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晉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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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蝴蝶
◎劉晉宏
劉和給店家扔下幾個零錢,推起獨(dú)輪車上路了。
獨(dú)輪車上裝著的不光是兩袋子鹽,幾大包蝦皮,干籽烏,在那個年代,那算是一種無奈,還有那顆不安分的心。
黃海邊的無鹽蝦皮,潔白,干凈,均勻,最主要的不是靠多使鹽來壓分量。說有名,也僅僅局限在這黃海邊上。很多鮮活的海魚都不稀吃,還有誰拿這東西當(dāng)回事呢?
西面天空有些云彩,太陽懶洋洋地躲在里面。沒用等到從海天相接的地方出來,天已經(jīng)暗下來了。
家里的媳婦和剛剛會走的女兒,還有守寡多年的老娘。除了女兒還不懂事,娘和媳婦心都懸著。這是他感覺到的,手摸摸腰里的那塊丈人給的玉佩?!皩氂瘢梢员H艘幻?!”丈人送他玉佩的時候,也是把紅英交給他的時候,這樣跟他說過。
每次出門都是半夜出去,媳婦和娘都一直送到院外,要不是擔(dān)心萬一被人看見,能送出村莊。
娘囑咐完他路上千萬小心,錢是人的血,但不是人的命。有危險啥都可以扔了,保住了命,啥還會有的。
轉(zhuǎn)過頭又囑咐他媳婦:“紅英,咱不能哭嗷!男人出門去闖錢,最怕家里人的眼淚,咱娘倆兒,留不住他這個不安分的人。為了讓咱過上好日子,就讓祖宗保佑他平平安安的嗷!”
紅英往肚子咽了一口,那不是唾液,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是已經(jīng)到了眼邊的淚。把攤好的煎餅,里面都卷好了油條和大蔥,用油紙細(xì)心地包上,又裹在包裹皮里,系在獨(dú)輪車的架子上。一個扣,又一個扣,直到娘拉開她的手,這才停下來。紅英始終低著頭,手沒地方放,挽著那條齊腰的大辮子梢,咽著只有她才知道的滋味!
“走吧,天亮前還得趕到海邊,紅英咱回去看看孩子醒沒?和啊,快走吧!家里不用惦記!”娘扯著紅英的手,推了一把劉和。
劉和轉(zhuǎn)過身的一瞬間,雖然是漆黑的夜,他看到了娘滿頭的白發(fā),深深刻在臉上的皺紋。也看到了媳婦兒,那雙像黑葡萄一樣的眼睛閃著淚花,緊緊地抿著嘴唇,生怕忍不住的聲音和滴落的淚水給丈夫帶來一絲一毫的不順。因?yàn)樗拍锏脑挕?/p>
娘這些年沒少遭罪,二十年前爹突染重病,再也沒站起來。姐八歲,劉和六歲。只知道與同齡的孩子去運(yùn)河邊玩水,到水田里抓黃鱔。
爹出殯那天,在他的記憶里,爹被席子卷著,一動不動,往土坑里放的時候,三叔踢了他兩腳,他才委屈地?cái)D出來兩個眼淚疙瘩。
蘇北農(nóng)村家里沒有了勞動力,意味著原本就艱辛的生活,又要雪上加霜了。娘要強(qiáng),堅(jiān)守著幾千年沿襲的本分,絕不改嫁。拉扯兩個孩子成人。族人多數(shù)是被感動的,農(nóng)忙時都來搭把手。日子勉強(qiáng)維持下來。
姐二十那年,嫁到了鄰村,也繼承了娘的脾氣秉性,要強(qiáng),孝順,勤勞,節(jié)儉。很快就在婆家當(dāng)起了家來。
姐一頭利索的齊耳短發(fā),小眼睛,高顴骨,大個。“隨他爹了。”娘看著姐回來就這樣說。經(jīng)常是竹籃子里就拿出來兩個剛剛蒸熟的還熱乎的饅頭,轉(zhuǎn)身就走。生產(chǎn)隊(duì)婦女隊(duì)長,主要是領(lǐng)導(dǎo)全村莊婦女勞動力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如今農(nóng)忙已近尾聲,還要去鄉(xiāng)里開會啥的。
“都是從小到大,娘啊,你把他慣的,不聽話,哎,萬一被抓了可不好辦了。哎,娘,俺走了,還有事……”對于弟弟農(nóng)閑去搞投機(jī)倒把,姐堅(jiān)決反對。
娘也拗不過他,開始偷著出去,娘還用棍子揍過他。打吧,越打越笑!其實(shí),娘哪舍得使勁打。跟他一起搭伴倒騰買賣的姜林被抓蹲監(jiān)獄后,死活沒有供出他來。從那以后娘看了他一段,怕他再出什么事。這長腿的大活人,又長了一顆不安分的心,哪里看得住呀!
