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學謙
文革時代的鄉(xiāng)土中國
——李應該長篇小說《公字寨》的文革敘事
王學謙
即使是最普通、最平凡的人,也總有驚心動魄、刻骨銘心、永生難忘的經(jīng)歷。就我們這代人——60后而言,永遠也揮之不去的記憶,就是文革。它分明是遠處的濃重的陰霾,卻仿佛就在眼前,隨時都有卷土重來的可能,即使是一個詞語、一首歌、一個表情都能使它飛舞起來,而且,進入你的睡眠之中,讓你驚醒,讓你持久的恐懼。這是我讀了李應該的長篇小說《公字寨》(2009)的第一感覺。
李應該是山東作家,按照現(xiàn)在流行的代際劃分法來劃分,他是50后作家,要比60后更充分地經(jīng)歷了“文革”。他本來更擅長戲劇創(chuàng)作,卻又放不下小說,而放不下小說,就和他的文革經(jīng)歷相關(guān)。我想,那一段歷史已經(jīng)變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他不能不感受它、體會它。據(jù)李應該回憶,在1982年的時候,就有了寫《公字寨》的念頭,因為忙于劇本創(chuàng)作不得不擱置起來。2003年的時候,終于動手,沉浸其中,2008年完成了第一部。
“文革”是當代文學一直書寫的對象。如果我們不把自己的眼光限制得過于狹窄的話,就很容易發(fā)現(xiàn),當代文學一直在書寫“文革”,只是不同時期有不同的寫法罷了?!暗叵挛膶W”是那時的現(xiàn)場寫作,傷痕文學、反思文學則屬合理化的書寫,合于清算文革的國家需要和社會大勢,巴金的《隨想錄》是一種悲憤書寫;知青文學的文革是一種悖論:知青要從文革廢墟來樹立起“人”的內(nèi)在精神,告訴人們,我們在真誠的追求,然而,接受者卻恐懼于歷史經(jīng)驗,將這種追求看成是“后紅衛(wèi)兵”情結(jié);先鋒文學則掘進人性的幽暗深淵,比如余華的《一九八六年》。隨后的文革敘事便以更靈活、多樣的姿勢呈現(xiàn)出來,雖然不是重心卻又不時地以各種形式出現(xiàn)。劉震云的《故鄉(xiāng)相處流傳》、閻連科的《堅硬如水》、劉醒龍的《彌天》等等,大體上是沿著余華的思路擴展開來,逼近人的內(nèi)部去寫文革,在外部狀況與內(nèi)部深淵的混合中,給人一種復雜體驗,一種超越歷史本質(zhì)主義、啟蒙本質(zhì)主義的豐富感。
李應該的《公字寨》是另一種寫法:從外部去寫,從具體的文革人生經(jīng)驗去寫,很質(zhì)樸、很具體、很自由,也放得開,就那么緩緩地鋪展著,流淌著,漫溢著,也頗有遼闊之感,像是生機勃勃的大片沼澤,到處彌漫著地方性的泥土氣息。這種寫法也許和他充沛的生活經(jīng)驗相關(guān)。他是寫自己腳下的鄉(xiāng)土,寫自己熟悉的那些人和事,或者說也許是在寫自己的家鄉(xiāng):“我鋪開一張四尺紅旗宣,鄭重地寫下了‘公字寨’三個大字貼在床頭上,接著就坐下來起筆做人物梳理分析?!豆终返娜宋姨煜ち?。他們就是我的叔叔大爺大哥哥大姐姐或者是我的弟弟妹妹或者是我的親戚朋友。我和他們一同忍受饑寒交迫,一同忍受水深火熱,一同過生活。得知我要寫作《公字寨》,他們呼啦涌到我的面前?!?李應該:《公字寨·跋·走著的》,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2009年,第285頁。是典型的鄉(xiāng)土寫實的路子,是文革中的鄉(xiāng)土。小說分兩部,第一部從“農(nóng)業(yè)學大寨”開始,一直到文革結(jié)束施行分田到戶,第二部(2015)則寫鄉(xiāng)村改革開放以后農(nóng)民的心態(tài)以及鄉(xiāng)村風俗的變遷。李應該雄心勃勃,試圖以一個村莊的生活和命運,反映大時代的狀況。它屬于那種散文化小說,沒有精心組織的結(jié)構(gòu),也沒有激烈、復雜的戲劇沖突,也不把筆墨集中在若干人物身上,只是像生活本身一樣呈現(xiàn)鄉(xiāng)村的生活狀態(tài),一個片段一個片段地進行下去。這種寫法可能顯得有點沉悶,卻增強了寫實色彩,有一種原汁原味的感覺。
語言是鄉(xiāng)土化的,是經(jīng)過改造的地方語言,敘述語言和描寫語言連同人物語言,全都沾著泥土,像剛剛拔出來的蘿卜一樣誘人。既不求精致,也不求簡潔,只要一個自然,好像是山村里的井水,別有一種味道:
公社里散會時分,黃枯枯的太陽已經(jīng)土埋半截了。老簸箕把行李往背上一拽搭,腳不沾地往家趕。等他從十里長的黑咕隆咚的大山溝里冒出汗津津的瘦頭來,已經(jīng)過了晚上飯時了……
黑水潭很怪,清清白白的山泉水只要流進去,立刻就會變成了黑水。從黑水潭里把黑水舀出來,立刻就會變成白水。黑水潭的水雖說黑如煙墨,但是,水波中閃動白白的銀光,就像滿天的星星。
當然,大量的“文革”語言更是不可忽視的。這種語言安放在鄉(xiāng)土語言之中,形成一種駭人的張力。我相信,只要閱讀《公字寨》都不會輕易放過那些密集的文革語言,那些被農(nóng)民們隨意表達出來的或者被作者敘述出來的文革語言,釋放著陌生而熟悉的信息。可以想象,世世代代按照鄉(xiāng)土習俗生活的人們,一直在說著家鄉(xiāng)話的人們,卻必須接受來自意識形態(tài)核心的官方權(quán)威語言,它是那樣有力而蠻橫,以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就像一塊巨大的隕石毫不含糊地砸入山村人的語言土地,然后,山村的人們就要學會它,膜拜它,從而使鄉(xiāng)土語言改變了味道。許多人感慨說,我們的語言被污染了,其實,語言從來就不是封閉在邏輯真空里,而是敞開的,語言即是生活,語言就是世界。每個時代都有屬于自己的語言,正如每個時代人們都在生活一樣。從語言中最能感受社會的脈動和人性狀態(tài)。李應該似乎也格外注重這種文革語言的力量,以至于將它作為作品的小標題:“人換思想地換裝”、“狠斗‘私’字一閃念”,“公……公的個‘公’”,這種文革官方權(quán)威語言像細胞一樣遍布作品全身,格外醒目,從而給人一種無所不在的壓迫感:
政治掛帥,思想領先。
路線斗爭天天講,階級斗爭天天抓,高舉紅旗學大寨,村村建成新大寨,打破中游爭上游。
不能只顧低頭拉車不顧抬頭看路,不能放松了抓階級斗爭這根弦。思想陣地,無產(chǎn)階級不占領,資產(chǎn)階級就要占領。階級斗爭一時一刻也不敢放松。路線是個綱,綱舉目張。要想建成江南魚米鄉(xiāng),一定要抓住階級斗爭這個綱。
毛主席教導我們說,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薄澳愦蠊珶o私,毫不利己,專門利人,……我要以你為榜樣,做一個高尚的人、純粹的人、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人。
挖出一個破壞共產(chǎn)主義的反革命分子,這是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偉大勝利。
抓住綱,抓住線,大批判,促大干,三年建成大寨縣。
還有一些名詞:“黑五類”“地富反壞右”“赤腳醫(yī)生”“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糧票”“布票”“革委會”“鐵姑娘”等等,還有“王文革”“胡文革”等等人物的名字。當這些主流語言與鄉(xiāng)土語言混合在一起的時候,讓人感到恐懼,因為這意味著文革已經(jīng)深入到生活的每一處地方,人的每個汗毛孔。
“公字寨”的生活反映出“文革”時代的鄉(xiāng)土生活的基本特征:農(nóng)民生活是怎樣在國家權(quán)威的感召、命令下進行史無前例的“革命”?!案锩钡年P(guān)鍵是改變生活,改變?nèi)耍畛皞鹘y(tǒng)性”“地方性”習慣和“個人”私欲,讓生活的角角落落、方方面面統(tǒng)一在“革命”的旗幟之下,讓所有人都如同一個“革命”機器的零件。轟轟烈烈的學大寨運動、大戰(zhàn)狼窩溝、不同派系之間的武斗、大大小小的批判會、批斗會等等,在作品中都有所反映,那是個火爆而熱烈的年代,盡管人們饑寒交迫,卻精神振奮,充滿著狂熱的激情和自豪感,仿佛已經(jīng)站在了共產(chǎn)主義的大門前。但是,我以為,最有意味的卻是日常生活里的“革命”,這種“革命”更能讓人感受到鄉(xiāng)村社會的世態(tài)人心,也能夠更切實地感到“文革”文化是怎樣一點一滴地滲透在人心之中。
