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 蜜 林
(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 哲學(xué)研究所, 北京 100732)
董仲舒思想的“天”“元”關(guān)系
任 蜜 林
(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 哲學(xué)研究所, 北京 100732)
“元”和“天”在董仲舒思想中有著十分重要的地位。董仲舒一方面說:“元者,始也。”“元者為萬物之本。”另一方面又說:“天者,百神之大君也?!薄疤煺撸何镏嬉??!痹诙偈嫠枷胫?,“元”和“天”的關(guān)系是:從生成論上看,“元”是一切宇宙萬物的根本,“天”也是由其決定的。但從本體論上來看,則人與萬物都由“天”來決定的,人與萬物都是從“天”而來的。這實(shí)際上把“元”臵于比較“虛”的位臵,而“天”才有實(shí)際的主宰作用。
董仲舒;天;元;生成論;本體論
在董仲舒思想中,“元”和“天”無疑有著十分重要的地位。董仲舒一方面說:“元者,始也?!?《春秋繁露·王道》,以下引用《春秋繁露》僅注篇名)“元者為萬物之本?!?《重政》)另一方面又說:“天者,百神之大君也。”(《郊語》)“天者,群物之祖也?!?《漢書·董仲舒?zhèn)鳌?那么在董仲舒思想中,“元”和“天”究竟是什么含義?二者究竟何為宇宙萬物本體?二者究竟處于何種關(guān)系?二者與人類又是什么關(guān)系?這些都是需要我們在研究董仲舒思想中深入探討的問題。
董仲舒對于“元”的論述源于春秋公羊?qū)W?!洞呵锕騻鳌冯[公元年說:“元年春,王正月。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春者何,歲之始也?!薄霸甏海跽隆蹦恕洞呵锝?jīng)》語,“元年者何”以下是《公羊傳》對經(jīng)的解釋。在《春秋》三傳中,只有《公羊傳》對于“元”重視,《穀梁傳》《左傳》皆對“元”沒有論述,如《穀梁傳》解釋說:“雖無事,必舉正月,謹(jǐn)始也。”《左傳》解釋說:“元年春,王周正月?!薄豆騻鳌分詫Α霸敝匾?,蓋與其“大一統(tǒng)”思想有關(guān),其說:“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統(tǒng)也?!?/p>
董仲舒對于“元”的理解也是在公羊?qū)W背景下展開的,其說:“謂一元者,大始也。知元年志者,大人之所重,小人之所輕?!?《玉英》)“志”乃衍字。這里的“元”為大始的思想顯然取自公羊?qū)W?!霸辍睘榫寄?,因此君主對其非常重視。以“元”為“始”的思想,是漢代春秋學(xué)比較常見的看法。如賈誼說:“《易》曰:‘ 正其本而萬物理,失之毫厘,差以千里,故君子慎始?!洞呵铩分?,《詩》之《關(guān)雎》,禮之冠婚,《易》之乾坤,皆慎始敬終云爾?!?《新書·胎教》)劉向說:“魏武侯問‘元年’于吳子,吳子對曰:‘言國君必慎始也?!魇寄魏危俊唬骸?。’‘正之奈何?’曰:‘明智?!遣幻?,何以見正?’‘多聞而擇焉,所以明智也。是故古者君始聽治,大夫而一言,士而一見,庶人有謁必達(dá),公族請問必語,四方至者勿距,可謂不壅蔽矣;分祿必及,用刑必中,君心必仁,思君之利,除民之害,可謂不失民眾矣;君身必正,近臣必選,大夫不兼官,執(zhí)民柄者不在一族,可謂不權(quán)勢矣。此皆《春秋》之意,而元年之本也?!?《說苑·建本》)賈誼的說法亦見于《大戴禮記·保傅》篇。從賈誼、劉向的論述來看,他們雖然非正宗公羊?qū)W傳人,但也受到《公羊傳》思想的影響。
