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詩性情感恩義看絳珠仙草故事的文化意蘊和敘事意義

⊙包樹望［北京化工大學文法學院， 北京　100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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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詩性情感恩義看絳珠仙草故事的文化意蘊和敘事意義

⊙包樹望［北京化工大學文法學院， 北京100029］

摘要：絳珠仙草故事以還淚報恩為核心，在恩義觀念類型中屬于詩性情感恩義，故事以奇幻的形式表達了本真的情感內(nèi)容，超越了道德宿命意識、生死物我等世俗觀念，超越了果報不爽、頭回和楔子敘事模式，具有豐富的文化意蘊和敘事意義。

關鍵詞：絳珠仙草故事詩性情感恩義文化意蘊敘事作用

《紅樓夢》開篇中的絳珠仙草故事雖然篇幅短小，但意蘊豐富，作用特殊。學者對此多有研究，主要從擬神話、民間故事、古代文學等角度，梳理了還淚故事、絳珠意象的源流變化、具體意涵及其與林黛玉形象人格、整部作品的聯(lián)系，推進了我們對絳珠仙草故事和《紅樓夢》的認識。我們認為，作為絳珠仙草故事的核心，還淚報恩情節(jié)超越了一般意義上的恩報往來，達到了傳統(tǒng)文化中的詩性情感恩義高度。所以，從詩性情感恩義觀念角度分析絳珠仙草故事，有助于我們進一步探究其文化意蘊和藝術(shù)作用。

一、絳珠仙草故事中的詩性情感恩義

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人們對天地父母的生長養(yǎng)育、夫妻兄弟的扶攜互助、師長前輩的教授培育、朋友知音的理解相契等，自然而然地產(chǎn)生感激的心理和回報的行動。恩義觀念就是道義理性對這些施助—還報的心理行為予以范導所形成的道德觀念，具有心理情感、理性凝聚、社會規(guī)則等特質(zhì)，是建構(gòu)理想道德人格和審美人生境界的重要因素。①從根本上講，人類群體的存在發(fā)展必然要求個體間的團結(jié)互助和恩報的往復循環(huán)，而不是分裂斗爭和單向度的襄助付出。所以，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恩義觀念是重要的民族文化心理結(jié)構(gòu)，影響很大，在古代文學作品中多有表現(xiàn)。具體而言，在施助、識恩視恩、報恩等恩義具體實踐環(huán)節(jié)中，因為結(jié)合不同的人生取向，對情與理或情理不同側(cè)面的強調(diào)、執(zhí)著，也就形成了恩義觀念的不同類型，比如《三國演義》中劉備以情感為重的情感恩義觀念，曹操以個人權(quán)勢、生命生存等現(xiàn)實利害為重的利害恩義觀念，《水滸傳》中宋江等人強調(diào)生存與享樂的物質(zhì)恩義觀念和強調(diào)天理秩序必然的天理恩義觀念等。

絳珠仙草故事中的恩義觀念屬于情感恩義類別，但具體與劉備代表的傳統(tǒng)情感恩義不同，其文不長，茲引如下：

此事說來好笑，竟是千古未聞的罕事。只因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絳珠草一株，時有赤瑕宮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這絳珠草便得久延歲月。后來既受天地精華，復得雨露滋養(yǎng)，遂得脫卻草胎木質(zhì)得換人形，僅修成個女體，終日游于離恨天外，饑則食蜜青果為膳，渴則飲灌愁海水為湯。只因尚未酬報灌溉之德，故其五衷便郁結(jié)著一段纏綿不盡之意。恰近日這神瑛侍者凡心偶熾，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歷幻緣，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掛了號。警幻亦曾問及灌溉之情未償，趁此倒可了結(jié)的。那絳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無此水可還。他既下世為人，我也去下世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也償還得過他了?！雹冢ā都t樓夢》第一回）