偷著又走了,娘在家氣得直哭,過些日子回來了,領(lǐng)回個媳婦兒來,長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勻稱的身段,一條烏黑的大辮子一直垂到腰。娘不哭了,憋了一肚子的埋怨都被這么好的媳婦兒輕輕地叫了一聲“娘!”給融化了,所有的不快都拋腦袋后去了,臉上的褶子都樂開了不少。哎,這些年了,娘高興的事太少了。
一把屎一把尿的把兒子養(yǎng)大了,娶媳婦又成了愁事。這一次娘是真高興了。
劉和高高大大的,一口整齊的牙,就像海邊的白貝殼。黝黑的皮膚,體格好著呢!三百來斤貨物裝在獨(dú)輪車上,車胎壓得大半氣,他推起來還不費(fèi)勁兒。越是到坡上越較勁,一路小跑在坡下面就運(yùn)足了力氣,一個沖刺,慣性都能帶到大半坡。
坡頂上后半夜習(xí)習(xí)的涼風(fēng),一身熱汗一會兒就吹沒了。回頭望望家的方向,隱約好像還點(diǎn)著燈,忽閃忽閃的。娘和媳婦兒都惦記著,燈亮著天再黑也能找到家,再累、再難也能想到家。肚子咕咕叫,可能是剛才趕路跑得太猛了,把晚上在海邊吃下的兩大碗蝦仁餃子,都跑到腿肚子上去了。解開媳婦兒系得緊緊的包裹,從里面拿起一個煎餅卷著油條和大蔥,咔嚓,三口兩口一個煎餅,一氣把那些煎餅都填進(jìn)肚子。抓起水壺灌一口。“啊哦”打了一個響亮的飽嗝,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走了?!?/p>
姜林出事以前,他倆有個伴。人都說同行是冤家,他倆的腦子里可沒有這個概念。從小一起玩兒,一起逃學(xué)。有一次去運(yùn)河邊,姜林知道自己水性差勁,在岸邊淺水的地方轉(zhuǎn)悠著,看劉和一直游到運(yùn)河中間,再游回來,他一不小心踩大坑里,幾次噗通就沒影了。幸虧劉和及時趕到,抓住他頭發(fā)硬給拽上來了。趴在岸上吐了好多黃泥湯子。一摸頭發(fā)掉了不少,“咱們回去誰也別說這事嗷,要不都別想來運(yùn)河邊玩了?!?/p>
下坡以后就看不到家了。這道嶺后面歸山東的地界。半山腰有片墳場,那是生產(chǎn)隊(duì)把埋在平地的墳子都集中過來的,魯西南山區(qū)缺少平地,連祖宗的那點(diǎn)地方都算計(jì)到了。壯壯膽也好,想想以前搭伴的姜林也罷,唱兩句大戲,勝英,勝三爺……手使魚鱗紫金刀……削鐵如泥,斷金碎玉……
天亮了,也到地方了,整整一夜,一百多里路。丈人家已經(jīng)沏好了一壺綠茶,一直喝透了,喝得舌頭起來一層厚厚的白苔,消掉了熬夜趕路的火氣。吃一大碗丈母娘手搟的面條,要說點(diǎn)啥。丈母娘,一搖手,“睡會兒吧!醒了再說!”
