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振宏
(咸陽師范學院 文學與傳播學院,陜西 咸陽 712000)
中國古代文論“活法”之“辭達而已”發(fā)微
馬振宏
(咸陽師范學院 文學與傳播學院,陜西 咸陽 712000)
孔子提出的“辭達而已”是后世文學創(chuàng)作“活法”說的最早源頭,但它給后人帶來了理解上的兩個困惑:一是“辭”的所指和“達”的含義,二是“辭達而已”的句讀問題。后世很多人提出或認同、或反對、或修正的觀點,對這句話的表面含義及內在蘊含進行了多方面的解讀。
活法;辭達而已;辭能達意;藻飾
清人姚鼐在其《與張阮林書》中說:“古人文有一定之法,有無定之法。有定者,所以為嚴整也;無定者,所以為縱橫變化也。二者相濟而不相妨?!保?]1093姚氏說的“有定”和“無定”之法就是人們常說的文學創(chuàng)作的“定法”和“活法”。
“定法”這一術語出現在宋代,它要求作者按照對文體的規(guī)定作文,要講究字法、句法、篇法(章法)?!盎罘ā边@一術語也出現在宋代,是北宋后期“西昆體”詩人胡宿最先提出的,他曾云:“詩中活法無多子,眼里知音有幾人?!保?]650
“活法”說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大法,靈活萬變,給創(chuàng)作者給予了自由作文的權利,文體也沒有具體的模式。但在實際中,“定法”和“活法”常常是被相輔相成著使用的,并非用了“定法”就不能用“活法”,用了“活法”就不能用“定法”。
葉燮在《原詩·內篇下》中指出:“活法為虛名,虛名不可以為有?!钡蔡嵝炎髡撸褂谩盎罘ā睍r,還是不要離開“當乎理、確乎事、酌乎情”[3]77的“定法”?!岸ǚā笔羌戎v法度,又超越法度,既富于變化,又不離本宗。
章學誠在《文史通義·文理》中指出:“學文之事,可授受者規(guī)矩方圓,不可授受者心營意造?!保?]1207這“可授受”的“規(guī)矩方圓”就是“定法”,“不可授受”的“心營意造”就是“活法”。但從實踐看,“活法”雖屬“心營意造”之法,它也有一些“規(guī)矩方圓”,比如“辭達而已”“隨物賦形”“因情立格”“神明變化”等。此處主論“辭達而已”的要求。
《論語·衛(wèi)靈公》曰:“子曰:辭達而已矣?!笨鬃诱f這句話的時候,由于缺少前后語境,所以是一句孤語,但他提出的“辭達而已”卻成了先秦時期文學創(chuàng)作的根本大法,甚至是“千古立言之要旨也”,是后世“活法”說的最早源頭。然而,這句話給后人帶了一些理解上的困惑,主要有兩個方面:
一是“辭”的所指是什么?“達”什么東西?按孔子當時人們表達自己思想觀點多用談話及當時的文章多是文史哲不分的情況看,孔子所說的“辭”應該指人們說話的話語和寫文章的話語。人們使用一種語言說話或寫文章的行為叫言語,言語形成了話語。說話的話語和寫文章的話語是不同的??鬃涌赡軟]有后世人所說的語言、言語、話語三個概念,但他卻明白說話及寫文章的話語的作用都在表達說話者和作者想要表達的某種東西。這種東西究竟是“意”,還是也包括著客觀存在的“物”“事”及主觀世界的“情”?按孔子生活的先秦時期文章道德不分、立言從屬于立德、“文以意為主”的情況看,似乎可確定為主觀世界的“意”,也就是“辭”所“達”的是主觀世界的“意”。在現代,人們對“達”的對象的理解非常寬泛,既包括對人的介紹(人的客觀外貌及主觀思想感情),也包括對客觀之事的敘述(事的開始、發(fā)展、高潮、結尾的過程)及對客觀之物的描狀、說明(物的形、聲、色、質及規(guī)律、特點、用途等)。
二是“辭達而已矣”的句讀問題,如果是“辭,達而已矣?!卑瓷厦嫠f“達”的對象是“意”,則可以理解為“言辭,只是為了表達意思而已啊(只不過是表達意思罷了?。??!比绻恰稗o達,而已矣。”則可理解為“言辭,表達了意思就行了?!?/p>
