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 結(jié)
(南京大學(xué) 文學(xué)院, 江蘇 南京 2100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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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藝新論
漢代賦用論的成立與變遷
許結(jié)
(南京大學(xué) 文學(xué)院, 江蘇 南京 210093)
摘要:中國古代賦論由漢代肇端,歷經(jīng)兩千余年之發(fā)展,形成了由“賦用”到“賦體”、“賦法”的批評路數(shù),兩漢正是賦用論成立與變遷的時期。西漢賦論以司馬遷“諷諫說”與揚雄“麗則說”為代表,構(gòu)成賦用論的基礎(chǔ)。而由二劉(向、歆)的《詩賦略》到班固的《兩都賦序》,正以其論述話語、治學(xué)背景、政教思想的不同,形成了由西漢到東漢賦用論的變化。東漢桓譚、王充、班固、張衡等學(xué)者論賦,既昭示了東漢賦家尚禮的治用觀,又隱示了漢代賦用論向魏晉賦體論的潛移。
關(guān)鍵詞:漢代;辭賦理論;賦用論;諷諫;麗則
中國古典賦論由漢代肇端,并出現(xiàn)了諸如“諷諫說”、“麗則說”、“虛詞濫說”、“不歌而誦”、“古詩之流”、“詩人之賦”、“辭人之賦”、“麗文”、“新聲”以及“賦頌”、“雅正”等貫通古今的批評“母題”。然而,誠如美國學(xué)者宇文所安在其《中國文論》書中所說,漢代的《毛詩序》試圖告訴我們“詩應(yīng)該是什么”,而不是“詩是什么”[1](P.1),其在“用”不在“本”;同于此理,漢代賦論盡管內(nèi)涵豐富,“賦做什么”(而非“賦是什么”)卻成為漢人賦論探討的核心問題,這便是早期賦學(xué)批評的“賦用”論。考察漢代賦用論,又可依時序劃分而為西、東兩時段,其間辭賦創(chuàng)作與批評既有相承,也有變化,而以“賦用”為主線的賦論思想,正是在創(chuàng)造、相承與發(fā)展中成立與變遷的。
一、西漢賦用論的成立
如果將古人評論賦體分成幾大階段,最突出的就是由“賦做什么”(賦用)到“賦是什么”(賦體)再到“賦怎么寫”(賦法)的變遷,漢代就是賦用論的階段。西漢賦論肇始于“兩司馬”,就創(chuàng)作論,有“大漢文章兩司馬”之說,分別言之,或謂“有長于文而短于賦者,司馬遷是也;有長于賦而短于文者,司馬相如是也”[2](P.321),因《漢志》著錄司馬遷賦八篇,現(xiàn)僅見《藝文類聚》收錄其《悲士不遇賦》殘篇[3](P.541),而相如賦見諸史傳及《文選》者多,且昭示后代,影響至鉅。然就理論言,傳說為相如的“賦跡”、“賦心”說對后世(特別明清時代)有極大的影響,然因載錄《西京雜記》,時代歸屬存疑,而《史記》中司馬遷賦論文字確鑿可考,故就其文獻的真實性更具開創(chuàng)性與奠基作用。因此,史遷賦論首倡之“諷諫”說,可謂開辟了以“賦用”為主線的漢代賦學(xué)批評。
司馬遷賦學(xué)“諷諫”論代表性的文獻即《司馬相如列傳》后“太史公曰”中所述“相如雖多虛辭濫說,然其要歸引之節(jié)儉,此與《詩》之風(fēng)諫何異”。要完全理解司馬遷評相如賦的“風(fēng)諫”意義,需關(guān)注這一話語的前提,就是論相如賦前的一段話:
《春秋》推見至隱,《易》本隱之以顯,《大雅》言王公大人而德逮黎庶,《小雅》譏小己之得失,其流及上。所以言雖外殊,其合德一也。[4](P.3073)
這里有兩個問題值得推敲:一是依“經(jīng)”立義。說者先列舉《春秋》《易》與大、小《雅》設(shè)論,引出傳主辭賦創(chuàng)作及思想價值,并對應(yīng)以“《詩》之風(fēng)諫”,顯然是以“經(jīng)”文為參照系論賦文,且歸之于《詩》,是“依《詩》(經(jīng))立義”。對照司馬遷在《十二諸侯年表序》中論《詩》云:“周道缺,詩人本之衽席,《關(guān)雎》作。仁義陵遲,《鹿鳴》刺焉”,可見在司馬遷眼中,以“諷”論《詩》與“賦”等,這也是西漢時期賦論最主要的觀點。由此推及漢代《詩》學(xué),西漢以齊、魯、韓三家立學(xué)官,而“毛公之學(xué)(毛詩),自謂子夏所傳,而河間獻王好之,未得立”(《漢書·藝文志》),三家中,魯詩以“刺”言《詩》最突出,上引司馬遷論《關(guān)雎》《鹿鳴》主“刺”均本魯說。而司馬遷《太史公自序》謂其“北涉汶、泗,講業(yè)齊、魯之都,觀孔子之遺風(fēng)”[4](P.3293),并論儒“經(jīng)”曰:
幽、厲之后,王道缺,禮樂衰,孔子修舊起廢,論《詩》《書》,作《春秋》,則學(xué)者至今則之。[4](P.3295)
復(fù)由“經(jīng)”而及“文”之作曰:
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陳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而論兵法;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賢圣發(fā)憤之所為作也。[4](P.3300)
