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菲菲
在被告知患上癌癥的一千零二十六天后,吳樹梁走了,他還是沒等來妻子的深圳戶口。
十一次化療、四十次放療、六次生物治療,經(jīng)歷種種疼痛后,這個原本一百九十斤重、敦實的河南漢子,臨走前還不到八十斤,日夜蜷縮在病床里。
就在他離世前十幾天,正在汽車站賣票的妻子突然收到他的短信:“恐怕我日子不多了,你要照顧好兒子,留在深圳?!?/p>
留在深圳,拿到戶口,這信念一度逼著他要活下去。
“死亡”兩個字,從2012年年底的一天開始,對當時三十七歲的吳樹梁而言,變得不再陌生。那天,醫(yī)生告知他已是肺癌晚期,已失去手術機會,還跟他說,“大概還能活三至六個月”。
而就在得知患上癌癥的前兩個月,這個深圳打工者剛剛得到在這個大城市奮斗數(shù)年的饋贈——申請深圳戶口的資格,這是對他評上“深圳優(yōu)秀保安員”的獎勵。
他曾一度感到幸運,“一個沒有學歷、在底層打工的人想拿到深圳戶口實在是太難了”。
不過,那份幸運感很快被絕癥的消息擊退。
剛得知自己的病情時,吳樹梁感到“憤怒”,因為他覺得“自己是個好人”。2009年,他從一家保安公司分到龍新派出所當輔警。在接警室里,他為丟錢包的路人解過囊,幫醉酒的人醒過酒,還為斗毆的外地人拉過架。
可他沒有憤怒太久就緩過神來:他得活著,要抓緊時間治病,沒時間怨天怨地了。
活著,拿到戶口,讓家人留在深圳。
如果一切順利,他的深圳戶口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只不過從申請到辦下來需要等待八個月。醫(yī)生擔心他可能活不到那天,他不甘心,“要是戶口沒辦下來,我就死了,實在是太虧了吧”。
很幸運,他跨過了醫(yī)生所說的生存期限,到了2013年6月,他拿到了一張薄薄的深圳常住人口登記卡,上面有他的名字。
有了那張薄薄的卡片,他就能享有深圳綜合醫(yī)療保險。這意味著,相比于他之前的深圳勞務工醫(yī)保,他可以享受更多的醫(yī)療資源和更高的報銷比例。
自己的戶口熬到了,他又熬了四個月,等來了兒子的隨遷入戶。從此,兒子在深圳上小學的“大問題”迎刃而解,不費周折,也沒花借讀費。
輕描淡寫的四個月,吳樹梁是數(shù)著過的。因為吞咽困難,一碗清湯他要一個小時才能喝完。疼痛,讓他直不起腰來,成日佝僂著。
他隨身帶著兩個物件:一個吹風筒和一個黃色牛皮信封,吹風筒可以幫他用熱風驅(qū)驅(qū)疼痛,而隨身攜帶的小包里,有他所有的領藥證明,讓他可以按時拿到止痛藥。
最多時,他一天吞下四十多片嗎啡,他說,按照常規(guī)劑量,“普通人一天是半粒,最多不能超過一?!薄5麑岱纫呀?jīng)上癮,疼起來就像“吸毒的人一樣”,去翻找柜子里的白色小藥片。
每天的日子能疼死,可他還得熬著,熬著就能等到妻子的戶口,就能給家人留下“更好的生存條件”。
去年6月,他深圳落戶滿兩年時,妻子原本可以隨遷入戶。當他覺得目標在即時,發(fā)現(xiàn)政策變化了,這個期限調(diào)整為三年。
又多了十二個月。這個背著癌癥跟時間纏斗了三十個月的男人曾自我安慰,“這是要逼我再多活一年”。
他“早已經(jīng)對死不恐懼了”,但他必須得活著。為此,他自愿變成一個藥罐子,嘗試著各種止疼和抗癌藥,“拿自己的身體來做實驗”。
一日日地熬到10月,離妻子的戶口還有二百四十天,他終于熬不動了,走了。
“他不用再疼了,也是一種解脫?!逼拮硬⒉灰馔庹煞虻碾x開,吳樹梁甚至早在筆記本上為她寫好了囑托,一旦他去世,“如何通知家人和處理遺體”、“如何注銷戶口和暫停公積金”以及“換煤氣罐的步驟”等種種事項。
她同吳樹梁一樣,來深圳打工十年,如今正等待著丈夫的單位幫她辦下“隨遷入戶”。
“如果明年6月份還沒有戶口,大概就是沒了。”她嘆息,而那曾是丈夫苦熬的目標。
【選自新華網(wǎng)】
插圖 / 一本難求 / 俞曉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