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篤松
異鄉(xiāng)天空下的故鄉(xiāng)
望過去——
目力所及,天地之交
遠遠的,有大山緊鎖。
橫亙的屏障,冒出了地平線。
轉(zhuǎn)山轉(zhuǎn)水,柳暗花明
視線隨道路延伸
延伸的景觀,卻是
川西壩子一樣的沃野
一樣的開闊。一馬平川
卻又百轉(zhuǎn)千回,望不盡的清雅幽深……
金盆地,金盆地
安寧河谷的金盆地
我的日月,我的夢,在此安寧
盆底,盆壁,盆沿——
指著四面環(huán)繞的群山
我對素有盆地情結(jié)的女兒講:
我從少壯的盆地走到老來的盆地
歲月的流向沒有斷脈。
順流而下,你們
一樣生活在盆圈里。
不一樣的是,一個大,一個小
大的在望遠鏡之外
小的在望遠鏡之內(nèi)
涼風崗注定替代那個命名者……
他走了。那個命名者
走了。名字卻沒有走失。
不用置疑,你替他站在
群嶺之巔。冥冥中
仿佛是上帝的安排
你注定屬于夏天。
風的孕育,風的蓄勢
在崗上,不吹自涼
春天在后,秋冬在前
穿越的歷史,你忽略不計
不顯山,不露水,自己收斂自己。
最終的底線,走輪回之路
追蹤自己的季節(jié)
風影隨形,遠方以遠
那重新命名的風在吼:
崗上,崗上……
而你在崗上,又漫向四野
遠遠近近,誰都聽見了
你與天與地的對唱:
清涼,清涼……
山鷹
兀立絕頂。世界
在它的俯視之中。
它用翅膀拍打天空
它用飛影撫摸大地
破霧。穿云。黑色的閃電
橫空閃過的一瞬——
它劈開了屬于它的空間。
張開劍鋒一樣的利爪
它在捕捉它看準的目標
它叼起了它的捕獲……
俯沖,騰躍。它飛出的
那一片蔚藍,一片云海
一片無盡的蒼茫,那巨翅搏擊的
剪影,你看見了嗎?
有峰嶺綿延展開,沖天而起——
鷹魂
離地而起。但它——
不僅僅屬于天空。
那高擎著杯子的鷹爪
高舉著一個古老的圖騰。
在火葬地,火焰的羽毛
更加豐滿。那是誰?
乘著升騰的火勢
在展開折不斷的羽翅。
死亡的影子撒滿灰燼
終將被風刮走。
而酒的熱度使它再度回暖。
液體的火在杯中
盛滿燃燒,不再熄滅
一杯祭天,一杯祭地
神圣的儀式穿越時空
重現(xiàn)著它的飛身——
山的目光
那座山,就在窗外
有時很近
有時很遠
我常??此?/p>
它常常看我。
李白“相看兩不厭”的吟詠
總是在我的耳邊縈繞……
每到夜晚
我在明處,它在暗處
我知道,被夜色包圍著的它
仍然默默地在看我。
對于它,我已沒有什么秘密可藏
從內(nèi)到外,我通透地
敞開胸懷——
如今,那間屋,那道窗
早已碎為煙塵。唯有它
依舊佇立原處,歸然不動。
而我,無論走向何方,它的目光
那沉甸甸的目光,沒有一絲游移
就像星星的閃爍,高高的
亮亮的,千里萬里
投向我。正如我的回顧
那屋,那窗,在不斷的對視中
現(xiàn)身……
那一雙雙靈魂的眼睛
選擇沉默。一輩又一輩的親人始終沉默
沉默在這片抓一把空氣都能揝出鳥聲的土地。
正如他們的影子,爬在時間的脊背
沒有被吹過來又吹過去的風吹走。
暮色合圍之前,他們的面影,隱隱約約
浮現(xiàn)于漫天的光影……
之后,一把碩大的金鎖垂落
垂下重重的夜幕,他們的身影
融入暗黑,被簇擁,被勾勒
再次顯形的不是流螢,不是電閃
更不是人世間的燈火
那一閃一閃的亮色,浮游而來
穿過夜的重門,穿過陰陽的疆界
直向遠方的黎明伸延……
我看清了,那是那邊的親人