此“發(fā)憤著書”說與《詩》“刺”說相通,其中憂世寄怨情懷及致用精神,與他的賦論相契合,其“諷諫”思想正源自“魯詩”之說*按:漢初韋孟治“魯詩”而自撰《諷諫詩》以憂世明志,也可與司馬遷賦論“諷諫”說相對應(yīng)。。
二是“諷諫”與“隱”的關(guān)聯(lián)。如前引司馬遷論《春秋》的“至隱”,論《易》的“隱之以顯”*《史記·索隱》引李奇曰:“隱猶微也。言其義彰而文微,若隱公見弒,而經(jīng)不書,諱之?!薄都狻芬f昭曰:“《易》本隱微妙,出為人事乃顯著也。”詳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第1982年,第3073頁。,延及賦論,則產(chǎn)生了“直諫”與“譎諫”的矛盾。如在《屈原賈生列傳》中論屈、賈賦的創(chuàng)作:
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4](P.2482)
賈生既辭往行,聞長沙卑濕,自以壽不得長,又以適去,意不自得。及渡湘水,為賦以吊屈原(按:指《吊屈原賦》)。……賈生既以適居長沙,長沙卑濕,自以為壽不得長,傷悼之,乃為賦(按:指《鵩鳥賦》)以自廣。[4](PP.2492-2496)
此對屈原作《離騷》、賈誼制二賦的描述,突出一“怨”字,既有諷世精神,又有幽怨情懷,同具某種“隱”的意味。然而同傳司馬遷論及宋玉等楚臣賦作,則批評道:
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皆好辭而以賦見稱;然皆祖屈原之從容辭令,終莫敢直諫。[4](P.2491)
如果說以“直諫”擬狀“賢人失志”的屈賦,并詮釋《離騷》自述“伏清白以死直兮”的剛烈之氣頗明其理,那么,以此衡量作為宮廷文學(xué)侍從的漢大賦創(chuàng)作,則顯然有些捍格難入。這使我們必須了解司馬遷賦論之“諷”與“隱”的結(jié)合,體現(xiàn)的是賦學(xué)思想之“隱諷”與“譎諫”。班固《白虎通》卷五《諫諍》章論“五諫”之一“諷諫”云:
諷諫者,智也。知禍患之萌,深睹其事,未彰而諷告焉。此智之性也。(陳立注:《后漢書·李云傳論注》:“諷諫者,知禍患之萌而諷告焉。出《大戴禮》?!卑附瘛洞蟠鳌窡o此文?!段倪x·甘泉賦序》:“奏《甘泉賦》以風(fēng)”,《注》:“不敢正言謂之諷?!?……孔子曰:“諫有五,吾從諷之諫?!笔戮M思盡忠,退思補過,去而不訕,諫而不露。如《曲禮》曰:“為人臣,不顯諫。”纖微未見于外,如《詩》所刺也。[5](PP.235-237)
這段話贊“孔”說、明《詩》義以解釋“諷諫”的“出辭遜順”、“婉言喻告”的特征,對我們理解司馬遷開辟的以“諷諫”論賦思想有所助益。晉人傅玄《連珠序》說“不指說事情,必假喻以達其旨”,正是這一賦論傳統(tǒng)的承續(xù)。倘若再對應(yīng)漢代賦體創(chuàng)作,其或作“啟發(fā)式”之諷(如枚乘《七發(fā)》),或作“駁辯式”之諷(如司馬相如《子虛》《上林》),或作“解嘲式”之諷(如東方朔《答客難》),或者“以頌為諷”(如相如《大人賦》、揚雄《甘泉賦》)等,均非“直諫”。所以僅以司馬遷論屈“直諫”一詞概論其“諷諫”說,是有偏差的,而同在其《屈原賈生列傳》中論屈原等賦“從容辭令”、“其文約”、“其辭微”,卻為漢賦“尚辭”法則開啟了一條重要的理論路向。
繼司馬遷“諷諫”主旨并加以發(fā)揚的,在西漢較突出的是揚雄的賦論。揚雄賦學(xué)諷諫觀與司馬遷視點不同,史遷以諷評賦,揚雄則用諷諫指導(dǎo)賦的創(chuàng)作。據(jù)揚雄“自敘”,他“嘗好辭賦”,因慕鄉(xiāng)前輩(蜀郡)司馬相如“作賦甚弘麗溫雅,雄心壯之,每作賦,常擬之以為式”(《漢書·揚雄傳》),故作“四賦”(《甘泉》《河?xùn)|》《校獵》《長楊》)。而據(jù)《漢書》本傳所載“四賦”序文的“夫子自道”,莫不以“諷諫”為宗旨,所謂“從上甘泉,還奏《甘泉賦》以風(fēng)”、“雄以為臨川羨魚,不如歸而結(jié)網(wǎng),還,上《河?xùn)|賦》以勸”、“恐后世復(fù)修前好,不折中以泉臺,故聊因《校獵賦》以風(fēng)”、“雄從至射熊館,還,上《長楊賦》,聊因筆墨之成文章,故藉翰林以為主人、子墨為客卿以風(fēng)”[6](PP.3522、3535、3541、3557)。正因為揚雄以“風(fēng)”、“勸”的功用指導(dǎo)辭賦創(chuàng)作,所以他賦論中的“諷”雖然繼承了司馬遷以來諸家以《詩》代“賦”批評方法,有用“經(jīng)”衡“賦”的取向,但他畢竟落實于創(chuàng)作實踐,并且以相如賦為模仿對象,故而使他的賦學(xué)觀在《詩》之后又多了一重參照系(相如賦),于是通過創(chuàng)作的體驗,他發(fā)現(xiàn)作者心理與讀者眼光的差距造成創(chuàng)作動機與效應(yīng)的矛盾,從而使其隸屬賦用的“諷諫”說增加了一種批評的困惑。由此,他在司馬遷諷諫說基礎(chǔ)提出了更多的理論新內(nèi)涵。這主要體現(xiàn)于揚雄論賦的兩則文獻。一則是《法言·吾子》中有關(guān)辭賦創(chuàng)作的四問四對:
或問:“吾子少而好賦?!痹唬骸叭弧M拥裣x篆刻?!倍矶唬骸皦逊虿粸橐??!?/p>
或曰:“賦可以諷乎?”曰:“諷乎!諷則已,不已,吾恐不免于勸也?!?/p>
或曰:“霧縠之組麗?!痹唬骸芭ぶ家??!?/p>
《劍客論》曰:“劍可以愛身?!痹唬骸搬硎谷硕喽Y乎?”
