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宇
湖南自治與中國人的聯(lián)邦夢
李新宇
1920年代初,東方第一個民主共和國面臨重重危機。危機之中總是會有種種不同的選擇與構想,聯(lián)省自治就是鐘情于民主共和的人們在新形勢下做出的一種新的選擇。根據(jù)李劍農的說法,所謂聯(lián)治運動,含有兩方面的意義:“第一,是容許各省自治,由各省自己制定一種省憲(或各省自治根本法),依照省憲自組省政府,統(tǒng)治本??;在省憲范圍以內,非但可以免去中央的干涉,便是省與省之間也可免去侵略的糾紛,什么大云南主義、大廣西主義都應該收拾起來。第二,是由各省選派代表組織聯(lián)省會議,制定一種聯(lián)省憲法,以完成國家的統(tǒng)一——就是確定中國全部的組織為聯(lián)邦制的組織;如此既可以解決南北護法的爭議,又可以將國家事權劃清界限,借此把軍事權收歸中央,免去軍閥割據(jù)之弊?!雹倮顒r:《中國近百年政治史》,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年,第516頁。當時進行這種嘗試的省份頗多,而堅持最久也最有成效的是湖南省,從1920年開始,到1926年結束,他們的努力雖然在過去的教科書和主流史著中往往要被一筆抹殺,但歷史的進程可以被打斷,建設者的足跡卻不應被遺忘,因為所謂省治,所謂聯(lián)省自治,事實上是當時中國人的一場聯(lián)邦夢,是中國人民主共和之夢的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無論其成功還是失敗,留給后人的都是一筆不可忽視的遺產。
1920年7月22日,驅逐張敬堯之后新上任的湘軍總司令兼湖南省長譚延闿通電全國,公開提出了“湘人治湘”的主張,正式拉開了湖南自治的大幕。
譚延闿的這份“祃電”中說:“近年海內明達之士,對于國家之組織,尤主張聯(lián)邦合眾制度,或主張地方分權制度……各省自治,為吾民共同之心理,……湘人此次用兵,純本湘人救湘,湘人治湘一致決心……爰本湘民公意,決定參合國會討論之地方制度,采用民選省長及參事制,分別制定暫行條例,公布實行?!?《要電》,長沙《大公報》1920年8月16日。此后,他多次發(fā)表通電,宣布“湖南自治”,提倡全國“聯(lián)省自治”,并邀請湖南各界名流及各社會團體代表以及新聞記者,舉行聯(lián)席會議,共商“湖南自治”的大計。
譚延闿并非自己一時頭腦發(fā)熱,他之所以提出這樣的主張,事實上是民意使然。他的確是在順應湖南民意,表達湖南廣大民眾的愿望。
事實告訴我們,早在譚延闿發(fā)表通電之前,湖南已是一片自治的呼聲,而且展開了一系列討論。湖南的士紳和學子們,早在驅逐張敬堯的運動中就意識到,驅張運動的結果可能不過是趕走一個外籍的督軍省長,換一個本省的督軍省長。如果那樣,受本省統(tǒng)治者的壓迫和摧殘,與受外省統(tǒng)治者的壓迫與摧殘,對百姓的生活而言,又有什么不一樣?他們之所以行動起來驅逐張敬堯,主要并非因為張氏是外來的省長,而是因為張氏殘暴統(tǒng)治對湖南人民權利的剝奪與蹂躪,他們所要爭取的,是民主共和國國民應該擁有的那些權利。政治不良,武人專斷,國民權利被踐踏,這些問題如何解決?驅逐壞的統(tǒng)治者固然是必需的,但重要的還是建立一種能夠保障國民權利的制度。湖南改造促成會曾經(jīng)發(fā)表主張說:“湘事糟透,皆由于人民之多數(shù)不能自覺,不能奮起主張。有話不說,有意不伸。南北武人,乃得乘隙凌侮,據(jù)湖南為地盤,括民財為己囊。往事我們不說,今后要義,消極方面,莫如廢督裁兵,積極方面,莫如建設民治。”鑒于民國以來“建層樓于沙渚,不等建成而樓已倒”的教訓,他們認為共和需要良好的基礎,湖南應乘大亂初勘,“人人要發(fā)言,各出獨到之主張,共負改造之責任”,最后歸結到一點,不但要“湘人治湘”,而且要建立真正代表湖南人民利益的湖南省政權。*湖南《大公報》1920年7月6日。
