怎么樣?這里環(huán)境不錯吧?”他把外套搭在沙發(fā)上,只穿著那件紅得耀眼的格子襯衫,這會兒,杜琳發(fā)現(xiàn)他其實很瘦,襯衫里面還套著件薄羊毛衫。她覺得他的體重肯定不達(dá)標(biāo),說不定比她還要輕。
“嗯,挺好的?!倍帕窄h(huán)顧了一下四周,朦朧的燈影里,只有寥寥幾個身影散坐在他們周圍。
“我有點奇怪,這里怎么會這么清靜,我一直以為酒吧都鬧騰得厲害。而且,瞧那邊,”杜琳努了努嘴,“坐在窗前的那位女士,頭發(fā)都花白了。我以前總認(rèn)為酒吧是年輕人的場所。”
男人微微一笑,“你觀察得很仔細(xì)嘛。”他拿起桌上的杯子對著嘴唇,但沒有喝,而是從杯沿上方注視著杜琳,杜琳注意到他杯中的東西和自己的一樣。
“這是一家以中年人為主題的酒吧。你看酒吧的名字——何日君再來,熟悉這首歌的人都是像我們這種年紀(jì)的人?!闭f完,男人抬高杯子,抿了一口,繼續(xù)說道:“很有創(chuàng)意吧!”他用的是肯定的語氣,杜琳沒有回答??吹贸觯腥藢@里的環(huán)境相當(dāng)熟悉。
“你經(jīng)常來這里嗎?”她問。
男人看著自己的手,好像這是個值得認(rèn)真思考的問題,過了會兒,他抬起頭,聲音低沉地說:“不瞞你說,以前我經(jīng)常和妻子來這里。不過——”他沒有再往下說,扭過頭看著窗外。杜琳的心提了起來,男人側(cè)對著她的臉顯得有些模糊。杜琳覺得他好像陷入了回憶之中,她的目光順著他的臉慢騰騰地移到他的手上,他平放在桌上的手,手指細(xì)長,瘦弱,指關(guān)節(jié)突出。她發(fā)現(xiàn),他的指頭上都沒有戴戒指。
她松了一口氣。聽到男人說:“起風(fēng)了,外面。”
杜琳隔窗望去,院里的竹子在左右搖晃,街上的燈光像罩著一層薄霧,特別黯淡。
“我們已經(jīng)離婚七年了?!蹦腥苏f:“知道嗎,算起來我和我妻子——哦,不——”他笑了笑,表情斂住后才繼續(xù)說道:“現(xiàn)在應(yīng)該稱她為前妻了。我們是大學(xué)同學(xué),做了同事后才開始戀愛。我們都在劇院里教舞蹈,不過,她本人就是個非常出色的舞蹈演員。”
“非常幸福,我覺得你們?!背弥腥送O聛淼漠?dāng)兒,杜琳禮貌地說道。
“事情的開端總是很美好的?!蹦腥苏f,他側(cè)身從脫掉的外套里摸出一包煙,然后遞向杜琳,杜琳搖了搖頭。
他很自然地給自己點了一支,吸了一口后,才接著剛才的話說道:“后來,她跟我們另一位同事好上了。最要命的是,她愛上的那個男人——那個同事,是我劇院里玩得最好的朋友。”說到這,男人勉強(qiáng)地擠出笑容,“這是不是很滑稽?”沒等杜琳回答,他又說:“你看——我的樣子是不是很招人討厭?”
杜琳搖搖頭:“沒有啊,我覺得你挺時髦的?!?/p>
“是嗎?”男人說,“你真會說話?!?/p>
“我說的是實情?!?/p>
“我妻子,噢不,對不起,是前妻,那個女人嫌我沒有追求,品位庸俗,總之,她名堂多的是。”
“我一點不覺得呀?!倍帕震堄信d致地打量了一圈男人,很高昂地說,“至少我對你印象很好,不像某些男人,像我丈夫,他三十多歲就發(fā)福得厲害,而且——”說到這兒,她看到服務(wù)員從那邊走過來,她閉上嘴巴,意識到自己的臉正在燒起來。
除了酒,服務(wù)員還端來了兩盒卡通形狀的紙盒,打開盒蓋,里面是一些動物造型的薄餅。
“像個童話?!狈?wù)生走開后,杜琳指著那兩盒餅干說。
男人挪了挪身子,臉湊近桌子,但并沒有對那些餅干發(fā)表看法,他拿起酒對著瓶身上的標(biāo)簽仔細(xì)看了一圈,然后把兩個杯子擺好,一點一點地給它們倒。他的動作稔熟細(xì)致,有時,杜琳覺得那灰白色的液體馬上就要溢出來了,但男人總能在最后一秒收住,停一停,看液體沉靜下去,然后再斟。他倒得仔細(xì)而專心,像在做一件非常嚴(yán)肅的事情,這中間,兩人一句話也沒有說。
“我說我們是同病相憐,你不反對吧?”他突然說道,一邊將倒好酒的杯子沿著桌面往杜琳這邊推過來,他的手保持著握杯的姿勢,停在那里,一根指頭輕輕敲擊著杯身,杯子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嗯?這話怎么講?”