對此,李軌分別注曰:“悔作之也”、“相如作《大人賦》,武帝覽之,乃飄飄然有陵云之志”、“霧縠雖麗,蠹害女工;辭賦雖巧,惑亂圣典”、“擊劍可以護衛(wèi)愛身,辭賦可以諷喻勸人”、“擊劍使人狴犴多禮,辭賦使人放蕩惑亂”[7](P.45)。對照李注看揚雄所論,已包含了他的“悔賦”觀、“諷勸”說以及“麗則”論,總括而言,皆屬賦用論范疇。就其中的諷勸思想而論,可以征引揚雄的另一則賦論文獻以印證其說,即《漢書·揚雄傳》引雄自敘語:
雄以為賦者,將以風(fēng)也,必推類而言,極麗靡之辭,閎侈鉅衍,競于使人不能加也,既乃歸之于正,然覽者已過矣。往時武帝好神仙,相如上《大人賦》,欲以風(fēng),帝反縹縹有陵云之志。由是言之,賦勸而不止,明矣。
此處以相如《大人賦》的創(chuàng)作初衷與武帝接受之效果為個案,來說明辭賦創(chuàng)作“勸百諷一”的困境,直可視為其“麗則”論的思想基礎(chǔ)。而揚雄認為賦體“極麗靡之辭,閎衍鉅麗”的特性與其賦用觀中諷勸功能的矛盾,則有著更為深刻的理論內(nèi)涵。
不僅如此,將揚雄賦用論的諷勸觀放置于創(chuàng)作論層面,則又引申出另一理論觀點,即對漢代騁辭大賦“曲終奏雅”的思考。揚雄論賦“曲終奏雅”說載《漢書·司馬相如傳》:
司馬遷稱“……相如雖多虛辭濫說,然要其歸引之于節(jié)儉,此亦《詩》之風(fēng)諫何異?”揚雄以為靡麗之賦,勸百而諷一,猶騁鄭衛(wèi)之聲,曲終而奏雅,不已戲乎!*按:今本《史記·司馬相如列傳》“太史公曰”后同載揚雄這段評語,系后人竄入。
很顯然,從“騁鄭衛(wèi)之聲”到“曲終而奏雅”,彰顯出從“謔”到“莊”、由“淫”歸“雅”的思路。這則評論相如賦的話不僅影響到人們對漢賦文本與結(jié)構(gòu)的認知,而且成為對賦體價值評判的重要標(biāo)準。緣此賦用觀,揚雄又延展出“詩人賦”與“辭人賦”的命題。其論載錄揚氏所撰《法言·吾子》:
或問:“景差、唐勒、宋玉、枚乘之賦也,益乎?”曰:“必也,淫?!?李軌注:“言無益于正也?!?“淫,則奈何?”曰:“詩人之賦麗以則,(李軌注:“陳威儀,布法則?!?辭人之賦麗以淫。(李軌注:“奢侈相勝,靡麗相越,不歸于正也。”)如孔氏之門用賦也,則賈誼升堂,相如入室矣。如其不用何?”
這段話有兩處需作解釋:一是“必也淫”、“淫,則奈何”,汪榮寶《法言義疏》參照《論語》“必也”的七處用法釋云:“竊意原文當(dāng)作……‘淫,必也?!?、則奈何!’淫、則二字平列為義,則非語辭,即‘麗以則’之‘則’,謂淫與則之別若何?”而由“淫,必也”到“淫,則奈何”,指“景差諸人之賦不免于淫,故為無益。賦之益者,所惟則乎?”其義理較為順暢。二是“孔氏之門用賦……如其不用何”,汪榮寶引《漢書》顏師古注:“言孔子之門,既不用賦,不可如何。謂賈誼、相如無所施也?!盵7](PP.49-51)其實,孔門亦有用“賦”之例,《史記·孔子世家》記述孔子“會齊侯夾谷,為壇位,土階三等。以會遇之禮相見,揖讓而登。……孔子趨而進,歷階而登”,這與《左傳》僖公十三年載“公子賦《河水》,公賦《六月》……公降一級而辭焉”同義,皆指聘問“賦詩”之禮。而孔門賦詩言志,又見《韓詩外傳》卷七:“孔子游于景山之上,子路、子貢、顏淵從。孔子曰:‘君子登高必賦,小子愿者何?言其愿,丘將啟汝……”[8]這里所說的“孔門用賦”及“不用”,意正同于《漢志·詩賦略》所謂的“春秋之后,周道寖壞,聘問歌詠不行于列國”,而揚雄說的“賈誼升堂,相如入室”則異于《漢志》批評相如等賦“競為侈麗宏衍之詞,沒其風(fēng)諭之義”,其內(nèi)含了對賈、馬賦“有益”之用的肯定,即司馬遷論相如賦的“風(fēng)諫”義。
揚雄有關(guān)“詩人賦”與“辭人賦”的評述,其理論的實質(zhì)是經(jīng)義與詞章的矛盾。這里先引兩則揚雄之前有關(guān)辭賦評述的文獻。一則是枚皋對賦“自悔類倡”的態(tài)度,語載《漢書·枚皋傳》:
皋不通經(jīng)術(shù),詼笑類俳倡,為賦頌,好嫚?wèi)?,以故得媟黷貴幸?!瓘男兄粮嗜?、雍、河?xùn)|,東巡狩,封泰山,塞決河宣房,游觀三輔離宮館,臨山澤,弋獵射,馭狗馬蹴鞠刻鏤,上有所感,輒使賦之。為文疾,受詔輒成,故所賦者多?!盅詾橘x乃俳,見視如倡,自悔類倡也。[6](PP.2366-2367)
揚雄“從行”獻賦與枚皋相同,然其通經(jīng)術(shù),又與枚皋“為賦頌,好嫚?wèi)颉辈煌?,雖然二人“悔賦”有相承之意,但枚氏之悔專在作賦之行為及待遇,而揚氏之悔則已深入于賦體文本的矛盾。另一則是漢宣帝對賦的稱贊,語載《漢書·王褒傳》:
上令褒與張子僑等并待詔,數(shù)從褒等放獵,所幸宮館,輒為歌頌,第其高下,以差賜帛。議者多以為淫靡不急,上曰:“‘不有博弈者乎,為之猶賢乎已!’辭賦大者與古詩同義,小者辯麗可喜。辟如女工有綺縠,音樂有鄭、衛(wèi),今世俗猶皆以此虞說耳目,辭賦比之,尚有仁義風(fēng)諭、鳥獸草木多聞之觀,賢于倡優(yōu)博弈遠矣?!盵6](P.2829)
其引漢宣語,將“古詩同義”與“辯麗可喜”并稱,一取經(jīng)義,一取詞章,內(nèi)含了辭賦兼有“雅”、“鄭”的理論批評。然其推尊“風(fēng)諭”的賦用思想,仍承續(xù)前人。揚雄顯然接受了這種觀念,但卻與漢宣帝立論不同,由并稱“經(jīng)義”與“詞章”而轉(zhuǎn)向矛盾及沖突,已變表層的鑒賞而為內(nèi)在的思考。為解釋揚雄提出“詩人賦”與“辭人賦”的用心,我們再看他在《法言·吾子》中繼此說后的三則評論。其一論“樂”:
或問:“交五聲、十二律也,或雅,或鄭,何也?”曰:“中正則雅,多哇則鄭?!闭垎枴氨尽?。曰:“黃鐘以生之,中正以平之,確乎,鄭、衛(wèi)不能入也?!盵7](P.53)
此論樂而崇雅黜鄭,既與漢哀帝“罷樂府”有關(guān)*《漢書·哀帝紀》綏和二年六月詔:“鄭聲淫而亂樂,圣王所放,其罷樂府?!卑矗骸稘h書·禮樂志》載武帝時“內(nèi)有掖庭才人,外有上林樂府,皆以鄭聲施于朝廷”,宣帝以降,雖“修起舊文,放鄭近雅”,然元、成之世,卻“鄭聲尤甚”,所以哀帝及位,詔謂“惟世俗奢泰文巧,而鄭、衛(wèi)之聲興。夫奢泰則下不孫而國貧,文巧則趨末背本者眾,鄭、衛(wèi)之聲興則淫辟之化流,而欲黎庶敦樸家給,猶濁其源而求其清流,豈不難哉!……其罷樂府官”。以此背景及言說對應(yīng)揚雄“悔賦”之論,其間是有共時聯(lián)系的。,也表明了辭賦與樂府的關(guān)聯(lián)以及揚雄倡導(dǎo)雅正賦風(fēng)的態(tài)度。其二論“色”:
或問:“女有色,書亦有色乎?”曰:“有。女惡華丹之亂窈窕也,書惡淫辭之淈法度矣?!盵7](P.57)
其論色由女之“華丹”到書之“淫辭”,雖取義孟子“吾為此懼,閑先圣之道,距楊、墨,放淫辭,邪說者不得作”的論點,*《孟子·滕文公下》。趙岐注:“淫,放也?!比粚?yīng)其論賦之語,與其所謂辭人賦的“麗以淫”也是相通的。其三論“辭”:
或問:“君子尚辭乎?”曰:“君子事之為尚。事勝辭則伉,辭勝事則賦,事、辭稱則經(jīng)。足言足容,德之藻矣。”[7](P.60)
李軌注“事”與“辭”云:“夫事功多而辭美少,則聽聲者伉其動也。事功省而辭美多,則賦頌者虛過也。事、辭相稱,乃合經(jīng)典?!睋P雄假設(shè)《易·文言》的“修辭立其誠,所以居業(yè)也”、《左傳》襄公三十一年引叔向說“辭之不可以已也如是夫!子產(chǎn)有辭,諸侯賴之。若之何其釋辭也”的尚辭觀答問,以事、辭對稱,取法經(jīng)典,持實用觀批評“辭勝事”而涉及到賦域,其論賦之“尚辭”已內(nèi)蘊于中。由其論樂、色、辭再看前引論“賦”,可見揚雄并非因“經(jīng)”而廢“賦”、因“事”而廢“辭”,只是折中經(jīng)義與詞章的矛盾取“麗則”義,而反“淫辭”以亂“法度”。于是,“詩人賦”與“辭人賦”之“麗”,又必然依歸于賦體的詞章問題,其中寓示了西漢賦用論的變化。
二、從《詩賦略后序》到《兩都賦序》
兩漢賦用論變遷的批評節(jié)點,比較突出地體現(xiàn)在《詩賦略后序》與《兩都賦序》。前者存于《漢書·藝文志》,雖經(jīng)班固之手,卻傳承劉向《別錄》、劉歆《七略》,頗多“二劉”遺意,其賦論思想宜歸于西漢后期的成果;后者是班固賦論的代表篇章,其觀點也彰顯了東漢前期的賦用思想。所以,兩文對賦史的描述相近,均以“賦用”為核心,然論述則大相徑庭,呈示出漢代賦論由西而東的批評走向。
劉向、劉歆父子對漢代學(xué)術(shù)的貢獻,一個重要方面就是由《別錄》到《七略》,奠定了我國古代目錄學(xué)的成就,而其中“詩賦”一略又奠定了在漢代辭賦學(xué)史上的地位。有關(guān)《七略》的編纂,《漢書·楚元王傳》記載:“河平中,(歆)受詔與父向領(lǐng)校秘書,講六藝、傳記、諸子、詩賦、數(shù)術(shù)、方技,無所不究?!睂Υ耍端囄闹尽酚浭龈敚?/p>
至成帝時,以書頗散亡……詔光祿大夫劉向校經(jīng)傳、諸子、詩賦?!蜉m條其篇目,撮其指意,錄而奏之。會向卒,哀帝復(fù)使向子侍中奉車都尉歆卒父業(yè)。歆于是總?cè)簳嗥洹镀呗浴?,故有《輯略》,有《六藝略》,有《諸子略》,有《詩賦略》,有《兵書略》,有《術(shù)數(shù)略》,有《方技略》。今刪其要,以備篇籍。[6](P.1701)
可見《七略》成于二劉,班固僅刪要備籍而已。*《漢書·楚元王傳》:“贊曰:……《七略》剖判藝文,總百家之緒?!卑矗喊喙滩姘鄶逶鴧⑴c劉向的校書工作,據(jù)《漢書·敘傳》:“斿博學(xué)有俊材……與劉向校秘書,每奏事。斿以選受詔進讀群書,上器其能,賜以秘書之副。”可見班固與二劉之關(guān)系,其中亦雜有家學(xué)淵源。今考《詩賦略》于賦論之功績,主要在兩方面:一是將“賦”視作“文”,且居“歌詩”之前,以崇當(dāng)代意義,這不僅切合當(dāng)時言語文學(xué)侍從隊伍的形成及在宮廷的地位,而且客觀記述了盛漢隆賦的形勢。對此,清人劉天惠《文筆考》考述其義云:
漢尚辭賦,所稱能文,必工于賦頌者也?!端囄闹尽废攘?jīng),次諸子,次詩賦,次兵書,次術(shù)數(shù),次方技。六經(jīng)謂之六藝,兵書、術(shù)數(shù)、方技亦子也。班氏序諸子曰:“今異家者,各推所長,窮知究慮,以明其指,雖有蔽短,合其要歸,亦六經(jīng)支與流裔?!睋?jù)此則西京以經(jīng)與子為藝,詩賦為文矣。[9]
再看《詩賦略后序》前三段文字皆言“賦”,末段方述“詩”,即“自孝武立樂府而采歌謠,于是有代、趙之謳,秦、楚之風(fēng),皆感于哀樂,緣事而發(fā),亦可以觀風(fēng)俗,知薄厚云”,其與《漢書·禮樂志》所言“武帝定郊祀之禮……多舉司馬相如等數(shù)十人造為詩賦”相同。