在公羊?qū)W的基礎(chǔ)上,董仲舒進(jìn)一步對“元”進(jìn)行了形上學(xué)的論證。他說:“惟圣人能屬萬物于一,而系之元也。終不及本所從來而承之,不能遂其功。是以《春秋》變一謂之元。元,猶原也。其義以隨天地終始也。故人惟有終始也,而生不必應(yīng)四時(shí)之變。故元者為萬物之本。而人之元在焉。安在乎?乃在乎天地之前?!?《玉英》)“終不及”之“終”,凌曙曰:“原注:終,一作故?!薄吧槐貞?yīng)四時(shí)之變”之“生不”,蘇輿認(rèn)為當(dāng)作“生死”[1]68。劉師培認(rèn)為“不”當(dāng)系衍文,或“又”之訛[2]。“承天地之所為”之“地”,徐復(fù)觀認(rèn)為是衍文[3]218。這是說,只有圣人才知道宇宙萬物都可以歸屬于“一”,這個(gè)“一”就是“元”。做事如果不能順承萬物之所從來的“元”,那么就不能成功。因此,《春秋》把“一”改稱作“元”。“元”就是本原的意思,其是與天地相始終的。人也是有始有終的,其生長與四時(shí)的變化相順應(yīng)。因此,“元”是萬物的本原。人的本原也是天地產(chǎn)生之前的“元”。
對于《春秋》“元年春,王正月”,梁啟超認(rèn)為,“元年”本來作“一年”,是孔子作《春秋》的時(shí)候才改的。其說:“元年春,王正月。不修《春秋》,疑當(dāng)作‘一年春一月,公即位’。何以見得呢?據(jù)傳發(fā)問‘元年者何……’,解詁說明‘變一為元者……’。知魯史本作‘一年’,孔子修之,將‘一字’變?yōu)椤帧!盵4]據(jù)上述董仲舒所說“《春秋》變一謂之元”,可知梁氏所說有理。不過“元年”的用法在《尚書》中就已經(jīng)使用了,如《伊訓(xùn)》說:“成湯既沒,太甲元年,伊尹作《伊訓(xùn)》《肆命》《徂后》?!碧K輿說:“謂一年為元年,未修《春秋》之先,蓋已有此。商稱元祀是也。而序《書》稱‘一年戊午’,《書傳》稱‘周公攝一年’,又云‘文王一年質(zhì)虞芮’。意周初尚參錯(cuò)用之,圣人沿殷法取元,遂為定稱?!盵1]67由此可知,“元年”“一年”起初只是用來表示君主繼位的始年,并無深意。因此,二者起初可以互用。到了孔子修《春秋》的時(shí)候,根據(jù)殷歷,“元年”的用法遂在《春秋》中固定下來?!豆騻鳌氛J(rèn)為“元年”與“春為歲始”一樣,是表示君之始年的意思。在《春秋》和《公羊傳》中,“元”雖然重要但并沒有形上學(xué)的意義。董仲舒則對“元”作了形而上的論證。董仲舒認(rèn)為,《春秋公羊傳》言“元年”而不言“一年”大有深意,其表示“元”乃宇宙萬物的本原,“謂一元者,大始也”(《玉英》),“元者為萬物之本”(《重政》),“元者,始也,言本正也”(《王道》)。宇宙間一切事物皆由“元”生出,“天”“地”也不例外,因此他說:“是故《春秋》之道,以元之深正天之端,以天之端正王之政,以王之政正諸侯之即位,以諸侯之即位正竟內(nèi)之治?!?《二端》)
那么“元”在董仲舒那里是什么意思呢?以往的研究有不同的看法,如周桂鈿認(rèn)為董仲舒的“元”只是純時(shí)間觀念。他說:“董仲舒用之作為宇宙本原的‘元’就是開始的意思,它只是純時(shí)間的觀念,不包含任何物質(zhì)性的內(nèi)容,似乎也不包含人的意識,只是純粹的概念?!盵5]徐復(fù)觀、金春峰等則認(rèn)為其是“元?dú)狻钡囊馑?。徐?fù)觀說:“在仲舒心目中元年的元,實(shí)際是視為元?dú)庵?。……仲舒認(rèn)定《春秋》的元字即是元?dú)?,即是天之所自始的‘端’?!盵3]219金春峰說:“從哲學(xué)上看,元可以有三種釋義:1)氣;2) 精神;3) 天。本文認(rèn)為,釋為氣比較符合董仲舒思想的特點(diǎn)?!盵6]馮友蘭說:“在董仲舒的體系中,‘元’不可能是一種物質(zhì)性的實(shí)體。即使把‘元’解釋成‘元?dú)狻?,而這個(gè)‘元?dú)狻惨欢ㄊ怯幸庾R和道德性質(zhì)的東西。”[7]這幾種說法,哪種更符合董仲舒的思想呢?還是都不符合,另有他義。
