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藍
多年來的寫作歷練培養(yǎng)了我的頑固習慣:反復修改文章,似乎沒有盡頭。前不久又開始開始著手修訂《推刃之書——中國歷史上俠義傳奇》,時間持續(xù)了二三個月。有幾首古詩一直晃動在眼前,每當我意識疲倦的時候,它們就紛紛離開紙面,把我的書稿推出天窗,返回到各自存在的域場,把那些飛揚在空氣里的精魂收回,焊合折斷的刃口。然后,詩歌墜地,刀回鞘,穩(wěn)如襯枋和柱礎。這印證了一個古老的說法,有些詩,是不能躺在紙上念誦的。甚至,它們不是依靠糖漿的嗓音來到世上助興悅耳的。
有些詩,出口即滅,一根火柴無法再次劃燃;有些詩,說出就變質(zhì),晶煤曝光成了矸石。
相傳伍子胥在逃亡之路上終于過了錢塘江,到達大江西面的吳國土地。那里是桐廬境內(nèi)的一座山,因已脫離險境,他不禁拔劍高歌:“劍光燦燦兮生清風,仰天長歌兮震長空,員兮員兮脫樊籠!”我相信這響徹云霄之歌的真實性,因為它對這無名的山頭予以命名:歌舞嶺。
這樣的詩只信任一條管道,在血的加盟中,血宛如銀絲鑲嵌,勾勒出聲音的紋理。
其實,我指的這三首詩是《易水歌》、《垓下歌》和《大風歌》:一首唱給自己,一首唱給情人,一首則渴望別人拋頭顱以鞏固權(quán)力的地基。
自稱“以文字之緣漫浪江湖者四十年”的宋代文人俞文豹,在《吹劍錄》里記載說:
東坡在玉堂日,有幕士善謳,因問:“我詞何如柳七?”對曰:“柳郎中詞,只好于十七八女郎,執(zhí)紅牙板,歌‘楊柳岸曉風殘月’;學士詞,須關(guān)西大漢,銅琵琶,鐵綽板,唱‘大江東去’?!惫珵橹^倒。
這并非是對寫作境界的坐而論道。詞乃須以曲度之,詩詞必須發(fā)出聲音,方能讓抽象之思從紙面起立,復原它的身姿或貓步,并鉤稽那看不見余韻或絲縷,以飄拂的方式在聲音的邊緣覬覦或放棄。或如丈夫見客,大踏步便出去;或如女子見人,先有許多妝裹作相。
《吹劍錄》之名取自《莊子·則陽》:“惠子曰:夫吹管也,猶有嗃也;吹劍首者,吷而已矣?!贝祫χ荒馨l(fā)出小而銳利之聲,自謙之中,在紅板玉音之下,在銅琶鐵板之下,恐怕也蘊藉了俞文豹的個人之聲。
可是,俞文豹為何不利用“筑”來加固自己的修辭術(shù)呢?或者學學伍子胥,干脆拔劍而歌。
《易水歌》在寒風里展開它刀刃的語調(diào)時,歷史特意為我們亮出了那在冰塊里鑿進去的“筑音”。這是筑在歷史大幕下的首次正式演出:唱者荊軻,演奏者高漸離。
筑為先秦時代的樂器,長四十至五十厘米,《漢書》說“筑”比“琴”大。筑源于中國南方,其聲悲亢、激越,在民間廣為流傳,自宋代以后就已經(jīng)失傳。1993年在長沙西漢王后漁陽墓中發(fā)現(xiàn),為木質(zhì)五弦,或十二弦琴、二十一弦琴?!稘h書·高帝紀》中有關(guān)于筑的形制的描述:“狀似琴而大,頭安弦,以竹擊之,故名曰筑。”演奏方法是左手持弦的一端,右手執(zhí)“筑尺”擊之發(fā)音。筑幾乎是古琴右側(cè)多出了一條別扭的假肢,樣子就像一個怪客,以一種并不華麗、光潤的造型,卻完美了那響遏行云的壯音。
燕王喜二十八年(公元前227年)深秋的一天,燕子丹及部分幕僚,白衣白帽為荊軻送行。說是壯行,卻如送喪一般。在易水岸邊(今北洋淀一帶),擺好了一個桌案,放著一杯一杯斟滿的酒,天光斜浸酒杯,如淡血。此時只有寒風刮響流水的聲音,荊軻的好友高漸離的筑聲打破了無邊沉默,“變徵之聲”像大石入水,荊軻和著拍節(jié)引吭高歌,蒼涼凄婉的聲調(diào),讓送行的人都流淚哭泣。一股來自高天的寒流,像一把冰渣,粉碎在荊軻額頭,難以抵御的寒意直透腳底,他火炭一般的內(nèi)心一派亂云。