二是首次對賦體進行分類,即“屈原賦”、“陸賈賦”、“孫卿賦”三家分類與總集歸于“雜賦”的方法。盡管《漢志》分類的界劃與內(nèi)涵爭議頗多,尤其是“雜賦”一類的性質(zhì)究竟何屬,屢有商榷*參見伏俊璉《試論〈漢書·藝文志〉“賦”的分類》《〈漢書·藝文志〉“雜賦”考述》,收載氏著《俗賦研究》,中華書局,2008年,第7—20、21—33頁。,但其分類本身對后代辭賦分類學(xué)的影響至為重要。當(dāng)然,由于《漢志》區(qū)分詩賦為五種,每一種后面缺少“敘論”,所以引起后世的猜測,如章學(xué)誠認為:
《漢志》分藝文為六略,每略又各別為數(shù)種,每種始敘列為諸家。……大綱細目,互相維系,法至善也。每略各有總敘。論辨流別,義至詳也。唯《詩賦》一略,區(qū)為五種,而每種之后,更無敘論。不知劉、班之所遺邪?抑流傳之脫簡邪?今觀《屈原賦》二十五篇以下,共二十家為一種;《陸賈賦》三篇以下,共二十一家為一種;《孫卿賦》十篇以下,共二十五家為一種。名類相同,而區(qū)種有別,當(dāng)日必有其義例。[10](P.1064)
緣于“義例”未明,歷代學(xué)者對其分類又呈現(xiàn)出常見的三種后續(xù)研究:其一,引申解讀,如章太炎《國故論衡·辨詩》所說“屈原言情,孫卿效物,陸賈……蓋縱橫之變”等。其二,衍說補闕,由于《漢志》錄“諸家之賦,十逸八九”(章學(xué)誠語),其如陸賈賦三篇盡佚,劉勰《文心雕龍·才略》謂陸賈“賦《孟春》而選《典誥》,其辯之富矣”,或劉氏尚見陸賦,其說自有拾補之用。其三,糾駁其義,例如王芑孫《讀賦卮言·導(dǎo)源》說:“相如之徒,敷典摛文,乃從荀法;賈傅以下,湛思渺慮,具有屈心?!笨肌稘h志》歸類,賈、馬均隸屬“屈原賦”,王氏論創(chuàng)作方法則以“馬”從“荀”,亦見重構(gòu)理論的辯駁用心。
回到《詩賦略后序》中有關(guān)辭賦的話語,主要內(nèi)容可劃分為三段論述:
第一段以“不歌而誦謂之賦”發(fā)論,至孔子曰“不學(xué)詩,無以言”(《論語·季氏》),其中以引述《毛詩傳》“登高能賦”轉(zhuǎn)向古代聘問之禮的行人“賦詩言志”,開啟古代賦論由“賦詩”到“作賦”的思路。這段話有兩個重點問題,即“行人賦詩”與“賦詩諭志”。所謂“古者諸侯卿大夫交接鄰國,以微言相感,當(dāng)揖讓之時,必稱《詩》以諭其志,蓋以別賢、不肖而觀盛衰焉”,其中“諭其志”與“觀盛衰”成為兩個重要的理論視點。盡管“行人賦詩”不可等同于楚、漢之人“作賦”,但其間的功用,特別是由“《詩》用”到“賦用”的思想,則不僅有相近處,從某種意義上看是一脈相承。
第二段從“春秋以后”至論孫卿、屈原賦有“古詩之義”,說明戰(zhàn)國時期賦體草創(chuàng)的歷史背景與創(chuàng)作功用。這一段中有四個理論視點值得關(guān)注:其一,所謂“周道寖壞,聘問歌詠不行于列國”而“賢人失志之賦作”,此將“行人賦詩”制度不行與賦作興起聯(lián)系起來,成為后世論賦的一重要問題。其二,說明賦作起于衰世,所謂“大儒孫卿”、“楚臣屈原”都因“離讒憂國而作賦”。其三,既然戰(zhàn)國賦發(fā)起于“賢人失志”,則作賦功用為何,其云“作賦以風(fēng)”為關(guān)鍵詞語,這也成為西漢時代賦用批評的理論結(jié)穴。其四,由一“風(fēng)”(諷)字引出荀、屈賦“咸有惻隱古《詩》之義”,即把賦之“諷”與《詩》之“諷”對接,其與司馬遷辭賦“諷諫”論的思想是一致的。
第三段可分為兩節(jié)文字,一節(jié)由戰(zhàn)國宋玉、唐勒到漢代枚乘、司馬相如、揚雄的賦作,其評價是“競為侈麗閎衍之詞,沒其風(fēng)諭之義”,此承前言荀、屈賦之“諷”而來,對所列五家為代表的楚、漢賦風(fēng)作出了否定的判斷。另一節(jié)引錄揚雄《法言·吾子》中“詩人之賦麗以則”一段文字,以批評賦家“沒其風(fēng)諭之義”之悖離,其認同揚雄“孔門用賦”說,則與當(dāng)時在儒經(jīng)氛圍中論賦的批評意識相關(guān)。
班固創(chuàng)制《兩都賦》,因定鼎遷都之事與杜篤《論都賦》持論相背反,然杜氏作賦以為“竊見司馬相如、揚子云作辭賦以諷主上,臣誠慕之,伏作書一篇,名曰《論都》”的主“諷”之用[1](PP.2595-2596),班氏也有因承之意。據(jù)《后漢書》本傳記載:
(班固)自為郎后,遂見親近。時京師修起宮室,??槼勤?,而關(guān)中耆老猶望朝廷西顧。固感前世相如、壽王、東方之徒,造構(gòu)文辭,終以諷勸,乃上《兩都賦》,盛稱洛邑制度之美,以折西賓淫侈之論。*范曄《后漢書》,中華書局,1965年,第1335頁。按:李賢注:“相如作《上林》《子虛賦》,吾丘壽王作《士大夫論》及《驃騎將軍頌》,東方朔作《客難》及《非有先生論》,其辭并以諷喻為主也?!?/p>
對讀班氏《兩都賦》的描寫,則兼有諷、頌,前者偏重在《西都》,后者鐘意于《東都》,亦即“盛稱洛邑制度之美”*何焯《義門讀書記》卷45評《兩都賦》云:“前篇極其眩耀,主于諷刺,所謂抒下情而諷諭也。后篇折以法度,主于揄揚,所謂宣上德而盡忠孝也。二賦猶雅之正變?!?。這一創(chuàng)作思想也反映到《兩都賦序》的理論批評。這篇序堪稱班固賦論的代表,根據(jù)文中意旨,可分為五段論述:
第一段由引舊說“賦者,古詩之流”肇端,繼依周、漢歷史以兩扇法展開:一則是“昔成、康沒而頌聲寢,王澤竭而詩不作”,一則是“武、宣之世乃崇禮官,考文章”,其雖同于前人將“賦”承“詩”,但其論中突出一“頌”字,至關(guān)重要。也正因周室的“頌聲寢”,方逗引出漢廷的“興廢繼絕,潤色鴻業(yè)”。其盛世作賦的思想已孕育于班氏的歷史視域。
