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　芳

（浙江大學,浙江　杭州　310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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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訏心理小說之特異：心理醫(yī)生視角彌漫

馮芳

（浙江大學,浙江杭州310058）

摘要：徐訏部分小說彌漫心理醫(yī)生視角，此類作品的客觀心理分析超出弗洛伊德學說范疇，具有心理學說內涵，部分小說甚至提出心理問題解決或心理疾病診治方案，這是徐訏與20世紀中國長于心理描寫作家的首要區(qū)別。文章運用心理學方法具體論述徐訏小說中變態(tài)心理分析、犯罪心理分析及正常心理分析，認為20世紀中國文壇“類心理醫(yī)生寫作”作家中，徐訏堪稱翹楚。徐訏早期心理治療小說發(fā)表于20世紀40年代，可謂中國心理治療小說創(chuàng)作的先行者。

關鍵詞：變態(tài)心理分析；犯罪心理；正常心理；心理醫(yī)生；心理治療小說

心理小說寫作區(qū)別的討論利于徐訏心理小說文學史地位評定，如祝復興[1]、劉沁怡[2]比較施蟄存、徐訏、葉靈鳳三位超驗寫作者，認為他們均是精神漫游者，施蟄存的作品偏于心理而徐訏偏于哲理，施蟄存筆下人物行為更斷裂，思維更跳躍；田建民從文化類型、欲理崇抑角度指出施蟄存與徐訏心理小說區(qū)別，認為前者具有后現(xiàn)代解構主義意味，而后者表達知識分子理想，施蟄存心理小說崇欲抑理，而徐訏心理小說崇理抑欲[3]；李衛(wèi)東[4]、蔣傳紅[5]強調施蟄存更注重分析內心世界或表現(xiàn)色欲沖突，而徐訏更理性，認為二者小說分析均源自弗洛伊德學說。但筆者看法略有不同，徐訏、施蟄存心理小說主要區(qū)別在于：徐訏心理小說彌漫心理醫(yī)生視角，客觀審視與分析人的心理或心理病癥，且遠超于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說，甚至提出心理問題解決方案或心理疾病治療方法。施蟄存心理小說中——不否定其藝術成就——心理醫(yī)生思維并不發(fā)達，心理分析與反思不足，未見心理疾病治療方法，小說心理視角未超乎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說。徐訏與20世紀中國長于心理表現(xiàn)的作家不同，由其曾接受哲學及心理學專業(yè)教育決定。因篇輻有限，本文擬重點討論學界研究較少的科學思維，即徐訏心理小說彌漫的心理醫(yī)生視角。

一、變態(tài)心理剖析

徐訏小說《精神病患者的悲歌》中的“我”說：“我對于變態(tài)心理學有特濃的愛好”，徐訏正是如此。

小說《失眠》中，故事意欲說明如何對癥治療失眠癥：“我”和富商張證龍結識于治療失眠的電療室，“我”對電療室的先進設備頗為注意。治療一段時間后，因失業(yè)而失眠的“我”投入工作后恢復正常睡眠，但張證龍的失眠癥未愈。他因愛情理想受挫放浪形骸而失眠，尋求純潔高貴情史為零并與他有愛情的女子，但碰到的女子在他看來均很庸俗?！拔摇睅蛷堊C龍分析，其實他已比許多人幸福，只因欲求過多、理想太完美，才導致痛苦失眠，若人人像他，自殺將難以計數(shù)。張證龍聽從勸告，降低標準結了婚。小說探討失眠癥治療對策——物理治療與心理疏導，徐訏這一趣味與許多心理作家殊異，其他作品中亦有表現(xiàn)。小說《秘密》中具有心理醫(yī)生思維的“我”是美麗且富有的偷竊癖患者家禾的好友，“我”曾聽妻子懷疑家禾偷竊但并未相信，后來“我”與家禾同去百貨公司親見售貨員指責家禾偷東西，當即頓悟，“我”斡旋其中對經理解釋家禾身份高貴，偶爾恍惚猶如精神病，最終賠錢息事。事后，家禾向“我”和盤托出發(fā)病起因，她說童年時父親娶了妾，此事對她刺激很大，她對妾有而母親沒有的物品感到非常嫉妒，于是偷來送給母親并獲夸贊，就此患病。“我”知道后，邊保密邊替她消除后果。但家禾的偷竊癖不易禁絕，一次宴會上當著“我”的面她仍在偷竊，在“我”引導下才物歸原處。于是“我”送給她刻著“不要遺失，不要遺失你的自己”字樣的金指環(huán)。家禾在“我”的幫助下終于降服偷竊癖的魔障。小說對偷竊癖的描寫符合病征，矯治方法較合理，可見徐訏對變態(tài)心理診治的濃厚興趣。