那僧所說的“好笑”并非意指故事主人公絳珠仙草其人、其情、其事滑稽荒誕、悖情逆理的可笑，而是指其不合于僵化的世俗觀念，蘊含著詩性情感不被世俗理解并飽受打擊的悲憤。絳珠仙草對本真情感的執(zhí)著、對還報他人恩情的執(zhí)著與詩性方式雖然是“千古未聞的罕事”，似乎有悖于常情常理，近乎癡傻，卻正是其本真情感的呈現(xiàn)，超越了世俗庸常的僵化情理，達到了詩性高度，才具有動人心魄的力量。我們以恩義觀念為視角，可以較好地理解絳珠仙草的詩性情感。

首先，絳珠草的識恩、感恩和報恩緣起都具有情感純粹性，超越了現(xiàn)實功利和道德規(guī)范。絳珠草視神瑛侍者的甘露灌溉為恩惠，而且也止于此，并未涉及因此灌溉使其“久延歲月”，“脫卻草胎木質(zhì)得換人形”，“游于離恨天外”，飲食無憂等，所謂“灌溉之德”“灌溉之情”“甘露之惠”是純粹地僅視此灌溉為恩、為情。即是以其對自己照顧、襄助的行為，而非照顧、襄助自己而自己所獲得益處來識恩、感恩，重視的是過程，非具體結(jié)果，超越了現(xiàn)實功利和道德規(guī)范。其視“日以甘露灌溉”為恩惠，是視恩為情，并以情識恩、感恩。這種識恩、感恩之后的報恩的緣起也是如此，完全出自其內(nèi)在心理情感，所謂“只因尚未酬報灌溉之德，故其五衷便郁結(jié)著一段纏綿不盡之意”，正是超越了道德觀念規(guī)范和個人現(xiàn)實功利使然。

其次，絳珠草報恩的方式是詩性情感化的。在神瑛侍者即將下凡歷緣時，警幻“問及灌溉之情未償，趁此倒可了結(jié)的”。絳珠草認為神瑛侍者對自己“是甘露之惠，我并無此水可還。他既下世為人，我也去下世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也償還得過他了”。這表面看來似乎是拘泥于甘露、眼淚的水的外在形式的同一性，專注于神瑛侍者之灌溉恩德的必然結(jié)果，是絳珠草前述的視恩為情、以情體恩。但其更深層的意蘊則是強調(diào)其報恩行為、報恩方式的內(nèi)在情感的純粹性，希望通過恩報往來的外在物質(zhì)載體的形式同一，達到恩報往來內(nèi)在情感的純粹和同一。不僅因為眼淚本身相對純粹，有似于甘露，更是因為眼淚是感動、感傷、悲傷的情感產(chǎn)物和情感符號。如賈寶玉常說“哭我的眼淚”，“個人得個人的眼淚”。古詩詞中也多有以眼淚指示感情尤其愛情的用法，比如“還將兩行淚，遙寄海西頭”（孟浩然《宿桐廬江寄廣陵舊游》），“系我一生心，負你千行淚”（柳永《憶帝京》），等等。對此，脂評也指出：“細思‘絳珠’二字豈非血淚乎？”③（甲戌側(cè)批）“恩情山海債，唯有淚堪還。”④（蒙府側(cè)批）將神瑛侍者的甘露灌溉恩德視為如山海般廓大深厚的恩情之債，此情唯有情堪可還償，則必“一生所有的眼淚”，也就是“血淚”，才算“也償還得過他了”。絳珠草視恩為情，并以一生情感的凝結(jié)——眼淚來以情報情，突破了神人物我等世俗觀念，超越了生命的肉體生存，這就使其報恩行為和報恩方式在純粹的情感之外，進一步具有了詩性特征。

絳珠草故事中所展現(xiàn)的神瑛侍者與絳珠草施恩結(jié)恩、識恩報恩等恩義實踐環(huán)節(jié)的外在形式逐漸淡化、消弭（甚至消融了恩義觀念本身），其中完全以情為本，并進一步強化，完全以純粹情感為準，在“突破靈魂柵欄的詩性幻想”⑤的作用下，突破了樂生惡死、肉體生存和神人、生死、物我之別的世俗庸常觀念以及現(xiàn)實條件等的束縛，隱含著對人的理想生存狀態(tài)的向往，達到了情結(jié)天地、情通宇宙、包攬萬物的詩性高度，展現(xiàn)了人類理想的情感狀態(tài)，故可稱為詩性情感恩義觀念。