倒在里屋的床上,那是他媳婦兒以前住過的。天不冷,也抱著那床被子,那是他媳婦兒以前蓋過的,摟在懷里,睡得特別快,特別香。
沒娶媳婦兒那時可沒這么享福。村子外面沒人看見的地方,歇歇腳。鋪地上個破棉襖,瞇一會兒,時不時的還得和姜林換班睜開眼睛看看有人來沒。不是賊,倒像個賊。傍晚上悄悄地進(jìn)村子,聯(lián)系幾家有果木的,商量好怎么交換,再回來推著獨(dú)輪車卸了鹽和蝦皮、干海貨,再裝上鴨梨、蘋果還有些鈔票。趕上誰家就在誰家喝口水,吃上點(diǎn)地瓜,窩窩頭啥的,當(dāng)然得付錢,人家不要也必須給扔下。這也算規(guī)矩,咱這買賣人也是上九流,不是要飯的。
都是緣分,就是趕在丈人家吃飯,才娶到了他的媳婦兒。丈人家前幾年日子不好,地主成分,抬不起頭來。家里僅有的兩碗面粉,搟了一小盆面條,上面還澆了香油和蔥花。劉和與姜林坐在當(dāng)院,稀里呼隆地吃著面條,“真香!”一邊贊美著總覺得有人瞅他,一回頭,屋里一條大辮子一閃,不見了。
劉和吃完了,擦擦嘴,多扔下幾個錢,又故意往里屋看看,希望還能看到那條大辮子?;厝ヒ院?,晚上睡不著覺的時候,總能想起來那條大辮子,好像拴住了他的心。
再去那里,有件事讓姜林有些不理解了。上次給他們面條吃的那家,白送了一包蝦皮,一包干籽烏,還有少半袋鹽?;貋頃r叨咕他一路,“你咋了,辛辛苦苦地推了一夜,你說送人就送人。你算啥買賣人,這賠本的買賣你也干……”
“好、好、好了,閉嘴,不聽你絮叨了,這不叫買賣了,走了?!苯粥洁熘?,很長時間不理他。
兩人每年也就夏季走三四趟,冬季走三四趟。就在夏季最后一趟的時候,也就是白送完東西以后,搟面條的姑娘,親自端著小盆送面條了,這次還加了兩個荷包蛋。丈人老兩口都進(jìn)了屋里,姑娘坐在一邊看著他倆兒吃。劉和那天知道了姑娘叫紅英,從來沒有看過大海。有了這些話題,就有了紅英要跟劉和偷著去看大海的念頭。
后來紅英真就跟劉和去看大海了,不過不是偷著去的,是爹娘都同意的。以后劉和再來這邊就像到家了一樣。冬天再來這邊,帶來了村里的介紹信,兩人去鄉(xiāng)里辦了結(jié)婚手續(xù)。丈人家當(dāng)年被抄家,唯一留下祖上傳下來的一塊玉佩送給了劉和。劉和也記住了丈人的話,“寶玉,可以保人一命!”
劉和這一覺醒來太陽偏西了,收工了的人們都端著笸籮,挎著個筐地陸續(xù)來了。劉和的買賣不精,人也大方,但是總是有錢賺。他帶來的鹽在海邊比沙子貴不了哪去,蝦皮、籽烏遍地都是,不值個錢。就是往這里倒騰一個是辛苦,再一個是冒點(diǎn)險。這邊的蘋果啦,梨啥的,吃不了都得扔了,爛了。整到啥都不愿意生長的海邊又成了好東西。
為了圖個平安無事,生產(chǎn)隊(duì)長家,劉和都打點(diǎn)過了,他家的鹽還有他七大姑八大姨家的,他都可以供著,大不了白走一趟。
梧桐樹上的知了,“熱,熱,熱……”叫得這個絮煩。四歲的姑娘一個勁地哭,娘也哄,媳婦兒也哄,就是一個哭,哭得有些心煩。這幾年里,媳婦兒從來沒有說過這次別走了。今天她說了,這幾天總是做惡夢,起來就頭暈氣短,這次咱別去了。劉和當(dāng)然沒有聽,也是他這輩子最后悔的一件事了。
