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會 亮
(河南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河南 開封 475001)
《李爾王》與《約伯記》比較研究
陳 會 亮
(河南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河南 開封 475001)
莎士比亞《李爾王》和圣經(jīng)《約伯記》在人物形象、人物所經(jīng)歷的磨難、戲劇結(jié)構(gòu)等方面皆存在相似之處,通過這些考察,我們能發(fā)現(xiàn)二者在神學(xué)內(nèi)涵上也有著共同的思考。通過對二者的比較、解讀,可以發(fā)現(xiàn)莎士比亞和圣經(jīng)編撰者對人的靈魂有著相通的認識。
《李爾王》;《約伯記》;詩學(xué);亞里士多德;原型;意象;主題
正如有評論家所指出的:“《李爾王》整體上可以看作是約伯的模式和他的適用性在悲劇中的應(yīng)用。”[1]127當(dāng)我們拓寬視野,把目光聚焦于這兩部作品時,我們會發(fā)現(xiàn)莎士比亞的著名悲劇《李爾王》與戲劇體詩《約伯記》在意象、主題和戲劇本質(zhì)上均有相通之處。
悲劇在西方已存在了兩千多年,但始終很難走出亞里士多德的戲劇理論。在《詩學(xué)》中,亞氏把情節(jié)稱為“悲劇的靈魂”,認為“它是對一個完整的,有開始、中間和結(jié)尾的事件的摹仿?!盵2]13-14《李爾王》和《約伯記》均從一個傳統(tǒng)的民間故事題材——“愛的證明”——開始。這類故事往往講述一個“忠誠之愛”的故事,虛假者得到嘉獎,誠實者遭到貶斥,后來忠誠的真正的愛經(jīng)受了考驗,故事在美滿的氛圍與和諧的結(jié)局中閉幕?!盎夜媚铩钡墓适麓笾驴伤阕魉脑汀3]14-16在《李爾王》中,威嚴而任性的國王心血來潮地要求女兒用言語表達對自己的摯愛。在《約伯記》中,似乎毫無理性和公正性的上帝接受了撒旦的建議,對“完全正直、敬畏神、遠離惡事”的約伯進行了近乎毀滅的“愛的試探”?!盎奶菩浴笔瞧湫袨榈墓餐攸c。然而正是這種荒唐性揭開了悲劇的序幕,成為劇情發(fā)生的導(dǎo)火索。
在故事中,李爾和約伯不但面臨貧窮、疾病的折磨,還都經(jīng)受著靈魂的煎熬,而靈魂的痛苦在所有苦難中是最深沉的。李爾起初尚有一些侍臣和百名騎士跟隨,而最后身邊僅剩下三個人。約伯原有妻子和三個朋友相陪伴,后來他們卻都站在了對立面,對他進行超乎肉體的攻擊和折磨。二者也都經(jīng)歷了財產(chǎn)由多到少以至于無,尊嚴、權(quán)勢由頂峰降到谷底的過程。波蘭批評家安德烈·富克維奇把接連不斷的受迫害與被摧殘比作剝蔥皮:“我們剝蔥皮一片一片地剝,到哪里為止,哪里才是核心呢?”[4]549以此來比喻李爾和約伯的遭遇可謂精當(dāng)。
面對苦難,李爾和約伯經(jīng)受了同樣的心路歷程和意志磨礪。他們都經(jīng)歷了平靜—瘋狂—抵抗—新生的過程。李爾在受到高納瑞的冷遇后,尚寄希望于二女兒里根:“好,我還有一個女兒,我相信她是孝順我的?!?第一幕第四場)此時他的行為是合乎常態(tài)的,思維是清晰的,也是通情達理的:“一個人為了疾病而疏忽了他的責(zé)任,是應(yīng)當(dāng)加以原諒的,……不要太魯莽了,對一個有病的人作過分求全的責(zé)備……”(第二幕第四場)約伯初受打擊時表現(xiàn)出驚人的鎮(zhèn)定和超人的毅力。妻子勸他“棄掉神,死了吧”,他說:“難道我們從神手里得福,不也受禍嗎?”當(dāng)朋友為他的遭際而哭天喊地時,他“七天七夜坐在地上”,并不說話。即使普通人,其忍耐和承受力也是有限度的,何況已是有了三個成年女兒的父親、不可一世的國王李爾?何況擁有無限尊敬和愛戴、在“東方人中為至大”的約伯?