二、絳珠仙草故事的文化意蘊

絳珠仙草故事雖然短小，其意蘊卻頗為豐富。

首先，絳珠仙草故事以本真情感、詩性幻想超越了傳統(tǒng)文化中的“道德宿命意識”?！暗赖滤廾庾R是中國倫理本體型文化的必然產(chǎn)物……其本質(zhì)是一種道德上的虛幻的承諾，在設定道德是至高無上的本體乃至宿命的前提下，告訴人們只要恪守正統(tǒng)的道德觀念就會獲得應有的一切。”⑥道德宿命意識在中國古代小說中有著豐富的表現(xiàn)，其基本情節(jié)是小說人物因守德、失德的行為受到相應的福報、禍報，即以德行為始、福禍為終，所謂“皇天無親，惟德是輔”，“冥冥中自有天意”，從而實現(xiàn)德福相配，勸善警惡。這是“將人類總體的必然機械地搬到個人命運上……（如就總體或長遠來講是善有善報，但對具體的個體來講未必如此。）”所以其本質(zhì)是“對德福相配的應然的祈望轉(zhuǎn)變?yōu)楸厝坏乃廾?。?/p>

而在絳珠仙草故事中，神瑛侍者的甘露灌溉和絳珠草的還淚報恩行為并不是出于獲得福報的目的；“問及灌溉之情未償，趁此倒可了結(jié)的”的警幻仙子也不是檢視德行、安排福禍的“皇天”“天意”之類的最終主宰，而是尊重絳珠草償情的主觀意愿和行為選擇的旁觀者角色，其具有的安排二人下凡歷緣的能力也不再是“道德宿命”的幻想?！八歉事吨?，我并無此水可還”，“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也償還得過他了”，并不是道德宿命意識故事常見的那種將人的行為、心理等予以外在的道德衡量，而是予以內(nèi)在情感的衡量?！鞍盐乙簧械难蹨I還他”的方式也意味著作為其人間化身的黛玉以情為重、唯情為重、執(zhí)著于情的情本特征，預示著還淚報恩故事之后的寶黛愛情故事可能的悲劇結(jié)尾和黛玉的悲劇命運，而不是道德宿命意識那種通常的獎善懲惡的大團圓結(jié)局?？傊{珠仙草故事以情為本，以詩性幻想超越了傳統(tǒng)文化中的道德宿命意識。

其次，絳珠仙草故事在超越道德宿命意識的同時也超越了利害、物我等世俗觀念。絳珠草“脫卻草胎木質(zhì)得換人形”，“他既下世為人，我也去下世為人”，由草而仙，由仙而人，超越了草、仙、人代表的通常的自然萬物的畛域之分，超越了由此強為劃分的世俗價值觀念；絳珠草“他既下世為人，我也去下世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因為以情為重，為報答灌溉之情，不顧及人間可能的風險坎坷和還淚一生必然帶來的痛苦經(jīng)歷與悲劇結(jié)局，不但突破了道德宿命意識那種通常的獎善懲惡的大團圓結(jié)局，還超越了個人生死存亡等現(xiàn)實利害。

再次，絳珠仙草故事超越了傳統(tǒng)的恩義觀念。如上一小節(jié)所述，絳珠仙草故事中的恩義觀念達到了詩性高度，屬于詩性情感恩義，超越了傳統(tǒng)的情感恩義觀念，與《三國演義》中劉備等基于彼此性情、志向、愛好等的相契相合的傳統(tǒng)情感恩義不同，也與“三言”中以市井細民具體日常生活中的樸素情感為本的樸素情感恩義觀念不同。在這詩性幻想的故事中，絳珠仙草的“下世為人”“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不是為了遵循恩義道德規(guī)范，二人恩報往來的具體形式與道德觀念也近乎消融無蹤，恩義的道德理性與社會規(guī)則的特質(zhì)已經(jīng)消融殆盡，人類生命本真處的情感充盈其中，超越了具體的傳統(tǒng)恩義道德觀念。

