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傅瑩
國際政治失序或秩序再構建問題
文/傅瑩
【本文是傅瑩在英國皇家國際問題研究所發(fā)表的演講摘錄】
對于當今世界的秩序,有人擔心中國要挑戰(zhàn)美國主導的世界秩序,或者另起爐灶;也有人憂慮21世紀的世界將滑向失序。我今天主要談第一個問題,當然兩種擔心既是相互矛盾,又是相互關聯(lián)的。
在英國和西方,人們認為當今世界秩序是由美國建立和主導的,是“美國治下的和平”。概括看這個秩序有三個支柱:一是美國或西方的價值觀;二是美國主導的軍事聯(lián)盟;三是聯(lián)合國及其下屬機構組織。這個秩序有其形成的歷史原因,也在現(xiàn)代世界發(fā)揮作用,美國作為主導者從中獲利匪淺。
討論中國對這個秩序持什么立場,首先需要搞清楚中國與之是什么關系?必須承認,所謂美國主導的世界秩序從未完全接納中國。盡管中國經(jīng)過30多年的改革開放取得巨大成功,但因與西方體制有差異,長期以來在政治上受到排斥。美國主導的軍事聯(lián)盟也不關心中國的安全利益,甚至在亞太對中國構成安全壓力。所以至少可以認為,這個秩序在包容性上存在缺陷。
同時,這個“世界秩序”確實面臨多重挑戰(zhàn),但并非源自中國,而主要是源于它無法為今天世界的所有復雜難題提供解決方案,有時甚至制造的問題多過解決的問題。
例如,美歐在全球推廣西方價值觀的做法已被證明效果不彰,尤其是在一些國家,當舊的治理體制被破壞時,新嫁接的體制卻不能有效運作,權力真空引發(fā)更多混亂,甚至動蕩外溢,結果帶來的不是秩序,而是失序。想想看,反恐戰(zhàn)爭打響的時候,誰能想到有朝一日恐怖主義會發(fā)展到準國家形態(tài)?在阿拉伯世界燃起革命之火的時候,誰又想到后來歐洲會面臨數(shù)以百萬計的難民潮?
在防御領域,美國主導的軍事聯(lián)盟將其安全利益置于他國之上,在全球安全中引發(fā)新的矛盾,尤其在一些地區(qū)爭端中導致更為復雜的局面。這如果控制不好在某種程度上也會加快失序。
全球化的進程改寫了世界,同樣也改變著世界力量格局。過去幾十年來,我們先看到資本、技術和市場從西方發(fā)達中心向更加廣泛的邊緣地區(qū)擴散和轉移,使較不發(fā)達國家有條件實現(xiàn)經(jīng)濟超越型發(fā)展。而現(xiàn)在我們也開始看到,伴隨這個轉移和擴散,世界權力也出現(xiàn)分散化的趨勢。新興國家被期待更多地參與世界事務和分擔責任。
權力的分散化是當今世界的一個現(xiàn)實,然而,世界是否必然要走向失序?難道國際社會不能及時應對、重新構建或者是補充秩序結構?
中國作為崛起性力量,已經(jīng)認識到外界對中國發(fā)揮更大國際作用的期待和關切,那么,中國是否要發(fā)起挑戰(zhàn),是否必然走向與美國爭奪世界權力?
世界常聽到中國領導人講,中國是“國際秩序”的一部分。需要澄清的是,此處講的“秩序”指的是聯(lián)合國及其附屬機構組成的“國際秩序”,也包括國際法原則。它或許與“美國治下的世界秩序”有重疊,但不完全重合。中國對這個由聯(lián)合國主導的國際秩序有很強的歸屬感。中國當年參與其創(chuàng)立,現(xiàn)在是受益者、貢獻者,也是改革者。用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的話來講,中國的意圖“并不是推倒重來,也不是另起爐灶”。
中國正在學習和適應伴隨成長而來的高漲的國際期待,正更加主動地為改革和完善國際秩序貢獻力量。例如:中國啟動了亞投行,英國也加入其中。中國還提出了能更好地連接亞歐大陸的“一帶一路”倡議。再比如,在安全領域,中國國家主席倡導共同安全、綜合安全、合作安全與可持續(xù)安全。
目前的一大挑戰(zhàn)是南海爭議問題,中美雙方陷入分歧的困境。
顯然,美國更多的是從地緣競爭的角度看待和處置與中國在南海的分歧的。
從學理的角度講,美國這樣表現(xiàn)有其戰(zhàn)略文化根源。在座各位對地緣政治學并不陌生,是英國議員和學者的麥金德(Halford John Mackinder)20世紀初最早提出“中心地理”學說(Heartland Theory),主張“誰控制了歐亞大陸心臟地帶就掌握了世界”,這個思想影響了以歐洲為中心的地緣政治思維,乃至其后的戰(zhàn)爭與爭奪。
當美國上升到稱霸世界之后將重點轉向海洋。美國學者斯皮克曼(Nicholas John Spykman)提出“邊緣地帶”理論,主張誰控制了邊緣地帶,誰就控制了歐亞大陸,也就掌握了世界的命運。