小說《期待曲》中，徐訏塑造并分析具有強迫型人格障礙的音樂天才許行霓。許行霓對人對己要求苛嚴，屬完美主義強迫型人格障礙，最后發(fā)展成精神病。小說重點剖析許行霓“愛情宗教化”情結及具有心理醫(yī)生般洞察力的“我”與許行霓之妹素霓的揭示。許行霓視女友高貴如神，女友成長于基督徒家庭，從小信仰基督教，為女友信仰許行霓在國外四年守身如玉。但看過她照片的“我”分析：這女子很平常，嘴唇堅毅，懷春而無圣潔氣質，許行霓那樣深沉高超的人有神圣愛情信仰正常，他女友未必如此，“這個音樂天分很高的人，一定有過人的想象，他在這些年把想象都罩在愛人身上，所以她就成神一般的存在了”。許行霓死后，素霓分析證實“我”的觀點并獲得新發(fā)現(xiàn)，素霓說：“我發(fā)覺我哥哥似乎永遠是一個相信抽象東西的人，他后來所愛的，從他所說的話來看，似乎只是他們兩個人所總合的愛情，這愛情變成了抽象的奇怪的神秘的存在，他犧牲了自己的一切來侍奉，來服從這個愛情。”許行霓會瘋，因愛人不如想像般神圣，竟會在未分手時就同另一男子相好，后來又發(fā)現(xiàn)女友不守信用隨便處置他的物品，更感到情感被玷污，信仰與精神就此被徹底摧毀，“失去心理上的信賴，他失去了一切自然與自尊，神經就開始變態(tài)起來”。素霓與“我”雖未明確提及“情結”概念，但實際分析揭示了許行霓“愛情宗教化”情結。榮格說：“情結這東西……是一種經常隱匿的，以特定情調或痛苦情調為特征的心理內容的聚集物”“情結是聯(lián)想的聚結——一幅多少有些復雜的關于心理本質的圖景——有時是創(chuàng)傷性人格的，有時只是一種痛苦或者被高度渲染了的人格。”[6]情結形成于先驗原型，且通過外在因素提供典型情境。許行霓“愛情宗教化”情結原型是圣女與基督教，且將幾年的想象貫注于情結，情結能量極大?！笆芸赜谠偷娜私^不會不成為精神錯亂的犧牲者”[6]，許行霓不幸被言中。小說中“我”屢次奉勸許行霓要更理智，戀愛雙方會變，故喜歡她、需要她便好，不要產生愛情，教他將生命寄托于事業(yè)?！拔摇钡膭裾f不完全正確，卻對癥下藥，可惜許行霓已被濃重情結吞噬，酗酒行為加重心理扭曲，使他在迷狂中自毀。結合徐訏經歷不難發(fā)現(xiàn)，“我”與許行霓正是徐訏矛盾人格的外化，徐訏將駕馭情結的掙扎寫成小說，既是自勉亦是救人。

