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鳴鴻

隱蔽在欒樹下的巴茅叢里，靠著樹干席地而坐；濃蔭下，他瞇著眼，半睡半醒，兩耳卻捕捉著山林里掠過的各種鳥鳴聲?！肮竟竟尽?叫聲悅耳的是灰斑鳩；交織地發(fā)出嘈叫聲和哨聲的，那是紅嘴藍鵲……

山林里陽光微熹，草木花朵彌漫著清香。凌晨了，也是鳥兒覓食中最活躍的時刻。掛上網(wǎng)沒多久，他就收獲了幾只烏鶇和大山雀。鳥雀被塞進了舊布袋罩著的扁竹籠里，驚恐地折騰著。那噗嚕嚕的聲音，讓他喜滋滋地咂吧不住嘴唇。

五潭村的小鎮(zhèn)就在山麓下二十里的地方。這里地處贛皖邊界。溪流清澈，青山環(huán)繞。泥土呈紅色，火一般熱烈。放眼四周，濕地松、長苞鐵杉、鵝耳櫪，以及全省知名的野樟樹，滿山遍嶺。山嶺里，終年人跡稀少，卻常有野獐、麂子、野兔出沒。他熟悉五潭村周圍的幾座山嶺就夠了，他清楚哪座山嶺里有優(yōu)越的生態(tài)環(huán)境，蘊藏有豐富的多種漿果、花粉種子，還有天上飛的、樹上爬的蟲子。他也知道哪片山林里有經(jīng)常棲息的鳥雀。今兒得了空閑，他挎上捕鳥器具離家進山，沾露踏草，攀登上這座叢林密密的鷹藤嶺。臨山澗的半壁山崖處，找了塊有灌木叢的向陽平坦地，依著兩棵大樹的杈間，嫻熟地掛上了細麻絲的大掛網(wǎng)。在亞熱帶季風(fēng)性氣候區(qū)，山林里大多是留鳥。進入秋季，在這必經(jīng)中國中部地區(qū)極窄的“千年鳥道”上，才飛有南遷候鳥。村里大部分男人都出走山鄉(xiāng)，去遠方的大城市打工賺錢。他年輕力壯，喜歡自由自在的生活。城鎮(zhèn)化建設(shè)對這偏僻的小鎮(zhèn)來說是猴年馬月的事。他利用政府扶貧的補貼，與妻子在山坳里搞花菇培植。趕上季節(jié)，就采摘各類山貨，當(dāng)然也捕飛禽，套走獸。小兩口輕松舒服地過著小日子。

一陣山風(fēng)掠過，清新的空氣令他精神抖擻。他忍著煙癮，嚼著草莖。城里玩鳥人現(xiàn)在流行斗鳥，他想今天運氣好一點兒，逮上畫眉該多好，就一只也行，能在鳥販子那里賣個好價錢。

他賣鳥所得的錢，很少交給妻子。總是將賣不掉的、有傷殘的鳥雀，扔給妻子收拾了做下酒菜吃。以前逮到大的山禽，如山雞、夜鷺、白鸛，他會拎到綽號“小茶花”的姑娘那里去炫耀，兩人一起風(fēng)流地過上一夜。妻子一旦知道，總會摔壞幾個碟碗，破口大罵婊子；過激時就扯壞他的衣服。夜晚躺在他身旁，背朝著他，流淌著眼淚，嘟囔著怨恨死了他。

山林一陣子寂靜?！班帧叄帧叀肌卑橛蓄澮?、嘹亮動聽的鳥叫聲悠悠地傳來。他聽出那是白頭翁在呼叫著同伴。他打算再逮上幾只鳥就心滿意足下山，去喝上幾口酒了。要想多逮些鳥，只能在傍晚時分。可他從沒想過去逮歸林鳥，一次也不曾有。眼下他還得忍耐孤獨，呆在山林里。山風(fēng)習(xí)習(xí)，寒氣吹在了臉上。寂靜的林間里，他覺得心臟倒像烏桕葉在搖曳，在山谷里跳動。