從現(xiàn)有材料來看,“元”在董仲舒思想中有以下幾種含義:1) “始”義。如前面說的“謂一元者,大始也”?!锻醯馈芬舱f:“元者,始也,言本正也?!睉?yīng)該來說,這是“元”的最基本含義?!墩f文·一部》說:“元,始也”。2) “首”義。如《立元神》說:“君人者,國之元,發(fā)言動作,萬物之樞機(jī)。”《深察名號》說:“深察君號之大意,其中亦有五科:元科、原科、權(quán)科、溫科、群科。合此五科,以一言謂之君。君者元也,君者原也,君者權(quán)也,君者溫也,君者群也?!边@里的“元”與“國之元”的意思一樣,都是首領(lǐng)的意思。3) 與“氣”連用,指“元?dú)狻?。如《王道》說:“王正則元?dú)夂晚槨L(fēng)雨時(shí)、景星見、黃龍下?!薄短斓刂小氛f:“布恩施惠,若元?dú)庵髌っ砝硪??!?) 還有“元士”“黎元”等用詞,這些都是古代比較通用的用法,并無特別的含義。
可以看出,“元”在董仲舒思想中有不同的含義,但能代表董仲舒獨(dú)特思想的是第一種含義。除了“元?dú)狻蓖?,其余幾種含義都是董仲舒以前常用的詞。如孟子說:“勇士不忘喪其元?!?《孟子·滕文公下》)“元”指的是首、頭。賈誼說:“今秦南面而王天下,是上有天子也。即元元之民,冀得安其性命,莫不虛心而仰上?!?《新書·過秦中》)“元元之民”,與“黎元”的含義相似,指的是百姓。
“元?dú)狻币辉~最早見于《鹖冠子》中,其《泰錄》篇說:“故天地成于元?dú)?,萬物乘于天地?!边@是說天地由元?dú)馑?,萬物又因天地而有?!痘茨献印ぬ煳挠?xùn)》說:“道始生虛霩,虛霩生宇宙,宇宙生氣。氣有涯垠,清陽者薄靡而為天,重濁者凝滯而為地。”此中所引兩“氣”字,據(jù)《太平御覽·天部一》所引,皆作“元?dú)狻薄M跄顚O說:“此當(dāng)為‘宇宙生元?dú)?,元?dú)庥醒嫩蟆?。下文清陽為天,重濁為地,所謂元?dú)庥醒嫩笠病!盵8]王氏所說雖無實(shí)據(jù),但據(jù)《淮南子》書中所說,此“氣”應(yīng)當(dāng)理解為“元?dú)狻??!痘茨献印た姺Q訓(xùn)》說:“黃帝曰:芒芒昧昧,從天之道,與元同氣”,《泰族訓(xùn)》說:“黃帝曰:芒芒昧昧,因天之威,與元同氣。”(按:此語亦見于《呂氏春秋》,《有始覽·應(yīng)同》說:“黃帝曰:‘芒芒昧昧,因天之威,與元同氣。’”)二者雖然皆引自“黃帝”,但表明這種思想是《淮南子》作者認(rèn)同的?!芭c元同氣”說明“元”也是一種氣,因此可以稱作“元?dú)狻???梢钥闯?,在董仲舒時(shí)已經(jīng)有“元?dú)狻钡母拍?。但在董仲舒思想中,“元”與“元?dú)狻辈⒉幌嗟??!锻醯馈氛f:“《春秋》何貴乎元而言之?元者,始也,言本正也。道,王道也。王者,人之始也。王正則元?dú)夂晚?、風(fēng)雨時(shí)、景星見、黃龍下。王不正則上變天,賊氣并見。”這里也說“元”是“始”的意思,但并沒有把其當(dāng)作“元?dú)狻?。如果把其解釋成“元?dú)狻?,那么下面“王正則元?dú)夂晚槨本椭v不通了。“元?dú)狻痹谶@里應(yīng)指由“元”而生出來的“氣”,這種氣充塞宇宙,是君王與外界感應(yīng)的一種中介。