《舊神》中，劉推事的變態(tài)情結由具有心理醫(yī)生眼光的“我”揭示?！拔摇闭f“劉推事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恨女子者”“說到劉推事恨女子心理來源，我是完全知道的”，因許多年前微珠辜負劉推事赤誠的愛，導致劉推事人格改變，由樂觀變得消極。后來劉推事處理案件中深化片面認識，認為“女人只是一種罪惡。她們只是以男子為工具，破壞一切，摧毀一切?！眲⑼剖虏粌H“恨女子”，而且“怕女子”，他說“我不能結婚。我一結婚，一定會天天擔心我太太會謀殺我。甚至我怕極了，會先動手殺死我的太太?！薄拔摇焙团匀丝吹絼⑼剖碌谋憩F(xiàn)，明確諫諍這是“變態(tài)心理”，常勸導他。但他的變態(tài)心理已根深蒂固，直到與微珠重逢，才略有反?。ㄏ挛膶⒄劦健白儜B(tài)”并犯罪的微珠）。

《精神病患者的悲歌》以精神病治療為中心。富有愛心的“我”應聘成為著名心理醫(yī)生奢拉美的助理，起初“我”在療養(yǎng)院實習，每天與精神病人接觸，希望救助病人?！拔摇卑l(fā)現(xiàn)奢拉美與護士給予病人無限安慰與允諾，但允諾從未兌現(xiàn)。“我”猜想他們或許認為病人并無記憶，果然，奢拉美表示病人無系統(tǒng)思維，昨日欲念已忘卻，今日不安源自其他?！拔摇睂Υ瞬徽J同，細心探究病人躁動原因并安撫。后因工作需要，“我”隱瞞身份進入患者白蒂家中救助。白蒂因家庭不合自我放逐于酒肆舞榭，后來失手殺人，從此變得行為詭異、厭倦生活、情緒低落。奢拉美給“我”的任務是：第一步要白蒂休息、精神安定，第二步要白蒂搬到僻靜環(huán)境，然后用針藥在生理上幫助她。“我”觀察白蒂發(fā)現(xiàn)：“在她的表情之中，常常有凝視在空虛的淺笑，這一種凝視，是神經衰弱的一個特征，但并不是十分變態(tài)。她變態(tài)的地方，我尋不出，但在她突然一哄鬧，一沉靜之中，我看出她整個心境在兩極端間擺動。我推想她的人格一定是矛盾的結晶。”“我”不斷用愛心感化白蒂，告訴她“你知道有多少愛你的人看重你的青春健康與美”；看出家庭環(huán)境對她的身心健康有害，“這樣沉悶的空氣，這樣的生活，從早晨到夜里，大家忙碌，忙碌到夜，沒有一句大聲的說笑，沒有一種游戲與娛樂”。“我”認為白蒂“有青春之火在她胸中燃燒，但是環(huán)境是一個冰桶”，白蒂不可能脫離家族。“我”和海蘭①海蘭為《精神病患者的悲歌》中另一主人公。的關愛使白蒂逐漸好轉，又得到奢拉美診治，“白蒂易怒、易感、易哭、易笑的脾氣逐漸減少”?！暗呐d趣終是不長易變，而且終需要別人鼓勵。一到厭倦一件事時，又抽起煙而微喟起來”“奢拉美醫(yī)師對于她容易厭倦的脾氣非常擔憂，認為這是將來復發(fā)的病根”。果然，白蒂以“變態(tài)”而強大的意志主宰“我”和海蘭，奇異的三角戀愛使“我”忘記醫(yī)生本分，痛苦的海蘭自殺。面對海蘭之死，白蒂痊愈，恐因海蘭“以死相鑒”的愛使她醒悟，“我”自省之余立志“終身獻給可憐的病人”。讀者常被小說的三角戀情吸引，并未注意治療描寫的用心良苦。