小茶花的臉蛋總是紅彤彤的。他上縣里賣掉山貨，在最低檔的小小的足浴店里認識了她。她為他舒服入骨地按摩腳底，他看著她紅彤彤的臉喜歡上了她。小茶花吃了他幾次山貨野味，又抵擋不住他壯年的誘惑，于是廝混在了一起。每個星期，小茶花都盼望他來改善伙食，充實生活。起初，他隔三差五會去一次她的暫租屋。她很少抗拒他的要求，并喜歡在被窩里放肆地尖叫。有一次，小茶花撒起了嬌，提出要跟他一塊去捕鳥，很想看看深山里的景色。在一個風(fēng)和日麗的下午，他帶著她去了有一大片苦櫧樹的白水嶺，這也是他第一次想在傍晚時分捕捉歸林鳥?？鄼綐涞孽r嫩果實，還有叢林里的豆蔻、蛇莓、野桑葚，都是鳥雀喜吃的食物。那次，他意外地捕捉到了一只色彩艷麗的藍翅八色鶇，讓她大開了眼界，這種鳥之前他也不曾逮到過。小茶花興奮地守護著籠里的小鳥，看成是這個男人送的愛的禮物。暮靄來臨，山色灰蒙蒙。環(huán)顧四周，一片幽靜，只有樹葉微微地婆娑。見鳥兒逮得差不多了，他和小茶花親著嘴嬉戲著，后來，大膽地在幽暗的林子里做起了愛。小茶花的尖叫聲一陣接著一陣，傳得很遠，驚嚇得鳥雀飛掠四處。

近來，小茶花那里他去得少了。小茶花知道了他有妻子，抱怨他妻子管住了他。他呵呵地只管摟著她樂，而用在她身上的花銷越來越少，野禽山貨也是又小又少。小茶花已經(jīng)很久沒吃到過山雞了，他來的幾次總說沒逮到過山雞。小茶花想想托付不了終身，便擺起了架子，托人找男朋友談情說愛，有了成家的念頭。

這時，又一只大山雀撞入了網(wǎng)眼，“吱黑——吱黑——”地急叫著，掙扎著。他解下被網(wǎng)絲纏住的小鳥，折回到樹蔭下，利索地將鳥放進籠里。他又回到巴茅叢里靠樹坐著，閉眼聆聽樹林里的聲響。守候中，他小心翼翼地隱藏住自己，以免嚇走后來的鳥雀。大掛網(wǎng)已恢復(fù)了平靜。一個個網(wǎng)眼像溫柔的魔口，在等待下一個小鳥的闖入。他在閉眼中下意識地咧嘴笑了，把等待小鳥想成了等待女人。

妻子已經(jīng)快無法忍受他的所作所為。她在他衣服的背面發(fā)現(xiàn)了一根長發(fā)，一根有點蜷曲、染棕紅的長發(fā)。她有時坐在花菇棚的門檻上，呆呆地凝視著蜷伏在水井蓋上的小花狗。她明白他又搭上了另外一個女人，但是不明白是什么時候怎么相互勾引上的。晚餐中，妻子陳述著從前的恩愛，流著淚，對他喋喋不休地數(shù)落了一頓。他惱羞成怒，放下酒杯，矢口抵賴，咬定著絕無此事。其實那女人叫兔妹，還是他給起的稱呼，是因為三十多歲的女人梳著兩個羊角辮子扮著嫩女。

那是在初春收購他的山貨時，“你兩個辮子真好看！像兔耳朵?！彼@樣對那個女人說的。后來他就用“兔妹”喊順了口。

“這怎么賣？”收購下山筍、地耳，她指著他擱在地上的山雞問。

“壓價太兇了哦。不想賣給你！”

“你定個價吧！下次山貨給你個好價。”她知道他的山貨質(zhì)量好，像對待熟客似地說，“以后常來店里走走，來喝個茶?！?/p>

他伸出了五個手指頭。

“拉倒吧！三十元成交不？”她遞過錢，討價說，“我山貨需求量大，能長年給你個好價。我男人每月都在外跑批發(fā)，生意好做呢?！?/p>

“拿去拿去吧！”他改變了將山雞送給小茶花的主意。

在她付錢的時候，他賤笑著說：“你兩個辮子真好看！像兔耳朵?！?/p>

“你家沒有兔耳朵吧？”她摸著羊角辮，開著玩笑，“你要就賣給你?！?

“我要??！我想要??！”他伸手去捏，去拽她的辮子。

“貴著哪！……貴——你別扯那么緊??！”

……一陣相互戲謔。很快，他覺得精神愉悅，輕飄飄了，不覺得東西賣虧了。

小茶花那里從此再沒見到他的山雞了。除了供應(yīng)山貨，有時將其他的山禽半賣半送地給了兔妹。一來二去的，時間一長，兩人就打得火熱，價錢就不掛在嘴上了。他儼然像山貨店的男主人，幫兔妹招呼起了進店客，遞支煙，倒杯茶的。忙時他搭把手，山貨店的生意就比以前好做多了。兔妹本來就是個“留守女人”。男人沒在家時，她靠網(wǎng)聊釋放愁緒?，F(xiàn)在多了一個伴，說話聲音也脆亮了，走路凸胸也不羞了。她在床上讓他迎合的動作，使他重新認識了自己，有了地攤雜志里描寫的雄風(fēng)感。在自己家里時，妻子覺得他有了很大的變化，紅著臉，吵著要領(lǐng)女兒回娘家。他自己反倒覺得不知所措，赤裸著身子，傻靠著床背，愣住了眼，望著天花板。

