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筱
1
人們說,雨是不可以被打斷的。
門鈴響的時候,一場雨才剛剛下了一半,于是一切都顯得那么手忙腳亂。
門開了,他和那個胖女孩連帶著幾個大箱子濕漉漉地滾進來。琪琪站在母親身后看他們忙著脫去濕衣服濕鞋子,狼狽不堪。這與她想象中的不一樣。她在腦海中想象過無數遍他們登場的情景,他們穿得隆重,神情桀驁,身后整齊地碼著一摞大箱子。然后他們與母親和自己假裝客氣地寒暄幾句,氣勢逼人,打算就這么雄赳赳氣昂昂地進駐到她的家里。她與母親則冷艷高貴,配合默契,隨時準備用一個眼神就把他們送回老家去。主場優(yōu)勢便是一個氣場。
可是眼前的一切真的和她想象中的差得太遠,讓她連提起戰(zhàn)斗的興致都沒有了。
這個她應該叫爸爸的男人一進門就忙著整理那些像剛游泳歸來的箱子,根本沒空跟她過招。而那個比她矮了一截的女孩一點都不是自己的對手,包裹著她肥胖身軀的紅色連衣裙像被雨水打蔫了的花朵一樣黏在她身上,黝黑的皮膚在紅色的映襯下更加顯黑,而那簇可笑的劉海早已濕答答地趴在她的額頭上。她怯懦地看著琪琪,琪琪知道自己連一個眼神都不用準備了。
可琪琪卻有點失落,像是精心烹飪的一桌子菜沒人來吃一樣。于是她走到那個男人面前,接過他手上的一個行李包,沖他露出一個甜美無比的笑容,“叔叔,我來幫你?!?/p>
她可以清晰地感覺到那個男人和母親在一瞬間動作停住了,他們在看著她,眼神里寫著不可置信。她輕松地屏蔽了他們的目光,心滿意足地拎著包到客房里去了。
她贏了,贏了他們所有人。
期末考試結束之后,母親告訴琪琪的第一件事就是她終于結婚了。
微醺的母親晃著手中的那個紅本子,不理會琪琪眼里的疑惑和震驚。琪琪終于知道那個她叫了十二年爸爸的人竟然不是自己的親生父親,而她一直以來認為的和諧的三口之家在今天才真正意義上被寫進了同一個戶口本里,不過是四個人,因為他還有一個女兒,叫圓圓。
他不是她的父親,他是別人的父親。
琪琪覺得自己一直活在一個巨大的謊言里,這個認知讓她心里悶得難受。她想起電視劇里常出現的一個詞——認賊作父,雖然她知道誰都沒有做錯。
原來她真正的父親在她還沒出生的時候就投入了另一個女人的懷抱,原來這個一直陪伴母親的男人在最近才跟自己的老婆離婚,原來她對著一個毫不相干的人叫了十二年的父親。她不想去理會母親此刻的喋喋不休,原來婚姻有時候只不過是女人與女人之間的斗爭,男人只是順勢傾斜。
她知道明明是她搶走了別人的父親,但她卻始終覺得自己才是失去的那一個。
琪琪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哭不出來,她不明白自己是委屈抑或是別的情緒,如鯁在喉。那時,她已經知道“小三”這個詞了,她從未想過這個詞會與母親有聯系。母親,她的母親,在被搶走男人的第十二個年頭,終于成功搶走了另一個女人的男人。她只能用男人來形容他們,一個是生父,一個是養(yǎng)父,在她心里都算不得是真正的父親。母親真是個傻得可愛的人,她那么篤定地在原地等他這么多年,不要任何承諾。若是他不能來到她身邊她該怎么辦?