小說《婚事》亦是精神病題材，發(fā)病程度更嚴重，尋找病因頗難，治療方法亦不同。潔癖、高神經質的楊秀常因壓力患神經癥，最后掐死愛妻愛琳發(fā)展為精神病。楊秀常掐死愛妻的原因由心理醫(yī)生俞醫(yī)生揭示。俞醫(yī)生回憶：“我那時剛剛從醫(yī)學院畢業(yè)，對于神經?、谛≌f中患者為精神病人，但書中有時表達為“神經病”。大概是因為徐訏師從汪敬熙先生，將生理學與心理學結合過于緊密，喜歡將心理學問題以生理學角度考慮。后文中亦有類似情況。處處感到特別的興趣，我請一位教我們神經病理學的蘇教授為我介紹一個可以供我研究的實習的地方，他就介紹我到西郊一個天主教的瘋人醫(yī)院里?！庇後t(yī)生在那里看到了楊秀常。俞醫(yī)生注意到秀常過分整潔，便向其家人求證秀常是否潔癖，小說并未詳作解釋，其實有所隱喻，從心理學上看，過分整潔意味著這類型人性格優(yōu)柔寡斷、謹小慎微、對自己要求過分嚴苛，嚴重者可發(fā)展為強迫癥。從故事發(fā)展看，這與最終悲劇的發(fā)生有密切關系。俞醫(yī)生還向秀常家人詢問家族遺傳史，發(fā)現(xiàn)“沒有神經病的遺傳”，也了解到秀?；閼僬?，這使俞醫(yī)生大感困惑。俞醫(yī)生用許多物品試探秀常，發(fā)現(xiàn)他對其中一首歌有較大反應，俞醫(yī)生便以該歌曲詢問其家人從而洞知秀常內心世界之一隅，即他與愛琳的往事。小說無暇揭示俞醫(yī)生舉動的心理學淵源，其實，從榮格的情結研究中可以找到根據(jù)。榮格說，語詞聯(lián)想測驗中，當刺激詞與病人心中一些不愉快的事物聯(lián)系時，病人的反應時間會延長，這些刺激詞往往潛藏情結[6]。但殺妻及患病謎團尚未解開，因此俞醫(yī)生通過催眠術深入探求，在催眠術施行中，俞醫(yī)生與秀常對話，還讓秀常之妹冒充愛琳套秀常的話，終于解開秀常殺妻及患病之謎，一切皆因秀常嫉妒愛琳與秀綱的親密關系。心理學認為，精神病患者在分裂狀態(tài)下對致病原因無意識，但在深度催眠下卻可回憶和述出，在意識到和述出后，病人自知力會恢復或部分恢復[7]。鑒于秀常強迫性地認為其腦中的某條神經是殺妻兇手，俞醫(yī)生便在院方配合下假裝對秀常施以手術將那條神經切除（俞醫(yī)生平時也在做鰻魚神經移植試驗），同時施以安慰劑，秀常逐漸痊愈。多年后，秀常向“我”吐露當年患病殺妻之因，他因忙于工作而未能陪伴愛琳，于是愛琳與秀綱走近，這使他感到嫉妒，連做夢都在為此困擾，但為大家庭和睦長期忍耐，沒想到竟在夢中實施殺妻暴行。為遠離危機，秀常離開大家庭環(huán)境，降低事業(yè)追求陪伴新人?！痘槭隆啡轿惶接懢癫≡\治，體現(xiàn)了徐訏對相關領域的諳熟及對人類精神健康的關懷。這部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于1950年，當時沉寂半世紀的催眠術在國際上“復活”不久[8]，可見徐訏對心理醫(yī)學進展十分關注。

此外，小說《過客》《自殺》《爐火》等逼肖地描寫了變態(tài)心理。徐訏繪寫變態(tài)心理時，并不從旁觀察而是富有理性，在《爐火》《彼岸》中，他探入病人內心，繪寫迷狂精神狀態(tài)，呈現(xiàn)出愛德華·蒙克畫作般風貌。

二、犯罪心理剖析

徐訏小說中通常用弗洛伊德學說解釋犯罪心理，“人的個體是一個隨時可以發(fā)瘋犯罪的動物”“殺人強奸一類事情往往只在自我與本我沖突之中，由毫厘之差因本我不被約束而爆發(fā)”[9]。如小說《父仇》中，“我”自稱是一位“研究犯罪心理與變態(tài)心理”的學者，從事“訪問囚犯的工作”，仿佛是徐訏的自述。