我回顧這一段是試圖理解,美國的霸權戰(zhàn)略基于對海上要沖的控制,由此可以了解為什么這個國家對其他國家的海上行為天生地敏感,對中國在南海擴建島礁如此緊張。
事實上,南海總面積達350多萬平方公里,而南沙群島所有島礁面積加起來不到20平方公里,而且遠離國際航道。美國媒體無限放大中國的島礁建設,讓中國看起來有地緣政治的野心。我在美國常聽到秉承“現(xiàn)實主義者”理念的人預測,如果中國經(jīng)濟持續(xù)增長,美中沖突不可避免。
然而對中國而言,尤其是中國民眾,南海的核心問題是圍繞處于南海四個群島最南面的南沙群島部分島礁的領土主權和相關海域的爭議。中國民眾堅信,中國自古以來就對南沙群島擁有主權。
中國在南沙群島的治權二戰(zhàn)后被日本交還中國,一直得到外界尊重,包括美國在內的許多國家的海洋勘測等事項都是向中方申請的。冷戰(zhàn)時期有東南亞國家開始侵占南沙島礁,甚至聲稱發(fā)現(xiàn)了“新領土”。然而,二戰(zhàn)以后地球上哪里還有新領土可以被“發(fā)現(xiàn)”?后來在南海發(fā)現(xiàn)的油氣資源使問題更加復雜化。
上世紀90年代中國與周邊國家改善關系,經(jīng)過多年努力,與存在爭議的國家達成共識,我們決定通過雙邊談判和平解決問題,解決之前擱置并且尋求共同開發(fā)?!赌虾8鞣叫袨樾浴返暮炇馂楣芸睾脿幾h提供了制度框架。
然而,令中國苦惱的是周邊個別國家沒有遵守《宣言》的精神,試圖把對中國領土的占領永久化和合法化,包括擴建設施和劃分附近海域。中國在忍耐多年勸說無果后,采取了應對和強化在南海存在的舉措,包括更加嚴格地警戒和擴建島礁改善設施。
而美國的再平衡戰(zhàn)略突出軍事安全色彩,更多強調盟國利益,給南海地區(qū)領土爭議增加了新的維度。尤其美國不斷派軍艦軍機靠近中國島礁,甚至進入幾海里內,構成對中國軍事和安全上的威脅。越來越多的中國人相信美國正在支持一些國家與中國對抗。
行動引發(fā)行動,錯誤判斷導致相應反應。要走出因南海問題形成的安全困境,中美需要澄清彼此意圖,避免誤判。
中國在南海問題上的目標首先是維護主權權益。觀察中國不能忽略歷史維度。這個國家是在首都被帝國鐵蹄踐踏之下跌跌撞撞進入20世紀的,曾有一個多世紀屢遭外敵入侵、強權欺凌的屈辱經(jīng)歷。也正是基于此,中國人民和政府始終對涉及領土主權完整的問題抱有極強的敏感性,絕不會允許那樣的事哪怕在局部重演,哪怕是寸土。也為此,我們需要足夠的軍事防御能力。
第二,南海有重要國際航道,中國是最主要使用者,希望它保持暢通,航行自由。中國需要提高在南海提供公共服務的能力。三座大型燈塔已建成投入使用,同時我們也有海洋監(jiān)測和環(huán)境保護方面的計劃。
第三,中國與周邊國家在南海的共同利益是維護地區(qū)和平穩(wěn)定。我們沒有旨在謀求地區(qū)霸權的動機和設計。中國也正同東盟國家全面有效落實《宣言》,加緊磋商“南海行為準則”,共同構建地區(qū)規(guī)則。
第四,美國在南海問題中不是爭議方。根本上講,中美都需要南海和平和保持航行自由,應該也需要逐步走向合作。
我不認為中美應該進入地緣競爭的狀態(tài)。一旦開啟,雙方將難免陷入漫長的權利爭斗,焉知其盡頭不是“修昔底德陷阱”?
7月1日是中國共產(chǎn)黨建黨95周年紀念日。中國國家主席、中共中央總書記做了重要講話,提醒全黨“不忘初心,繼續(xù)前進”,堅守為人民服務的承諾。在講話中,他也談到外交政策和對國際秩序的看法,重申了中國促進世界和平與發(fā)展的外交理念,表示中國愿意與世界一道,為構建公平的國際秩序努力。
借此,讓我們回到秩序的話題。在考慮未來秩序時,也許我們需要超越現(xiàn)有概念,提出“全球秩序”這樣一個更加宏觀的概念,最大限度地容納全球治理、大國協(xié)調、多邊合作、南北對話等等,把我們這個時代所需要的各種支柱和環(huán)節(jié)都包容進來,包容各個國家和地區(qū)的利益和關切。提供一個大家都能舒適地居于其中的秩序屋頂。
(作者為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外事委員會主任委員,中國社科院國家全球戰(zhàn)略智庫首席專家,中國國際經(jīng)濟交流中心特邀副理事長)
摘編自2016年7月8日《人民網(wǎng)·強國論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