在李爾和約伯前面,筆者使用了諸多定語,這不是情感抒發(fā),而是有意為之。亞里士多德的悲劇理論認為:“悲劇通過引發(fā)憐憫和恐懼使人的情感得到疏泄?!盵5]63這一觀點雖然建立在古希臘悲劇的基礎(chǔ)上,但置于莎劇和《約伯記》中也同樣適用。莎士比亞四大悲劇的主人公無一貧民,而均是地位顯赫之人,或王子,或國王,或?qū)④姟.惡鯇こ5耐纯嗪蜑?zāi)難是悲劇的主要成分,也是悲劇情感的主要源泉,特別是憐憫體驗的主要源泉。從理論上講,被輕視的愛情的痛苦、生活瑣事的苦惱不論發(fā)生在王子身上或平民身上,程度應(yīng)當(dāng)是一樣的。但是,舞臺上的王子與平民同演一件事,給人的感覺卻不一樣。身份顯赫之人如王子、將軍、伯爵本身就有其尊貴偉大之處,當(dāng)他們從顯赫的權(quán)力之巔跌至平民的塵土中時,命運的巨變所形成的對比無疑更能震撼人心、令人恐懼并引發(fā)憐憫。
如果僅僅為了揭示《李爾王》和《約伯記》的主題,二者的主人公或許可以由別人替換,他們皆非唯一。但這兩個角色確立起來,其光輝歷經(jīng)滄桑而迄今依然璀璨奪目,我們不能不說其中有必然性因素。李爾發(fā)了瘋,向天神呼吁,詛咒一切,渴求復(fù)仇,又向往死亡以求解脫。也許人永遠無法戰(zhàn)勝魔鬼,約伯亦不能繼續(xù)保持默然靜坐的姿態(tài)。他開始呼喊,說出發(fā)自內(nèi)心的、也許曾經(jīng)想過但從未說出過的話。這些話在朋友們看來大逆不道,有違傳統(tǒng)教義。他們以為約伯發(fā)瘋了,說的要么是瘋話,要么是夢囈。李爾絕不軟弱,也不像有評論者所說“剛愎自用,自食其果”,他的怒吼、咆哮和哭訴其實也是一種反抗。我們難道能讓一個老人再次揭竿而起,團結(jié)民眾,重奪王權(quán)嗎?那樣想就幼稚了。李爾后來殺死了殺害考迪利亞的兇手,這就是一種反抗。有學(xué)者認為李爾后來走上了一條英雄主義的道路[1]125-126,筆者以為很有道理。約伯在辯論中向傳統(tǒng)教義發(fā)起挑戰(zhàn)(13:15-22),唇槍舌劍直指上帝,內(nèi)心的不滿、懷疑和抗議一瀉而出,可以說他的反抗是理直氣壯、氣貫長虹的。
在兩個故事結(jié)尾,主人公都經(jīng)歷了神的或類似神的遭際。仁慈善良的考迪利亞出現(xiàn),撫平了李爾心靈的創(chuàng)傷,有愛的家、正常的精神狀態(tài)、尊嚴的王位(象征性地)重新為其所有。有的評論者認為《李爾王》存在雙重線索,即李爾的家庭和葛羅斯特的家庭兩條線索。[1]125-126在另一條線索中,葛羅斯特重新樹立起生存下去的信心,最后在微笑中死去。比較其敵人的悲慘結(jié)局,可以說李爾和葛羅斯特的結(jié)局均是“喜劇的”。如果此說有失準(zhǔn)確,則約伯的結(jié)局真正是“喜劇的”,在上帝無可動搖的威嚴和磅礴氣勢的重壓下,他為自己的行為后悔,“在塵土和爐灰中懊悔”。由于比三友人“說的是”,他重新得到上帝的恩寵,“亞衛(wèi)賜給他的比他從前所有的加倍”,而且他最后“年紀(jì)蒼邁,日子滿足而死”。