從未間斷的目光,疼愛的目光
在把我照耀——
那樹在走……
——寫給一位年輕的朋友
起風的時候
那樹身不由己?;蛘哒f禁不住
被挑起一種欲望,按捺不住地
激動。樹體狂扭起來
遠遠看去,一枝一葉都在狂跳狂舞
欲罷不能的嘶吼,已分不清
發(fā)自樹聲,還是風聲……
誰在說:樹欲靜風不止。
其實,它并不愿意悄無聲息地矮化
更不愿意呆立一處
像過往的老樹被囚禁一樣
寂寞地了卻殘生。它想出走
內(nèi)心的綠意在枝葉上邁步
憑借風力向上,踏一片青云
我看見——
它踏出了一條伸向高空的路……
老小孩
一些東西在進入
一些東西在出走
時間奪走了記憶
留在空白處的上下左右
成為風無孔不入的通道
一次次把春夏秋冬的
足跡,一掃而凈
不見草,不見花,不見雨,不見雪
這世界似乎不曾來過。
我像一個走失的孩子
跌倒,爬起,跌倒,無助地
陷入空曠的迷茫。
走到夢中多次徘徊的十字路口
我終于想到了母親,想起姐姐的
那雙溫暖的手,她們牽著我
走過一座橋一座廟一座山。
此時此刻,我因此被喚醒
找到還未走失的一座燈塔
的光芒,一下子刷亮了還未走遠的
那一朵云,那一片天空……
那年的那把萬能鑰匙
不知是天意的安排
還是誰的捉弄,在十八歲
在一塊泥濘的荒草坡
我重重地跌了一跤,卻
拾到一把萬能鑰匙
一個污泥粘糊的金屬體
看似一個微型的十字架
在陽光的映照下閃著光
不知深淺,對什么都好奇的
十八歲,我試著打開了
各式各樣的鎖,甚至
打開了姐姐鎖著秘密的
那個好看的金匣子
我害怕了
不敢對姐姐說
更不敢對任何人說。
面對姐姐,不敢眼與眼對視
總是繞著走
生怕她看穿我的秘密。
直到姐姐臨走的那天我也沒有說
悲痛哽咽了我的嘴舌
那個十字架,從此由小變大
覆壓在我的心上,常常
綁架我于噩夢中,無以脫身。
看來,姐姐在那邊知道了
——這個勞什子。
那日,天氣晴好
我專程走向大海,走向海心
面對海與天遙遠的銜接處
大聲呼喊:姐姐,你放心吧
我已將這賊物連同一塊捆綁它的石頭
拋入了深深的海底——
位置
祖?zhèn)鞯哪前训窕ㄌ珟熞?/p>
世世代代擺在正堂屋
神圣的位置,沒有挪動過
爺爺常常坐在上面發(fā)話,直到
臨終,那椅子完好無損
最后成為父親日常的位置
有時候,背著父親
叫弟弟俯首下跪,我正襟危坐
于那個位置,裝模作樣
如今,父親走了。家規(guī)傳長
太師椅自然歸了我
但我不再愿意就此上座
讓它閑在了一間閑屋……
揖別,或者候鳥
鳥聲被那只鳥漸漸飛遠
留下的一片天空,高而空
他知道,明年,甚至后年
那只鳥還會回來
但他瘦如枯枝,心間
還能筑巢以待嗎
仰首向天。寒風中
他呆立了很久。夕陽下
路口拖著他的雙影
其一:是他細細的竹杖……
那株盆栽的幸福樹
那株被冠名的幸福樹
來我家一年多,昨天所有的
葉片,枝條,掛著一臉的晦暗
手臂下垂,頭埋得很低
失去了往日碧綠的表情
妻子說:“它死了,死定了?!?/p>
一年多的日子,它安身立命于
那盆圈的一小團土塊
上不吸天露,下不接地氣
陽光隔在窗外,可望不可及
它卻將越長越大的“幸?!?/p>
負于自己的脊背
一開始就頭重腳輕,但
人們的欲念有誰愿意放棄?
它只得認命,以自己的微軀
硬撐著,掙扎到底……
我對妻子說:“現(xiàn)在好了。好了的它
重負卸下,終于可以
放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