她做了一個決定,不再叫任何人爸爸。從前他不是她父親的時候她管他叫爸爸,現在他終于是她名正言順的父親了,她卻不開口了。
她叫他叔叔,刻意的疏遠。
他第二天就離開了,理由是出差。從琪琪有記憶起,他就一直在出差,短則一個月,長則三五個月,回來也是只待幾天就走。父親在她的記憶里是模糊的,更像一個親戚,隔段時間走動一下的親戚。她的世界長長久久地只有母親為伴。
琪琪從窗口看著他從樓下的小路上消失的時候,自言自語:“原來他不用回另一個家了,還是要出差?!?/p>
出差,沒完沒了的出差。
2
因為琪琪和圓圓都放暑假了,母親把她們帶到自己的店里。母親開了一間賣十字繡的店,生意出奇的好。來來往往的學生、白領,甚至看門大媽都愛到店里來挑一幅回去,隔段時間會拿來繡好的十字繡請母親幫忙清洗、熨燙、裝裱,臨走前不忘再捎一幅回去。琪琪知道她們喜歡母親,這個錦心繡口的女子,這個會教她們怎么收好背面的線頭的女子。
母親的店里從各國繡布、各類繡線、各種圖紙到各種材質的針、水溶筆、鶴形剪刀、繃架等一應俱全,當然也有布、線、針、圖紙一起打包好的套裝。墻上掛著的都是裝裱好的成品,有母親自己繡的,也有寄賣的。
琪琪討厭母親的十字繡。她認為即使是手上抹了顏料在紙上隨意涂抹都好過一絲不茍地復制別人的東西。那是個一針一線精工細作的贗品,更因為被針眼戳得千瘡百孔而失去了靈魂,簡直是對原作的褻瀆。她每每會在母親起身為客人配繡線的時候,不讓人察覺地鄙視一下那些附庸風雅的女人。
來買材料的人絡繹不絕,墻上的那些成品卻少有人問津。母親從不擔心,因為它們遲早會賣個好價錢。
繡好的十字繡按大小按繡工出價,但是幾乎全都價格不菲,有人稱為手工藝品,有人稱為藝術品,都帶個“藝”字。她冷笑,十字繡誰不能繡?這怎可稱為藝術?古人刺繡若中規(guī)中矩不知革新,便會被評為“匠氣”。十字繡這種什么都整齊規(guī)劃于無數小格中的刺繡,連匠氣都算不上。
琪琪記得有次去古鎮(zhèn)旅游,有個刺繡鋪子的店主在一張空白綢布上繡花草,針腳快得讓她根本看不清,只知不斷上上下下,捏著彩線的手指翻飛若蝴蝶翩躚。那是個纖瘦雅致的姑娘,寬松的素色長裙,輕挽著髻,有一綹頭發(fā)逃脫下來修飾著她的側臉。她不看圍觀的人,也不看圖,只顧埋頭苦繡。琪琪初見她時很是驚艷,后來卻悲哀地想,或許她像個精致的木偶,對針對線對繡早已麻木,被訓練得跟機器一樣準確無誤且效率奇高。唯一的區(qū)別是她繡的東西會賣個好價錢,這是個手繡品,可以與電腦繡花媲美的手繡品。
3
圓圓卻喜歡十字繡,這是琪琪沒有想到的。
這個才二年級的胖丫頭新奇地看著店里的花花綠綠,走到哪兒都想用她那短粗的小手指摸一下。琪琪只要輕喝她:“不許亂摸!”她便趕緊縮回小手,然后可憐兮兮地抬頭看著琪琪。琪琪扭頭不理她,其實她也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變小氣了,平常店里的客人都是這樣摸來摸去、挑三揀四的,她從未這么不耐煩過。或許,潛意識里,她想告訴圓圓,你大可以霸占住自己的父親,而我母親的東西也不許你碰。
一整天,圓圓都沒有再碰店里的東西,她只是在人不多的時候會在店里一圈一圈地轉,小眼珠子上上下下左左右右轉個不停,然后纏著母親問這問那。母親總會耐心回答,有時還會停下手中正在繡的繡作,只為指認給她看。而她最常流連的是墻上掛的幾幅母親繡的水墨山水,眼神中流露的崇拜便是對母親最好的迷魂藥,畢竟琪琪從未這么欣賞母親的作品。
母親最愛繡水墨。琪琪覺得水墨繡初看總是震撼人心,那么大幅的深深淺淺鋪張開來,然而細看便覺無味。顏色單純的水墨之美勝在一筆走出明明暗暗多種顏色的況味,看不出痕跡的變幻是同屬一個色調的諸位顏色骨肉相連的證據,心也隨著那筆筆的牽連在畫中滑翔。若是潑墨,流暢就是精髓,大筆一揮心里便舒爽了,畫的是意境,寫的是心情。而水墨繡的顏色變化靠的是一格一格換顏色,顏色的跳躍分隔看得分明,它們是一群擠在一起的孩子,每一個都反射微光,看不出誰與誰是一筆畫就。琪琪甚至想,若這是誰的眼神,那他必定是目光呆滯的。
晚上吃完飯,母親放了滿滿一缸洗澡水,讓她們倆進去一起洗。
琪琪進浴室之后,鎖了門,轉身對圓圓說:“我先洗?!闭Z氣堅定,不容抗議。
圓圓看了她一眼,便乖乖坐到浴缸邊的小凳子上。她一直低著頭,劉海遮住了眼睛,琪琪看不到她的神情,只看到她的兩個食指在一起不停地繞圈圈。
琪琪洗好之后,圓圓進去了,這次輪到琪琪坐在小凳子上等。她看著大半個身子都泡在洗澡水里的圓圓,忍不住想笑。圓圓的腦袋,圓圓的臉,圓圓的肚子,整個人都是圓圓的。如果白一點應該可以更可愛一點的,可是她的黑到底像誰呢?