所以，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絳珠草、林黛玉與杜麗娘一樣，都是“情本體”的代表，她們以情為本，似乎就是為情而生，為情而存在，是情感的化身?！扒椴恢?，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保@祖《牡丹亭》）絳珠草以灌溉為情恩，由仙而人，還淚一生，淚竭而逝，可謂“情之至也”。這種情感是人類理性積淀入感性形成的，超越了一時一地的具體現(xiàn)實內(nèi)容的束縛，符合人類的應然狀態(tài)，指向人類總體的理想未來，富有詩性特征。絳珠仙草故事及其中神瑛侍者、絳珠仙草的交際往來實質(zhì)是人類本真情感存在、運動的外化形式。

曹雪芹從文化高度、本真生命角度審視世事人生，通過絳珠仙草故事將生命的本質(zhì)與意義定義為情感，展現(xiàn)了人類情感的本真狀態(tài)和應然狀態(tài)，揭示了人之以情為主、為重的應然性，給人以純粹、自由的情感世界和審美境界的體認。這種詩性情感流動往來于我們的精神情感世界，直指本心，直達真情，能夠不斷喚醒迷茫于世俗牽絆中的人們，使人們掙脫意識形態(tài)的桎梏，突破非本真的世俗觀念的束縛，從而感受生命的情感本質(zhì)，對人們建構(gòu)詩性情感的心理結(jié)構(gòu)、積聚向人類理想狀態(tài)奮進的心理能量等都具有重要作用。

三、絳珠仙草故事的敘事意義

絳珠仙草故事因其詩性幻想、純粹情感的特質(zhì)，在小說敘事上突破了傳統(tǒng)小說果報不爽的結(jié)構(gòu)，超越了“頭回”模式，與其后正文形成了虛實相生的藝術(shù)效果。

首先，因為絳珠仙草故事超越了道德宿命意識，自然也就突破了果報不爽的敘事結(jié)構(gòu)。源于佛教的因果報應、六道輪回思想與中國相似相近的思維方式共同形成了果報不爽的思想。其實質(zhì)仍是“道德宿命意識”的文化心理結(jié)構(gòu)，其在古典小說中的具體表現(xiàn)形式則是果報不爽的敘事結(jié)構(gòu)。簡而言之，創(chuàng)作者通過在情節(jié)敘事上引入各種外在的主宰力量，對有德者予以獎賞，對失德者予以懲罰，從而實現(xiàn)果報不爽、德福相配，達到教化讀者等目的。此外，創(chuàng)作者還將之發(fā)展為一種敘事安排的模式，以恩怨和恩怨往復建構(gòu)和解釋主要人物矛盾沖突的由來、情節(jié)發(fā)展的原初動力，比如“三言”部分篇章、《醒世姻緣傳》和《說岳全傳》等。但是，這種敘事結(jié)構(gòu)安排在根本上缺乏內(nèi)在動力，容易造成主題重于情節(jié)、故事重于人物、道德理念重于心理情感的弊病，無法形成更深層的意蘊和力量，作為敘事緣起的建構(gòu)與解釋也就流于表面形式，最終導致人物臉譜化、僵硬化，成為演繹和證明道德律令、果報不爽的工具，失去了人物和小說自身。

絳珠仙草故事則突破了果報不爽的情節(jié)模式，其情節(jié)的發(fā)展演變不是由外在的道德觀念模式?jīng)Q定，而是以人物為中心，以人物內(nèi)在情感為情節(jié)動力。絳珠草“五衷便郁結(jié)著一段纏綿不盡之意”，“他既下世為人，我也去下世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不是外在道德律令、道德觀念的要求，而是自覺主動的情感追求。