第一,“言辭,只是為了表達意思而已?。ㄖ徊贿^是表達意思罷了?。!边@種理解似乎在說“辭能達意”,言能盡意。但這又和《周易·系辭·上》所記的話相矛盾。《周易·系辭·上》說:“子曰:‘書不盡言,言不盡意。'然則圣人之意,其不可見乎?子曰:‘圣人立象以盡意,設卦以盡情偽,系辭焉以盡其言'?!保?]517孔子認為言是不能盡意的,為了彌補這個不足,圣人便“立象以盡意”,用“象”來彌補“言”的不足。如果是這樣,“真難知道在孔子心里,言究竟是能夠盡意,還是不能盡意?”[6]106-110
對“言能盡意”命題,韓非子的感受和孔子不同,《韓非子·說難》說:“凡說之難:在知所說之心,可以吾說當之?!保?]682意思是“說”的困難,在于怎樣知道說話對象的心思和“說”時采用怎樣的方法才算恰當。韓非子的困惑后來在蘇軾那里有所破解。
莊子很清楚言是不能盡意的,他主張人們應該行“不言之辨”,強調人們在使用語言時應“以意為主”“得意而忘言”,要超越言意之間的距離。
漢代揚雄在《法言·問神》中說:“言不能達其心,心不能達其意,難矣哉!唯圣人能得言之解,得書之體?!恃?,心聲也。書,心畫也。聲畫形,君子小人見矣!聲畫者,君子小人之所以動情乎!”[8]14揚雄指出語言和文字都是表達心聲的,但兩者的表達方式不同?!靶穆暋敝呐c“心畫”之心都應該指人的內心世界的思想感情,對它們的表達,有時是簡單的,有時是復雜的,但更多的時候,人的思想感情卻是很難用語言文字充分、清晰、完整地得到表達的,所以揚雄說“難矣哉”。但他又肯定,“圣人”是能夠用語言文字將人的思想感情充分、清晰、完整地表達出來的。
魏晉時期的“言意之辨”更加激烈,魏人荀粲首倡“言不盡意”論,他認為《易》“象”之“象”,仍然是“物象”,而圣人之“意”作為對天地之理的感知和體認,則是“物象”所無法容納和承載的,“立象盡意”只能盡“象”內之“意”,而不能盡“象外之意”。
第二,“言辭,表達了意思就行了?!狈治鲞@種理解,可以看出孔子是反對對“辭”進行藻飾的,他主張“辭”只要把說話者或寫作者的意圖表達清楚就可以了,無需詳細說、詳細寫。但孔子的這一觀點和他自己的“言之不文,行而不遠”“情欲真,辭欲巧”的說法又存在著明顯的矛盾。對“言辭,表達了意思就行了”的主張,后世有人持明確的反對態(tài)度,有人卻持認同態(tài)度。反對者中,首先要推及韓非子?!俄n非子·八說》曰:“書約而弟子辯,法省而民訟簡,是以圣人之書必著論,明主之法必詳事?!保?]682意思是書的內容太簡約,弟子就會發(fā)生爭論;法律條文太簡略,民眾就會爭論不休而輕慢法律。因此圣人著書必須觀點鮮明,明君立法一定要詳寫所要約束的事情。言下之意,簡短的言辭不能清楚地表達意思,詳明的言辭則可以準確地表達意思。韓非子明顯反對一切文章光追求簡約,應該當長則長,當短則短,或者是有話則長,無話則短。南朝齊代詩人劉繪也反對孔子的主張。他說:“今有辭達者,但曰直陳去雕飾,甚非旨也。夫文章雕飾,自不可少,深原爾雅,乃其要焉?!对姟吩唬骸纷疗湔?,金玉其相。'言文質也。”劉繪直斥“直陳”之說,明標“雕飾”之目,且引《詩》作證,言之鑿鑿,口氣堅定,顯示了他對質實派非常堅決的批評態(tài)度。
稍后的文論大家劉勰在《文心雕龍·征圣》中說:“志足而言文,情信而辭巧,乃含章之玉牒,秉文之金科矣?!保?0]10文質兼重,才算“含章之玉牒,秉文之金科矣”。另外,他在《文心雕龍·情采》中舉例說《孝經》傳下訓則,說孝子在居喪期間說話才不加文飾,因此可以知道君子平時說話不曾質樸無文;老子痛恨虛偽,所以他說“漂亮話不真實”,但他的《道德經》一書卻詞句精妙,這就表明他并不是一概厭棄華美的文采;莊周說“用巧妙的言辭刻畫描寫萬物”,指的是用辭藻來修飾;韓非子說“以華麗漂亮的言辭為美”,說的是有文采。用艷麗的言辭使文章達到綺麗,用巧言的雕飾使文章達到藻飾,文學語言的變化,至此已達到極端了。[10]315