高陽先生的歷史小說《荊軻》將這一幕刻畫得十分成功:筑聲又起,由“變”聲轉(zhuǎn)為“羽”聲,在滿座的感覺中人,仿佛宿雨已收回風勢轉(zhuǎn)疾,勁峭的冷意,反使人抖擻起精神,別有一種清醒振奮酌意緒,一個個懔然傾聽,一陣躍然欲試,那頹喪無奈的心情都一掃而空了。漸漸地,高漸離又雜用“商”聲?!吧獭甭暠环Q為“金”音,高亢勁急,如千軍萬馬中的金鐵交鳴,那一片肅殺的氣氛,越發(fā)把大家的心都懸了起來;然后,復又轉(zhuǎn)為“羽”聲,西風殘照,冷落關(guān)河,雖不免蒼涼之感,卻能令人油然而興橫戈躍馬的鼙鼓之思。
筑聲如同天鵝的絕唱。裹挾在筑聲里的荊軻,一邊踱步一邊吟唱:“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風把他的聲音撕裂,如細雨打在水上。他在顫音中退回來,復又以慷慨激昂的亮聲,震懾荒林,如同刀鋒從臉面削過。送行者怒目圓睜,頭發(fā)直豎,似乎把帽子都要頂起來?!堆嗟ぷ印分赋隽艘粋€《史記》所無的細節(jié):“血勇之人”夏扶,只因不能隨荊軻同行,突然拔劍刎頸,他是希望自己的魂,跟上荊軻,并壯行色。
荊軻的聲音突然變得暗啞,宛如赤鐵淬水。他仰頭,深深吸氣,據(jù)說吐出的氣浪化作了一匹白虹,他用盡力氣高唱:“探虎穴兮入蛟宮,仰天呼氣兮成白虹。”
一道白虹拔地而起,歷久不散。虹起的地方后來就叫“北白虹”,虹落的地方就叫“南白虹”,這兩個村名沿用至今,依舊佐證著這個峭拔的血性場景。
在高漸離的筑聲遠處,荊軻上車就走,連頭也不曾回一下。那道罕見的“白虹”呢?是否已經(jīng)凌空而下鍥進了荊軻的頭骨?他的表情,就像箱子里樊於期的頭顱,就像車邊夏扶血濺一地的身軀……
太子丹送荊軻到易水并非就此折回,而是涉過易水,他仍不肯回鑾,一直送到易縣西南的孔山,才灑淚作別。這一段三十華里的路途,便叫做“送荊徑”。在這條不歸路上,荊軻完成了他從“游民”到“上卿”、從“刺客”到“義士”的人格蛻變。
“送荊徑”早湮沒于歷史的塵煙,但有無數(shù)人子在此徘徊過。崇禎十三年(1640),陳子龍為母喪服滿,入都途中路過易水,寫下了沉郁頓挫的《渡易水》:
并刀昨夜匣中鳴,
燕趙悲歌最不平;
易水潺湲云草碧,
可憐無處送荊卿。
并刀如水,白虹貫日。并刀就是出自古晉地并州之利刃。想來聶政刺殺韓相俠累,使用的應該是并刀,不然,他如何可以手刃三十七人?!其實,陳子龍如果心中有筑,如同陶淵明置身于無弦琴,那荊軻逼視死亡的眼神,想來可以在樂聲里重現(xiàn)。
而后,我們在正史里聽到了高漸離獨奏之筑,在咸陽宮里發(fā)出的無心之音。而隨著音箱里用于刺殺的鉛塊占據(jù)了共鳴的空間,聲音變得宛如“吹劍”的細流。而后,筑重重砸在地板上,筑裂人殞。如同頭顱一般滾落的鉛塊,才是筑音的核!
這是筑之于中國的絕響,烈度大大超過后來劉邦隨大風播散的帝王之聲。
垓下戰(zhàn)役發(fā)生于漢高祖五年(公元前202年)十一月。烏江現(xiàn)名叫南沱河,為漴潼河水系的一大支流,流經(jīng)安徽無河、靈璧等縣注入淮河。這是楚漢雙方最后一次戰(zhàn)略決戰(zhàn),韓信以三十萬大軍對戰(zhàn)項羽九萬之眾,項羽被圍,危在旦夕。
啊,又是一個深秋!又是水邊!