“你們的夫妻關(guān)系——”男人淺淺地笑了笑:“我覺得來公園跳舞的人都差不多是我這種類型的人,要么離婚,要么分居,要么——”他變換了一個調(diào)子,語氣戲謔又落寞,“總之,都是一群沒人疼愛的人。”
“那么,你覺得我是哪一種呢?”杜琳問。
“這個?!彼f,并用力瞄著她,“我想要你親口告訴我?!?/p>
“我們已經(jīng)擬好了離婚協(xié)議書,目前處于分居狀態(tài)?!倍帕漳闷鹨粔K小熊餅干,輕輕咬了一口,“好香!所以,你算猜對了一半?!?/p>
他舉起杯子,“為我們共同的遭遇干杯!”
杜琳看著他一口喝空了自己的杯子,她把心一橫,仰起脖子,酒水順著喉嚨往下流,她感到身體起了一陣雞皮疙瘩。過了會兒,她平靜下來,抹掉嘴角上的殘液,含笑望著男人,對他搖晃著手中的空杯。
“怎么樣?”她得意地說。
“女中豪杰。”男人說。然后把兩人的空杯子重新擺好,依次添滿。照著先前的樣子,兩人又干了一杯。
“我們來做個游戲吧,”男人一邊添酒,一邊提議道,“游戲的名字就叫對視,看誰能面無表情地盯視對方,堅持時間最長的為勝者,輸?shù)囊环?,作為懲罰,除了干掉自己的酒,還得喝掉對方的酒。”
游戲開始時,杜琳還比較放松,她直面著男人的臉,任憑他的五官在她眼中時而清晰時而模糊,但慢慢地,她感覺到了男人變化的眼力,他的目光像鉤子又像羽毛,在她臉上時重時輕地爬動著,一股刺癢讓她的心激蕩起來,結(jié)果不到兩分鐘,她就率先笑了出來。
“我認(rèn)輸?!彼f。然后像個俠客,一手舉起一個酒杯,兩手一碰,“干!”一陣“咕咚咕咚咚”的響聲過后,杜琳抹了抹嘴角,半嗔半怒地說道:“你是成心想把我灌醉啊。我不信。咱們再來一局?!?/p>
有了第一次的經(jīng)歷,第二輪游戲時,杜琳不再把注意力全都集中在男人的臉上,她看著男人的同時,努力讓自己的心思游離開去,她想老周虛胖的臉,想他搖晃著離婚協(xié)議書時邪惡的眼神,想他摔門而去后盤旋在屋內(nèi)的回音。想著想著,她覺得自己就要面對著近在咫尺的那張臉哭出來了。結(jié)果,她又崩塌了,發(fā)出一陣像哭又像笑的古怪聲音。
她俯下身子,把頭彎在胸前,一邊平息著自己的情緒,一邊含糊地嘟囔道:“我又輸了。”
“哈哈,”男人大笑起來,“剛才你還說硬話,說什么不信。告訴你吧,這個游戲還沒人能玩得過我?!?/p>
“這不公平?!倍帕照f。她直起身體,抬頭看著男人,“為了顯示公平。我能問你個問題嗎?”