一些軍人也開始大談省自治的時候,長沙《大公報》主筆龍兼公在文章中寫道:“軍人口中都會吐出自治兩個字來,總算是自治的動機勃發(fā)了,真真假假且不管他,即此一端,便可以斷定我們理想中的聯(lián)邦,遲早總會有實現(xiàn)的希望?!庇纱丝梢?,在自治運動發(fā)動之初,人們所懷抱的,就是一個聯(lián)邦夢。為了這個夢想的實現(xiàn),龍兼公認為,軍人們也許只是想利用自治制憲這塊招牌來抵抗南方或者北方,未必真有讓人民自治的誠意,但“他既可以利用這個名義來遂他的私圖,人民又何嘗不可以利用他的私圖來謀群眾的公益?!?龍兼公:《假冒也不要緊》,湖南《大公報》1920年7月1日。龍兼公發(fā)表這篇文章,是在譚延闿發(fā)表“祃電”20多天之前。
與此同時,湖南自治運動得到了全國知識界眾多名流的支持。譚延闿的“祃電”發(fā)表之后,馬上得到了熊希齡的支持。熊氏是湖南人,當過中華民國政府的國務總理,此時閑居北京,是在京影響最大的湘人。他不僅通電支持譚延闿,而且約請另一個湖南自治運動的積極支持者梁啟超,為湖南草擬了一份《湖南自治根本法》草案,送往湖南供譚延闿參考。熊希齡還向譚延闿提出了一些具體建議,比如,湖南自治應該在南北統(tǒng)一之前辦成;必需經(jīng)過全省人民總投票以確定它的合法性;湖南自治,各省自響應,然后就可以聯(lián)省立國等等。作為湖南人,熊希齡的主要愿望之一,是讓湖南不再成為南征或北伐的戰(zhàn)場。當然,熊氏的自治法案在湖南一公開,就引起了廣泛爭議。這一切都很正常,因為涉及湖南的未來,每一種方案的提出,都應該伴隨著質疑和辯駁。
龍兼公等人也提出了一份省自治法草案,公布在長沙《大公報》上,題為《由“湖南革命政府”召集“湖南人民憲法會議”制定“湖南憲法”以建設“新湖南”之建議》。這個文件稱譚延闿為首的湖南省政府為“革命政府”,認為革命政府應該抓住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召開人民憲法會議,再由人民憲法會議制定憲法,根據(jù)憲法產生正式的湖南議會、湖南省政府以及縣、區(qū)、鄉(xiāng)自治機關。這個文件發(fā)表時有三百多人簽名。當時的湖南各界聞風而動,召開各種會議,討論,辯駁,人們講得滿頭大汗,爭得面紅耳赤,湖南自治的熱浪由此掀起。
譚延闿是個極聰明的人。他被這股熱浪推涌著,走上了潮頭,知道別無選擇,而且已經(jīng)沒有停下來的可能。于是,他請了一批知名人士到長沙來出謀劃策,其中包括吳稚暉、章太炎、張繼等。章太炎深知民主共和國最大的敵人是專制,所以他最為警惕的是國家最高當局的專斷和獨裁,因而不但主張各省自治的聯(lián)邦制度,而且主張外交問題也不應都由中央說了算。在他看來,中國之患主要不在外人,而在于中央偷賣國家利益。而中央之所賣者,其實都是各省所有,所以,涉及各省的外交事務,就必需各省同意,由該省督軍省長副署。與此同時,長沙還請來了國際級的重量人物——美國學者杜威。杜威表示贊成中國仿效美國實行聯(lián)邦制,建議湖南應先行制訂省憲法作為全國的榜樣。
就這樣,湖南自治運動正式拉開了帷幕。
要自治,自然要有省憲法??墒牵椃ㄓ烧l制定,如何制定,一開始就成了爭議的焦點。有人主張由省議會制憲,有人主張由人民直接制憲,有人提議由全省七十多個縣議會,再加上商會、教育會、農會、工會等社會團體共同制憲。各派主張激烈爭論,相持不下。譚延闿知道,如果這樣爭下去,自然是“艄公多了打爛船”,于是在9月中旬召集了第一次自治會議,議定由省政府指派10人,再由省議會推舉10人,組成省憲起草委員會。但是,消息傳出,輿論大嘩,“反對官紳包辦制憲”的呼聲響遍全省,就連省議會也強烈反對。譚延闿只得致函議會,表示同意將起草省憲的事務交由省民憲法會議來解決,而如何召集組織,只能交給省議會負責主持。如此一來,就成了省議會領導制憲。
民主是個好東西,但民主的確很麻煩。省議會掌握了制憲主導權,卻馬上陷入了內部紛爭。就在省議會紛爭與忙亂之際,社會輿論卻出現(xiàn)了對省議會的不信任,并且指出此屆議會任期已滿,在法理上已經(jīng)不能代表民意。
譚延闿是個隨和的人,遇事絕不固執(zhí)己見。他本以為制憲的事已有省議會代庖,自己可以圖個清靜,沒想到此事竟然如此棘手,想順應民意,竟然如此不容易,正在不知如何是好之際,民眾卻似乎已經(jīng)迫不及待。1920年10月10日國慶節(jié),長沙上萬人上街游行,30多個團體聯(lián)名向省政府遞交“敦促盡速制憲”的請愿書;10月24日,湖南各團體向省政府請愿,要求盡快制定湖南人自己的憲法。譚延闿知道民意不可違,而且知道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所以很快向全省各縣發(fā)出電報,征求對省議會擬定的憲法會議組織法的意見,并著手做各種準備。
