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寫的作品和文章署自己的真名,這本來就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猶如給自己親生的孩子起名,難道不可以嗎?但退回到“文革”時期呢,那可就是問題了。你寫的作品和文章是不能署自己真名的,否則就是資產(chǎn)階級名利思想。這樣說還是輕的,重一點就是有罪,政治上判你“死刑”,把你打進十八層地獄。1969年,我就因為署名問題惹下“殺身之禍”,被姚文元點名為被資產(chǎn)階級名利思想擊中的“黑苗子”,在全國被批判,差一點丟了性命。
這年,我二十五歲,是部隊創(chuàng)作組里最年輕的專業(yè)創(chuàng)作員。之前,我已在《收獲》、《萌芽》、《解放軍文藝》、《詩刊》、《文匯報》、《解放日報》、《新民晚報》等報刊發(fā)表過詩歌、散文、報告文學等作品,都是署名東海艦隊某部田永昌。我特別討厭當時那些亂七八糟的寫作組筆名,什么“海衛(wèi)東”啊、“衛(wèi)東鷹”啊、“云水怒”啊、“萬山紅遍”啊、“全無敵”啊,等等。自己寫的文章干嘛不能署自己的名?部隊領導也支持我寫文章時署東海艦隊某部田永昌,當時東海艦隊宣傳部領導就對我說,你又沒參加艦隊的寫作組,你寫的文章當然應該署你的名字啦!當時年輕氣盛,領導又關心、愛護和支持,現(xiàn)在回過頭來看,也有那么點不識時務,忘記是什么年代了。問題恰恰就出在了這里。
大概是這年五月中旬吧,領導上交給我一項寫作任務,說滬上某大報來約稿,為紀念“七一”黨的生日,讓東海艦隊寫一篇永遠堅持無產(chǎn)階級黨性原則,從革命樣板戲談塑造共產(chǎn)黨員光輝形象問題的文章,經(jīng)研究決定讓我寫,并且免去我所有的工作,以集中精力寫好這篇文章。當然我也很賣力,關起門來花了一周時間寫出了近一萬字初稿。送領導看過認為可以,就寄走了。青年作者特別是像我這樣正處于發(fā)表欲望非常強烈的年齡,總是望眼欲穿地等待著報社回音。半個月后,回音來了,他們認為文章基礎很好,已請上海京劇院的專業(yè)編劇做進一步修改,接著就收到了文章小樣。我一看就火了,不是小樣本身,而是署名。我署的是東海艦隊某部田永昌,投稿前領導看過也認可,現(xiàn)在被改成了東海艦隊某部“紅尖刀”。什么紅尖刀,黑尖刀,太不尊重人了,即使給我起名,總也要和我商量一下吧?我氣得馬上打電話找到報社的那位編輯,此前我們也認識。這位編輯很客氣地告訴我,紅尖刀有什么不好嗎?我說太難聽了。對方說,那就改成“海衛(wèi)東”可以嗎?我說“海衛(wèi)東”是東海艦隊寫作組筆名,我又沒參加,文章也不是他們寫的,干嘛署他們的名字?我還再三說文章是我寫的,為什么不能署我的名字?編輯同志用很愛護我的口氣說,署名問題可是階級斗爭啊,小田,你還年輕,又在部隊,要小心??!通完電話,我怎么也想不通,干嘛就不能署自己名字,署自己名字就是階級斗爭?于是,我把小樣和與編輯通話的情況向宣傳部領導做了匯報,并說電話里講不清楚,想寫封信給報社。領導也認為我寫的文章署我的名沒什么錯,更談不上與階級斗爭掛鉤,支持我寫封信給報社,但寫好后要經(jīng)他過目。我很快就把信寫好了,主要內容有三點,一、文章是我寫的,應該署我的名,我從1961年發(fā)表作品和文章以來,都是署名田永昌,從未用過其他名字。我是創(chuàng)作員,每到年底要統(tǒng)計作品發(fā)表情況,用其他與我無關的名字,不符合部隊要求也無法準確統(tǒng)計。再說,署自己名字還有個文責自負的問題。