“嗯?”男人說,“你的罰酒還沒喝呢。干完這兩杯你隨便問。”
杜琳什么也沒說,連著喝掉兩杯后,她的舌頭已經(jīng)開始打結(jié)了。
“你工作的那家劇院的名字方便透露嗎?說不定——”她搖了搖頭,腦袋的某處像裂開了,一陣陣地發(fā)痛?!罢f不定,我有機(jī)會去那里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參觀也行。”
男人始終微笑著,待到杜琳停下來,他把手中的半截香煙摁滅在煙灰缸里。然后,深深地呼出一口氣,好像早就對這個問題有所準(zhǔn)備,只等機(jī)會來臨。
“至于劇院嘛,不說也罷,畢竟那也算是我的傷心之地。離婚后,我就從那邊退了出來,你知道,現(xiàn)在的劇院基本上都處于凋敝停滯的狀態(tài)。后來,我就自己在外面開了一家舞蹈培訓(xùn)班?!彼嵵氐卣f:“白天鵝會所,聽說過嗎?”
杜琳茫然地?fù)u了搖頭。
“我可從沒對跳舞這方面有什么研究,連關(guān)注都談不上?!彼侠蠈崒嵉馗嬖V他,她來公園跳舞不過一個來月,目的其實是想逃避離婚和它帶來的不快。
“原來這樣,我還以為你跳了很久呢。有時我來公園也會看看你們跳舞,說真的,我早就注意到你了,你跳得很不錯?!蹦腥速澰S地點點頭,“有機(jī)會,到我那里去帶舞?!?/p>
“讓你見笑了,你可是老師。”杜琳不自然地攏了攏頭發(fā),順便把昏沉沉的腦袋撐在那只手上。男人盯著杜琳,突然說道,“對了,有沒有人告訴你說,你的頭發(fā)很漂亮。”他邊說,邊伸出細(xì)長的中指在空中打了個圈,“很美的自然卷,我最討厭別人將頭發(fā)弄成那種大爆炸似的發(fā)型,像狗窩?!?/p>
杜琳想起桃姐就是男人討厭的那種大爆炸式卷發(fā),她微微一笑,學(xué)著他的腔調(diào)說道:“你是我遇到的第一個贊美我頭發(fā)漂亮的男人?!闭f完,她臉紅了,她聽到了自己的聲音里有了一種變化。
“太可惜了。難道你老公——哦,”他改口道,“應(yīng)當(dāng)是前夫,你不介意我這么稱呼他吧?”
“哦,不,前夫——這個馬上就要變成現(xiàn)實了。離婚協(xié)議書只等我的簽名呢?!?/p>
“你們——”男人猶豫了一下,“不會也是因為外遇吧?”
杜琳望了他一眼,他的臉上有一種讓人信賴的表情,她吞了一口唾沫,慢吞吞地說道:“沒有共同語言?!闭f完,她突然大笑起來,“哈哈哈——太滑稽了,我丈夫說我和他沒有共同語言。你能想象么,我們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他突然說我們沒有共同語言。”
她想起老周寫在那幾張方格信紙的上的鋼筆小楷,上面除了寫有“沒有共同語言”,還有“不懂人情世故”,和 “懷疑有嚴(yán)重潔癖”的字樣,杜琳越想越覺得好笑,“知道嗎?他居然求我?!彼龑W(xué)著老周的樣子,拿腔捏調(diào)地說:“求你給我一條生路吧,讓我過我一直想過的生活。他的表情就好像面對著一個劊子手?!倍帕盏蓤A眼睛,“你看我,我像個劊子手嗎?”她把臉湊到男人面前。沒等男人作出什么反應(yīng),她又灰了心,覺得這么較勁實在沒意思。她拿起桌上的酒杯往嘴里抽去,由于喝得太猛,酒水卡在氣管里,嗆得她劇烈地咳嗽起來,身體像地震似的一抖一抖。她抬起頭,把眼淚收了收。