唐代的皇甫湜在《答李生第二書》中不僅主張言及文的功能在于“通理”,而且認為“文”之言要講究華麗,華麗才可流傳得很遠,那些傳達了“至正之理”的“非常之文”比如《易》就是因為“奇麗”才得到不朽。
在認同者中,漢代經學家孔安國認為:“凡事莫過于實,辭達則足矣,不煩文艷之辭?!保?1]2511認為“實(內容)”勝過一切,“辭(話語形式)”把“實”能表達出來就可以了,作者寫文章要重視內容輕視形式,做到達意尚實。
朱熹在《四書章句集注》中認為:“辭,取達意而已,不以富麗為工?!保?2]169明確地反對雕飾之文。
司馬光說:“孔子曰:‘辭達而已矣。'明其足以通意斯止矣,無事于華藻宏辯也?!瓕W不充于中,而徒外事其文,則文盛于外,而實困于內,亦將兼棄其所學?!保?3]547司馬光的態(tài)度很明確:用辭藻盛飾文章的外表,卻讓文章的內在很貧困,這是自己厭棄的做法。
王安石在《上人書》中認為“適用”是文辭的第一要義,而“巧”和“華”則是遮蔽“適用”的霧障,因而必須革除掉??梢姡挠^點是實用功利主義的觀點,重視文章以直說而為政治服務的價值,反對重辭采的做法。王安石利用自己在政壇和文壇上極大的權力,“曾用行政手段,在科舉考試中罷詩賦而興策論,極大地聲張了質實派的威勢,且大有后來居上之勢。但其所論、所行,因在一定程度上違反了文學創(chuàng)作自身的內在規(guī)律和要求,以致造成了后來蘇軾所感慨的‘文字之衰,未有如今日者也……惟荒瘠斥鹵之地,彌望皆黃茅白葦'的文壇衰落局面?!?/p>
按前文分析,孔子在講“言辭,表達了意思就行了”的時候,也有“言之不文,行而不遠”和“情欲真,辭欲巧”的觀點。這種矛盾觀點在后世一直被人們進行著融合性的理解,比如西漢晚期留下的最古寫本《儀禮·聘禮》說:“辭多則史(虛飾、浮夸意),少則不達,辭茍足以達義之至也?!保?5]284《儀禮》是對春秋、戰(zhàn)國時代一部分漢民族禮制的匯編,它顯然主張“辭”的繁簡、多寡要以“足以達義”為標準。到了北宋大文學家蘇軾的時候,他立足于自己堅實而卓有成就的文學創(chuàng)作實踐,深刻體悟出文學創(chuàng)作的真正規(guī)律并非只在文辭應當質實還是華美這些狹小、淺層的范圍之內,而是在廣度和深度兩個方面都進行了深入拓展和掘進。他的“辭達”理論既對韓非子的困惑“凡說之難:在知所說之心,可以吾說當之”進行了深入破解,同時也糾正了王安石、司馬光重質輕文的偏激。在《答謝民師書》中,蘇軾說:“孔子曰:‘言之不文,行而不遠。'又曰:‘辭達而已矣。'夫言止于達意,既疑若不文,是大不然。求物之妙,如系風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蓋千萬人而不一遇也,而況能使了然于口與手者乎?是之謂辭達。辭至于能達,則文不可勝用矣?!保?6]359-360在此,蘇軾圍繞“言辭,表達了意思就行了”的意思提出了“物之妙”“了然于心”“了然于口與手”等重要概念,具體而言就是:
(1)“辭”所要“達”的內容是“物之妙”。“妙”是妙處,也就是物與物相區(qū)別的本質規(guī)律和特點,它們是事物固有的東西。在《答虔停俞括一首》中,蘇軾曾說:“孔子曰:辭達而已矣。物固有是理,患不知,知之患不能達之于口與手。所謂文者,能達是而已。”[17]91-92另外,蘇軾所說的“妙”也包括人們在和“物”打交道時產生的體驗、感悟等,他的大量“策論”及游記對之就有所表現。