盡管“公字寨”的人們貧窮乃至饑寒交迫,但是“革命”依然無所不在。我們從一些細節(jié)上就能感受到鄉(xiāng)村的極度貧困,比如,過春節(jié)的時候,鄉(xiāng)村所能夠獲得的物資是非常有限的,但是人們似乎覺得生活就應該如此或本來如此,這種氛圍很容易讓人想起蕭紅的《呼蘭河傳》里的人們,而且絲毫不影響鄉(xiāng)村的革命熱情。鄉(xiāng)村的春節(jié),雖然經(jīng)歷人民公社化,卻依然保留著一些鄉(xiāng)土性傳統(tǒng)習俗,“山上寨過年有個獨特的傳統(tǒng),家家戶戶不貼對子,而是在門上掛辣椒子。一串一串的紅辣椒,把個草門子掛得滿滿當當,一直過了正月十五才摘下來,也不知從哪一輩老爺爺行下的行儀?!苯衲赀^年卻家家戶戶貼對子。村里的文化人卜立言以往背誦的對仗文字,諸如“祖德振千秋大業(yè),宗功啟百代文武”“天與三臺并,儒開百代宗”等等,改換成“貧下中農(nóng)千秋大業(yè),文化革命百代文明”“閑尋野寺聽語錄歌,特酌山醪讀紅寶書”“斗私批修三臺并,大公無私百代宗”等。殺年豬體現(xiàn)出革命性的儀式和等級秩序:殺豬前,“廣大貧下中農(nóng)們感激著毛主席的關(guān)懷,沒有毛主席的關(guān)懷哪里會有這么肥的大花豬?大桂桂把胳膊一掄高喊:毛主席萬歲!萬歲萬萬歲!眾人一齊呼喊起來:毛主席萬歲!萬歲萬萬歲!”社員們分豬肉,“每人能分四兩凈肉,豬血每人又分了三兩多。”“地富反壞右每人只給三兩豬血?!惫穷^煮成湯分給每家每戶。根原由于出身中農(nóng),性格孤僻內(nèi)向,他喜歡笛子,躲在角落里吹笛子既是他苦悶情緒的排解,也是一種有意無意的對大時代的抗拒,然而,買笛子的愿望卻使他遭受更大的折磨。為了能買到二角八分錢一只的笛子,他鋌而走險去黑市兒倒賣布票,結(jié)果被發(fā)現(xiàn),遭到毒打。村里成立“無人管理門市部”,被認為是“閃爍著共產(chǎn)主義的光輝”。這既是“無私”的標榜,它表明公字寨經(jīng)過革命已經(jīng)朝向共產(chǎn)主義邁開了步伐,也是壓制人欲的巨大磐石,還是窺測、檢測人欲的實驗室。極度貧困中鄉(xiāng)民們對于門市里少得可憐的商品——主要是鹽,爭相顯示出自己的“大公無私”,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營業(yè),盤點后居然漲了“三兩鹽”,于是,圍繞著這“三兩鹽”展開討論,縣委宣傳部長胡文革在全體社員大會上說:“這是三兩鹽嗎?不!它不是三兩鹽,它是顆顆珍珠。不!它比珍珠更可貴。三兩鹽,粒粒閃爍著共產(chǎn)主義思想的光芒?!比欢龠^一段時間,卻虧了“三兩鹽”,胡文革又認為這是階級斗爭,是階級敵人向無產(chǎn)階級的瘋狂進攻。農(nóng)民大地瓜用女兒的彩禮錢購買了一臺縫紉機,從此就遭受村人的白眼,被看作是復辟資本主義,被懷疑偷了門市里的鹽,遭到審訊、軟禁,由于害怕政治問題——用印有毛主席像的報紙抽煙,就只好交代貪污的經(jīng)濟問題。他家的縫紉機作為退賠物資抬到了大隊里。事實上,是根原偷了門市里的鹽。大桂桂本來愛著根原,但是自從知道了根原偷鹽以后,就從心底恨起了根原。在批判大會上,二桂桂用梧桐樹葉給根原送水喝,大桂桂卻將梧桐樹葉打掉在地。根原與大桂桂、二桂桂之間的愛情關(guān)系是小說中處理得比較復雜的人物關(guān)系。大桂桂盡管愛著根原,但是她的愛并不會突破政治的底線,而二桂桂的愛卻超越了政治的底線,這里折射出人心的豐富性,即使是最嚴苛的年代,人們的內(nèi)心仍然有一點溫暖、柔軟的情感。如果小說的人物性格再飽滿一些,對文革的敘述則會更加深刻一些。
總之,“文革”作為“文化”革命,它的各種方式和行為,不過是鏟除“個人”的存在。它的目標是讓人成為某種特別的人,既能服從一切“最高指示”,又能勤奮勞動。這種對“人”管制、規(guī)范和教育,盡管表面上有些新樣式,但是,其最本質(zhì)的地方就是消滅“個人”,和“存天理,滅人欲”是完全一致的,其背后是悠久的專制主義文化傳統(tǒng)。
在“文革”結(jié)束以后,老簸箕卻仍然沉浸在“文革”中。他痛哭流涕地反對分田到戶,“王文革以前多么王文革?如今也說分田到戶好,在大會上公開號召分田到戶。東山村是全公社第一個宣布共產(chǎn)主義的村莊,而今又是第一個帶頭實行分田到戶。修正了,修正了,都修正了。革命革了三十年,一夜退到解放前。他娘的,什么社會?!碑斎?,無論他如何反對,“文革”總是結(jié)束了,但是,這讓我們不得不認為,歷史的某些種子未必一定會死亡,它總是潛藏在時間的土壤里和人心的深處,尋找萌發(fā)的機會。不明白這個道理,就很難理解中國歷史的循環(huán)重復。
王學謙(1962-),男,文學博士,哲學博士,吉林大學文學院教授(長春 130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