“瞧瞧,這么傷心干嗎,氣壞的只能是自己的身體?!蹦腥顺槌鲆粡埣埥?,彎過腰來。
杜琳仍激動地抽搐著。男人在她身旁坐下,一只手輕拍著她的后背,另一只手則握住她的手,很溫柔地捏著。他呼出的熱氣就在她的耳邊飄著:“別傷心,有我呢?!彼麚崃藫崴念^發(fā),輕聲說:“我們的相遇是天意?!?/p>
“天意?!蹦腥说募?xì)心和體貼讓她感到安慰,她緊了緊男人的手。同時,對老周越發(fā)感到心涼。
她想起多年前,她背著父母和老周在火車站會合,然后跟著他一路風(fēng)塵仆仆來到他的家鄉(xiāng),兩人白手起家,先是在馬路邊幫人洗車。那過是什么日子呀,每天凌晨五點就開始忙碌,穿一身黑皮膠衣,水里來水里去,大冬天的,兩只手被冷水浸得像發(fā)酵過度的饅頭。直到現(xiàn)在,她的手上還留有那時的凍瘡印。
在生活慢慢好起來的時候,她曾一度以為,所有的那些付出都是值得的,他們只會朝著更好的方向發(fā)展。但是,她現(xiàn)在意識到,她的想法太天真了。她甚至不知道事情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發(fā)生了變化。她對著老周離婚協(xié)議書上陳列的那些理由,琢磨了好久,得出的結(jié)論只有兩個字:荒唐。
如今,這些回憶浮現(xiàn)在她的腦海里,匯聚成了一條波濤洶涌的河。
“你不仁就不要怪我不義。”
她抬起頭來,一邊擦著眼淚,一邊對男人說:“我家里還有酒,呆會兒去我家里接著喝?!彼浀媚鞘抢现軠?zhǔn)備送人還沒有來得及拿走的劍蘭春,它們就擱在客廳的展示柜中。
“我真是膩煩死了,每天一個人在家?!彼摽诙?,話音剛落,突然意識到其中隱藏的暗示,她自己嚇了一跳,覺得自己真的有些醉了。
“不錯啊,這個主意。”男人立即表示贊同?!皩α?,我忘了告訴你,下個月十二號我五十歲生日,到時候去我家里,就咱們兩人好好慶祝一下?!彼蝗毁u起關(guān)子來,瞇縫著一雙泛紅的眼睛,目光曖昧地看著杜琳,“我要提前準(zhǔn)備準(zhǔn)備,到時候給你一個驚喜?!?/p>
杜琳的心“咚咚”地跳了兩下,驚喜?她思忖著,想對這個問題深入下去,但思維卻被風(fēng)一樣的東西吹拂起來,那些喝下去的酒此時也在胃里翻騰起來,一種沒頂?shù)目鞓纷屗o張得想吐。
就這樣,兩人邊喝邊聊,時間慢慢過去了。他們喝完了三瓶亞歷山大,又干掉了五瓶威士忌。其間,杜琳去洗手間吐了一次。她最后一次去小便時,明顯感覺到身體在搖晃。經(jīng)過酒吧那個小型舞臺時,她差點摔了一跤,站穩(wěn)后,才發(fā)現(xiàn)中間站著個人,看不清是男是女,那人穿著一身閃亮的黑皮衣,正對著高高的麥克風(fēng)搖晃著身體。他的聲音聽上去像個女的,杜琳聽出她在反反復(fù)復(fù)地唱著兩句歌詞:你對我像霧像風(fēng)又像云,來來去去一場空。她不由自主地跟著節(jié)奏搖晃起來。
“需要幫忙嗎?”一個戴著圓布帽的女孩走過來,謹(jǐn)慎地看著她。杜琳用手指了指前邊的洗手間,她覺得腿在哆嗦,一只手伸過去,抓住女孩的肩膀,舌頭在嘴里轉(zhuǎn)動了幾下,才吞吞吐吐地說道:“麻煩——麻煩帶我——去一下洗手間。”女孩好心地扶她過去,一邊問:“需要叫你的同伴過來嗎?”