有評論者認為,《李爾王》和《約伯記》的比較并不具有權(quán)威性的說服力,原因是二者的結(jié)局不同。在筆者看來,這種看法略顯淺薄,只看到了事情的表面。也許他的觀點有些道理,李爾和考迪利亞確實被莎翁有意安排而走向死亡,約伯則重新得到上帝的垂愛,并徹底順服了上帝。但筆者想說的是,也許李爾和約伯一樣,二人都成了他們最該成為的那個人。筆者無須為約伯說什么,也許最難以令人信服的是李爾。這不得不從劇作所處的時代背景來分析。莎士比亞生活于16世紀(jì)末17世紀(jì)初,這部悲劇創(chuàng)作于17世紀(jì)初。當(dāng)時宗教改革在英國已持續(xù)了一個世紀(jì),路德派教義早在1528年便傳入蘇格蘭。路德在與教會相對抗過程中提出“因信稱義”的口號?!耙蛐欧Q義”固然伴以種種不同的理解和闡釋,但仍成為新教教義的第二個特征。[6]233雖說“因信稱義”在保羅書信中寫得清清楚楚,可其真正深入人心并著實發(fā)揮作用,應(yīng)該說是始于宗教改革的。莎士比亞是一個基督徒,他受到宗教改革的影響和人文主義的熏陶都是必然的。李爾在瘋狂得以平靜后開始關(guān)心窮人的生活,懂得了憐憫,在經(jīng)歷磨難后懂得了忍耐,最后一幕甚至跪在考迪利亞面前請求寬恕……《李爾王》雖不像《約伯記》那樣本身有上帝,若透過文本進行分析,似乎也可以認為李爾的一生是宿命的安排。他的一生是凡人人生的縮影,是一個經(jīng)歷苦難之后經(jīng)過贖罪進入天堂、終于獲得永生的歷程。當(dāng)然我們無法否認莎士比亞的存在及其與劇本的內(nèi)在聯(lián)系。那么,李爾走向“圣經(jīng)理念”的行為是否表明他是一個“世俗基督徒”或者“精神基督徒”呢?也許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李爾王》和《約伯記》所涉及的內(nèi)容已經(jīng)從個體轉(zhuǎn)向了宇宙,具有了一種寓言性的意義,反映了人類精神中某種普遍性和永恒性的東西?;蛟S這正是兩部作品如同千年醇酒愈久彌香的緣由所在。
路德談到《約伯記》時稱其“最偉大、最崇高”,而偉大崇高的作品往往有其復(fù)雜的獨到之處。立足于文本我們會發(fā)現(xiàn),《李爾王》與《約伯記》在原型、主題意象及戲劇技巧方面均有可比之處。
(一)有趣的“易身術(shù)”:原型的合與分
有關(guān)李爾王與約伯的相似,已經(jīng)談?wù)摿颂?。有趣的是,在愛德伽和葛羅斯特身上,我們竟也發(fā)現(xiàn)了約伯的影子。愛德伽為了避難自我偽裝,聲稱“還不如改扮成一個最卑賤受苦、最為世人所輕視、和禽獸相差無幾的家伙;我要用污泥涂在臉上,用一塊氈布裹住我的腰,把滿頭的頭發(fā)打了許多亂結(jié),赤身裸體,抵抗著風(fēng)雨的侵凌……”(第二幕第三場)。試比較約伯受難時的形象:“我縫麻布在我皮膚上,把我的腳放在塵土中。我的臉因哭泣發(fā)紫,我的眼皮上有死蔭。”(16:15-16)如果語言無法與其表達的內(nèi)容完全相符,就看一下列昂·伯拿的約伯受難像吧,你會說那是根據(jù)愛德伽的自述繪畫的,二者有太多的相似之處。
在戲劇中,二者的作用也是類似的。在《李爾王》中,愛德伽不僅是整個事件的經(jīng)歷者,也是其敘述者和見證人,若離開他,葛羅斯特的經(jīng)歷、其最終的遺言都不可能得以顯現(xiàn)。他失去了所有的一切,但憑著正直和誠實又得到比原來還多的東西,這些同約伯也是驚人地相似。