“圓圓,你媽媽是不是很黑?”
圓圓點點頭,然后又拼命搖頭,末了還是無奈地點了點頭。
圓圓,你其實可以不用這么怕。
之后的幾天,她們倆一直都是一前一后洗澡,母親并未發(fā)覺。
琪琪發(fā)現圓圓常常會站在母親的繡架旁,好奇地看著母親手里的飛針走線。母親那時正在一塊細亞麻布上繡花草,亞麻布上是沒有格子的,只是記得每一針要跨過布面上的兩股紗線。琪琪喜歡亞麻布,每根線的粗細并不均勻,撫摸時指尖傳來的帶著呼吸的紋理讓人陶醉。
母親見圓圓喜歡,便拿來圖紙讓圓圓挑選。琪琪看到圓圓肉嘟嘟的小臉興奮得有點紅,她在心里偷笑,長得黑的人真的連臉紅都不大能看清呢。圓圓挑了一個卡通的女孩背影圖,藍色的長裙,亞麻色的麻花辮,用色簡單,構圖精巧,確實適合小孩子練手。
圓圓每日跟著母親一起繡,她的進步可以從這幅小小的人物繡清晰地看出來。她先繡裙子,于是那件裙子像打滿了補丁,有的繡線高高浮于繡布上,有的卻緊得可以看到白白的底色。繡到女孩的手臂和手里的帽子時,她已可以盡量做到平整均勻。女孩那一頭蓬松柔軟的麻花辮還沒有出現在繡布上時,母親拿著圓圓的繡布,前前后后仔細端詳了一下,然后微笑著摸了摸圓圓的腦袋,欣慰之意從她臉上蔓延開來。
琪琪想起電視劇里,掌門人在摸著關門弟子的頭的時候,也是這樣的神情,這不禁讓她有種危機四伏的感覺。圓圓模仿了母親固執(zhí)地保持著的全豎繡法,于看不見的地方透露出了一絲盡得真?zhèn)鞯奈兜馈?/p>
琪琪想,圓圓不僅搶去了她的父親,現在連帶她的母親也一并要搶去了。
4
琪琪悄悄地換了發(fā)型,原本因為天氣熱她把長發(fā)編成一尾麻花辮,現在成了高高盤起的一個花苞。沒有人知道琪琪只要束著清爽的盤發(fā)便是為了迎戰(zhàn),比如期末考,比如現在。
十二歲的她把這想象成一場無煙的戰(zhàn)役,不是激烈的你死我活,每個人受的都是內傷。她很得意自己可以用這么成熟的方式抗爭,而不是哭鬧抑或是絕食之類傷己不傷人的方法。
琪琪記得母親說過,兩人各自繡同一幅繡品,正面看或許差不多,其實奧秘都在背面。新手的背面線頭如雜草叢生,清洗時稍加擰轉或許線頭就會松掉甚至跑到正面去,整幅作品便瑕疵不斷;而熟練的人會在繡的過程中將線頭小心地埋藏于走線之中,無論如何都不會松線。于是,當琪琪拿過圓圓的繡作時,她心滿意足地笑了。
“背面亂得跟雞窩一樣,你還好意思繡?浪費那么多線?!?/p>
圓圓低著頭不說話,嘴卻倔強地抿著。
然而圓圓似乎并沒有受到打擊,她依舊每天會繡一會兒,而且,她似乎變得越來越有自信了。
顯然圓圓是沐了母親的春風,不再一言不發(fā)地把什么都讓給琪琪了。她會在琪琪之前搶先進入浴缸,然后洋洋得意地看著琪琪;她吃西瓜的時候不再只用勺子挖邊上的,她的勺子經常會出現在那半個西瓜的中心區(qū)域;她將做暑假作業(yè)的時間從下午移到了上午,只為能趕在琪琪之前拿到母親面前得到一句夸贊……
她默默地做了很多事,在琪琪眼中無異于挑釁。琪琪卻不著急,她喜歡有對手的感覺。