第二段重點突出漢朝(武、宣之世)的瑞應(yīng),以隱寫盛世,而論者又以兩扇展開,一則是“言語侍從”如司馬相如等人的賦創(chuàng)作,一則是公卿大臣如孔臧等人的賦創(chuàng)作,聚焦于一點,就是漢廷的“獻賦”制度。
第三段從辭賦創(chuàng)作功用提出兩分法,即“或以抒下情而通諷諭,或以宣上德而盡忠孝”,所謂“通諷諭”即通《詩》之“諷諭”,*《文選·兩都賦序》李善注引《毛詩序》:“吟詠情性,以諷其上?!薄冻o》:“抒中情而屬詩。”而其“盡忠孝”則表達了《詩》“頌”與賦“頌”共同承擔(dān)的禮贊天子“德音”的盛世精神。緣于后者,班固繼謂辭賦乃“《雅》《頌》之亞”,以至延及“孝成之世……奏御者千有余篇”,并以“大漢文章,炳焉與三代同風(fēng)”亦即大漢繼周思想,承續(xù)起文學(xué)的德教(包括詩、禮、樂教)傳統(tǒng)。
第四段承世有興衰,而道有夷隆、學(xué)有精粗,進一步強化因時“建德”的重要性,所謂“因時而建德者,不以遠近易則”。于是,無論“上古”,還是“漢室”,“先臣之舊式”、“國家之遺美”,將《詩》與賦的傳統(tǒng)聯(lián)結(jié)起來,從賦用論的觀點再次詮釋了“賦者,古詩之流”的意義。
第五段敘述作者撰寫《兩都賦》的原由及意旨,以禮德觀平亭西、東之爭議,關(guān)鍵在“折以今之法度”。
通過梳理《詩賦略后序》與《兩都賦序》,對兩文內(nèi)涵作一比較,則可從其異同中看到漢人賦用論的變化。概括地說,前者作為詩賦目錄“后序”,其分類重在統(tǒng)緒“家數(shù)”(如屈原等三家),而后者作為賦文“前序”,其分類重在創(chuàng)作“功用”(抒下情與宣上德);又如前者所論,偏重于經(jīng)學(xué)思維,如謂“作賦以風(fēng),咸有惻隱古詩之義”,內(nèi)含某種“微言大義”,后者所論,偏重于史學(xué)思維,如謂“雍容揄揚,著于后嗣,抑亦《雅》《頌》之亞?!鬂h之文章,炳焉與三代同風(fēng)”。如僅就“賦用”而言,兩文最大的不同處則在一偏重“諷”,一偏重“頌”。試述三點如次:
其一,論述話語不同?!对娰x略后序》論賦重一“諷”字,所以贊美孫卿、屈原賦“有惻隱古詩之義”,銜接周《詩》與楚賦,而對漢代騁辭大賦則無一句贊詞,僅批評其“競為侈麗閎衍之詞,沒其風(fēng)諭之義”,繼承了漢初以來取法《詩》義的“賦諷”觀。《兩都賦序》論賦,以“興廢繼絕,潤色鴻業(yè)”將周《詩》與漢賦鏈接,而略去“賢人失志之賦”,增添辭賦“宣上德而盡忠孝”的功用,故稱頌漢賦“雅頌之亞”的新義,并有與“三代同風(fēng)”的榮耀,突出了以“揄揚”為旨歸的“賦頌”觀。
其二,治學(xué)背景不同。二劉與班氏賦論的不同,當(dāng)與學(xué)術(shù)背景的差異有關(guān)。向、歆父子于“《春秋》學(xué)”雖一治谷梁,一倡左氏,然其魯學(xué)的家族背景可考,作為漢人眼中賦源的“《詩》學(xué)”,劉氏治《魯詩》而倡導(dǎo)“諷諫”之說,正與同治《魯詩》學(xué)的司馬遷之賦論思想的主流一致。*參見唐晏《兩漢三國學(xué)案》卷五《詩》之“《魯詩》派”,中華書局,1986年,第212—259頁。班氏不同,其大伯祖班伯授《詩》于匡衡,《齊詩》乃班氏家傳,*有關(guān)班固的家學(xué)與師承,詳見《漢書·敘傳上》。據(jù)陳喬樅考述:“漢時經(jīng)師,以齊、魯為兩大宗……要皆各守師法,持之弗失”[12],而“《齊詩》之學(xué),宗旨有三,曰四始,曰五際,曰六情,皆以明天地陰陽終始之理,考人事盛衰得失之原,言王道治亂安危之故”[13]。相較而言,《魯詩》多微言大義,且好古敏求,迂謹精慎,論《詩》多主諷意,而《齊詩》多恢闊義理,通天人,明治亂,以災(zāi)異說《詩》以諷,以祥瑞明《詩》以美。如論《詩》之首章《關(guān)雎》,《魯詩》謂“周道缺,詩人本之衽席,《關(guān)雎》作”;《齊詩》則以為“言太上者民之父母,后夫人之行不侔乎天地,則無以奉神靈之統(tǒng)而理萬物之宜,故《詩》曰:‘窈窕淑女,君子好仇?!?按:“君子好仇”,“仇”,一作“逑”;魯、齊《詩》皆作“仇”。言能致其貞淑”等[14],一“刺”一“美”,于此可見。班固以“國家之遺美”倡導(dǎo)“賦頌”的思想,當(dāng)與其所傳《詩》學(xué)統(tǒng)緒有關(guān)。
其三,政教思想不同。對比二劉與班氏的政教思想,一懲于宮廷奢淫與外戚亂政,一懲于王莽僭位、國祚中斷,皆以“貴禮”(因周禮而建漢禮)為旨歸,而不同者,在于二劉思想偏重于針對西漢末年政教亂象貴禮而主諷諫,班氏接受西漢王朝衰亡之教訓(xùn),出于貴禮思想而對東漢禮制的建設(shè)予以贊美。劉向一生治學(xué)重禮,其除了“數(shù)上疏言得失,陳法戒”(《漢書·楚元王傳》),他的《新序》《說苑》《列女傳》多引《魯詩》以示戒淫,不勝枚舉。如其《說苑·修文》引《魯詩》“威儀抑抑,德音秩秩”云:
君子以禮正外,以樂正內(nèi)。內(nèi)須臾離樂,則邪氣生矣。外須臾離禮,則慢行起矣。[15](P.508)
劉歆雖倡古學(xué),怨刺思想亦嘗見于文論與創(chuàng)作,如其《遂初賦》中歷述“哀衰周之失權(quán)兮,數(shù)辱而莫扶。……背宗周而不恤兮,茍偷樂而惰怠。枝葉落而不省兮,公族闃其無人。日不悛而俞甚兮,政委棄于家門”[16](P.231),亦顯衰世之怨刺情懷。班固貴禮,更多尊漢,如其仿東方朔《答客難》、揚雄《解嘲》體例而為《答賓戲》,這類文章以抒發(fā)“不遇”怨情為主旨,而班文卻轉(zhuǎn)為對“漢德”的贊頌:
方今大漢灑掃群穢,夷險芟荒,廓帝纮,恢皇綱,基隆于羲、農(nóng),規(guī)廣于黃、唐。其君天下也,炎之如日,威之如神,函之如海,養(yǎng)之如春。是以六合之內(nèi),莫不同原共流,沐浴玄德,稟卬太和,枝附葉著,譬猶草木之殖山林,鳥魚之毓川澤?!瓍⑻靿嫸┗?,豈云人事之厚薄哉?[6](P.4228)
一寄諷衰世,一頌揚漢德,頗見軒輊。而合觀二劉與班氏思想的諸多不同,對《詩賦略后序》與《兩都賦序》的賦論差別,特別是因時代遷移而發(fā)生的理論變化,于全面了解漢代賦用論不無裨益。
三、東漢賦用論的變遷
漢代賦用論與“樂教”通于“《詩》教”相關(guān),故以《詩》衡“賦”,在淵源上視賦為“古詩之流”,這一現(xiàn)象在東漢初年桓譚倡導(dǎo)“新聲”與“麗文”的態(tài)度上又呈示賦論的轉(zhuǎn)折意義。桓譚《新論》第十五《憫友》載:
揚子云大才而不曉音,余頗離雅樂而更為新弄。子云曰:“事淺易善,深者難識,卿不好《雅》、《頌》,而悅鄭聲,宜也?!盵17](P.61)
此論“樂”,且以揚雄批評桓譚“悅鄭聲”反證其“離雅樂”、“為新弄”,表現(xiàn)出對時尚“新聲”的審美追求,這與其對辭賦麗文態(tài)度一致。《新論》卷12《道賦》云:
余少時見揚子云之麗文高論,不自量年少新進,猥欲逮及。嘗激一事而作小賦,用精思太劇,而立感動致疾病。子云亦言:成帝時,趙昭儀方大幸,每上甘泉,詔使作賦,一首始成,卒暴倦臥,夢其五臟出地,以手收內(nèi)之。及覺,大少氣,病一年。由此言之,盡思慮,傷精神也。[17](P.52)
這段話包括兩方面內(nèi)容:一是論者年少時欲擬效揚雄“麗文”,其與當(dāng)年揚雄擬效相如賦有著文學(xué)史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其麗文指賦,并無非議;二是論者由自身的創(chuàng)作“精思太劇”推述揚雄作賦時的“思精苦”,得出太著力為文“盡思慮,傷精神”的結(jié)論,內(nèi)含“自悔”義,但卻并非針對少好之“麗文”本身?;缸T對“新聲”與“麗文”的反思,在《文心雕龍·通變》引《新論》佚文所言“予見新進麗文,美而無采”,可證其意。如果對照劉勰《文心雕龍·才略》稱述“桓譚著論,富號猗頓,宋弘稱薦,爰比相如,而《集靈》諸賦,偏淺無才,故知長于諷論,不及麗文”,顯然麗文指辭賦。至于桓譚為何由少慕“麗文”到反對“新進麗文”,除了自身“長于諷論”的才略之外,或謂反對東漢初年辭賦的“讖緯化”,這與桓譚上疏光武帝劉秀直諫其“窮折方士黃白之術(shù)”、“聽納讖記”,以致以“臣不讀讖”應(yīng)對皇帝“讖決”之詔,幾喪性命(詳《后漢書》本傳),其與史實相符。[18]再看《文心雕龍》所引其他兩則《新論》佚文:
自賈誼浮湘,發(fā)憤《吊屈》,體同而事核,辭清而理哀,蓋首出之作也。及相如之《吊二世》,全為賦體?;缸T以為“其言惻愴,讀者嘆息,及平章要切,斷而能悲也”。[19](《哀吊》,P.241)
桓譚稱:“文家各有所慕,或好浮華而不知實核,或美眾多而不見要約?!盵19](《定勢》,P.531)
于中可見桓譚對辭賦的態(tài)度是主張“真實美”而反對“虛妄”與矯飾,這對王充的賦論有著直接的影響。在桓譚看來,倘若能夠達到志向、才學(xué)、情感、實誠的統(tǒng)一,即使“小說家”言也有“可觀之辭”,*《文選》卷31江文通《雜詩·李都尉從軍》李善注引《新論》:“若其小說家合叢殘小語,近取譬論,以作短書,治身理家,有可觀之辭?!倍o賦麗文的實誠與虛矯的矛盾,在某種意義上仍是經(jīng)義與詞章的調(diào)協(xié)及沖突問題,揚雄與桓譚的看法有相似處,同是賦用觀的表現(xiàn)。
自揚雄、桓譚賦論之后,東漢人論賦向兩方面衍展:一方面是注重才智與辭賦的關(guān)系,并導(dǎo)向于對賦體文本功用的肯定。例如王充《論衡》最重賦用,以貴今與實用彰顯其論,同時在其《佚文》篇中也提出了在時代需求視域下賦家才智與創(chuàng)作的關(guān)系:
《易》曰:“圣人之情見于辭?!蔽霓o美惡足以觀才?!⑽渖啤蹲犹摗分x,征司馬長卿。孝成玩弄眾書之多,善揚子云。出入游獵,子云乘從。使長卿、桓君山、子云作吏,書所不能盈牘,文所不能成句,則武帝何貪?成帝何欲?故曰:玩揚子云之篇,樂于居千石之官;挾桓君山之書,富于積猗頓之財。[20](P.410)
才有專工,智有所鐘,所以王充在《書解》中復(fù)謂“司馬長卿不預(yù)公卿之事,故能作《子虛》之賦”,這種“才高知深”的體現(xiàn),已具有了特定文本(如賦、頌)的意義。而賦頌作為“弘麗之文”的專項才智體現(xiàn)于相如、揚雄,王充固然最重有“崇實之化”,但其“文麗而務(wù)巨,言眇而趨深”(《定賢》)的文本特征,也得到客觀的肯定。緣此,王延壽在其《魯靈光殿賦序》提出了較前人“賦者,古詩之流”的作賦思想更為文本化與技法論的見解:
予客自南鄙,觀藝于魯,睹斯而眙。曰:“嗟乎!詩人之興,感物而作。故‘奚斯’頌僖,歌其‘路寢’。而功績存乎辭,德音昭乎聲。物以賦顯,事以頌宣,匪賦匪頌,將何述焉?”遂作賦曰。[21](P.168)