(2)“辭”“達”“物之妙”的保障是作者要對“物之妙”“了然于心”。作者將“物之理”“了然于心”了,弄清楚、弄明白了,然后作文,才能保證文章有內容。這已經涉及了作者對對象深入觀察、研究、體驗的問題。那么怎樣才算對“物之妙”“了然于心”了?蘇軾認為只有將“物之妙”掌握到自己覺得“成竹于胸”了才能算“了然于心”。在《文與可畫筼筜谷偃竹記》中,蘇軾以畫竹子為例,說明要畫好竹子必須先觀察竹子破土而出時就具有的完整樣子,即“節(jié)葉具焉”。但拙劣的畫手卻不注意這點,畫竹子時是“節(jié)節(jié)而為之,葉葉而累之”,也就是沒有將竹子的“妙(特點)”了然于心、繼而成竹于胸才那樣畫。如果把竹子的“妙(特點)”了然于心、繼而成竹于胸了,那么“執(zhí)筆熟視”——提筆畫它時不僅覺得自己熟悉它的外形、生理特點,甚至也熟悉人對它聯想、思考、感悟出來的形而上的東西(如竹子有氣節(jié)、有骨氣、虛懷若谷的象征意蘊),這時候,只要快速地去“追其所見”,那么一幅神形畢肖的竹子圖就誕生了。蘇軾在此也談到了藝術創(chuàng)作過程中靈感爆發(fā)及對對象特性進行選擇、取舍的問題,這取決于主體對對象的“了然”程度,取決于是否把對象成竹于胸。在《日喻》中,蘇軾對這個藝術創(chuàng)作之法繼續(xù)進行了形象的比喻,一個人要想成為游泳高手,必須先觀察“水之道”,掌握“水之道”,期間又不斷地下水實踐,方能使自己的游泳本領從“能涉”而到“能浮”,從“能浮”而到“能沒”。
(3)“辭”“達”“物之妙”要有一種對“物之妙”掌握得“不能自已”及“不能不為”的強烈的創(chuàng)作欲望、創(chuàng)作沖動。蘇軾在《〈南行前集〉敘》中指出“不能自已”是因為主體將“物之妙”“了然于心”“成竹于胸”了,于是產生了強烈的創(chuàng)作沖動、創(chuàng)作欲望,結果就“不能不為”了,最終他能創(chuàng)作出“達意”之文。
(4)“辭”“達”“物之妙”的最佳狀態(tài)是“了然于口與手”,也就是順利地說出、寫出“了然于心”的“物之妙”。“了然于心”是“了然于口與手”的條件,“了然于口與手”是“了然于心”的結果,二者相輔相成,相互支持,互相倚重,誰也不能偏廢。蘇軾兩次使用的“了然”含義是不一樣的,“了然于心”中的“了然”是指對“物之妙”的觀察、研究、掌握,“了然于口與手”中的“了然”是指對“了然于心”的“物之妙”熟練表達的意思,從修辭角度看,蘇軾使用了“換義”這個辭格,但有人解讀蘇軾這些話時將其理解為同一個意思,進而認為“了然于手”比“了然于心”更重要,這顯然不當。
(5)蘇軾也認為,光有將“物之妙”“了然于心”“成竹于胸”還不夠,作者平時還得學習文辭的表達技法。在《文與可畫筼筜谷偃竹記》中,蘇軾說,在文與可給自己教了畫竹子的方法后,自己清楚地知道怎樣畫竹子,但自己卻畫不出竹子,究其原因就是平時的“不學之過”,缺乏練習,沒有真正掌握作畫技巧,所以才落了個“不能然”的結果。在《書李伯時〈山莊圖〉后》中,蘇軾說:“……有道有藝,有道而不藝,則物雖形于心,不形于手。”[18]2211可見,進行藝術創(chuàng)作,必須要多從他人處學“藝”,必須在平時多練筆并在其間摸索、體會“藝”,這樣,才能將“了然于心”“成竹于胸”的“物之妙”表達出來,否則,前期準備再充分也屬徒勞。
(6)表達了“物之妙”的“辭”應該是“行云流水”般的“辭”,是“當行當止”的“辭”,是“濃淡相宜”的“辭”。在《答謝民師書》中,蘇軾稱贊謝民師的文章是:“大略如行云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態(tài)橫生?!保?8]1379在《自評文》中,蘇軾說自己的文章是“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18]2069他的《教戰(zhàn)守策》、前后《赤壁賦》及《記承天寺夜游》,都很好地實踐了自己的主張,做到了長短相宜、繁簡適度。在《與二郎侄書》中,蘇軾有幾句著名的話:“凡文字,少小時須令氣象崢嶸,彩色絢爛,漸老漸熟乃造平淡;其實不是平淡,絢爛之極也?!保?8]2069他認為,文辭講究濃淡和質采是由文章所表達的內容和個人在不同時期的生活積累決定的,非作者的主觀愿望和好惡所決定。