母親愛吃豬耳朵,常從冷菜店買回整只的豬耳朵,回家斜刀細細切成薄片,放于白凈透亮的碟中,總不忘放上幾朵西蘭花。
豬耳朵吃完之后,大多數人就不再理會那幾朵孤零零的點綴品,任它們橫七豎八地躺在盤中,像被遺棄的一般。琪琪卻總喜歡在最后夾起它們,一個一個放入嘴里細細嚼,不在意它們的索然無味。然而今天,當她將筷子伸向那些綠得樸素的花時,另一雙筷子也伸了過來。
她吃著自己碗里的西蘭花時,恨恨地看著另一只碗里露出的綠意。
當最后的一朵西蘭花上面停著兩雙筷子時,琪琪抬頭看著圓圓,圓圓卻絲毫沒有退讓的意思,筷子固執(zhí)地壓在那最后的瘦瘦的西蘭花上面。她要讓圓圓知道她比任何人都固執(zhí),于是筷子深深地插進西蘭花里,眼神里也多了挑釁。圓圓終于猶豫了,她緊壓著西蘭花的筷子松動了。在圓圓的筷子離開那朵可憐的西蘭花的時候,琪琪終于松了口氣,帶著勝利的喜悅神情,慢條斯理地夾起戰(zhàn)利品打算細細品嘗,卻冷不防被母親靈巧的筷子截住,母親在她反應過來之前已經把西蘭花送入口中。她和圓圓都目瞪口呆地看著一臉淡然的母親,母親只輕輕說了一句:“果然沒什么味道?!?/p>
那天晚上,母親炒了一大碟西蘭花,綠油油的甚是喜人,她和圓圓卻一口都沒吃。
母親小心地在她們倆之間維持著平衡,她不動聲色地為她們買一樣的東西,一樣的帽子,一樣的裙子,一樣的帽子,只是大小號不同。琪琪想,即使什么都一樣,誰都能看出來她跟那個“土肥圓”絕對不是親姐妹。
可有天母親只帶回了一個盒子,不是兩個。那是個美麗的禮盒,母親示意圓圓打開它,然后琪琪聽見圓圓的歡呼雀躍聲,小胖手里拿著一個晶瑩剔透的儲蓄罐。
琪琪盯著那個流光溢彩的罐子,想起了兩年前經過禮品店時她一眼就相中的那個魚缸,有著同樣的精致打磨和迷人光彩,可是母親卻沒有買給她。母親的理由是,你不可能把所有喜歡的東西都買回家去,我們只買需要的東西。
現在琪琪看著圓圓笑得五官都擠作一團的小臉,突然心里很難受,她幾步走到圓圓面前,一把奪下那只儲蓄罐。圓圓幾番跳起來想搶回,卻始終夠不著。
“琪琪,把儲蓄罐給圓圓。你已經長大了,不該和她爭?!?/p>
琪琪看著母親,心里在吶喊,不,我沒有長大,我才十二歲,我還是個孩子!
拒絕長大的孩子,必是被強迫著快速長大的那一個。她的抵抗其實只是為自己保有最后一點尊嚴,因為只有她自己聽得見內心某個地方土崩瓦解的聲音。
“我就不給她!”琪琪用盡所有的力氣將手中的儲蓄罐扔向對面的墻上,破碎聲之后那個惹人喜愛的罐子終于變成了地上的一堆碎片,“她不配!”
“你更不配!”母親盯著地上的碎片,轉過頭對著她慢慢地吐出這幾個字。
“我不配?我是你親生親養(yǎng)的都不配,那個黑乎乎的肥妞就配?”琪琪的手凌厲地指向茫然站在一旁的圓圓,圓圓像武俠劇里被內力所傷的人一般踉蹌后退了兩步。“就因為她是那個男人的女兒是嗎?你以為這么做就可以討好他嗎?他根本不在乎你,如果是,他為什么要讓你等這么多年?為什么每次都隔這么久才來看你?為什么要把這個毫不相干的人扔給你來養(yǎng)?”