杜琳擺擺手,“不用,你走吧?!彼吭谙词珠g的門上,看著女孩退出去。然后慢慢折過身,踉踉蹌蹌地走到洗手臺前,雙手撐在光滑而濕冷的大理石臺面上。她使勁地瞅著墻上的鏡子,一只手反倒伸到腦后,抖抖索索地將辮子上的皮筋扯了下來,一頭卷發(fā)嘩地散開,落在肩膀上。她打量著鏡中的人。
自然卷,這是她母系家族遺傳下來的。她滿意地笑著,想蘸點水將弄亂的鬢發(fā)打濕,手卻顫動得厲害,像帕金森癥病人似的,抖個不停。最后,她勉強(qiáng)將那縷頭發(fā)弄濕,小心地將它們順到耳后。然后對著鏡子扮了幾個笑臉,不錯,皺紋還不是很明顯,身體也勻稱,這身寬蓬連衣裙到底是高檔貨,把她那窮途末路的曲線居然勾勒得像真的。她最滿意的,還是像男人說的,是她這一頭微微卷曲的披肩長發(fā)。
嗯,我還不算老。她想。她最后看了一眼鏡子,女人的臉紅通通的,仿佛隨便一點火星就能把它燒灼起來。她惡狠狠地笑了,原來酒精帶來的刺激是這么美好,借著這熱烈的焰火,她甚至想象了一下和那個男人倒在床上的情形。
也許這是她一生中最值得回味的時刻了。一個被妻子拋棄的正享受著孤獨的男人;一個被丈夫拋棄的正需要安慰的女人,還有什么樣的相遇,可以讓這樣的兩顆心靠得如此之近呢,杜琳覺得,今晚,他們有一萬種理由需要痛痛快快醉一場。
5
離開酒吧時,杜琳已經(jīng)完全醉了,她是被男人半抱著拖出了門。
“我叫我的司機(jī)過來了。這會兒出租車不好打。”男人扶著她往馬路牙子上走。
杜琳想說什么,但嗓子發(fā)干,她咽了口唾沫,抬起眼皮,大街上冷冷清清的,看不到什么人和車。大概凌晨了,她想,他們喝得真夠久的。她感覺有點兒冷,縮了縮身子,往男人的懷里又靠了靠。她聽見一顆心就在她的耳邊怦怦跳動著,那是一個男人的心臟,它跳得強(qiáng)勁,似乎過于激烈,這讓她想到她們舞場上的鼓聲。
“來了,來了?!倍帕漳:穆牭侥腥嗽诙呎f,“堅持一下,馬上就送你回家,到時候,好好睡一覺,醒醒酒?!?/p>
杜琳含糊地“嗯嗯”著,努力不讓眼皮耷拉下去,從瞇縫著光線里,她看見一輛灰色的小面包車緩緩地朝邊駛過來。到了跟前,門開了,一個戴著鴨舌帽的男人走下來,帽檐拉得很低,杜琳看不清他的臉。司機(jī)什么也沒說,就走上前來,和男人一起托起杜琳的胳臂和腰,將她弄到了車后的座位上。
杜琳半倒在座位上,覺得身體軟綿綿的,像個玩具娃娃。過了會兒,她聽到男人上來了,男人的手在她身上忙亂了一陣,他將她安頓在座位上,和自己靠在一起。緊接著,男人說了一聲好,車子發(fā)動起來了,杜琳努力睜開眼,一個畫像在前面駕駛室里晃動著,她嘟嚕道:“鄧麗君?!?/p>
“什么?”男人推了推她。
她醉醺醺地伸出一根指頭,朝著前邊一指:“鄧麗君?!闭f完,咯咯地笑了起來。
“你醉了?!蹦腥苏f。他把手伸過來,握住她的手,又把她的半個身子擁摟在懷里,杜琳安心地閉著眼睛,任憑她擺弄著自己。黑暗中,她能聞到他頭上發(fā)油的味道,他身上強(qiáng)烈而陌生的氣息。
最終,他會把她帶向哪里呢?她又想起了男人在酒吧里提到的那個“驚喜”,她很想思考一下這個問題,但腦袋越來越漲,似乎有一團(tuán)嗡嗡直叫的蜜蜂在里面橫沖直撞。她睜開的眼睛又無力地垂下,在閃動的光線里,她看到他放在她腿上的那只手臂,那件鮮紅的襯衫,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又浮了上來。到底在哪兒見過呢?鮮紅的襯衫,鮮紅的襯衫,她集中腦力回想著,意識中,一串“嘩嘩”的響聲讓她不由自主地繃緊了身體,麻將館,這個詞突然蹦了出來,隨之,她的胃也洶涌起來。
“哇”的一聲,來不及準(zhǔn)備,她一口吐在了男人的胸前,殘液又慢慢流瀉到他的大腿上,她聞到一股污濁的腐味。
“對,對,對不起?!彼龗暝?,想坐起來替他擦拭,但沒有成功。
“沒事,你喝多了,吐了會好受些?!蹦腥税阉频揭慌裕澳憔桶残乃??!?/p>
她咕嚕了幾句,一片沙沙的聲音響了起來,她聽了好一會兒,聽出是車載電臺。電臺的聲音細(xì)弱又持續(xù),像永遠(yuǎn)也不會消失似的。她困極了,感受著自己的身體越來越沉重,好像往一個深洞里面墜去,她縮了縮身子,一只手緊緊地抓住座位上的絨墊,腦海中浮現(xiàn)出一個戴綠帽子的女人的臉。
她笑了笑,閉上了眼睛。
一切都像在夢中,不知過了多久,杜琳感覺自己的身體浮了起來,有什么東西從下面托抱著她,繼而,她聽到兩聲砰砰的聲響,潛意識告訴她,是門被打開了。她想說什么,但意識卻像凝固的豬油,她大張著嘴巴,喉嚨里只發(fā)出一串咕咕的毫無意義的響聲。過了會兒,她聽到有腳步聲從某個地方傳來,久久地在耳邊回蕩著。幾只柔軟而強(qiáng)硬的手在她身上四處摸索著,“鑰匙?抽屜鑰匙?”