二、“文化大革命”雖然要破除資產(chǎn)階級名利思想,但署自己名字不一定就是資產(chǎn)階級名利思想,署其他名字也可能有,關鍵在于正確對待。三、我的署名是經(jīng)過東海艦隊宣傳部領導同意的,可以打電話向我們領導證實。這封信交領導看過可以后便發(fā)走了。再后來就是這年七月一日,這家大報第四版用一整版篇幅發(fā)表了我寫的文章,但署名成了東海艦隊肖田,還是沒讓我署自己名字,也沒和我商量就改成了肖田。我想肖田就肖田吧,總比什么“海衛(wèi)東”啊、“紅尖刀”啊之類的名字好。宣傳部的幾位領導都很滿意,還在大會上表揚了我。報社的人也打電話給我和我們領導,說文章寫得很好,編前會上被評為好稿,希望我繼續(xù)為他們寫稿。后來,還通知我去參加過好幾次報社組織的活動和座談會,都是客客氣氣的。我呢,原先由于署名問題引起的不快也就煙消云散了。
這年九月,軍委海軍在北京舉行文藝宣傳隊大會演,我是東海艦隊文藝演出大隊辦公室工作人員,不僅到了北京,而且參加了10月1日國慶觀禮和焰火晚會,見到了毛主席。10月14日,再一次在人民大會堂受到了毛主席接見。此時此刻,激動心情可想而知。我除了連夜向親朋好友報告喜訊外,還特地趕到解放軍報社向我熟悉的一位編輯報喜?,F(xiàn)在,他是八一電影制片廠的名導演,執(zhí)導過《血戰(zhàn)臺兒莊》、《大決戰(zhàn)》等多部聲震影壇的好電影。當年,他在《解放軍報》文化組當編輯,曾來過東海艦隊采訪組稿,我陪他到過潛艇部隊,比較熟悉。這天,他一見我,忙問:“小田,你怎么到北京來了?”我說:“兩次見到毛主席了,向你報喜啊!”他似乎并沒有為我送上的喜訊感染,反而對著我看了半天欲言又止。我感覺氣氛不對,追問再三,他給我看了一份有姚文元批示的滬上那家報紙寫的內參,并再三叮囑我別說是在他這兒看到的。這時,我才知道這份內參連同姚文元批示已下發(fā)到全國所有的新聞和文化單位,各報社都在組織文章批判。我一看,只覺得有點天旋地轉,頭“轟”的一下大了。簡直不敢相信我這么個小兵會被大人物姚文元點名批判,但這是鐵打的事實。姚文元批示的大意是:資產(chǎn)階級的名利思想已經(jīng)侵入了戰(zhàn)斗的共產(chǎn)黨人肌體,甚至是剛出土的文藝新苗子,這是屢見不鮮的,望力戒之。內參好像寫了七八個人。其中關于我的一段是說,東海艦隊有位年輕作者田永昌要名要利,寫了文章一定要署真名不肯署筆名。我氣得眼冒金星,當場便破口大罵,都是他媽的一派胡言,姚文元也不調查就亂批。他見我嗓門這么大,又罵罵咧咧地提到姚文元,那年頭誰不害怕?他連忙把我勸出解放軍報社。讓我回去好好向領導說清楚,他表示愿意給東海艦隊打電話,幫我說情,還說宣傳部領導對你這么好,也不會對你怎么樣,讓我不必多擔心。直到今天,我還特別感念他。在那個年頭,有人避還避不及呢,誰愿多招惹麻煩。當年,他不但告訴我姚文元對我的批示,而且還安慰了我。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何況又是二十出頭一點的小伙子呢??墒悄翘欤斨拿?,我的淚水一下子就流出來了。好幾十年未見到他了,我一直記著他的這份救命情意。
從《解放軍報》那里出來,本來還想去《人民日報》文藝部向熟悉的編輯報喜的,也沒心思去了,當時滿腦子都是姚文元的批示。過了幾天,會演結束回上海。因為這支會演隊伍是毛主席兩次接見過的,所以由東海艦隊副司令員,時任上海市革命委員會副主任的高志榮親自到火車站迎接。站臺上敲鑼打鼓,我們手舉“紅寶書”,按照事先排練好的高呼:“我們見到了毛主席,毛主席身體很健康,毛主席萬歲,萬萬歲!”下火車后,再一路有節(jié)奏地高呼著回到軍營。說實話,我看見戰(zhàn)友們那么激動地呼喊,都不是裝出來的,確實是兩次見到毛主席后發(fā)自內心的激動。我呢,嘴上激動,內心冰涼,雖也揮著“紅寶書”呼喊,腦海中卻是姚文元的批示。我不知接下來等待我的是什么,在那個年代,別說讓姚文元批示一下,就是徐景賢批示一下,也就完了。