小說《殺機》中“我”與遙敏均是文質彬彬的人，卻因三角戀產生殺機。作為丈夫，“我”對妻子曉印與好友遙敏的私情感到憤恨嫉妒、尊嚴受損，但尚未發(fā)作。一日火災，曉印慌亂中披上“我”的大衣不顧兒子和“我”去救遙敏，一念之恨使“我”將長梯抵在遙敏窗上：“我”要堵住出路讓曉印與遙敏同赴黃泉。與此同時，遙敏誤將披著“我”的大衣暈倒在煙霧中的曉印認作“我”，也在一念之惡中將門關上：他要讓“我”在外面葬身火海。最后曉印葬身火海。事后“我”與遙敏一同為罪行追悔，我們均是一時本我吞噬自我，因此遙敏反思應張揚超我，他說：“我們人性的成分只是神性與獸性，有的神性多，有的獸性多。但是是人，就不會完全是神性，也不會完全是獸性的，不過如果我們不知道崇揚神性，獸性隨時會伸出來的……如果一直聽憑獸性發(fā)揚，神性也就會逐漸隱沒的?！?/p>

徐訏還注重犯罪人格分析。小說《殺妻者》中，通過“我”對殺妻者“他”外形的觀察，將“他的臉有無情的冷酷”表達出來。他說算命者對他的命運有所預見，小說正以此暗示其人格及先驗性與犯罪間的某種聯(lián)系。隨后他向“我”講述的殺妻故事印證：他因富有而被妻子蓓華的女友笙英算計，笙英騙他說蓓華有外遇，他從此冷酷對待美麗善良的蓓華致使其自殺身亡。笙英順利騙取他的感情，又和情人一起鯨吞他的錢財。當他了解實情后，精神受到極大刺激，在精神功能輕微損傷的情況下殺死笙英及情人。小說《投海》的中心事件是余靈非殺死出軌妻子，但小說并不就事論事，而是花費大量筆墨表現(xiàn)余靈非看似無關的心理世界，體現(xiàn)徐訏對犯罪心理的理解。從看似無關的心理世界中，了解到余靈非曾在內地坐牢，到香港后一切皆幻成空，他對現(xiàn)實不滿，心境苦悶，在麻木中變得極端個人主義。通過心理描寫，可看出余靈非殺人并非完全出于沖動，很多時候他極其冷靜，殺人后不后悔、不難過、不害怕，對人生無甚留戀。如此刻畫是徐訏有意而為，意在暗示，余靈非的人格已在過往經歷中變成反社會人格，“靈非”二字即含此隱喻。

徐訏說“一個人的犯罪，往往與他的某種嚴重情結有關”。犯罪心理學認為，當情結磁性充分作用時，情結便具備與自我抗衡的能力，甚至“吞噬”自我，刺激個體情結將導致個體情緒、情感急劇變化，從而對犯罪動機的動力產生影響[1]。小說《舊神》中，微珠第二次殺人因“怨恨被棄”“恐懼被棄”的情結受到刺激。微珠的犯罪心理被頗有心理醫(yī)生潛質的自己剖析出來。她分析：被前男友程先生拋棄后，心里就埋下怨恨的種子。此后遇到崇拜她、尊敬她、愛慕她的劉推事，劉推事的態(tài)度使她人格尊嚴覺醒，亦將原本“怨恨被棄”的種子澆灌成蓊郁大樹，尊嚴覺醒使她更強烈地感到當初被程先生拋棄是莫大恥辱。從此，微珠處心積慮地準備報仇，并如愿殺死程先生。出獄后，出于“恐懼被棄”心理同時與多名男子交往。后來她與人結婚，再度面臨被棄危機，在“怨恨被棄”“恐懼被棄”情結支配之下，將丈夫殺害。微珠雖然對自己的犯罪心理洞若觀火，但完全無超越性視角。徐訏為此設置角色“我”，“我”作為微珠老友，曾在她失戀時勸說：“戀愛不是神圣的，誰都可以變；誰的變都是有她自然的理由。這決不是有什么好與不好的道德成份在里面。當然不變的堅貞的愛情比較美麗。但美麗是自然的，不能勉強。”但固執(zhí)自私的微珠未能發(fā)展出合理的防御機制。小說《爐火》中，葉臥佛殺死愛子美兒的行為動機更復雜，“恨女子”“望子成龍”情結在犯罪中的作用也更復雜。小說中具有心理醫(yī)生眼光者是敘述人，絕大部分篇幅均在回溯葉臥佛“恨女子”情結的形成。當葉臥佛遇到父子二人均愛戀的女子韻丁時，因“恨女子”“望子成龍”情結而實施虐待。當然，也因韻丁愛美兒讓他深深嫉妒，這份陰暗被他用現(xiàn)實因素文飾。最后，當美兒將他文飾的面具拆穿，說要背棄他、拋棄寄望的事業(yè)與韻丁在一起時，葉臥佛受到強烈刺激拔槍將兒子射殺。究其因，葉臥佛心中交織“愛美兒”“望子成龍”“恨女子”“愛韻丁”等復雜情結，這些情結受到美兒強烈且全面的刺激，以致葉臥佛瞬時崩潰。