葛羅斯特表現(xiàn)著約伯的另一特點:堅忍。在第五幕第二場中,埃德伽面對葛羅斯特的輕生念頭訓(xùn)斥道:“人們的生死都不是可以勉強求到的,你應(yīng)該耐心忍受天命的安排?!备鹆_斯特表示認可:“你說得有道理?!贝苏Z透露出葛羅斯特堅強忍耐的性格,而他說的“要忍耐、要聽從天命”更不是信口開河,而是對約伯之言的回應(yīng):“難道我們僅從神手里得福,不也受禍嗎?”面對難以忍受的苦難,約伯對死亡充滿了向往:“受患難的人為何有光賜給他呢?心中愁苦的人為何有生命賜給他呢?他們切望死,卻不得死;求死,勝于求隱藏的珍寶。他們尋見墳?zāi)咕涂鞓罚瑯O其歡喜?!?3:20-22)而經(jīng)受磨難的葛羅斯特也抱有同樣的心態(tài):“……我現(xiàn)在脫離這個世界,當(dāng)著你們的面,擺脫我的殘酷的痛苦了;要是我能夠再忍受下去,而不怨尤你們不可反抗的偉大意志,我這可厭的殘余的生命不久也要燒干了的?!泵鎸υ煳镏鲙淼目嚯y,兩個人都充滿厭世情緒,向往著死亡,但他們又都堅忍地生存了下來,盡管約伯更多地借助自我信仰,而葛羅斯特則在兒子的勸說和陪伴下走向多佛。
從以上分析可見,約伯的角色由李爾、愛德伽、葛羅斯特三者聯(lián)袂扮演了。他們不僅在外部表象上相似,而且在人生歷程的遭際上也相仿。弗萊認為,自然現(xiàn)象的日落、秋季及人生的暮年是英雄衰落、神祇垂死故事的原型。[7]90據(jù)此可以說,約伯、李爾等人具有共同的原型,講述的都是偉人或英雄遭受磨難而終獲新生的故事。不同的是,豐富飽滿或“圓形”的約伯形象被李爾、愛德伽、葛羅斯特等人“瓜分”了,他們作為“扁形人物”,均表現(xiàn)了約伯的一個側(cè)面。
(二)意象與主題
意象或“表意之象”的重要性正如《周易》之言“盡意莫若象”。意象研究是直接指向詩之內(nèi)在本質(zhì)的探索,“看似孤立懸擱在個別文化情境中的意象,實則在其背后是一個蘊涵豐富的文化實體”[8]7。細讀莎劇時會發(fā)現(xiàn),莎翁的許多劇作是由一系列意象群構(gòu)成的,它們都有非凡的作用。這正如英國莎學(xué)專家斯帕津在《在莎士比亞悲劇的意象里所見的主導(dǎo)性主題》一文中所指出的:“這些意象倒像是用另一媒介對文學(xué)做出連續(xù)的伴奏,有時象征性地強調(diào)或解釋思想的某些方面,有時在直接提供點綴或氣氛,有時是怪誕的,甚至是令人起反感的、逼真的、離奇的、引人注目的,有時又在形象和色彩上描繪出非人間的美?!盵4]330莎劇的意象往往對劇作的意義,尤其劇作家本人的看法有重要的暗示功能,這從《哈姆雷特》中的“腐朽”、“病態(tài)”意象,《羅密歐與朱麗葉》中的“光”意象可以明顯地看出來。
《李爾王》和《約伯記》中有一個共同的重要意象,即“法庭”,它關(guān)涉到“審判”的母題。在第三幕第六場中,李爾有過不甚清醒的幻覺和訴求:
“一定要辦她們一辦,我現(xiàn)在就要控訴她們。來,最有學(xué)問的法官,你坐在這兒;賢明的官長,坐在這兒?!獊?,你們這兩只雌狐?!?/p>
“我要先看她們受了審判再說。把她們的罪證帶上來。你這披著法衣的審判官;請坐,你,他的執(zhí)法的同僚,坐在他的旁邊。你是陪審官,你也坐下?!?/p>
“我當(dāng)著尊嚴的堂上起誓,她曾經(jīng)踢她的可憐的父王……”
“……攔住她!舉起你們的兵器,撥出你們的劍,點起火把來!營私舞弊的法庭!枉法的貪官,為什么放她逃走?”