湖南自治得到了大多數(shù)省份的支持,很快就有十幾個省通電響應。然而,正如李劍農所指出的:“西南各省……川、滇、黔、桂也很贊助,粵省則惟陳炯明一派表示贊助,中山一派極反對?!?李劍農:《中國近百年政治史》,第516頁。孫中山的反對是必然的。他雖然有時也表示支持自治,但那只是為了瓦解他所不喜歡的中央政權,而此時湖南的做法,卻與他的追求完全相悖,因為湖南自治必然成為他北伐的障礙,“聯(lián)省自治”也不利于他統(tǒng)一全國的抱負。為了北伐,他當然不歡迎湖南自治,所以,倒譚就成了當務之急。于是,周震鱗被派到湖南策動倒譚。在湖南的各派力量中,程潛親近孫中山,而且對譚延闿早有不滿。于是,程潛部下發(fā)動兵變,先由湘西的林修梅率先造反,行調虎離山之計,把譚延闿的嫡系引向湘西,然后在長沙附近的平江發(fā)動兵變,形成逼宮之勢。無奈之下,譚延闿于11月宣布辭職,把湖南交給了趙恒惕。
無論譚延闿后來如何,都不應該否認,他是湖南自治第一人,在短短幾個月的時間里,已為湖南自治打下了一定的基礎,而且形成了一種不可逆轉之勢。
在今日中國,趙恒惕這個名字已經(jīng)比較陌生,但在20世紀20年代,卻曾經(jīng)可謂家喻戶曉,因為他是聯(lián)省自治運動的先鋒,時代的風云人物,而且是中國第一個民選的省長。
趙恒惕曾經(jīng)留學日本,與唐繼堯、閻錫山、李烈鈞、程潛等是日本陸軍士官學校的同學。若論革命資歷,他在1905年就加入了同盟會,是老資格的革命黨人。不過,他與孫文、黃興等領袖們的關系并不密切,很少參與他們的活動。1908年畢業(yè)回國之后,趙恒惕受蔡鍔之邀去了廣西,至辛亥革命前夕,趙恒惕已是廣西新軍的協(xié)統(tǒng)、督練公所會辦。武昌起義爆發(fā)之后,趙恒惕與王芝祥等擁戴沈秉堃宣布獨立,隨后即率部支援武昌,被大都督黎元洪任命為左翼軍司令,在孝感一帶與清軍作戰(zhàn)。南北和議成功,趙恒惕部被調往南京,軍隊整編時,黃興把他的部隊編入第八師,任命馮國璋的女婿陳之驥為師長,而給趙恒惕的只是一個旅長職位。后來因為種種不愉快,趙恒惕帶一個團的兵力取道湖南返桂,但此時廣西都督早已換人,不愿接收這支隊伍。就在趙恒惕在湖南境內進退兩難之際,湖南都督譚延闿收留了他。
那幾年的趙恒惕似乎很不走運。接下來是“二次革命”發(fā)生,譚延闿被革命黨人逼迫宣布湖南獨立,雖然很快取消,大總統(tǒng)袁世凱卻不能原諒,結果被追究附逆之罪。趙恒惕情況更慘,戰(zhàn)敗被俘,險些被處決,幸虧黎元洪說情,才被押解入京,留住了性命,卻被判刑,直到1915年才由黎元洪和蔡鍔保釋出獄。護國戰(zhàn)爭中,趙恒惕受譚延闿委派,帶了湯化龍的信回湖南動員湯薌銘獨立。湯氏獨立之后,趙恒惕任師長。袁世凱去世之后,黎元洪恢復了譚延闿湖南督軍和省長職務。譚延闿上任后大力裁軍,把四個師縮編為兩個師,趙恒惕成為第一師師長,并且很快做了湖南水陸軍總司令。但好景不長,張敬堯坐鎮(zhèn)湖南之際,趙恒惕自然無所作為。直到“驅張運動”到了武力驅張的階段,趙恒惕才得以大顯身手,率領3000湘軍,在各路勢力支援和幫助之下趕走了擁有7萬軍隊的張敬堯。程潛部下兵變,趕走了譚延闿,湖南的權力卻落到了趙恒惕手里。
湖南自治,是孫中山所不愿看到的,因為他所盼的是湖南成為自己的地盤,不僅打通北伐的通道,而且成為供應糧餉和兵丁的根據(jù)地。為實現(xiàn)這一目的,他成功倒譚,卻沒想到倒譚之后來了趙,仍然堅持譚的路線,一心要搞湖南自治。既然趙恒惕成了新的絆腳石,就必需想法搬開。結果是程潛手下的軍官李仲麟等向趙恒惕叫板,違抗命令,武力鬧餉,要求趙恒惕下臺。趙恒惕卻不是譚延闿,等程派的人鬧到一定程度,猛然以鐵腕鎮(zhèn)壓嘩變,把鬧事的李仲麟等8人抓起來就地處決,程潛的勢力被徹底打垮。從此之后,湖南才進入了趙恒惕時代。
趙恒惕時代,就是湖南自治的時代。趙恒惕上任之后,繼承譚延闿未完成的事業(yè),宣告湖南實行自治,而且開始了一系列工作。
趙恒惕的工作也沒有離開湖南民意的支持和督促。1921年3月4日,長沙《大公報》刊文《民權不是送來的》,呼喚民眾參與立憲的熱情。文章寫道:
……省憲法的性質,是規(guī)定省的組織,省政府各部門——行政、立法、司法——相互的關系和省政府與人民的關系的。依我看,人民對于憲法上的要求,最重要的便是看怎么樣規(guī)定政府——立法、行政、司法——與人民的關系,因為民權的消長,只須爭此一點,這一點爭不到手,或是所得不滿意,旁的事便沒有話說了。
湖南人,你們都醒了么?你們在這民國十年內所受的痛苦——政府的壓抑、議會的愚弄、官吏的敲剝、兵匪的荼毒,哪一樣不疾首痛心。趁著這個大法初創(chuàng)的時機,你們就應該要想著:一、我們人民為什么沒有權?二、蹂躪我們民權的人,為什么那樣橫暴?由此推想,我們要怎樣伸張民權和怎樣去抑制民權的蹂躪者的方法,便可以在憲法上想出來了。我們想出了方法,還須得要把這方法制成條文,安放在憲法內面去,做一個永久的保障……
民權是爭來的,不是送來的。*長沙《大公報》1921年3月4日。
從這樣的文章,可見當時湖南人覺醒的程度,也可以看到他們追求民主憲政的熱情。
趙恒惕的工作做得很有成效。面對政府立憲和公民立憲的爭執(zhí),趙恒惕決定采用“學者立憲”。他很重視程序的合法性。在他的規(guī)劃下,制憲分為三步:第一步由省政府聘請具有專門學識的學者,負責擬出省憲草案;第二步將草案交由各縣議會推舉的審查員進行審定,并進行必要的修改;第三步交省民投票公決。
譚延闿制憲時在第一步就卡了殼,趙恒惕采用學者制憲,順利地繞過了矛盾,而且一個月時間就順利完成了制憲。學者制憲的思路,應該歸功于蔡元培。1920年秋天,蔡元培陪同杜威等人到長沙考察“自治”,提議湖南的自治憲法應聘請具有專業(yè)學養(yǎng)的學者來制定。蔡元培的意見被趙恒惕記在了心里,當“官紳制憲”與“公民制憲”的紛爭無法解決時,自然派上了用場。趙恒惕提出“學者制憲”的方案,雖然也有人抱懷疑態(tài)度,但畢竟為斗爭激烈的雙方所接受。于是,由省政府出面,在全國范圍內聘請專家,組成了包括13位專家學者的憲法起草委員會。
從1921年3月20日開始,學者們在岳麓書院閉門研討了一個月,拿出了一部《湖南省憲法草案》。許多學者都曾說過,這部省憲草案,實乃民國以來缺陷最少也最具操作性的一部憲法。尤其值得稱道的是,該草案通篇貫穿著“主權在民”和“權力制衡”的現(xiàn)代政治原則,同時又充分照顧到湖南當時的實際情況。學者制憲之初,湖南省內議論紛紛,但草案出爐之后,包括竭力反對學者“包辦憲法”的龍兼公這位挑剔的時評家,也給予了高度評價,認為它高度重視民權,把人民的權利和義務寫得明明白白,不用渾括的條文,不給惡政府留下蹂躪人權的機會。并且認為它著眼現(xiàn)實,不作空談,沒有虛設的條文。這是學者們努力的結果,也是歷史教訓的結果。鑒于1912年《臨時約法》“因人立法”留下的種種后遺癥,學者們知道了如何秉公立法,既不給執(zhí)政者留有獨裁的機會,也決不為執(zhí)政者制造不便。制憲工作完成之后,國內名流紛紛表示祝賀,他們的心態(tài)正如梁啟超在電文中所說:“敬??偼镀痹缛胀ㄟ^,為我國立法史留下第一光榮。”*長沙《大公報》1921年4月27日。
根據(jù)立法程序,草案形成之后,須提交代表湖南三千萬民眾的“憲法審查會”審查。4月22日,憲法審查開始。據(jù)劉建強的研究,155名審查員年齡最大的59歲,最小的28歲,平均年齡不到40歲,其中100多人專門學習過法律專業(yè)或從事過法律事務,35人曾留學海外,僅日本法政大學畢業(yè)的就有11人,日本早稻田大學畢業(yè)的6人。由此可見,這是一個年輕而很專業(yè)的班子。*劉建強:《湖南自治運動史論》,湘潭:湘潭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139-146頁。
當然,一些情況是民主政治無法避免的:審查員們來自不同的地區(qū)和階層,立場不同、訴求不同,自然意見不同,所以爭論不休,三個多月難以達成共識。其實這是一個規(guī)律:專制制度之下,人民無權發(fā)表政見,不準說話,自然無話;民主制度之下,人民可以說話了,自然是七嘴八舌,常要吵成一團。習慣于專制傳統(tǒng)的人們自然看不慣,習慣于一言九鼎的執(zhí)政者也常常不耐煩,于是就會由獨裁者出來快刀斬亂麻。所幸的是,當年的湖南政界要人們已經(jīng)有了適應民主政治的心理準備,有足夠的耐心聽取不同意見,而且往往是極為平庸的意見。民主常常很麻煩,無效率,為了一些毫無價值的意見,可能要爭上幾個月。可是,發(fā)表平庸的偏見,為集團或派別的利益而爭吵,卻正是民主政治的真諦,如果剝奪了這種權力,民主也就消失了。