半夜里又到了那個山崗上,心慌得不得了。望向家那邊的方向,燈光忽明忽暗,看著心亂亂的。啥也沒吃,不餓,媳婦兒這次帶的他最愛吃的油餅卷大蔥,也沒有提起他的絲毫食欲。推起獨(dú)輪車要走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胎憋了。別扭,不順心。好在修理的扳子,一條新內(nèi)胎,打氣筒都隨車帶著。路邊找來一塊大石頭把車前面支起來,熟練地?fù)Q好了輪胎。重新抓起車把的時候,有個念頭在腦子里一閃,回家吧!腿不知不覺地往前走了,等到下坡以后,想停下來也不行了。人不自主地隨著往下走著,腦袋一片空白,這次怎么了這是,心揪著難受。心慌得厲害,有幾次差點(diǎn)沒進(jìn)了溝。
貨都卸丈人家,匆匆就趕回來了。一夜一天沒有睡覺,進(jìn)村子遠(yuǎn)遠(yuǎn)就看見他家圍了一幫人。
扔下獨(dú)輪車,喊了一聲,“閃開!”人群立刻讓出一條路來。都看著他,把他看得心更毛了。娘在哭,“紅英?。『⒆印牨犙郯?!老天哪!讓我死吧!這么年輕??!這么好的孩子……老天哪!孩子才這么小啊……”
劉和進(jìn)屋一看,眼前一黑,手趕緊扶住了墻。女兒正怯怯地望著他,用力地抓著他娘的衣角,“娘,娘……爹,回了,回了……”
劉和撲過去,抱起了紅英,“媳婦兒,你咋了!醒醒啊!快醒醒,俺回來了!”劉和用力地?fù)u晃著媳婦兒已經(jīng)冰冷的身體,已經(jīng)知道了結(jié)果。但是,無論如何也不相信這是真的。是不是自己困花了眼,熬夜,熬糊涂了。“娘,這是咋了?俺走時候還好好的呢?”
“早上,半頭晌都沒起來,以為是累了,送你沒睡好。孫女去那屋喊也沒動靜……過去一看只出氣沒進(jìn)氣了。趕緊打發(fā)人找你姐,喊來大夫,這面針剛打上,人就咽氣了。哎呀,紅英啊!”娘一邊哭一邊敘述著一天里發(fā)生的一切。
“哎 ,真是可惜了,還勤快,還孝順……”
“可不是,家里外頭的收拾得干凈利索,老婆婆,孩子伺候得多好!”
“這,哎呀,好人咋都這樣呢!”
街坊鄰居都議論著,聽得劉和腦袋嗡嗡地響……
劉和把紅英葬在了祖墳上,族人有幾個反對的,當(dāng)看到劉和血紅的、往外噴火的眼睛,也都什么也沒說回去了。
紅英像睡了一樣,躺在梧桐木棺材里面。棺材是前年給娘買的,娘決定這樣的。劉和不聽,娘要用斧子劈了,這才同意了。
劉和把腰上的玉佩放在了紅英的手邊,讓他不能解釋的是玉佩出現(xiàn)一道裂紋。他想起了丈人說過的,“寶玉,能保一個人的命!”如今保了誰的命,又丟了誰的命啊!他心里有自己的解釋。
下葬的那天,沒有一絲風(fēng),天陰沉著,悶得難受。燃燒的紙錢,飄蕩著,從一只只黃蝴蝶,變成了翩翩起舞的火蝴蝶,漸漸地化作了黑蝴蝶,又一一墜落到地上。
三天圓墳,這幾天光是喝酒,剛剛出獄的姜林陪著他。劉和跪在紅英的墳前,“你等我回來,我們會埋在一起的。”
雨不緊不慢地下著,劉和坐在墳前的泥濘里,手里的酒瓶又空了。索性仰面躺倒在地,任雨水沖刷著他那不斷涌出的淚水。
劉和回到家里,噗通一聲給娘跪下了,“娘,咱走吧!離開這里吧!”
獨(dú)輪車推著娘和女兒,姜林推著些家什兒。
又到了那個山崗上的時候,劉和回頭望了很久。在這依然的細(xì)雨里,他望不見家了。一切都那么模糊,天與地還有他的心都是灰蒙蒙的一個顏色。當(dāng)轉(zhuǎn)過身的時候,用力地抹去了滿臉的淚水。伴著一聲長長的嘆息,從心里憋出了一個字,“走……”
獨(dú)輪車在泥濘中,留下來彎曲車轍,還有兩串凌亂的腳印,一路向北而去……
(責(zé)任編輯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