三、正常人格心理剖析

美國心理學家赫根漢說：“人格的最正確解釋來自于全部理論的合成而不是某個單一理論或范型”[10]，因每種范型各有側重，范型間可形成互補。徐訏小說中運用了多種范型的人格理論。

小說《英倫的霧》與《筆名》側重剖析人格的理性、情感、直覺、感覺維度。《英倫的霧》中“我”是位具有心理醫(yī)生思維的學者，認為人格是特定社會文化環(huán)境的產物，亦是個體特質，對此觀察貫穿始末，“我”以己度人，指出：“冷眼觀察對方的情感與人格，是薩芝的專長”——薩芝是小說中另一角色。“我”將人格置于社會文化環(huán)境中考查，在英倫的霧中思考“有人說倫敦的霧使英國民族有冷靜遠見的特性……”，“我”認為西班牙人“帶著西班牙的情熱”。“我”持續(xù)觀察其他三人（包括薩芝）的人格。小說伊始，“我”體會妻子的感性沖動并因此疏離，觀察新結識的西班牙青年與妻子一樣的感性沖動，譬如通過青年的畫作分析人格“布局取材以及大膽色彩地運用，表示他是一個熱情愛新奇的人，但是線條方面有許多地方太取巧一點，不夠工夫”，也將西班牙青年追求妻子的浪漫舉動看在眼里。后來，西班牙青年在民族解放戰(zhàn)爭中為國捐軀，“我”將此歸因為人格需要，“致死原因是他工作的熱忱與勇氣”?！拔摇睂σ殉蔀槲靼嘌狼嗄昶拮拥那捌拚f：“他太富熱情，他要刺激，他要震動，他要在晴天白日之下，聽一聲霹靂，他每天期待，尋覓，這是他愛你的緣故，也是他致死的原因。假如他不去找戰(zhàn)爭的刺激，他也會厭倦你的愛情?！薄拔摇狈治鲇铀_芝的人格，說：“英倫的霧把英國的女子熏陶成冷靜，沉著，涵蓄，敏見，遠識，不失足，不莽撞，不后悔，無熱情的動物。她是這個典型的代表。”總之，小說通過“我”揭示人格迥異，可歸結為：西班牙青年與“我”前妻是情感型人物，“我”與薩芝是思維型人物，并暗示相反人格組合或是相同人格組合皆非理想婚姻。

