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冬
摘 要:波德萊爾的詩集《惡之花》是將現(xiàn)代主義的藝術(shù)形式與現(xiàn)代深沉的哲學(xué)意味融合在一起的結(jié)晶。將豐富的詩性意義和悖論母題融合,達到總體的戲劇化效果,可看出波德萊爾對人的悲劇命運認識的深刻,而詩就是他對病態(tài)社會的審美批判,也是對人類苦難的詩意反思。波德萊爾為人類可以在自然和社會中和諧地生存發(fā)展提供了一種生存態(tài)度和生存方式。
關(guān)鍵詞:波德萊爾 審美張力 戲劇效果
意義的生成,根植于認識自我與他者的過程,它以個體生命的存在及其經(jīng)驗作為支點,進而去認識他人與把握世界。詩集《惡之花》審美張力的意義同樣也深嵌在詩人關(guān)于個體的定位及生命意義的追尋。
波德萊爾作為象征派的前驅(qū),站在資產(chǎn)階級幾番較量過后的舞臺上,看到的巴黎景象是這般:“天空正在傾瀉黑暗,世界陷入悲哀麻木?!保ā栋屠杈跋蟆罚┻@是一個充滿個性要求,充滿個性發(fā)展的舞臺,他在受挫中又不免帶有失望情緒的矛盾傾向,這樣就構(gòu)成了自我存在的一種悖論和困境。波德萊爾不免在這兩極中選擇和搖擺。
一、肉體之愛與精神之愛
在《憂郁與理想》中,波德萊爾既展現(xiàn)出對肉體之愛的癡狂、悔恨,又展現(xiàn)出對精神之愛的苦苦追尋。詩人對肉體之愛毫不諱言,“啊危險的女人,啊誘人的地方。”(《烏云密布的天空》)明知如此卻又深陷其中,“除非在無月的夜晚,我們兩個在有風(fēng)險的床上把痛苦忘卻?!保ā鹅F和雨》)這種惡是一種誘惑,它是詩人最恐懼,也是最向往的;最極力想擺脫的,也是最期望接近的。而薩巴蒂埃夫人,詩人一直遠遠注目的美人,化身詩人的理想之美,成為詩人的精神之愛?!拔业母杏X融而為一!她的呼吸化為音樂,她的聲音散發(fā)香氣!”(《全部的她》)在這里,詩人仿佛找到了他的伊甸園,美成為一種和諧的狀態(tài),成為感覺的融合、升華,而不是在情人旁的墮落、沉淪。
詩人所面臨的困局是上帝對人類罪惡的指控,它被演繹和想象成一系列靈與肉、誘惑與懺悔的矛盾與沖突。而波德萊爾也許對薩德太偏愛了,在詩中少了份“用以穿透那引發(fā)情緒波動之氛圍的理智”,于是詩人“埋進這海套著海的黑色大洋,我微妙的精神,有船搖的撫愛,將再度找到你,哦豐饒的倦??!”(《頭發(fā)》)
二、現(xiàn)實之惡與真實之美
一個人的追求,總是為彌補生活中的不足。詩人追愛尋美所踏出的每一步都愈顯艱難,如同在沼澤地中,越是用力,淪陷得也越深。“在一片爬滿了蝸牛的沃土上,我愿自己挖一個深深的墓坑,可以隨意把我的老骨頭攤放,睡在遺忘里如鯊魚浪里藏身?!保ā稇n郁之四》)這些是詩人所展現(xiàn)的巴黎一隅。本雅明曾說過:“大城市并不在那些由它造就的人身上得到變現(xiàn);相反,卻是在那些穿過城市,迷失在自己的思緒中的人那里被揭示出來。”{1}波德萊爾勇敢地正視丑惡的巴黎,用審美現(xiàn)代性的慧眼為人們從惡中發(fā)掘出美,在驚顫中展現(xiàn)“我們的世界”的真實性,卻又不忘像千禧年主義者那樣告訴人們后面還存在著“另一個世界”,在惡的窒息之中又帶給人們希望。
在《七個老頭子》中,巴黎已深陷邪惡勢力的包圍,這個老頭自我復(fù)制了七個,個個眼中都閃爍著對人世的兇光,這是七宗罪的象征:傲慢、嫉妒、暴怒、懶散、貪婪、貪食及色欲。這個世界已是惡貫滿盈,詩人的理智徒勞地想抓住欄桿,這艘破船卻迷失方向,難怪維克多·雨果說作者創(chuàng)造了“新的戰(zhàn)栗”。詩人不愿在時代的流俗中隨波逐流,他保持著充分的個體意識,在個體化過程的悖論,即自由感與孤獨感的同步增長中艱難地生存著。他在一首獻給一位名妓的詩中,把“她的心”稱為“破得像一只桃子,在愛的學(xué)問方面成熟得像她的身體”,詩人屬于這個社會,他靠認識自我、把握自我,靠自我預(yù)感屬于這個階級的命運,即使這個社會破損、腐爛,詩人依然能夠享受這個社會,而這種享受是令人窒息、痛徹心扉、不忍目睹的。波德萊爾依然是耶穌會的崇拜者,他認為在“我們的世界”后面存在著“另一個世界”,是上帝根據(jù)自己和天堂的形象創(chuàng)造和規(guī)定的,這就是他所說的“詩表現(xiàn)的是更為真實的東西,即只在另一個世界是真實的東西”。這位倨傲自負的詩人只要詩作為圣盤來安放他純潔的靈魂。
三、空間之永恒與時間之粗暴