李爾失去權(quán)力、遭受不公正的待遇后,即使在不清醒的狀態(tài)中也一直想著復(fù)仇,此時他想到了法官和法庭。約伯在遭受不公正時又如何呢?他請求上帝給予公平的待遇,并要與上帝在法庭上做一次公正的聽訟:
“惟有兩件,不要向我施行,
我就不躲開你的面。
就是把你的手縮回,遠離我身,
又不使你的驚惶威嚇我。
這樣,你呼叫,我就回答,
或者讓我說話,你回答我。”(13:20-22)
“現(xiàn)今,在天有我的見證,
在上有我的中保?!?(16:19)
“愿人得與神辯白,
如同人與朋友辯白一樣?!?16:21)
法庭是審判案子的場所,在那里原被告雙方的地位平等。這在以色列和歐洲都有深遠的傳統(tǒng)。古國王時期(約公元前10世紀(jì))以降,耶路撒冷有一個“上訴國王”的法庭,人們在那里以“Hosianna”(賀撒納,意謂“救命”)求國王幫助。公元前7世紀(jì),以色列人開始在各地設(shè)立“法官制度”。他們一般進行口頭控辯,但晚期也用“書面狀詞”。見證人在審判過程中非常重要,有時甚至起關(guān)鍵性作用?!杜f約》作者多次用法官比喻上帝,稱之為主持“公正”或“公義”的“審判者”。[9]87了解了這些背景再看李爾和約伯,就會發(fā)現(xiàn),他們遭遇不公時都喚醒了童年的記憶——一種潛意識中的平等意識和公正思想。
對照法庭的意象,可以對二者的主題做一推測,盡管這類結(jié)論已數(shù)不勝數(shù)。筆者認為,《李爾王》和《約伯記》都表現(xiàn)了尋求“公平”、“公正”的主題?!杜f約》是主張“以眼還眼,以牙還牙”的(《出埃及記》21:24),后來的上帝審判就是對這種“公正觀”的發(fā)展。而約伯竟要與上帝一同接受審判!今天,在肯定其勇氣可嘉之際,人們更能感受到其個體意識的覺醒,“我”之概念的萌生。在《李爾王》中,李爾求助于法律,訴諸公平的審判,不僅建立在他對專制王權(quán)(盡管不久前他還是它的代表)的思考上,更基于他對人生、對哲學(xué)問題的思索和頓悟上。他不再像原來那樣向天神哭訴,而是求助于人間的法官,這不正說明李爾的個體意識和人本情懷已經(jīng)萌生嗎?由此,筆者認為約伯提出了個體問題,李爾則回答了這個問題。約伯未能深思熟慮,因為上帝的出現(xiàn)使他順服;而李爾始終未能得到上帝的垂憐,以致他思考得很深,遠涉形而上,并且付諸實踐。人是個體的,要有自我,面對命運的不公則要反抗。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似乎是在有意抬高李爾,但李爾有時就是莎士比亞。“莎士比亞在形象的想象中看到的問題,根本不是一個個人的問題,而是更大,甚至于更神秘的問題?!盵9]340這也許就是《李爾王》和《約伯記》魅力永存的根本原因吧。
(三)不符合舞臺演出的因素:詩的語言及其雄辯性,“隱性密碼”的存在
一般來說,劇本是為舞臺而存在的,可是并非所有好劇本都能在舞臺上達到其預(yù)想的效果,《李爾王》和《約伯記》就是如此。布拉德雷曾說“《李爾王》是莎士比亞的最高成就,但不是最佳劇本”。他認為該劇的本質(zhì)是詩,在舞臺上表演會有損于這一本質(zhì):“……這種詩是無法移植到舞臺燈光下面的;它只能在想象中存在。這就是莎士比亞最偉大之處,但可不是戲劇家的莎士比亞?!盵4]155
在《李爾王》這部五幕劇中,一些場景有相當(dāng)?shù)目捎^性,如李爾分國的場面,李爾同女兒的對話,特別是李爾同考迪利亞重逢那感人淚下的一幕,它們都具有吸引觀眾心魄的魅力。但是,由于《李爾王》規(guī)模的宏偉,想象的崇高,體驗的深刻,許多場面的表達效果永遠無法同想象中的場景相比擬。義憤填膺的老王在田野里大段的呼天叫地——如果表演得不好——在觀眾眼里只能是一個小丑的喋喋不休。雷鳴電閃的夜晚,暴雨狂瀉,驟風(fēng)緊逼,當(dāng)事人瑟瑟發(fā)抖——這些能夠在閱讀中體驗,卻很難在舞臺上生動地表演。