她突然叫道,我要洗澡!這一刻,她覺得她似乎就要被自己的叫聲給震醒了。但一股黑水突然從腳底涌上來,她麻木而快樂地等著它們淹過頭頂。
6
醒來時,杜琳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躺在客廳的大沙發(fā)上,電話正在沙發(fā)另一頭的小圓桌上尖叫著,她動了動身子,想起身去接,但身體像被什么墜著,重得抬不起來。她揉了揉額頭,腦袋也沉甸甸的。她只好保持著半坐半臥的姿勢,聽著電話鈴在房間里沒完沒了地響,有一刻,杜琳覺得她似乎在夢里就開始聽見這個聲音。
除了女兒海妮,沒有什么人會這個時間打電話她。她焦躁而耐心地等候著,直到它終于沉寂下來。
她搖了搖頭,決定等頭痛緩解些了再給女兒回過去。
屋子里窗簾還拉著,但陽光已經(jīng)透過薄紗窗簾照了進(jìn)來,地上布著一層渺茫的微光??礃恿耸侵形缌耍饩€的細(xì)弱又像是在傍晚?
一定睡了很久,她皺起眉頭,想著之前發(fā)生的事,一邊打量著客廳,她的目光掠過家里的實木餐桌,四張拋光的高背椅,放著各種小家什的雜柜、西門子冰箱,窗口的塑料花,一切都照舊,似乎都沒有什么改變。
她低頭時,發(fā)現(xiàn)地板上醒目地閃著一串串水跡,還有大小不一的幾個腳印。
“啪”的一聲,她一巴掌拍在額上,像得到命令似的,記憶的碎片立即在她腦海里迅速匯集起來,杜琳慢慢地瞪大了眼睛。
公園的露天舞場,桃姐爆炸似的卷發(fā)……這會兒,她記起來了,她坐在公園的花壇上換鞋,一個男人給她買來了創(chuàng)可貼,后來,后來他們一道去了酒吧。
“何日——君——君再來?!边B酒吧的名字,她也想起來了。
她一定醉得不輕,上那輛面包車時,她記得是被兩個男人抬進(jìn)去的。其中那個開車的,穿得很多,還戴著一頂蒙住臉的軟帽。
想到這兒,杜琳猛地一震,她下意識地看了看自己,沒錯,她昨天穿的就是這身寬蓬紫裙,衣服還很整齊,沒有任何被解開過的痕跡,六個扣子都還嚴(yán)嚴(yán)實實地鎖在扣眼里。她又看了看腳,襪子也還套在腳上,再往里一瞅,創(chuàng)可貼也完好地粘在腳后跟上。那邊,沙發(fā)的另一頭,是她昨晚換上的布鞋,還有那雙新高跟鞋,這會兒就呆在鞋柜邊的地上,一只鞋跟朝上,另一只則安靜地側(cè)睡著。
她看著它們,意識越來越清晰,不知怎的,心里變得不安起來,她想起了昨晚的一切,甚至想起了她費心期待的事情:和一個陌生男人發(fā)生點什么??涩F(xiàn)在,她看到的一切讓她意識到,她的愿望落空了,她好像連床都沒有碰過。
她的心一點點冷了下去,太滑稽了,她想,帶一個男人回家,他卻對自己毫無興趣,這簡直是一種侮辱。
她用勁扯了扯身上的裙子,突然覺得裙子小了,腰間勒得太緊,這會兒連呼吸都有些不通暢。
她一頭倒在沙發(fā)上,試圖回憶男人有可能留下的任何信息,她想起他曾說過的一個舞蹈培訓(xùn)機(jī)構(gòu),可是,她記不起那個名字。當(dāng)時,她以為好戲還在后頭,根本就沒有留心要記住他的聯(lián)系方式,手機(jī)、地址、姓名。是的,現(xiàn)在,她的腦袋里就只空留著一個男人的姓:孫。
孫大哥,她苦笑了一下,覺得精神又恍惚了起來,她站起來,想去泡個熱水澡。