回到上海,回到水電路我那熟悉的軍營宿舍,哪兒也不去了,蒙起頭睡了好幾天。因為我看到了寫我內參的這家報紙用一整版篇幅發(fā)表了“川紅農”(川沙縣農民大批判寫作班筆名)寫的學習姚文元批示,批判資產(chǎn)階級名利思想的文章。也從朋友那里聽到了上海各單位都在學習和貫徹姚文元批示,雖然沒點他的名,他也感到壓力很大。他同時也怪我給報社寫信干嘛不告訴他,不然他會勸我千萬不要寫。在東海艦隊機關大院里,特別是寫作組的幾個人,原來對我挺崇拜的,大概是看到姚文元批示了吧,對我也是躲得遠遠的。當然,更令我害怕的是艦隊某個首長也發(fā)話了,說艦隊有人被中央首長批示批判,要嚴肅處理。當年我才二十多歲呀,遭此冤枉,向誰訴說?那年頭有一點想不開就走上自殺之路了。不少經(jīng)歷過戰(zhàn)火考驗的部隊老首長都挺不住,何況我一個涉世未深的小兵呢?!不是我沒想過走這條路,當年我住在艦隊大院四號大樓四樓,有幾次冥冥之中,好像有人領著我走上頂樓,有個聲音在耳邊老嘀咕,跳吧,跳吧。睜眼一看是幻覺,而人就站在頂樓最邊上。幸虧我雖痛苦,但腦子還清醒。不然,一跳就一切結束了。我不信鬼,人有時痛苦之極,這“鬼”也會纏身的。
有人說山東人脾氣倔,也正是這倔脾氣救了我。緊接著,宣傳部領導找我談話,先是說報社打電話來,讓我寫篇從檢討的角度寫學習姚文元批示體會的文章,他們準備發(fā)表,說這是愛護我保護我。我一口拒絕了。我還是那句話,自己寫的文章干嘛不能署自己的名。再說了,文章發(fā)表時,署的是他們給我起的名,我也沒說什么,我有什么錯?他們斷章取義寫內參,姚文元不調查就亂批,我就是死也不會認錯。這篇檢討文章決不會寫,又在挖坑讓我跳,我才不上當呢。記得當時還邊哭邊罵說了好多,有點豁出去了的味道。領導也感到我實在太冤枉,這文章是他們讓寫的,從署名到寫信的全過程他們也是知道的。還有,他們是看著我一步一步成長起來的,就這么把我清理出部隊,實在不忍心,更不愿這么做。我一不認錯,二又不給報社寫檢討文章,怎么辦呢?有天晚上,領導告訴我:“你的事人家抓住不放,叫你寫檢討文章又頂著不寫。艦隊首長批示要處理你,我們又不能不辦。這樣吧,決定讓你到基層部隊下放鍛煉,躲過這一陣子再說。他們再打電話來,艦隊首長問起來,我們就說把你處理到基層去了?!蔽彝忸I導的決定,當時也只能這么做了。我后來也想,假若當時這一切,特別是寫給報社的那封信領導沒看過,那后果又會如何?會不會這么保護我?但不管怎么說,這是領導的保護和關愛,即使在那個年代里,部隊上下級關系依然非常好,上級很愛護關心下屬,這是最主要的。如果不是這樣,我可就慘了。很快,我就被下放到舟山基地護衛(wèi)艦六支隊“南昌號”軍艦(因為毛主席1953年2月24號視察過該艦,所以也叫53—224艦),當高炮軍士長了。恰好1969年年底東海艦隊領導機關根據(jù)中央軍委命令,從上海搬遷至寧波東錢湖,這件事情從此也就告一段落了。
故事到此本該結束了,忽想末了再補充一點。轉眼,這件事過去四十多年了,今年是“文革”結束四十周年。前不久,我專程去了一趟東海艦隊司令部原駐地,爬上四號樓樓頂,在我當年差一點跳樓的地方站了好一會兒。想想自己這個小兵在“文革”中,為了一個署名差一點喪命的遭遇,真是不可思議,恍若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