秦嬴政時代,刺秦者多如牛毛。楚人尤烈,所謂“楚雖三戶,亡秦必楚”。楚人是反抗秦王朝的主力軍。楚人占據(jù)了中國政治舞臺的中心,其意識形態(tài)發(fā)聲學也隨之改弦更張。用楚地方言歌唱、楚地音樂伴奏的“楚歌”,也就成為民間、宮廷中最流行的歌謠。漢初最早的“楚歌”,可追溯到項羽。已經(jīng)聆聽過“四面楚歌”的項羽,并不認同那是地道的“楚歌”,那不過是捏著嗓子學出來的“雞叫旋律”?!妒酚浖狻芬龖恐f:“楚歌者,謂《雞鳴歌》也?!嘤陔u鳴時歌之?!鄙钜沽?,項羽愁對正在黯然萎謝的虞姬,不擅音律的莽夫,竟然敞開了胸臆,忘情一曲:“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p>
虞姬一聽,拔劍起舞,并以歌和之:“漢兵已略地,四方楚歌聲;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备枇T自刎,以斷項羽聞香軟骨柔情,激英雄奮戰(zhàn)之志。盡管正史缺失,所唱曲子歌詞出于《楚漢春秋》的稗史。
這是男聲的清唱,然后演變?yōu)槎爻?,聲音中間隔著一把劍。不知道虞姬拔劍起舞時,是否發(fā)出了鏗然劍聲?我想,這聲音至少要比文人的“吹劍”大一些吧。
《垓下歌》收入宋代郭茂倩《樂府詩集》時,題名《力拔山操》,陳仁子編撰《文選補遺》時,收錄但題為《垓下帳中歌》,馮惟訥《古詩記》題為《垓下歌》。朱熹《楚辭集注》卷一評價道:“慷慨激烈,有千載不平之余憤。”黃庭堅那“楚狂行歌驚世人”感嘆當是貼切的。
這就讓我發(fā)現(xiàn),那些感動后世的,往往不是那些錦囊妙計或?qū)m闕里的顧盼自雄,而是黑色絕望所醞釀出來的鉛與鐵,卻又被柔情涂上了一道詭異的胭脂。而所謂絕望,多半是力可拔山卻無從拯救紅顏時產(chǎn)生的。這時,洶涌的力量轉(zhuǎn)過了利刃,只好咬噬自己。在臨死前的一瞬間,項羽一定要怨天一定要尤人,就像伍子胥化作了萬卷怒濤,這樣人從來就無須別人的寬恕。有人認為狂放、浪漫、血性就是“楚狂”精神,其實它們是戾氣的掌上之舞,這也是我所理解的“楚狂”氣質(zhì)。不料數(shù)千年以后,它成為了自由主義的對立面。
有多少人在垓下產(chǎn)生過也“和”一首的念頭?垓下項羽高喊的“虞兮虞兮”已經(jīng)香消玉殞,一旦缺失對象,絕望不黑,反而生出“司丹康”的光亮——就像浪漫主義的、現(xiàn)實主義或后現(xiàn)代的詩人都習慣表情嚴肅地猛甩頭發(fā)。
本著為尊者諱的古訓,《史記》只講劉邦好的,別的大都模糊。此種身體政治,成為了史家的真理:“高祖為人,隆準而龍顏,美須髯……”奇怪的是,司馬遷不寫劉邦的身高,反而一頭注視到了劉邦“左股有七十二黑子”。好在寫到“好酒及色”四字,終于展示了司馬遷的底色。
漢十一年(公元前196年)黥布被逼反時,劉邦曾經(jīng)因項羽的箭傷而不欲親征。后來他被迫親征,再受箭傷。劉邦平黥布回師,過沛縣,邀集故人飲酒。酒酣時劉邦擊筑,同時唱《大風歌》。漢朝人稱這篇歌辭為《三侯之章》,后人題為《大風歌》,始于《藝文類聚》:大風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nèi)兮歸故鄉(xiāng),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何為“三侯”?因為感嘆詞“兮”與“侯”古音相同,三兮,再三感嘆之意,乃是劉邦罕見的真情流露。