詩人以一種玩世不恭和驚世駭俗的新的世界觀,打破舊有的社會權(quán)威和資本主義社會所鼓吹的井井有條的生活。像在《悲劇的誕生》中尼采堅持認為的那樣,酒神狀態(tài)更接近人的原始生命狀態(tài),使人能體驗到“原始混沌”的快樂。但是詩人體會到的不是快樂,而是憂郁和不幸,因為他的根已深深扎進這片爬滿蛆蟲的土壤。而詩就是憂郁和痛苦的結(jié)晶,是以語言構(gòu)筑的大廈的痛苦的儲存,把他從巴黎角落里尋到的珍寶收藏,置于自己的關(guān)懷下,恢復(fù)它們自身的尊嚴和價值。詩人以此創(chuàng)造了一個天堂——這就是藝術(shù)美中的“人造天堂”。
然而這“人造天堂”不能長久,夢境終會被時間裹挾。“掛鐘的聲音好凄慘,粗暴地敲響了正午,天空正在傾瀉黑暗,世界陷入悲哀麻木?!痹娙诉€是無處逃脫,“去者已不存在,來者尚未到達?!痹谶@樣一個轉(zhuǎn)折的時代,“生者的苦惱是一種清醒的意識,但不是一種徹底的清醒意識,徹底的清醒意識是不僅對自己的苦惱憂愁有一種意識,而且對這種苦惱的虛妄和無稽也應(yīng)該有一種意識。”{2}詩人跌進惡的冥河,“泥濘如鉛,天之眼亦不能透視?!保ā稛o可救藥》)詩人被縛在世紀的懸崖上,如被縛的普羅米修斯,每日鷹來啄食他的肝臟,使他不斷遭受難熬的痛苦。
巴黎上空的伊甸空間尚需詩人苦苦支撐,竭力維護一個永恒的美好夢境,但墮落卻是一瞬,黑暗將在這個深淵成為主宰。時間像邪惡的巫師,把世間變幻,而詩人卻抓不住一根可以依靠的欄桿。
四、敬仰上帝還是奔向撒旦
詩人早已打破浪漫主義的禁錮,不再做毫無節(jié)制的感情抒發(fā),而是真正返回內(nèi)心深處。而這種返回,就要肯定人的內(nèi)心所固有的矛盾和沖突,因為人的最高精神境界的追求和內(nèi)心最深層的原始欲望是一對孿生兄弟,對原罪的信仰使詩人不可能再相信對人的任何知識。
“他們對別人可能是撒旦,因為他們不遵守上帝的原則;他們對自己來說則是上帝,他們自己主宰著自己,也唯有自己才能真正主宰自己。”{3}這里體現(xiàn)出嚴峻時代的一種革命精神,這也使我們不難理解為何波德萊爾一會兒說藝術(shù)與功利不可分離一會兒又宣揚“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這是詩人作為文人的一種自由姿態(tài),一種遠離資本主義又乏味又具欺騙性教誨的純粹態(tài)度。
詩人歌頌撒旦作為被迫害者、失敗者和流亡者的保護神,但我們不要忘記魔鬼身上具有二重性:一方面是偉大的被壓迫者,另一方面是萬惡之源。詩人在魔鬼附身中聲嘶力竭,魔鬼的另一特性卻悄然入侵,詩人被憂郁、悔恨、嫉妒、苦悶浸沒,雙眼迷蒙,找不到方向。他標明了現(xiàn)代主義轟動所具有的代價,“詩人把一種毀滅性的體驗作為語言的內(nèi)蘊,把一個要將他們的過去和現(xiàn)在碾碎的時代作為思考的主題?!北狙琶髯罱K給了波德萊爾這樣一個定論:“他的詩在第二帝國的天空閃耀,像一顆沒有天體氛圍的星星?!?/p>
在種種張力的情境中,詩人展現(xiàn)了內(nèi)心痛苦的掙扎,甚至到了自我意識分裂而導(dǎo)致一種主體性的危機。詩人以一種個人英雄主義,處在邊緣地帶,在道德上呈現(xiàn)出極端殘忍的清醒,以遠距離的客觀描述,通過悖論母題所展現(xiàn)的立體審美張力,營構(gòu)了文本整體的戲劇化效果。
波德萊爾從矛盾中認識到人的悲劇命運,詩是他對病態(tài)社會的審美批判,也是對人類苦難的詩意反思?!坝行脑曰▎净啬菨M園春色,有意從內(nèi)心拉出太陽一輪?!保ā讹L(fēng)景》)在流變中尋找永恒,一種現(xiàn)代性的追求就有了形而上學(xué)的救贖意味。正如尼采所說:“只有作為審美現(xiàn)象,人世的生存才有充足的理由?!眥4}波德萊爾為人類可以在自然和社會中和諧地生存發(fā)展提供了一種生存態(tài)度和生存方式。
{1} [德]本雅明著,張旭東、魏文生譯:《發(fā)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3年版,第6頁。
{2}{3} 葛雷、梁棟:《現(xiàn)代法國詩歌美學(xué)描述》,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6年版,第181頁,第93頁。
{4} [德]尼采著,周國平譯:《悲劇的誕生——尼采美學(xué)文選》,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6年版,第275頁。
參考文獻:
[1] [法]波德萊爾.惡之花[M].郭宏安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
[2] 郭宏安.波德萊爾的詩論及其他[M].上海:同濟大學(xué)出版社,2006.
[3] [美]丹尼爾·貝爾.資本主義文化矛盾[M].趙一凡等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