1921年的湖南有幸,在審查陷入紛爭之際,沒有人像1912年的黃興那樣聲言要以武力干預,也沒有人以手中的權力干預,趙恒惕也沒有像一些領袖人物那樣以凌駕于民眾之上的仲裁出現(xiàn)。制憲一開始,趙恒惕即代表軍方表態(tài):“余現(xiàn)為湖南總司令,若植黨營私,保全位置,即是不能自治?!彼窒碌膸熼L魯滌平則說:“俟自治法實行穩(wěn)固之后,吾輩軍人,皆當退還田園,受自治法之保障?!?《昨日自治開幕記》,長沙《大公報》1921年3月21日。在學者們起草憲法時,作為湖南軍政最高領導人,趙恒惕為避干預之嫌,始終沒到過學者們工作處,不曾查問,也不曾發(fā)表過任何意見。在憲法審查過程中,手握軍政大權的趙恒惕同樣沒有干預。
不過,這時的趙恒惕做了一件很有爭議的事:出兵援助湖北自治。湖南作為自治的先鋒,援助渴望自治而無力自治的湖北,說起來似乎天經(jīng)地義,而且對湖南多有益處,所以湖南出兵了。但讓湖南人沒有想到的是,此舉不但沒有救得了湖北,而且使湖南陷入困境。因為中央一方面滿足湖北人“鄂人治鄂”的要求,派湖北人蕭耀南取代了外藉省長王占元;一方面由吳佩孚提兵南下,使得湘軍只好罷戰(zhàn)求和。可是,1921年的湖南人仍然是有幸的:一是吳佩孚適可而止,對湘軍決不趕盡殺絕;二是一批名流深怕湖南自治功敗垂成,所以紛紛行動起來,反對吳佩孚深入湘境。梁啟超甚至代黎元洪給吳佩孚寫了一封信,說全國人民望聯(lián)省自治如饑似渴,而湘軍以此為號召,所以不可與湘軍死戰(zhàn)。吳佩孚并不贊成聯(lián)省自治,但面對黎元洪的信,卻也不再進攻,與趙恒惕簽訂了停戰(zhàn)協(xié)定。就在這樣的情況下,熊希齡親自到湖南主持懇談會,曉之大義,希望人們求同存異,妥協(xié)讓步。因為有了吳佩孚大軍的威脅,人們反而很快達成一致,完成了憲法草案的審查。
湖南省憲法于1921年9月審查完畢,共13章141條。其中規(guī)定:湖南為中華民國之自治省,以現(xiàn)有土地為區(qū)域;省自治權屬于省民全體;公民年滿30歲以上,都可以被選為省議員;省長由省議會選出4人交由全省公民投票決選,以得票最多者當選;凡湖南公民年滿35歲以上并在湖南居住5年以上者都可以被選為省長;現(xiàn)職軍人被選為省長時,須解除本職方得就任;省長有重大犯罪行為,議員可提出彈劾……
憲法通過審查之后,還有一個環(huán)節(jié)是“公民總投票”,這是湖南省憲法獲得完全合法性的最后一道程序。12月11日,湖南全省進行投票,票面只有“可”與“否”兩個選項。最后的結果是:除廢票與棄權票不計,“可”字票18158875張,“否”字票數(shù)575230張,湖南省憲法通過。
投票中當然也會有些問題,當時的報紙上指出,省憲審查雖然議論紛紛,但如果在路邊攔住幾個百姓,問他對省憲的意見,恐怕是十之八九并不曉得。有人由此可以得出結論,選票并不可靠,多數(shù)選票是受人操縱的。公正地說,這實在不值得大驚小怪,因為民主制度之下的選舉本來就是這樣,多數(shù)人未必對表決有興趣,有人不關心政治,有人無從選擇,有人委托或者棄權,并不影響民意的真實性。只要競爭是公開的、自由的,支持者可以爭取無主見的人群,反對者也可以爭取無主見的人群。
后來那些丑化聯(lián)省自治的人總是要夸大投票中出現(xiàn)的問題,比如買票,比如長沙出現(xiàn)了公開以小利拉票的招貼,寫明一張票請吃點心,二張票請吃飯,四張票請吃酒,十張票就給大洋一元。下面各縣的選票大多由鄉(xiāng)紳掌握,哪一派要選票就去找鄉(xiāng)紳,價格從一二角錢到一兩元錢不等,可以拉到一大堆票。這大概都是事實,但平心靜氣地想,在這片具有幾千年專制傳統(tǒng)而唯獨沒有民主資源的土地上,民主制度的首次嘗試,出現(xiàn)這些現(xiàn)象實在不足為怪。賄選,包辦,買賣選票,固然顯示著投票中的問題,但也證明這張表決票的神圣性,證明人們是多么看重這張票。退一步講,花錢從百姓手中買這張選票,也體現(xiàn)著選票的價值,體現(xiàn)著人們對選票的尊重。1929年,馬君武與胡適曾經(jīng)有一場對話,馬君武說:“當日有國會時,我們只見其惡,現(xiàn)在回想起來,無論國會怎樣腐敗,總比沒有國會好。究竟解決于國會會場,總比解決于戰(zhàn)場好的多多?!焙m說:“當日袁世凱能出錢買議員,便是怕議員的一票;曹錕肯出錢買一票,也是看重那一票。他們至少還承認那一票所代表的權力。這便是民治的起點?,F(xiàn)在的政治才是無法無天的政治了。”*胡適:《胡適日記全編(五)》,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402-403頁。所以,那些嘲笑投票的人,固然有求全責備的理想主義者,卻也不乏丑化民主、丑化自治并以為權力來自票箱反不如來自暴力的別有用心者。