如果說《易水歌》、《垓下歌》是“武曲”,那么《大風歌》則為“文曲”,盡管它與《垓下歌》同為“楚歌”,但《垓下歌》是黑色的絕望,《大風歌》則體現(xiàn)了勝利后的空空蕩蕩。缺乏抒發(fā)的主體,那就只能面對浩渺的“王土”和迅猛的“王風”,空自蹈虛一番。唐代創(chuàng)立“文選學”的大師李善對此解釋說:“風起云飛,以喻群雄競逐,而天下亂也?!倍叭胛犰爸小钡摹懊褪俊边€少了嗎?他們往往不是死于戰(zhàn)場,而是死于污蔑中傷和功高震主的清洗!而且,劉邦由自己的傷勢預感到生命的黃昏已然不遠了。
唱時,劉邦流淚擊筑,這手藝源自戚夫人的傳授,夫人本是擊筑行家。第二年高祖崩,沛縣得以四時歌沛宗廟,唱的正是《大風歌》。作為漢家樂府經(jīng)典,那種忐忑不安就像大風在“王土”上卷起的沙塵,遮蔽了王者的容顏。
絕望的項羽曾悲慨人定無法勝天,勝利者劉邦在歌中響徹著不安的悲音,這就難怪他在歌唱舞蹈時,要“慷慨傷懷,泣數(shù)行下”了。第二年他病重中,再次擊筑,他突然對戚夫人說:“為我楚舞,吾為若楚歌?!边@北方漢子,決心要死在楚歌里。戚夫人隨歌而舞,他唱的那首《鴻鵠歌》:“鴻鵠高飛,一舉千里。羽冀已就,橫絕四海。橫絕四海,又可奈何?雖有矰墩,尚安所施?”劉勰在《文心雕龍·時序篇》里贊譽“《大風》、《鴻鵠》之歌,亦天縱之英作也”。我倒是覺得,應是他的最亮音,美學價值超過了《大風歌》。
而這樣的景象,與項羽之別虞姬,是何其相似?。?/p>
這樣,在鐵板、銅琶的破裂處,漏出了歷史的紅肉,筑音把一種與劍氣異質(zhì)同構(gòu)的品質(zhì)揮發(fā)出來,以千鈞一發(fā)的懸置,構(gòu)成了漢詩之上難以觸摸的天庭。而《垓下歌》與《大風歌》,卻是這天庭的梁柱。
但我一直認為,在這三首詩里,對著女人詠唱的《垓下歌》最靠近詩,因為徹底的絕望,反而獲得了詩的確立。
這樣的詩,被楚狂之氣高高拋起。詩是不規(guī)范的,無意為詩,但詩性為這樣的胸臆鋪就了詩境。在此之后,漢語詩歌的面孔逐漸規(guī)范、整飭,一副眉清目秀的可人。這樣的詩是不能“和”的,異品拒絕仿造。非要為之,不是東施效顰的問題,而是有鞠躬過度、撕裂褲襠的危險。
但“和”人無數(shù)。軍閥張宗昌,橫征暴斂,成了北洋軍閥當中聲名最劣的地痞。他喜歡寫詩,1925年張宗昌統(tǒng)治山東期間,曾經(jīng)花重金請出清末狀元王壽彭出任山東教育廳長,并拜王為詩歌老師,自費出版詩集《效坤詩鈔》分贈海內(nèi)友好。鑒于自己有一點八五米的偉岸身軀,張宗昌的詩總是直追“大體量”的名人與名事。少了馮玉祥“丘八詩”的樸素,反而開啟了大躍進民歌的先河。
《俺也寫個大風歌》:“大炮開兮轟他娘,威加海內(nèi)兮回家鄉(xiāng)。數(shù)英雄兮張宗昌,安得巨鯨兮吞扶桑。”再如《笑劉邦》:“聽說項羽力拔山,嚇得劉邦就要竄。不是俺家小張良,奶奶早已回沛縣?!痹偃纾骸短焐祥W電》:“忽見天上一火鏈,好像玉皇要抽煙。如果玉皇不抽煙,為何又是一火鏈。”最后這一首,混入到郭沫若、周揚主編的《大躍進民歌》里,絕對活色生香。
我的意思是,這樣的詩不是特例,洶涌于詩壇上的言辭,與之就是五十步與百步的關(guān)系。
而刻意與歷史過不去的厚黑教主李宗吾,于1912年辭官回到家鄉(xiāng)自流井,他做官清廉,只好向同鄉(xiāng)陳健人借銀五十元,以作歸計。臨行,李宗吾作詩一首:“大風起兮甑滾坡,收拾行李兮回舊窩,安得猛士兮守沙鍋?!边@是徹底拿帝王開涮了。他出成都東門,至簡陽石橋趕船順流而下,望見江水滔滔,詩興又來了,又作一首:“風蕭蕭兮江水寒,甑子一去兮不復還?!鼻G軻如有所聞,定當首肯。因為四川話里,沙鍋、甑子不但是吃飯的家當,更是腦袋的別喻。
厚黑教主是在提醒千古那些倒甑子、打破砂鍋的人,“聞此歌,定當同聲一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