從前面的論述可以知道,“元”在董仲舒思想中并不僅僅是《公羊傳》說的時(shí)間觀念,其還具有形上學(xué)的意義。《玉英》說:“元者為萬物之本,而人之元在焉。安在乎?乃在乎天地之前。故人雖生天氣及奉天氣者,不得與天元本、天元命而共達(dá)其所為也?!边@是說,“元”是萬物的本原。人的本原也是天地產(chǎn)生之前的“元”。人雖然生于天氣、遵奉天氣,但不能直接與天之“元”相聯(lián)系,而與天共同違背“元”的作為。
董仲舒這種以“元”為本體的思想應(yīng)源于《易傳》?!跺鑲鳌氛f:“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tǒng)天?!庇终f:“至哉坤元,萬物資生,乃順承天?!边@兩句本來分別是對《周易》“乾,元亨,利貞”和“坤,元亨,利牝馬之貞”的解釋。在《周易》中,“元”本來是“大”的意思?!兑讉鳌穮s對其進(jìn)行了形而上的解釋,“乾元”是萬物之始?!袄ぴ眲t作為“乾元”的輔助,也是萬物生長的憑借?!段难詡鳌穭t認(rèn)為“元”是“善之長”,即“元”是一切“善”的來源,這是對《左傳》襄公九年穆姜“元,體之長也”思想的進(jìn)一步發(fā)揮。而穆姜的思想也是源于《周易》的??梢钥闯?,與《彖傳》不同,《文言傳》“善之長”的說法并沒有將“元”作為宇宙萬物的本體。在《春秋繁露》中,我們能看到董仲舒對《周易》思想的論述。如《玉杯》說:“《易》《春秋》明其知?!薄啊兑住繁咎斓?,故長于數(shù)?!薄毒A》說:“《易》無達(dá)占?!边@些語言都非明于《易》者不能言。除此之外,董仲舒還直接引用《周易》來論證自己的思想,如《玉英》說:“凡人有憂而不知憂者兇,有憂而深憂之者吉。《易》曰:‘復(fù)自道,何其咎?!酥^也?!贝顺鲎孕⌒筘猿蹙咆侈o,原文作“復(fù)其道,何其咎,吉?!薄毒A》說:“所任非其人,謂之主卑國危。萬世必然,無所疑也。其在《易》曰:‘鼎折足,覆公餗。’夫鼎折足者,任非其人也。覆公餗者,國家傾也。”此出自鼎卦九四爻辭。《基義》說:“故寒不凍,暑不暍,以其有余徐來,不暴卒也?!兑住吩唬骸乃獔?jiān)冰,蓋言遜也?!贝顺鲎岳へ猿趿侈o?!独ぁの难浴吩唬骸啊兑住吩弧乃瑘?jiān)冰至’,蓋言順也?!薄墩f文·心部》:“愻:順也。”“愻”“遜”古通,可見董仲舒此處的論述受到《文言傳》的影響。由此,可以看出,董仲舒的“元”的思想應(yīng)受到了《易傳》的影響,又借助《公羊傳》“元年春王正月”的論述對“元”進(jìn)行了創(chuàng)造性解釋,從而突破了《公羊傳》“元”的政治含義,把“元”推到了形上學(xué)的高度。
對于中國古代的“天”,馮友蘭曾說:“在中國文字中,所謂天有五義:曰物質(zhì)之天,即與地相對之天;曰主宰之天,即所謂皇天上帝,有人格的天、帝;曰運(yùn)命之天,乃指人生中吾人所無可奈何者,如孟子所謂‘若夫成功則天也’之天是也;曰自然之天,乃指自然之運(yùn)行,如《荀子·天論篇》所說之天是也;曰義理之天,乃謂宇宙之最高原理,如《中庸》所說‘天命之謂性’之天是也。”[9]這五種含義基本涵蓋了中國古代“天”的不同含義。在董仲舒思想中,“天”主要有主宰之天、物質(zhì)之天和自然之天等含義。