1922年1月1日,《湖南省憲法》正式公布。公布之日,趙恒惕命人以黃紙書寫憲法全文,張貼在一個特制的亭子中,由軍警開道,用八人大轎抬著游行市街,同時全省大慶三天,各地張燈結彩,宣傳講演省憲。湖南造幣廠立即趕制了“湖南省憲成立紀念”的銀幣、銅幣,以資紀念。
需要特別指出的是,整個制憲過程,盡管出現(xiàn)過許多周折,但趙恒惕嚴格按照程序進行,決不草率行事,決不以權力干預,這是值得贊美的。對程序的尊重也令人敬佩,第一步請由13人組成的專家組擬定省憲草案,第二步由全省公開選舉的155名審議員審定,第三步把憲法交全民投票表決。面對這種程序,人們不能不想到南京臨時參議院制訂《臨時約法》時的草率,一切全由二十幾個人包辦,既不經(jīng)過審議,也未經(jīng)過全民表決。雖然是民國初創(chuàng),情有可原,卻給某些人搞小動作留下了可乘之機,給后來的執(zhí)政者帶來了許多麻煩,使民主共和遭受許多周折。
1922年9月10日,湖南省進行了中國有史以來第一次省長選舉。
根據(jù)《湖南省憲法》規(guī)定,省長由省議會選出4人交由全省公民總投票決選,以得票最多者當選;但在戶口調查未完成之前,省長的選舉則由省議會選出7人交由全省縣議員投票選舉。因此,選舉省長之前,首先選出了縣議員2761名,然后由省議會選舉省長候選人,交由全省的縣議員投票。8月20日,省議會開始選舉候選人,最后提出了趙恒惕、熊希齡、譚延闿、李漢丞、田應詔、彭允彝、宋鶴庚7名省長候選人,交由全省縣議員投票表決。9月10日正式選舉,出席投票者2593人,趙恒惕得票最多,1581票,當選湖南省長。
趙恒惕,歷史應該記住這個名字,因為他是中國有史以來第一個民選的省長。
一些人喜歡說中國的國情不適宜民主,中國民眾沒有能力實行民主,但1922年的湖南人嘗試過,證明自己完全有能力,也證明湖南的省情適宜民主。民選省長趙恒惕也是值得稱道的。他想努力做一個民主制度之下的好省長,把湖南建設成模范省。他嚴于律己,依法行政,使得湖南呈現(xiàn)一派新氣象。即使那些時時準備挑剔的人,也不得不承認,湖南已經(jīng)不是張敬堯時代的湖南。
那么,趙恒惕這個民選的省長,執(zhí)政期間到底有哪些值得言說之處?全面的敘述不是一篇文章所能完成的,只能簡單舉出幾例:
首先是裁軍。軍隊是財政支出的重要項目,軍隊多了,軍費自然要多,人民的負擔自然要重。所以,對于一個政府而言,是否愛民,重要的驗證就是在軍費預算方面是否精打細算。對于主要當權者而言,也有一個驗證,就是是否愿意裁軍。當時湖南的軍隊大約是10萬人,每月軍費需要100萬。1921年9月趙恒惕頒布裁軍令,命各師旅將軍隊裁去一半,軍費減至每月50萬元。*《總司令通電實行裁兵》,長沙《大公報》1921年9月24日。在那個各省督軍都想擴軍的時代,這是個奇跡。
其次,以考試的方式選拔官員。湖南制定了一系列選拔和管理官員的文件,有效地防止了任人唯親和官場的腐敗。1925年,湖南舉行了幾次引人注目的考試。一是舉行了一次引人注目的縣長考試。趙恒惕請來著名的革命元老和學界泰斗章太炎任考試委員長,請了前教育廳長葛允彝、前省務院長李劍農為主試委員,以考試的方式選拔縣長。9月26日,開始考試,考試分甄錄試、初試、復試三場。甄錄試時,趙恒惕蒞臨試場,初試時又親自點名,分發(fā)試卷,講解考場規(guī)則。報名應試者564人,經(jīng)資格審查,只有430人參加了第一場甄錄試,錄取162人。9月30日,162人參加初試,取錄60人,10月3日,趙恒惕對初試合格者進行面試,取錄吳天牧等30人,發(fā)給合格證書,送往吏治研究所學習,6個月后分別任用。*《湖南考試縣長之初試復試》,《申報》1925年10月5日。與此同時,還進行了一場大規(guī)模的司法考試,選拔司法官員,應考者200余人,選拔了76人,委派至各地擔任推檢等職。*《湘省舉行法官考試》,《申報》1925年10月16日。