她顫微微地向衛(wèi)生間走去,經(jīng)過廚房時,她的眼睛往里掃了一眼,發(fā)現(xiàn)灶臺上放著兩只方便面,還有一瓶空掉的劍南春。她走過去,其中一只碗里還剩著沒有吃完的面條,泡濃的面條上結(jié)著一層凝固的紅油,另一盒面碗里只剩下水,幾末細(xì)小的辣椒片浮在面水上。她轉(zhuǎn)身去酒柜,發(fā)現(xiàn)另一瓶劍南春不見了。
她又踱回來,看著那兩盒面,又看看空掉的酒瓶,腦海里浮現(xiàn)出那個戴鴨舌帽的小個子男人。她覺得有個閘門從某個地方倏地打開了。
就在這時,電話又響了起來。
杜琳激靈了一下,沖過去拿起話筒前,她那么渴望聽到那個男人的聲音,她期望他在電話中告訴她,事情不是她現(xiàn)在想象的那樣。
“喂,媽,是你嗎?你搞什么鬼呀,一整晚都不接電話,剛才早些時候打來又說關(guān)機(jī)?!笔桥畠汉D荩枥锱纠驳卣f著,急吼吼的。
“手機(jī)?沒有啊,我一直開著呢。我看看——”杜琳的眼睛在房間里四處搜尋著,她有點兒慌了,提包,那只棕色的提包呢,她的手機(jī)就放在包包里。那只包包也是前不久和桃姐去商場買的,花了一千多元。服務(wù)小姐告訴她,皮包每隔一個月可以送到店里來免費保養(yǎng)。她還一次也沒有享受過這個服務(wù)呢。包包里還有銀行卡、身份證,鑰匙,還有……
她想不下去了,頭劇烈地痛了起來,她聽到女兒在電話里喊:“媽,你沒事吧?你和爸的事——”
她抬起手敲打著額頭,過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要對女兒說些什么,她氣喘吁吁地沖電話里說道:“海妮,我呆會兒跟你說啊,我現(xiàn)在——現(xiàn)在有事?!睕]等女兒回答,她掛斷了電話。
她跌跌撞撞地跑進(jìn)主臥,一眼就看到了那間柜門大開的衣櫥,三個內(nèi)置抽屜被拉開了,有一個半合著,留下的縫口像一個欲說還休的嘴巴。
“我的首飾?!彼@叫了一聲,人沖了過去,抽屜鑰匙還吊在鎖眼上。她記得鑰匙就放在她的那個棕色提包里。
她顫抖著將屜子一直拉到底,心里仍懷著一絲忐忑的期待,盡管這期待顯得那么不可靠。菩薩保佑啊。她在心里叫道,手小心地在屜子里翻動著,越翻越快,賬本、證件、離婚協(xié)議書。
去你媽的!她將它們都扔了出來,嘴里機(jī)械地叫著,項鏈、項鏈!手鐲、鉆戒!她覺得自己就要像個孩子那樣哭出來了。
她把三個抽屜又重新翻了一遍,再一遍,直到確認(rèn)她擔(dān)心的變成現(xiàn)實。那就是,她存放在抽屜里的首飾,那些為報復(fù)老周新買的珠寶,全都不見了,連同那瓶失蹤的劍南春。
騙子,好像那個抽屜就是騙子,她把它整個地拉出來,摔在地上,一只腳用力踩上去,抬起,再踩下去。腳后跟震得她眼冒金星。她忍住痛,接著踏,接著踩,就像在表演一場高難度的舞蹈。
不知過了多久,抽屜終于散了架,炸裂成幾塊木板。她停了下來,一種從未有過的虛弱感像冷空氣從四面八方圍繞過來,她覺得身上冷颼颼的,她哆嗦著,身子不自由主地順著柜子滑到地上。
外面,天已經(jīng)黑了,夜色透過半開的窗簾,正一點點地擠進(jìn)來。她躺在那里,一動也不動。
責(zé)任編輯 ?何子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