對于主宰之天,董仲舒說:“天者,百神之大君也。事天不備,雖百神猶無益也?!?《郊語》)“天者,百神之君也,王者之所最尊也?!?《郊義》)這是說在所有的“神”中,“天”是最高的主宰。如果祭祀“天”的禮節(jié)不完備的話,那么祭祀其它眾神禮節(jié)再好也是無濟(jì)于事的。既然眾神都是由“天”決定的,那么天下萬物就更不用說了。董仲舒說:“天者,群物之祖也,故遍覆包函而無所殊,建日月風(fēng)雨以和之,經(jīng)陰陽寒暑以成之?!?《漢書·董仲舒?zhèn)鳌?這是說,“天”是一切萬物的根本。對于“天”來說,天下萬物都是一樣的。日月風(fēng)雨、陰陽寒暑等自然現(xiàn)象都是在“天”的作用下才得以實(shí)現(xiàn)的。在董仲舒看來,“天”是宇宙萬物的根本,如果離開“天”,則宇宙萬物就不能產(chǎn)生。單獨(dú)的陰氣和單獨(dú)的陽氣都不能產(chǎn)生宇宙萬物,它們只有和“天”結(jié)合,才能生出宇宙萬物。董仲舒說:“天者,萬物之祖。萬物非天不生。獨(dú)陰不生,獨(dú)陽不生,陰陽與天地參然后生?!?《順命》)董仲舒還用祖先和子孫來比喻天與萬物的關(guān)系。如其說:“天地者,萬物之本,先祖之所出也?!?《觀德》)“為人者天也。人之為人本于天,天亦人之曾祖父也?!?《為人者天》)這里雖然說的是“天地”,但實(shí)際上主要是講“天”,因?yàn)椤暗亍笔菑膶儆凇疤臁钡??!段逍袑Α氛f:“地不敢有其功名,必上之于天。勤勞在地,名一歸于天,非至有義,其孰能行此?”可以看出,董仲舒說的主宰之天有著濃厚的神學(xué)意味。
對于物質(zhì)之天,董仲舒說:“故變天地之位,正陰陽之序,直行其道而不忘其難,義之至也?!?《玉杯》)“傳曰:天生之,地載之,圣人教之?!?《為人者天》)“天道施,地道化,人道義?!?《天道施》)這里的“天”都是與“地”“人”相對的物質(zhì)之天。
至于自然之天,主要指天道的運(yùn)行。在董仲舒思想中,其主要是通過陰陽、五行來表現(xiàn)的。陰陽、五行都是從“天地之氣”分化出來的,它們的運(yùn)行體現(xiàn)了天道的變化?!短斓仃庩枴氛f:“天意難見也,其道難理。是故明陰陽入出、實(shí)虛之處,所以觀天之志。辨五行之本末、順逆、小大、廣狹,所以觀天道也?!痹诙偈婵磥?,天道的變化,體現(xiàn)在陰陽二氣的循環(huán)消長,與四季相配,陽氣盛于春夏,陰氣形于秋冬。雖然陰陽二氣都體現(xiàn)了天道的變化,但二者的作用是不同的。陽氣處于主要的、實(shí)在的位置,而陰氣則處于輔助的、空虛的位置。因?yàn)殛栔鞯?,陰主刑,所以這種關(guān)系體現(xiàn)了天道的“任德不任刑”。
五行也是體現(xiàn)天道的一個(gè)重要內(nèi)容。董仲舒說:“天有五行,一曰木,二曰火,三曰土,四曰金,五曰水。木,五行之始也;水,五行之終也;土,五行之中也。此其天次之序也?!?《五行之義》)木、火、土、金、水五行都為“天”所有。五行之間的關(guān)系有兩種,一種是相生關(guān)系,一種是相勝關(guān)系。所謂“相生”就是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這種次序是由“天”規(guī)定的。而“相勝”則是指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金克木。在董仲舒看來,五行相生的關(guān)系就如同父子之間的關(guān)系。具體來講,“木生火”,木為父,火為子?!盎鹕痢保瑒t火為父,土為子。其余依次類推。父處于支配的地位,子處于被支配的地位。在五行中,土處在居中的位置,“五行莫貴于土”。因此,在與四時(shí)相配的關(guān)系上,土與其它四行不同。其它四行都有具體對應(yīng)的季節(jié),如木主春,火主夏,金主秋,水主冬。土則不居于四季的任何一季,實(shí)則對四季皆發(fā)生作用。五行雖然主宰四季的運(yùn)行,但其還要服從陰陽二氣的支配?!短毂嬖谌恕氛f:“金木水火,各奉其所主,以從陰陽,相與一力而并功。”