其三是發(fā)展教育。在趙恒惕執(zhí)政期間,湖南不僅中小學教育有較大的發(fā)展,創(chuàng)辦了湖南大學等高等學校,而且實現(xiàn)了教育經(jīng)費的獨立。議會提出的教育經(jīng)費要求是湖南財政總支出的30%,當時湖南財政困難,趙恒惕堅持不發(fā)外債、不增稅收,所以最后議會妥協(xié),實際用于教育的經(jīng)費是財政總支出的21%。*《十二年度新預算案咨送議會矣》,長沙《大公報》1923年5月31日。在趙恒惕的支持下,還設立了專門委員會管理,嚴禁挪用。在各省教育經(jīng)費都常常被軍費占用的情況下,這也很值得稱道。
此外如修建公路、拓寬街道,鼓勵企業(yè)發(fā)展,嚴禁亂收費等,在當時也是引人注目的。
尤其值得稱道的是趙恒惕的民主意識和自我約束能力。在那個年代,一些人并非不贊成民主,但自己卻不適應民主。他們并非有意違法,但因為權力在手,不自覺地就會獨斷專行,發(fā)號施令,橫加干預,破壞民主。在這一點上,趙恒惕的表現(xiàn)遠勝過同時代的政治領袖。湖南省憲法中有許多對趙氏不利的條款,但他在立法過程中沒有干預,憲法通過之后就努力遵守。趙恒惕后來說過:“余于省長任內,謹守省憲規(guī)定,顧念民艱,兢業(yè)自持,未發(fā)紙幣,未借外債,未加賦稅,更未如若干省份之預征田賦。然因是財政支絀,對地方建設,未能多有建樹。緣湘省田賦總額三百六十萬元,而從來無法十足征收。各項厘捐,年約一百二十萬圓,而軍費已占歲出之大半,行政費用,不及四分之一……”*《趙恒惕(夷午)先生訪問紀錄 趙恒惕回憶錄》,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61年,第32頁。所言不虛。他的艱難支撐由此不難想見。
然而,更艱難的還是外來的壓力。具體的說,就是北方的吳佩孚和南方的孫中山。
孫中山之所以利用程潛倒譚,利用趙恒惕倒譚,原因就是譚延闿的湖南自治阻礙北伐??墒?,趙恒惕主政湖南之后,全盤繼承了譚延闿的主張,立省憲,搞民選,熱心湖南自治。如此一來,他就與譚延闿一樣成了北伐的障礙。而且,趙恒惕曾經(jīng)通電反對孫文在廣州做大總統(tǒng)。孫文統(tǒng)一兩廣之后,在桂林設大本營,準備出兵北伐。趙恒惕派出省議會議員團赴桂林請愿,以湖南自治為名,迫使孫中山取道江西。于是,趙恒惕就成了必需搬開的又一個絆腳石。用誰來打倒趙恒惕呢?孫文想到了譚延闿,于是委任譚為“討賊湘軍總司令”,兼湖南省長,主持湖南一切軍政事務。譚延闿帶著借來的兩營滇軍由韶關入湘,在衡陽宣布就任,這就使湖南有了兩個政府,一個是民選的自治政府,一個是孫文任命的軍政府。譚延闿憑自己在湘多年積累下的人脈,迅速網(wǎng)羅了一些湘軍將領,大力擴軍,分三路進逼長沙。趙恒惕也調兵遣將,兩軍以省會為戰(zhàn)場,拉鋸戰(zhàn)持續(xù)半月。湖南人本想以自治拒客軍入境,用省憲保護自己不卷入內戰(zhàn),卻不料陷于本省軍隊的戰(zhàn)爭之中。幸好陳炯明的下屬圍廣州,孫文急令譚延闿回粵,這才解了長沙之圍。
從“護憲”戰(zhàn)爭開始,趙恒惕對手下的唐生智多有倚重,后來為了防范廣州的革命勢力入湘,就把唐生智的湘軍第四師駐扎在湘南郴州、零陵一帶。唐生智利用湘南二十余縣的條件,迅速擴張自己的兵力,很快使第四師的規(guī)模超過了其他三師的總和。唐生智實力漸強,就產生了當省長的念頭,與趙恒惕的矛盾逐步公開化。趙恒惕以節(jié)省軍費為號召,主張大裁軍。唐生智卻舍不得手中的軍隊,于是加快了反叛的步伐。1926年春天,唐生智揮兵進逼長沙。趙恒惕派人到衡陽向唐生智表示,自己不再競選下屆省長,希望唐生智不要著急,還是以合法手續(xù)出來主持全省政局為好。唐生智說他沒有逼宮,而是要請趙省長到衡陽檢閱他的軍容。趙恒惕沒去領略唐生智的軍威,而是于3月11日向省議會辭職,同時宣布委托唐生智代理省長,自己第二天就離開長沙去了上海。*從此之后,這位民選的省長隱居于上海,學佛誦經(jīng),不問政治,一晃就是十多年。直到日本人占領上海,動員他出任偽職,趙恒惕一邊嚴詞拒絕,一邊感到時勢的嚴重,需要認真思謀出路??紤]的結果是毅然出山報效國家,于是,他成了中華民國軍事委員會的上將參議。1939年8月,他回到湖南,當選湖南臨時參議會議長??箲?zhàn)勝利之后,他再次當選省議會議長。1949年隨國民政府撤往臺灣,任總統(tǒng)府國策顧問、資政,1971年逝世于臺灣。