其次，“頭回”是話本小說開篇在詩詞、入話之后，在正話之前，和正話故事相類相似或相異相反的一段故事，其自身故事完整，可單獨成篇，“在情節(jié)上和正話沒有必然的邏輯聯(lián)系，但它對正話有啟發(fā)和映帶作用”⑧，也起到了吸引和引導聽眾、揭示故事主旨等作用。在一定意義上，這也是創(chuàng)作者以故事解釋故事的嘗試。話本小說的“頭回”后來發(fā)展為長篇章回體小說“楔子”，創(chuàng)作者用以揭示故事主旨，交代人物由來，開啟故事情節(jié)，比如《儒林外史》就通過以“這不過是個楔子，下面還有正文”結(jié)尾的《第一回·說楔子敷陳大義借名流隱括全文》來揭示主旨，襯托正文人物；還有如《水滸傳》則是以楔子故事說明正文人物故事的由來。

《水滸傳》開篇楔子中梁山一百單八將的前身只是作為被誤放的妖魔，絳珠仙草故事則與之有著根本的不同。絳珠仙草故事專注于故事主要人物及其內(nèi)在心理情感和故事本身的豐富意蘊，其對后面的主體正文就不僅僅是啟發(fā)和映帶作用，不但交代人物故事由來，而且深入絳珠草的內(nèi)在心理情感，使絳珠仙草故事與后面主體正文產(chǎn)生了豐富復雜的聯(lián)系，也使整部作品產(chǎn)生了豐富復雜的文化意蘊和審美境界。

再次，絳珠仙草故事以其詩性情感形成了亦幻亦真、虛實相生的藝術(shù)特征。即以詩性的幻想，通過神話故事的形式，描寫了絳珠仙草“以甘露灌溉，這絳珠草便得久延歲月”，“脫卻草胎木質(zhì)得換人形，僅修成個女體”的故事，可謂極為虛幻，但同時也極為真實，是情感之真，其內(nèi)在的實在則是人的本真情感，達到了至幻至真的高度。古人評論對此幻與真有所揭示：

“觀者至此請掩卷思想，歷來小說中可曾有此句？千古未聞之奇文?！雹幔仔鐐?cè)批）

“妙！所謂‘三生石上舊精魂’也。全用幻?！雹猓仔鐐?cè)批）

“全用幻。情之至，莫如此。今采來壓卷，其后可知?！保仔缑寂?/p>

“飲食之名奇甚，出身履歷更奇甚，寫黛玉來歷自與別個不同。”(11)（甲戌側(cè)批）

“出口神奇，幻中不幻。文勢跳躍，情里生情。借幻說法，而幻中更自多情，因情捉筆，而情里偏成癡幻。試問君家識得否，色空空色兩無干?！?12)（戚序）

古人評論認為此段文字無論環(huán)境、形象還是名物、履歷、行為等皆可稱為千古未聞之奇幻，但“幻中不幻”，幻中實質(zhì)并不虛幻，因為“情里生情”，“情之至，莫如此”。情的極致處便是奇幻處，因為情感的極致狀態(tài)必然超越具體的世俗功利現(xiàn)實，若以僵化的世俗觀念衡量，當然屬于稀奇幻境；而且，因為世俗現(xiàn)實的束縛，唯有借此奇幻方能說明、更能表現(xiàn)此情之至的本真、純粹、詩性等，即“幻中更自多情”，奇幻中充盈著郁郁難解、纏綿不盡的情感。對這種情感的執(zhí)著達到了為此情而生、以此情為生命的意義與價值的高度，即“情里偏成癡幻”，沉醉于此情中，超越了世俗僵化的“理智”“務實”“通達”等。