除了上面三種“天”的主要含義外,在董仲舒思想中,還有運(yùn)命之天、天理之天,前者如《隨本消息》說:“天命成敗,圣人知之,有所不能救,命矣夫。”后者如《度制》說:“故明圣者象天所為,為制度,使諸有大奉祿亦皆不得兼小利,與民爭利業(yè),乃天理也。”相比其它三義,這兩種含義比較次要。
在董仲舒思想中,“天”的含義雖然很多,但神靈主宰之天是最主要的,它是宇宙萬物的根本,物質(zhì)之天、自然之天等不過是它的表現(xiàn)?!短斓仃庩枴氛f:“天意難見也,其道難理。是故明陰陽入出、實(shí)虛之處,所以觀天之志。辨五行之本末、順逆、小大、廣狹,所以觀天道也?!币虼耍诙偈婺抢?,物質(zhì)之天、自然之天背后都參雜著神靈主宰之天。在董仲舒看來,“天”主要有十個(gè)方面,其說:“天有十端,十端而止已。天為一端,地為一端,陰為一端,陽為一端,火為一端,金為一端,木為一端,水為一端,土為一端,人為一端,凡十端而畢,天之?dāng)?shù)也?!?《官制象天》)可以看出,其中天、地、人三者是從物質(zhì)之天層面講的,而陰陽、五行則是從自然之天的層面講的,它們合起來都是神靈主宰之天的表現(xiàn)。
道家認(rèn)為,“道”是宇宙萬物的本根,而董仲舒則認(rèn)為“道”也是出于“天”的,“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變,道亦不變”(《漢書·董仲舒?zhèn)鳌?。這樣,董仲舒就在繼承和改造孔子“天命”和墨子“天志”思想的基礎(chǔ)上建立了一套以“天”為核心的理論體系。
從上可知,董仲舒對于“元”和“天”的根本地位都有論述,那么二者究竟屬于何種關(guān)系?哪一個(gè)處于更為根本的地位?我們前面說過,董仲舒對于“元”的論述,是源自《春秋》“元年春王正月”的?!疤臁痹谄渲邢喈?dāng)于“春”的位置?!稘h書·董仲舒?zhèn)鳌氛f:“臣謹(jǐn)案《春秋》之文,求王道之端,得之于正。正次王,王次春。春者,天之所為也;正者,王之所為也?!边@里明確把“春”解釋為“天之所為”。按照這種邏輯,“元”處于更為根本的地位。
董仲舒對于“元”與“天”的關(guān)系有著更為深入的論述,其說:“惟圣人能屬萬物于一,而系之元也。終不及本所從來而承之,不能遂其功。是以《春秋》變一謂之元。元,猶原也。其義以隨天地終始也。故人惟有終始也,而生不必應(yīng)四時(shí)之變。故元者為萬物之本。而人之元在焉。安在乎?乃在乎天地之前。故人雖生天氣及奉天氣者,不得與天元本、天元命而共違其所為也。故春正月者,承天地之所為也。繼天之所為而終之也。其道相與共功持業(yè)。安容言乃天地之元?天地之元奚為于此惡施于人?大其貫承意之理矣?!?《玉英》)這段話亦見于《重政》篇。這是說,只有圣人才知道宇宙萬物都可以歸屬于“一”,這個(gè)“一”就是“元”。做事如果不能順承萬物之所從來的“元”,那么就不能成功。因此,《春秋》把“一”改稱作“元”。“元”就是本原的意思,其是與天地相始終的。人也是有始有終的,其生長與四時(shí)的變化相順應(yīng)。因此,“元”是萬物的本原。人的本原也是天地產(chǎn)生之前的“元”。人雖然生于天氣、遵奉天氣,但不能直接與天之“元”相聯(lián)系,而與天共同違背“元”的作為。蘇輿說:“天固勿違于元,圣人亦不能違天,故云不共違其所為。元者,人與天所同本也?!盵1]69因此,君王要遵奉、繼承天的作為來完成自己的功業(yè)。君王之道只與天來共同實(shí)現(xiàn)他的功業(yè),而與天地之本原的“元”沒有直接關(guān)系,因?yàn)椤霸笔遣荒苤苯邮┯枞说模@是貫徹天的旨意的表現(xiàn)。這說明,在董仲舒思想中,“元”處于更為根本的地位。因此,其說:“是故《春秋》之道,以元之深正天之端,以天之端正王之政,以王之政正諸侯之即位,以諸侯之即位正竟內(nèi)之治。五者俱正,而化大行?!?《二端》)