在《約伯記》中,約伯初遇苦難時的痛苦悲聲、上帝回應(yīng)時的恍然醒悟可以在舞臺上表現(xiàn),但他同朋友一輪又一輪的論辯,其論辯的內(nèi)在邏輯、其內(nèi)在的神學(xué)蘊涵也是無法呈現(xiàn)的。也許有人會將其搬上舞臺,但效果可能會同看老舍的《茶館》一樣,舞臺演出同文本的內(nèi)涵根本無法相匹配,這也許是《約伯記》很少被搬上舞臺的原因。
語言是又一個不可回避的問題?!独顮柾酢分袑α㈦p方的語言的節(jié)奏感,其雄辯性,《約伯記》語言的宏大背景,其潛在的神學(xué)內(nèi)涵,也都是不適合演出的因素。李爾王瘋狂時同大自然構(gòu)成矛盾的雙方,那時他的語言就不便演出,其觀察自然、思考人生得出的結(jié)論實際上更適合放置于小說的心理描寫中。如果沒有對《舊約》傳統(tǒng)教義的理解,沒有緊追演員邏輯的能力,《約伯記》這部戲普通觀眾是無法看懂的,它只適合高級教士和神職人員觀看??傊瑑刹繎虻暮芏鄨鼍按_有魅力,會對觀眾形成強烈的“內(nèi)引”,但不能否認,許多因素又造成了演員同觀眾、看者與被看者之間過大的“疏離”。有這些因素存在,戲劇表演就很難成功。
結(jié) 語
這些分析說明,作為戲劇的《李爾王》與《約伯記》在構(gòu)成上并未走出亞里士多德的理論所指,依然是對一種人類精神歷程的模仿。在戲劇因素之外,在原型運用和神學(xué)內(nèi)涵等方面,它們也有種種相似之處??梢姸叩年P(guān)系的確是密切的,本文的解讀僅僅涉及其豐富內(nèi)涵之萬一?!独顮柾酢放c《約伯記》是說不盡的,它有待于不斷挖掘和發(fā)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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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鄭國瑞
A Comparative Study of King Lear and Job
CHEN Hui-liang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 Literature, Henan University, Kaifeng 475001, China)
Shakespeare's King Lear and the Bible Job have similarities in terms of the characters, the sufferings of characters and the drama structure. It is further found that both of them share the same thinking in the theological connotations. After a detailed comparison and interpretation of these two works, it can be concluded that Shakespeare and the Bible Author have a common understanding on the human soul.
King Lear; Job; poetry; Aristotle; prototype; image; themes
2015-03-12
陳會亮(1979—),男,河南漯河人,文學(xué)博士,河南大學(xué)比較文學(xué)與比較文化研究所副教授,河南大學(xué)在讀博士后,研究方向:比較文學(xué)和中西方文史經(jīng)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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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1-9824(2016)04-0063-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