山林仍舊是一片寂靜。清脆、婉轉(zhuǎn)的鳥鳴聲是從很遠的山間傳飄過來。坐在草叢里，他覺得有潮濕的陰氣在身邊蒸發(fā)。山貨賣得有點兒虧了，兔妹不是個東西，他突然細細地想到了這個問題，還想到了妻子竟然沒有流露一點兒埋怨。他的心在加速地跳動著。他難受得睜開了眼，眺望著遠處的山巔。

頭頂上的天空，萬里無云，清澈湛藍。

“咯——咯咯咯！”是清脆響亮的叫聲，是一邊飛行，一邊頻繁地發(fā)出“咯——咯咯咯”的叫鳴聲。

——是山雞！他昂奮地直起身子，透過巴茅叢看見，那山雞拋物線式的飛行越過山澗的半壁，滑翔了一段，飛落到了山崖他的這邊。像一只栗紅色大鳥似的，出現(xiàn)在青山幽谷中。這是一只長尾而羽色華麗的雄山雞。頸部閃耀著藍綠色金屬的光澤。

抑制著激動、緊張的心情，他屏息注視著山雞的行走。他太想逮住這只山雞了。大掛網(wǎng)透明般無形，橫掛在臨近山崖邊的楓香樹和苦櫧樹之間。他目測著山雞和網(wǎng)的間距。他打算轟起山雞，讓它朝大掛網(wǎng)飛撞去，讓網(wǎng)絲纏住。

“咯咯，咯咯！咯——咯咯！”那山雞停在平坦地的裸巖上，伸直脖子，睇看著前方的林子。忽然，它上下抬起緋紅色的臉，警覺地觀察起了四周，“咯——咯咯咯咯！”山雞不斷地發(fā)出了急促聲。危險中的山雞，會在灌木草叢中疾走飛躥，迅速藏匿。到那時，就由不得他下手去逮了。

山雞轉(zhuǎn)身要離開大掛網(wǎng)了。一瞬間，他兔子般地躥了出去，張開雙臂，轟著山雞朝網(wǎng)飛趕。山雞嚇得反轉(zhuǎn)身，噗嚕嚕！翅膀生風(fēng)，飛向了大掛網(wǎng)?！邢Ｍ?！他血脈賁張，兩眼放亮。

那山雞噗噗噗地最終朝著大掛網(wǎng)的邊緣飛了出去。這是一只肥碩的山雞??！他不想放棄這只山雞。疾步奔跑中，機靈地出擊一只手，抓住空中的山雞。他觸摸到了羽毛，抓到了長尾巴！山雞撲棱著金黃色的翅膀掙扎著。此時，腳前一塊突兀的巖石絆倒了他，俯身前沖，向懸崖跌去。他立馬松散了握住的山雞。山雞驚叫著，騰空向山谷的幽暗中飛去，似一團耀眼的光芒瞬間消逝，留下了幾片羽毛，在他眼前的上空悠悠地飄揚。

在跌向懸崖邊的剎那，他本能地抓住了那張大掛網(wǎng)。大掛網(wǎng)承受不了他的重量，“喀嚓！”拗斷了樹杈，被他朝下拖曳，滑動，一起向著懸崖山腳下墜落。

他兩眼怔怔地望著天空。白云飛速地拉開了與他的空間。兩旁的陡壁懸崖和郁郁林樹，也在飛速地向上升騰……

山谷中，四肢在空中漫舞，身子在疾速地墜落。那一片一片的羽毛，還在左右飄浮而下……

那天光太刺眼了。他閉起了眼睛，呼吸急促；想大喊，卻什么也喊不出。

妻子的臉不時地出現(xiàn)在山谷里，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

他凄慘地呼叫出了妻子的名字。他一點兒也沒想起小茶花、兔妹的臉。

山風(fēng)在耳畔呼呼，他依稀聽到了很遠很遠的鳥鳴聲……

他露出了最后的微笑。朦朧中，看見了妻子端上桌的臘肉山蕨、香椿炒蛋，還有斟得滿滿的“十里香”白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