從上可以看出,盡管“元”處于比“天”更為根本的地位。但“人”不能與“元”發(fā)生直接關(guān)系。也就是,“人”只能與“天”發(fā)生關(guān)系,而不能越過“天”直接同“元”發(fā)生關(guān)系。這實(shí)際上使“元”處于比較“虛”的位置。在生出“天”以后,“元”的任務(wù)就完成了。而“天”對于人及萬物則有實(shí)際的主宰作用。因此,董仲舒又說“天”為“萬物之本”“群物之祖”。在董仲舒看來,這也是《春秋》的基本要求,如其說:“《春秋》之道,奉天而法古?!?《楚莊王》)“《春秋》之法,以人隨君,以君隨天。”(《玉杯》)“《春秋》明得失,差貴賤,本之天?!?/p>
在此基礎(chǔ)上,董仲舒建立了一套以“天”為核心的哲學(xué)體系。他認(rèn)為,人與萬物都是從“天”生出來的,但人在宇宙萬物中具有獨(dú)特的地位,能夠超然于萬物之上,“最為天下貴”。人的一切都是按照天的樣子設(shè)計(jì)出來的,如人的骨節(jié)本于天的歲數(shù)和月數(shù),五臟本于五行之?dāng)?shù),四肢本于四時(shí)之?dāng)?shù)。天有晝夜,人有視瞑;天有冬夏,人有剛?cè)?,等等。因此,可以通過人來認(rèn)識天,“求天數(shù)之微,莫若與人”(《如天之為》)。
在董仲舒看來,天子即是人間的代表,也是天所任命來治理民眾的。他說:“受命之君,天意之所予也;故號為天子者,宜視天如父。”(《深察名號》)“故德侔天地者,皇天右(佑)而子之,號稱天子?!?《順命》)“天子者,則天之子也?!?《郊語》)只有道德能與天地相比的人,才能稱為天子。這種能行天意的天子又稱作圣人,“行天德者謂之圣人”(《威德所生》)。圣人之性是純善無惡的,“圣人之道,同諸天地”(《基義》),“圣人不則天地,不能至王”(《奉本》)。因此,圣人是效法天的意旨而治理國家。如說:“天積眾精以自剛,圣人積眾賢以自強(qiáng)。天序日月星辰以自光,圣人序爵祿以自明?!?《立元神》)這是說,圣人要按照天的意旨,選賢任能,和大臣一起治理國家。
天子對上要順從天意,對下要為民負(fù)責(zé)。天子的作用是貫通天、地、人的。董仲舒說:“古之造文者,三畫而連其中,謂之王。三畫者,天地與人也,而連其中者,通其道也。取天地與人之中以為貫而參通之,非王者孰能當(dāng)是?是故王者唯天之施,施其時(shí)而成之,法其命而循之諸人,法其數(shù)而以起事,治其道而以出法,治其志而歸之于仁。仁之美者在于天。天,仁也。天覆育萬物,既化而生之,有(又)養(yǎng)而成之,事功無已,終而復(fù)始,凡舉歸之以奉人。”(《王道通三》)古人在創(chuàng)造文字時(shí),把三橫畫通過一豎畫連接起來而稱作“王”。三橫畫分別代表天、地、人,一豎畫則代表貫通天、地、人的王。董仲舒通過對“王”字的解釋,意在說明只有天子才能貫通天、地、人“三才”之道。
天道是“任陽不任陰”“任德不任刑”的,天子治理國家也應(yīng)該以德為主,以刑為輔?!蛾庩柫x》說:“為人主之道,莫明于在身之與天同者而用之,使喜怒必當(dāng)義而出,如寒暑之必當(dāng)其時(shí)乃發(fā)也。使德之厚于刑也,如陽之多于陰也?!比绻靶毯裼诘隆被颉皬U德而任刑”,那就是“逆天”,就會出現(xiàn)災(zāi)害、怪異。