她在母親徹底發(fā)作前先一步摔門而出,奔入夜色中。
媽媽,我才是你最親的人,在這世上唯一的最親的人。
她去了母親的十字繡店,外面下雨了,她無處可去,好在一直都隨身帶著家里和店里的鑰匙。她開了燈,無聊中只好看墻上那些繡品,大部分都是母親繡的。
母親的繡品向來賣得很好,針腳綿密均勻,不會忽緊忽松,背面清爽整潔。琪琪記得自己從前也繡過一個小幅,她總是一針穿兩個孔,這樣就不用拿著針在繡布的背面找回路,雖然繡出的作品常常松緊不勻,但她就是喜歡那種將繡布抓在手中的感覺,像在縫衣服。而母親喜歡全豎繡法,并且固執(zhí)地愛用繡架,她只是閑閑坐在繡凳上,與身前的這個精致的繡架在一起,本就是一幅畫。
琪琪關上燈,看玻璃窗外的夜雨,這個夏天的大雨打濕了多少人的記憶。她躺在店內的貴妃椅上,告訴自己明天一早就回家。
人們說,雨是不可以被打斷的。
雨從未停過,只有我們曾經停在雨里。
5
琪琪按響了家里的門鈴,故意不自己開門。
母親急急來開門,看見她,上前就是一巴掌,卻又轉身坐到沙發(fā)上哭得傷心。
琪琪走回自己的房間,圓圓跟了進來。
“別怪她,她找了你一夜?!?/p>
琪琪平靜地看著圓圓,突然發(fā)現,這是圓圓對她說的第一句話。圓圓竟然能倔強地一直不跟她說話,是不是她也覺得眼前這個人搶走了她的一些東西。
“圓圓,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圓?!彼齺G給圓圓一句沒頭沒腦的話,便不再理她。
母親為她起名琪琪,安琪兒的琪,可她終于沒有長大成為天使。
后來琪琪才知道那是圓圓的生日禮物,因為他回來了,為了給自己的女兒過生日。
吃完晚飯,他拉著母親坐到客廳的沙發(fā)上,給了母親一個素雅的小盒子。母親打開,那是一個鑲滿水鉆的發(fā)卡。
琪琪知道母親從不戴頭飾,一直就只是束著一個簡單的發(fā)圈。
他愛她,卻不得要領。
可母親卻鄭重地請他戴到頭上,笑意掛滿眼角眉梢。
原來只要是他送的她就歡喜,她從來都是受寵的,而不是一個只是傻傻等他的笨女人。
他給她們三人都帶了禮物,圓圓的是個會滿地亂跑的電子狗,琪琪沒有打開自己的禮物。她把那個纏著絲帶的粉色盒子放到柜子里,然后去廚房找母親。
她沉默地看著母親將碗筷從餐桌上撤下,洗碗,擦桌子,清理廚房,用洗手液洗手,關燈。下一步應該是放洗澡水了。這是多年來固定的順序,廚房、衛(wèi)生間是母親遺落青春最多的地方。
她審視著這個看起來還算整潔溫暖的家,就像一塊巨幅繡布,母親常年累月地一針一線繡好一個又一個格子。什么時候繡完?她不知道,母親也應該是不知道的吧,這或許是她這一生唯一的原創(chuàng)。
母親叫她們去洗澡,她拿著睡衣進入浴室的時候,圓圓已經脫好衣服站在浴缸邊上。
“我們一起洗吧?!?/p>
她看著圓圓小泥鰍一樣黑乎乎圓滾滾的小身體,說:“好!”
洗了這么多次的澡,圓圓洗頭發(fā)依然會被泡沫一遍遍迷住眼睛。琪琪嘆了口氣,說:“我來幫你吧?!比缓蟛挥煞终f握住她的頭發(fā)細細梳理。
“你真白!”
琪琪發(fā)現圓圓盯著自己的大腿猛瞧,一副口水都要掉下來的滑稽樣。琪琪沒好氣地賞了她一句:“你真流氓?!?/p>
6
第二天一早,圓圓溜進她的房間,忸怩了半天,說:“可以把那本書借給我嗎?”
琪琪知道她指的是哪一本,是法布爾的那本插圖超多的《昆蟲記》。她之前就發(fā)現圓圓喜歡那本書,于是她故意把書放到書架最高的那一層。
圓圓歡喜地捧著書,坐到她的床邊。
“這是什么字?”