如果我們將絳珠仙草故事與其后的正文故事聯(lián)系在一起審視，則二者一虛一實，相映成趣，交相生輝，達到了以虛統(tǒng)實、以實充虛、虛實相生的藝術(shù)效果。絳珠仙草故事雖篇幅短小，卻以虛幻的形式表達了真實的情感內(nèi)容，此本真情感成為正文故事寶黛愛情悲劇故事的基調(diào)，為故事提供了背景和緣由，寶黛愛情的發(fā)生、發(fā)展和悲劇結(jié)局都統(tǒng)攝在絳珠仙草故事中，使寶黛愛情悲劇有了更深刻的意蘊，也為人們從詩性情感恩義乃至至幻至真的本真、純粹情感的高度審視寶黛愛情悲劇提供了視角。另一方面，正文故事中的現(xiàn)實日常生活、寶黛愛情情感往來的具體細節(jié)等也反過來為絳珠仙草故事中至真至幻的純粹和詩性情感注入了豐富、充沛、實在的人生、生命內(nèi)容，起到補充、豐富的作用，使之進一步由廓大、深沉走向質(zhì)實、細密。

絳珠仙草故事和正文故事，后者是前者的后世敷衍，前者是后者的前世鋪墊，由此形成相互促生、相互闡發(fā)的關系。兩者前后并列貫通，也使人們能夠體認到前者所表達的情感理想——人類應然的情感狀態(tài)——與后者的現(xiàn)實生活之間的沖突的悲劇?！鞍盐乙簧械难蹨I還他”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一樣，都給人以巨大的空幻空漠感，但卻有真摯、深厚的情感生發(fā)、充盈其中，這是情本體的揭示，而且使人們對此情感的體味更加深切。

從詩性情感恩義審視絳珠仙草故事，可以發(fā)現(xiàn)曹雪芹以詩性幻想，聚焦人的本真情感，熔鑄偉作，其蘊含的豐富的文化意蘊也是人們建構(gòu)精神家園的寶貴資源。絳珠草故事超越了一般恩義觀念和道德宿命意識，突破了果報不爽、“頭回”和楔子模式，達到了亦幻亦真、虛實相生的藝術(shù)效果，從這些小的側(cè)面，我們也可以較為切近地理解魯迅先生所說的“自有《紅樓夢》出來以后，傳統(tǒng)的思想和寫法都打破了”(13)。

① 李澤厚：《人類學歷史本體》，天津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10年第3版，第270頁：“無論大小傳統(tǒng)，中國人都講‘報恩’：報天地生長之恩，報父母養(yǎng)育之恩，報夫妻互助之恩，報兄弟扶攜之恩，報師生朋友交往得益之恩。它們既是理性的，又是感性的，是理性滲透融入情感之中。這種充滿情感因素的道德理性行為的‘報恩’，也就是‘義’?！?/p>

② 曹雪芹、高鶚：《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1990年版，第5—6頁。

③④ 曹雪芹：《蒙古王府本石頭記》，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4頁，第15頁。

⑤⑥ 冷成金：《中國文學的歷史與審美》（修訂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2版，第405頁，第410頁。

⑦ 冷成金：《“向死而生”：先秦儒道哲學立論方式辨正——兼與海德格爾的“為死而在”比較》，《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12年第2期，第70頁。

⑧ 胡士瑩：《話本小說概論》，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39頁。

⑨(11) 曹雪芹：《脂硯齋甲戌抄閱重評石頭記》，沈陽出版社2005年版，第18頁，第18頁。

⑩(12) 曹雪芹：《南京圖書館藏戚蓼生序本石頭記》，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1年版，第38頁，第63頁。

(13)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附錄：《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魯迅全集》第九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版，第348頁。

參考文獻：

［1］魯迅.中國小說史略//魯迅全集（第九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2］李澤厚.人類學歷史本體［M］.天津：天津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10.

［3］冷成金.中國文學的歷史與審美（修訂版）［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2.

作者：包樹望，文學博士，北京化工大學文法學院講師，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

編輯：杜碧媛E-mail：dubiyuan@163.com

基金項目：本文是北京化工大學“中央高?；究蒲袠I(yè)務費項目”《從義觀念看〈三國演義〉〈水滸傳〉》的文化內(nèi)涵、審美意蘊》（項目編號：ZY1423）階段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