綜上可知,從生成論上看,“元”是一切宇宙萬物的根本,“天”也是由其決定的。但從本體論上來看,則人與萬物都由“天”來決定的,人與萬物都是從“天”而來的。這實(shí)際上把“元”置于比較“虛”的位置,而“天”才有實(shí)際的主宰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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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校:衛(wèi)立冬 英文校對:吳秀蘭)
Relationship Between “Tian” and “Yuan” of Dong Zhongshu’s Thought
REN Milin
(Institute of Philosophy, 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Beijing 100732, China)
“Yuan” and “Tian” had a very important position in Dong Zhongshu’s thought. On the one hand, he said that“Yuan” was the origin of everthing in the universe. On the other hand, he also said that “Tian” was the ancestor of everthing in the universe.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Yuan” and “Tian” in his thought could be interpreted in different pespective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osmology, “Yuan” was the origin of everthing in the universe, including “Tian. But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ontology, human beings and everything in the universe were determinded by “Tian” and they were originated from it, which actually put “Yuan” in a more “empty” position, but “Tian” in a practical dominant one.
Dong Zhongshu; Tian; Yuan; cosmology; ontology
B234.5
A
1673-2065(2016)05-0023-06
10.3969/j.issn.1673-2065.2016.05.006
2016-07-27
國家社會科學(xué)基金項(xiàng)目(14CZX026)
任蜜林(1980-),男,山西曲沃人,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哲學(xué)研究所副研究員,哲學(xué)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