“螢,螢火蟲的螢。”琪琪拿過書,看到這一頁配了一幅荷花圖,下面寫著:“螢火蟲們喜歡聚集在陰冷潮濕的地方,夏季的夜晚,在散發(fā)著荷香的池塘邊可少不了它們呼朋引伴的身影?!?/p>
“圓圓,今晚我們去荷塘吧,說不定能看到螢火蟲。”
“好!”興奮寫滿了圓圓肉嘟嘟的臉,琪琪突然好想伸手擰一把。
然后圓圓像是在很認真地思考什么事情,當清晨的陽光在她的小臉上留下第一縷痕跡時,她轉過頭對琪琪說:“我可以把爸爸借給你,你可以跟我一起叫他爸爸?!闭f完,圓圓卻哭了,長久的撕心裂肺。
琪琪心想,這個可憐的孩子以為她不肯叫爸爸是因為不想跟她搶,在圓圓心里爸爸是她的私人專屬,而在她的心里媽媽又何嘗不是?原來圓圓只想和自己一樣,沒有人忽略她,她想得到同樣多的愛。
能讓一個孩子發(fā)自肺腑哭好久的,必然是心愛之物。
琪琪終于打開那個粉色的盒子,里面是一根長長的綠蕾絲發(fā)帶。
她坐在梳妝鏡前,用梳子細細地梳順頭發(fā),將發(fā)帶夾到頭發(fā)里一起編成一個松軟的麻花辮,綠色在她的編織里忽隱忽現。最后她將發(fā)帶一圈圈纏繞在發(fā)尾,打了一個精巧的結。她滿意地看著鏡中的自己,將辮子甩到身后,走出房間。
他又要走了,他永遠這么忙。她們把他送到樓下,站在路邊揮手說再見。
她依然沒有叫他爸爸,可是她知道他一定看到了纏繞在她發(fā)際的那條綠蕾絲。
7
日子如常,琪琪和圓圓每日跟著母親去十字繡店。
客人還是很多,琪琪注意到她們不管來去臉上都是掛著笑的,原來刺繡一直都守護著女子的心事,自古至今。
母親的那幅亞麻繡已經繡完,裝裱好掛在墻上。她又放了塊德國布在繡架上,德國布比較少見,琪琪知道母親只有在心情好的時候才會用德國布。
琪琪坐在一旁看母親穿針引線。格子一橫一豎,針走一撇一捺,整個乾坤就在這加號的骨骼、乘號的皮肉中一點點鋪就。她這才發(fā)覺了十字繡的好,如同高手駕馭人生,不是盡在掌控、分毫不差,而是即使繡錯幾格,也看不出來。
圓圓那個繡得歪歪斜斜的繡作被裝裱在小相框里,乖巧地放在她的床頭柜上。
“圓圓,你為什么選這個圖?”琪琪看著相框中那個亞麻色麻花辮的女孩,辮梢上那個綠色的蝴蝶結是琪琪繡上去的。圓圓手松,于是那頭發(fā)便蓬蓬松松得剛剛好;琪琪手緊,蝴蝶結就那么板板正正地緊緊系著頭發(fā)。
“因為我覺得她像你?!?/p>
琪琪的頭發(fā)不算很黑,但是也只有在正午的陽光下才會發(fā)出類似亞麻色的光暈,琪琪想著總有一天我會把頭發(fā)染成那個顏色。
她走到巨大的落地窗邊,打開窗戶,伸出手指,憑空寫畫,那是八月的天書。
起風了。
她放下自己的頭發(fā),迎著風張開手臂,風像一道淡綠色的陽光穿過她的身體,沒有留下痕跡,只有她自己能感受到的褪盡鉛華。將手臂收回,收獲的就是滿懷的清明。唯一不可收回的是飄散的長發(fā),翩然翻飛,像童話故事里巫女鼓風的蓬松麻袋子,分不清是它采集了風,還是風采集了它。
長發(fā)的姑娘都是風的孩子。
8
琪琪偷偷繡了一幅十字繡,打算等他下次回家的時候請他掛到客廳里。
那是個規(guī)規(guī)矩矩的“?!弊?,店里賣得最多的那種,繡布上大片俗艷的紅色讓她莫名地心安。
愛一個家,便親手繡一幅十字繡掛在墻上。
插圖/peipeilee
發(fā)稿/莊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