從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蘇軾的“辭達”理論既對以王安石為代表的具有鮮明政治功利色彩的質實主張進行了糾正,也對此前華彩派的偏頗進行了匡正。認為在“錦心”和“秀手”之間,兩者都很重要,誰也不能偏廢,也就是作品不僅要質實,還要言美。另外,他對“達”之對象的厘清,不僅超越了以往那種狹小的界定,而且從多方面對作者提出了深層次的要求,既全面、深刻、允當合理,又極具邏輯性,給后人帶來很大的啟發(fā)性、指導性。
就上面蘇軾所論述的問題,明清理論家或承續(xù)或又各有說辭。
明初方孝孺對于“辭”到底要不要詳細、華麗或者說言辭能否講究技巧的問題,他的《與舒君書》一文作如是說:“文者,辭達而已矣,然辭豈易達哉!……夫所謂達者,如決江河而注之海,不勞余力,順流直趨,終焉萬里。勢之所觸,裂山轉石,襄陵蕩壑,鼓之如雷霆,蒸之如煙云,登之如太空,攢之如綺毅,回旋曲折,抑揚噴伏,而不見艱難辛苦之態(tài),必至于極而后止。此其所以為達也,而豈易哉!”[19]249從他的形象描述可以看出,他提倡文辭要自然暢達,言辭應該挾風帶雨,這與蘇軾主張的行文應有行云流水般的嫻雅觀點是相輝映的。
明中葉的李贄認為文章如果過于注重形式,追求技巧的運用,往往會語盡而意亦盡,詞竭而味索然,會喪失真情實感,喪失自然的真實。他在《焚書》中提出“化工”和“畫工”兩個概念,前者指不見人工技巧但卻達到了真實自然的一種表現方法;后者指精心雕琢但卻失去了真實自然的一種表達方法。所推重者明顯可見。
晚明的方以智認為,文體不同,辭亦有別,不能強求一律。
晚明的顧炎武認為,文辭不能以“繁簡”論優(yōu)劣。他說:“辭主乎達,不論其繁與簡也。繁簡之論興,而文亡矣?!恼仑M有繁簡耶?昔人之論,謂風行水上,自然成文,若不出于自然,而有意于繁簡,則失之矣?!保?0]1465
明清學者還對“辭”所要“達”的內容及作者實現“辭達”的素質進行了論述。比如清初葉燮“通乎理、通乎事、通乎情”的“三通”主張,就明確了“辭”所要“達”的內容是“理、事、情”。他的《原詩·內篇下》說:“文章者,所以表天地萬物之情狀也?!保?1]“理、事、情”即“天地萬物之情狀”的具體內容,它們是“文章”(包括詩歌)所表現的客觀對象。清人章學誠的《雜說》曰:“文以氣行,亦以情至……今人誤解辭達之旨,以為文取理明而事白,其他又何求焉。不知文情未至,即其理其事之情亦未至也”,[22]355亦即“氣”和“情”是“辭”所要“達”的內容。
對作者實現“辭達”的素質問題,明初的宋濂提出了“養(yǎng)氣明道”說,他認為作者為文必須明道,必須養(yǎng)氣,養(yǎng)氣是為了更好地明道,而養(yǎng)氣本身又需要道學作為根柢。李贄提出作者要保持一顆“童心”,真實坦率地表露自己內心的情感和人生的欲望,要割斷和道學的聯系,割斷和“童心之言”相對立的偽道學——儒學經典的聯系,以使文學存真去假;他認為作者掌握的“道理聞見”就是道學教條,這些教條奪走了作者的“童心”,一個作者沒有了“童心”,自然也就無真情,“于是發(fā)而為言語,則言語不由衷;見而為政事,則政事無根柢;著而為文辭,則文辭不能達”。[23]3葉燮認為,作者要對客觀的“理、事、情”進行表現,就必須通過自己的“心之神明”而“發(fā)宣昭著”,但要做到這點,卻必須依賴“才、膽、識、力”這些東西。在四者中,葉燮強調“識”為體,而“才”為用,“識”明則“膽張”,無“識”而有“才”“膽”“力”便會“背理叛道”,成為“風雅之罪人”。另外,他還強調:“才”主要得自天分,“識”主要依靠后天的人力擴充,“識”豐富,才能夠發(fā)現“理、事、情”并將它們納入到創(chuàng)作中;“識”高超,才能正確辨別詩歌的源流正變,知所取法,向往高境。
