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fēng)

我進播音室的時候，一眼看到正在語調(diào)輕盈得如同羽毛一樣播一篇美文稿子的龍小丹。

我站在門口，看著一縷晨光映在她的臉上，略略嬰兒肥的臉上毛絨絨的，的確，女孩子的臉可愛得像某種小動物，長長的睫毛一閃一閃，嘴唇輕輕張開，合上，世界都很安靜。

龍小丹很快關(guān)掉手邊的麥，合上手里的稿紙，臉上沒了剛剛念美文時的嫻靜光彩，嘴微微地嘟著，滿臉地不高興。我覺得她的不高興是因為我——我是來代替她的。

我代替龍小丹，絕不是因為她不夠好。其實，龍小丹聲音甜美，粉絲挺多。但她只做了三個月，就決定不再繼續(xù)了。理由不是因為要忙學(xué)習(xí)，而是因為——她覺得自己不夠完美。是的，龍小丹在播音組全體成員面前說出這個理由時，我的腦子里補了一下金星老師兩手在空氣中一劃，雙唇一張一合之間吐出的兩個字——完美。

龍小丹說，每一次播音前，她都會讀好幾遍稿子，但播出時，還是會偶爾舌頭打結(jié)，會出錯，甚至還有念錯字的時候。我沒忍住說：就因為這個你就不播了？這種錯誤別說你，人央視的主播也會犯好不好？太矯情了，把自己當(dāng)成誰了？

但無論大家如何勸，龍小丹都不愿意留下來。沒辦法，只好趕鴨子上架，我成了接替龍小丹的新一任校廣播組播音員。

我從龍小丹手里接過播音室的鑰匙時，龍小丹的目光上上下下掃了我兩遍，她說：“你膽子還真挺大的，你能保證不出錯嗎？”

誰能保證不出錯呢？人非圣賢，孰能無錯，只要盡力避免就可以了。龍小丹的嘴撇了撇，她說：“如果這樣，我又何必離開！”

我沒再跟她計較，每個人的價值觀都不一樣，我是無知者無畏，總不能怕出錯，就什么事都不做，再說了，這世界上哪有百分百完美的人呢？我不知道龍小丹為什么就不明白這一點。

播音組里的小雪是龍小丹的同學(xué)，她說：龍小丹很跟自己較勁，考試必須是第一名，考第二名都會哭一場。穿衣服，臟一點都必須馬上去換。體育課，沒帶跑步鞋，就絕對不能跑步。天，這樣活下去，會不會累死？我吐了吐舌頭。跟龍小丹恰好相反，我是大而化之的女生，什么事，雖不至于將就，但也絕不強求如何如何，更沒想過自己是完美的百分百女生。

我的播音組生活，偶爾會舌頭打結(jié)，偶爾也有同學(xué)跑過來指出我念錯了字，我臉會紅，但很快就好，不會放在心上影響心情。某一天，我讀到了一篇來稿，是龍小丹寫的。她說她對這個世界失望透頂，因為在地鐵上，她給一位老人讓座，居然有人笑她。她說，她努力對所有人好，但大家并沒有拿同等的好對待她。我拿著那篇稿子反反復(fù)復(fù)看了兩遍，沒有讀它。

播音結(jié)束后，我去找了龍小丹。她說：“稿子不播就算了，不用還來找作者談心吧？”

我指了指窗外的白楊樹說：“你看到那樹沒？”

龍小丹很疑惑地看了看我，點了點頭?！伴L了眼睛者B能看到！”

“你看到樹干上那些疤痕沒？帶著那樣疤痕的樹要怎么活下去呢？難道就死了不成嗎？還不照樣枝繁葉茂，春天發(fā)芽秋天落葉？”

我并不擅長比喻，其實我想說的是，完美世界只是在童話里，我們的世界沒有那么完美。龍小丹的嘴角撇了撇，說：“我知道你想告訴我世界不完美，也沒有完美的人，但是，能因為這個就不做要求嗎？”

當(dāng)然要做要求，但不是較真。能改變別人當(dāng)然好，如果不能改變別人，就守住自己的那些美好，一點點影響他人，不也是力量嗎？如果只看到太陽有黑子，看不到太陽的光輝，那人生還有什么勁兒呢？

我不知道我的那些話對龍小丹會有多大的作用。一個人的成長經(jīng)歷和生活習(xí)慣或者很難改變，但我還是希望她有我這樣一個不那么完美的朋友，多多少少可以對她有點觸動。

走到校園門口時，我給龍小丹買了一杯冰激凌。她皺著眉頭不肯接著，我知道她是嫌不干凈?；蛘哒娴牟]那么干凈，但我們也不是生活在無菌世界里的，我們?nèi)祟愔阅芑畹浆F(xiàn)在，跟多少細(xì)菌做過斗爭。我硬塞給龍小丹，我說：“吃吃試試，別那么嬌氣！”

坐上公交車時，我跟龍小丹都沒去坐那個空座。也有人起來給老人讓座。我沖龍小丹笑了笑，發(fā)現(xiàn)她正在吃冰激凌。那是改變的開始嗎？

公交車上在放《花兒與少年2》，里面井柏然用東北二人轉(zhuǎn)腔調(diào)在唱： “你哭著對我說，童話里的故事都是騙人的！”

沒錯，童話里的公主都善良美麗，童話里的王子都很英俊，就連偶像劇里的男女主角都是清一色的帥哥美女。可現(xiàn)實生活里，美和丑都是特例，普通才是常態(tài)。無論我們情不情愿，都得努力接受現(xiàn)實，接受自己。

我跟龍小丹說，有一陣子，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周圍的人都是普通人，都做著頂沒意思的工作，都長相普通時，我特別失望。然后我也特不喜歡自己，眼睛太小，臉太圓，個子不夠高……那一陣，簡直世界灰暗到頂點……

“后來呢？”龍小丹問。

后來？后來我與自己和平相處了唄。

接受自己的不美好，接受這世界的不美好真的不是件容易的事。但如果萬念俱灰是另一條路的話，我們?yōu)槭裁床荒車L試著跟現(xiàn)實和平相處呢？

我看到龍小丹輕輕地點了點頭。我的腦子里用金星老師的方式給自己點了個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