小說《筆名》中，同樣具有心理醫(yī)生組合的文學編輯“我”關注新朋友金鑫夫婦的人格。接觸中，“我”發(fā)現(xiàn)金鑫故意戴著精致而文質彬彬的人格面具面對妻子與社會，妻子映秀亦如此。二人對婚姻生活均感不滿。“我”從金鑫偷偷寫的小說中發(fā)現(xiàn)其人格在極端理性之外有著極端野性與極端感性的一面；“我”在閱讀映秀秘密詩集時發(fā)現(xiàn)她靈魂的瘋狂與自制，“我”從她匿名的文藝評論中又發(fā)現(xiàn)她人格中理性而淵博深湛的一面。在“我”看來，他們人格相配，只是某些部分被壓抑，因此“我”想幫助他們卸除人格面具，但因金鑫逃離而失敗。總之，這兩篇小說旨在人格分析，體現(xiàn)榮格人格類型理論，還考慮了社會文化因素對人格的影響，與一般作者的性格刻畫迥異?！痘槭隆分谐後t(yī)生外，“我”也具有心理分析能力，“我”認為風趣活潑的秀楨與占有欲極強的事業(yè)狂人俞醫(yī)生絕非佳偶，“俞醫(yī)師的愛與這個風致是一種不能調和的矛盾”。后來“我”又設想：假若秀?！瑯邮钦加杏麡O強的事業(yè)狂人——是女人，那么與俞醫(yī)生倒般配。心理學家認為，同中有異的人格搭配最佳。如凱爾西認為“同中有異”是：“同”指“以相似交流方式為基礎”，即雙方同以抽象或具象作為交流方式特征；“異”指“不同的工具使用原則”，即一方傾向于合作的做事方式而另一方傾向于獨立實用的做事方式[11]。榮格認為，想獲得“互補”效果，須具備一個前提，即對對方差異無排斥感[12]。

弗洛伊德人格理論在徐訏小說中亦被大量運用，試舉幾篇為例。小說《巫蘭的噩夢》中，“我”是位文化學者，始終在剖析自己與他人人格心理?？吹絻鹤优褞揭艉芟裢銎迺r，便思考兒子是否有戀母情結。隨著故事情節(jié)展開，“我”逐漸反思自己具有“紅痣情結”：起初“我”因變種巫蘭花的兩點紅聯(lián)想亡妻的兩顆紅痣，因此尤其鐘愛巫蘭，后來發(fā)現(xiàn)理性的“我”看到幗音的紅痣竟情難自禁，于是作精神分析“我也讀過一點關于心理學的書，難道我下意識中，竟有這種奇怪的錯綜（錯綜即情結）”。最后，在能量發(fā)泄與反發(fā)泄的相互作用下與具有亡妻影子的幗音擁抱在一起，釀成兒子自殺慘劇，事后他反思“好像自始就有一種神秘的力量一步步逼我走進這可怕的綜錯”。總之，“我”對人格本我層面中情結對人的操控有清醒認識，這是對欲望的精細反思。小說《精神病患者的悲歌》里，“我”是心理醫(yī)生助理，對自我或旁人展開人格分析已成習慣。比如“我”從白蒂超乎常人的感召力覺察她人格中特有的權力意志，“我”還為白蒂祖母——一位振興大家族的強悍女性展開人格遺傳學分析，“是她祖母的遺傳，她祖母有豐富的生命力。在她的畫像之中就顯著這種無比的魔力”。比如有次“我”心境失衡寫了一封不夠替人著想的信，當“我”醒來重讀信件時感到十分羞慚，這一體驗使“我”反思：“好像這封信是別人在揭發(fā)我心底的私藏。這些私藏，如果不是經心理分析專家的揭發(fā)，連我自己都無法反省出來。”這正是“我”反省人格中超我與自我的沖突。小說《燈》中，“我”是位作家?？箲?zhàn)期間被帶到日軍司令部刑訊，仍不斷叩問自身人格心理。“我”被投入牢房時看到有人衣裳單薄，便將大衣蓋在他身上，孰料此人擁著大衣長眠不醒，其間“我”饑寒交迫期盼他速速死去，這一體驗使“我”反思自己并非出于高尚人格幫助人，只是出于“道德的本能”，即人格中的超我。敵人為逼供施加重刑，“我”多次想供出情報，但每當要供認，腦中或眼前就閃現(xiàn)兩盞強烈的燈，使“我”當即昏厥?！拔摇弊杂珊螅闳タ疾榛璧故欠褚蜻^強燈光或超大壓迫刺激，發(fā)現(xiàn)并非如此。最后得出結論：“這實在是我心理上對自己保護的一種機能”“在我心里正是有一種傳統(tǒng)的力量在控制我的供認，所以即使在我意愿供認的時候，或在我無法支持肉體的刑痛而想供認的時候，我心理的自衛(wèi)機構就使我突然暈過去了?！边@正是前述“道德的本能”即人格中的超我控制自我，產生道德焦慮，使自我無法暢行，自我發(fā)展出防御機制，造成“我”的昏厥?？傊?，小說中的“我”具備弗洛伊德學說知識并據(jù)此分析心理。