總之,在孔子提出“辭達而已”說之后,幾千年來,人們對這句話的表面含義及內在蘊含進行了多方面的解讀,可謂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但孔子之言究竟是一句隨便話,還是立足于他對人們說話、寫文章的深刻的洞察才這樣說,可能這個問題會一直討論下去。由此也可以看出,孔子的確是一位水平超高的智者,他在說“辭達而已矣”的時候,短短五個字,竟然給后世之人留下了極富探索和啟發(fā)性的廣闊空間。這,也許連孔子也沒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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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terary Style Judgment Criterion Proposed by the Confucius”in the“Methodology of Writing”from the Perspective ofAncient Chinese Literary Critique
MA Zhenhong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Communication,Xianyang Normal University,Xianyang 712000,Shaanxi,China)
The“l(fā)iterary style judgment criterion”proposed by the Confucius is the earliest“methodology of writing”for later literary creation.However,it has brought two confusions for the later generations.The first is the reference of“ci”and the connotations of“da”.The second is the sense group issue of“cidaeryi”.Later generations put forward viewpoints of agreement,objection or revision.Multiple interpretations are made of the surface meaning and implied connotations of this utterance.
methodology of writing;literary style judgment criterion proposed by the Confucius;being expressive means everything in terms of writing;lexical adornments
I206
A
1672-2914(2016)01-0116-05
2015-10-29
馬振宏(1968—),男,陜西寶雞市人,咸陽師范學院文學與傳播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為文學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