趙恒惕之所以選擇了退讓,因為他知道,他所面對的已經(jīng)不只是唐生智,而是唐氏背后的勢力。果然,待到蔣介石誓師北伐,唐生智就不再偽裝,在長沙打出了青天白日旗。隨后,省憲法被廢除,省議會、縣議會、各級法院均被取消,長達六年的“湖南自治”壽終正寢。
湖南自治失敗了,但它的失敗并非因為它自身,而是因為外部的暴力。
考察當時的情況,“聯(lián)省自治”并不是一個偶然的事件。它體現(xiàn)的是中國人的聯(lián)邦夢,是中國人要把自己的國家建成美利堅式的國家的理想。
國人有“聯(lián)邦制”的理想一點也不奇怪。因為早在辛亥革命之前,就有不少人設想革命后的中國是美國式的聯(lián)邦。辛亥革命當中,各省獨立,人們心目中的新國家仍然是美國那樣的國家。帝制終結,創(chuàng)建共和,雖然有人擔心各省各行其是,強調中央集權,但也有人擔心在這個專制傳統(tǒng)悠久的國家,專制和獨裁更值得憂慮。袁世凱就任大總統(tǒng)之后,革命黨人為了限制袁世凱的權力,也曾鼓吹地方自治。梁啟超等人看到袁世凱逐步集權的情形之后,也產生了新想法,由強調中央集權而轉向倡導地方分權。進入20年代,聯(lián)邦制的倡導已成為重要的思潮。當時的一大批名流學者,如蔡元培、熊希齡、蔣百里、章太炎、胡適等,都在鼓吹聯(lián)省自治。他們的基本思路是:鑒于國家憲法遲遲不能制定,不如轉而由各省自治,進而聯(lián)合成為國家,這既可避免難以完成的武力統(tǒng)一,又可釜底抽薪,避免中央集權專制的危險。
人們之所以有這樣的想法,并不完全來自理論,也并不完全來自對美國這一現(xiàn)代國家模式的向往,而是同時來自中國的現(xiàn)實。眾所周知,辛亥革命是由各省獨立而獲得成功的,各省都督的權力并不來自中央或哪位領袖的任命,而是來自各省獨立既成的事實。所以,辛亥革命之后,中國出現(xiàn)的既成事實就是各省自治。人們雖然名義上擁護中央,無論擁護黎元洪,還是擁護孫文,還是擁護袁世凱,名義而已,這些領袖人物的意志并不能完全貫徹。在這樣的基礎上,中央集權是困難的,即使是袁世凱那樣的人物,也會力不從心。尤其是南北再次分裂之后,國家統(tǒng)一成為當務之急,但如何統(tǒng)一?廣州的孫大元帥要統(tǒng)兵北伐問鼎京城;京城的段總理要直搗廣州飲馬珠江。這都是中國傳統(tǒng)的體現(xiàn),每一次改朝換代,在推翻舊統(tǒng)治之后,都往往要上演各路諸侯逐鹿中原的廝殺。廝殺的最后,是弱者被消滅或者臣服,強者以暴力建立起自己的專制政權。這難道是中國無法避免的悲劇命運嗎?為國家和百姓命運而憂慮的人們自然要尋找新的路徑。這時候,美國的聯(lián)邦制必然地進入視野,重新成為一種理想模式,成為中國人的夢想。
為什么是湖南,歷史為什么選擇了湖南人成為“聯(lián)省自治”運動的先鋒?
要回答這個問題,就無法回避湖南人的不幸,因為它與湖南人所遭受的戰(zhàn)亂之苦密切相關。從“二次革命”到“護法戰(zhàn)爭”,新生的民國被撕裂,南北兩個政府。北京的中央政府無力平息反叛;廣州的國民政府也一時無力奪取國家。湖南的倒霉在于它地處南北交通要沖,無論段祺瑞揮軍南下飲馬珠江,還是孫文起兵北上,他們的兵鋒所向,首先是湖南。湖南人何罪之有?無端遭受戰(zhàn)火,自然要謀求避免之法。而聯(lián)省自治,各省自定憲法,自選首腦,獨立而中立,可以借民眾的意志和法理的力量阻止外軍入侵,自保一方平安。正因為這樣,聯(lián)省自治受到了許多省份的支持,因為它是拒絕參與內戰(zhàn)的唯一選擇,是抵制南北軍閥的一種選擇,也是拒絕武力統(tǒng)一的一種選擇。
當然,一省之力本身就是脆弱的。如果有一種足夠強大的暴力,敢于公開蔑視民意,蔑視現(xiàn)代政治規(guī)則,自治的省份是沒有力量抗拒的。
湖南自治運動從1920年開始,至1926年落幕,歷時6年,是20世紀20年代聯(lián)省自治運動中最完整、最深入的一次實踐。它最后被扼殺,是歷史的悲劇。有一種相當流行的觀點,認為它是軍閥割據(jù)的遮羞布,甚至把自治看作分裂,這是很不公正的。歷史應該尊重那一代人對民主憲政理想的追求。
李新宇(1955-),男,南開大學文學院教授(天津 3000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