徐訏觀察人格心理時還運用阿德勒“自卑感”與“補償作用”理論。阿德勒說，成為人就具有自卑心理，所有人都是共同的，因為人初始生存均要完全依賴于成年人，兒童會感到與依賴的成人相比極其無能，人就是帶著這種與生俱來的自卑感長大，自卑感在有的人那里起到激勵作用，而在另一些人那里則成為障礙。小說《父親》中，莉蓮不敢與來自內地的“我”結婚，因母親是“根植香港的葡萄牙人的小圈子里的香港人”。母親與一個內地人姘居生下莉蓮，因身份殊異二人最終沒有結合?！拔摇闭J為莉蓮有自卑情結，“她的心理，一定受她幼年時父母不正常愛情與生活對她的影響”。顯然，自卑感在莉蓮身上產生了障礙作用。阿德勒說，人在生活或心理上難免有某些缺陷，致使某一目標無法實現(xiàn)，但人有欲念采取各種方法補償這一缺陷，以另一目標代替失敗的目標，以求減輕、消除心理困擾，這便是“補償作用”——一種普遍心理現(xiàn)象。小說《江湖行》中，周也壯在如云舒卷的體驗中反思人生與人格，其自我剖析頗具阿德勒眼光：“第一我要考驗我的組織能力，這好像是補償我在青年運動中做別人的政治傀儡的損失，第二我要恢復我貧窮中流浪的能力，第三不用說，在我下意識中，我要在江湖中尋找失去了的葛衣情”“一個人的行為往往只是對于過去自己行為的補償與報復，上面的三種，第一種是對我學校生活的補償，第二種是對于舵伯對我經濟支持的一種反抗，第三種則是對于我過去葛衣情的一種情感的報復。”[13]另外，徐訏小說中人格演進常由敏銳的“我”揭示。小說《英倫的霧》《不曾修飾的故事》《結局》《過客》中均有類似表現(xiàn)。

四、結語

徐訏的心理學探索及心理寫作與其哲學體系息息相關，為徐訏“多元諧和共生”的哲學體系打下人性論基礎——徐訏因此對人性的同一性、相異性看得透徹，在強調階級性反對共同人性、領袖崇拜的年代，他自覺疏離主流，倡導人人均是具有心理與生理限度的平等凡人而不是神。若讀者因徐訏心理小說獲得心理治療及“人人平等、諧和共生”體悟，則響應了他創(chuàng)作的“無目的的合目的性”。

就心理醫(yī)生寫作而言，徐訏以其作品在20世紀中國文壇堪稱翹楚。魯迅、郁達夫、郭沫若、冰心、余華、馮唐等雖有學醫(yī)或從醫(yī)經歷身但未研究心理學，故有人將畢淑敏的《拯救乳房》稱為“國內首部心理治療小說”[14]。發(fā)表于1943年的《精神病患者的悲歌》便是心理治療小說，徐訏可謂中國心理治療小說創(chuàng)作的先行者。今日，人們對人格心理認知程度大幅提高，但精神危機日益嚴重，畢淑敏曾言“中國是最需要心理醫(yī)生的地方”[15]，因心理醫(yī)生寫作匱缺，徐訏心理小說在文學史上的先鋒性依然頗具現(xiàn)實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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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馮芳（1976-），女，浙江大學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所講師，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文化思潮與哲理作家。

中圖分類號：I2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2-3805(2016)01-0074-07

收稿日期：2016-01-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