這段話以“賦”承“詩”,表彰辭存功績,聲昭德音,并無新意,然可述者有三:其一,作者繼承其父王逸《離騷章句敘》以《詩》之“比興”論《騷》,而以《詩》“興”言賦,注重感發(fā)之情,頗彰其藝術(shù)內(nèi)涵。其二,作者觀古魯舊宮室,引用《魯頌·閟宮》“奚斯所作”、“路寢孔碩”之美義,將作賦之義與詩人之義落到實處,有具象化的意義。其三,也是論者最為重要的觀點,即“物以賦顯”的理論批評已昭示了賦體的藝術(shù)特性,對魏晉以后辭賦“體物”論的出現(xiàn)不無先導(dǎo)作用。
另一方面是繼承揚雄對辭人之賦“麗淫”的批評,桓譚對當(dāng)世“新進麗文”的揚棄,東漢文人厚古薄今的文學(xué)觀體現(xiàn)于辭賦批評,最典型的是蔡邕《上封事陳政要七事》之五的有關(guān)論述。蔡邕為漢末辭賦大家,他并不排斥辭賦創(chuàng)作,在他作于漢桓帝延熹二年(公元159)的《述行賦》中,即謂撰賦之義“聊弘慮以存古兮,宣幽情而屬詞”、“登高斯賦,義有取兮”[16](PP.566-567),可見其所傳承,也是詩人的諷喻與比興思想。然他針對漢靈帝疏經(jīng)術(shù)而好文章,則又在上封事論朝廷選才之道時指出:
夫書畫辭賦,才之小者,匡國理政,未有其能。陛下即位之初,先涉經(jīng)術(shù),聽政余日,觀省篇章,聊以游意,當(dāng)代博弈,非以教化取士之本。而諸生競利,作者鼎沸。其高者頗引經(jīng)訓(xùn)風(fēng)喻之言;下則連偶俗語,有類俳優(yōu);或竊成文,虛冒名氏。[11](P.1996)
這段文字因杜佑《通典》卷16引錄且冠以張衡《論貢舉疏》名,后世或多疑慮,清代賦論家王芑孫《讀賦卮言·試賦》引此亦前冠“張衡上疏曰”,張溥《漢魏六朝百三家集》、嚴可均《全后漢書》也是張、蔡兩收。然據(jù)上引文字所述,實因蔡邕批評漢靈帝設(shè)鴻都門學(xué)而論,而具有強烈的致用性。*有關(guān)考證,詳見拙撰《張衡評傳》,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9年,第67—71頁。
而由西漢賦用觀的“鑒古”到東漢的“貴今”,最具時代扭轉(zhuǎn)意義的還是王充與班固的賦論。王充的賦用觀主要體現(xiàn)在對“漢德”的頌美與對“為世用”之“實誠”的要求。一方面,他繼承自司馬遷以來重諷諫、揚雄“勸百諷一”觀而批評西漢賦“言奢有害”(《論衡·譴告》)、“無益于彌為崇實之化”(《定賢》),而另一方面又借前代“表德頌功,宣褒主上,《詩》之頌言,古臣之曲也”(《須頌》)的《詩》“頌”傳統(tǒng),以贊美東漢“孝明之時”的“賦頌”功能。有關(guān)賦頌漢德,王充最明確的論述在《須頌篇》:
孝明之時,眾瑞并至。百官臣子,不為少矣。唯班固之徒稱頌國德,可謂譽得其實矣。頌文譎以奇,彰漢德于百代,使帝名如日月。孰與不能言,言之不美善哉![20](P.406)
結(jié)合王氏書中《宣漢篇》所言“孝明時雖無鳳皇,亦致麟*劉盼遂案:“麟上宜有麒字?!痘謬贰绪枳??!薄⒏事?、醴泉、神雀、白雉、紫芝、嘉禾,金出鼎見,離木復(fù)合。五帝三王經(jīng)傳所載瑞應(yīng),莫盛孝明”、《恢國篇》所載“孝明麒麟、神雀、甘露、醴泉、白雉、黑雉、芝草、連木、嘉禾”,其賦頌“漢德”論有兩點值得商榷:
其一,王充的賦論與當(dāng)時的賦作緊密聯(lián)系,具有詮釋賦文(如班固賦)或與之互證的功用。從創(chuàng)作來看,西漢騁辭大賦對君主“德”教的態(tài)度重在“省禍?!?,其宣揚方式是“訓(xùn)誡”與“改作”,而東漢大賦則轉(zhuǎn)向“觀威儀”,其宣揚方式是“昭德”與“宣威”。盡管以賦體昭德自揚雄《長楊賦》已開其端緒,而至班、張京都賦篇,更為鮮明,其中昭德的歷史焦點,正在漢明帝。只要我們對讀班固《東都賦》“至乎永平之際,重熙而累洽,盛三雍之上儀,修袞龍之法服”與張衡《東京賦》“逮至顯宗,六合殷昌;乃新崇德,遂作德陽”的描繪,自能看到王充賦論的當(dāng)世性與真實性。
其二,王充“頌漢”賦論在立足當(dāng)世,求其真實的同時,也形成了歷史與現(xiàn)實的雙重背離,這也導(dǎo)致后世學(xué)者對其求“實”的懷疑和“諛圣”的鄙薄。如錢大昕《跋〈論衡〉》即云:“《宣漢》《恢國》諸作,諛而無實,亦為公正所嗤?!盵22](P.478)先看現(xiàn)實的背離,班、張賦家“頌漢”之文重在“德音”,其中包括“德教”與“德化”,在賦文中的表現(xiàn)形式為“禮儀”與“禮義”,所以較多征實的內(nèi)容;而王充之論重在“德兆”(瑞兆),虛而無實,這也導(dǎo)致其賦用論的空泛,成為他在疾除歷史虛妄的同時創(chuàng)造當(dāng)代虛妄。再看歷史的背離,那就是王充賦論以“頌”代“諷”,從而改變西漢學(xué)者的《詩》“諷”傳統(tǒng),而代之以《詩》“頌”,就思想價值而言,顯然具有涂飾當(dāng)世的阿諛與膚淺。
王充對漢賦虛浮的批評,與其對當(dāng)世文章的贊美相維系,所以他指責(zé)賦體之失“實”則屬西漢時期的相如、揚雄賦。這一論點比較典型地反映于他的《定賢篇》:
以敏于賦頌為弘麗之文為賢乎?則夫司馬長卿、楊子云是也。文麗而務(wù)巨,言眇而趨深,然而不能處定是非,辯然否之實,雖文如錦繡,深如河漢,民不覺知是非之分,無益于彌為崇實之化。[20](P.546)
就其本質(zhì)言,王氏此為定“賢”之語,而非單純的論賦之體。然文中言及“文麗而務(wù)巨”、“文如錦繡”,則是馬、揚賦的語言風(fēng)貌,視為賦用思想,也未嘗不可。相比之下,他對馬、揚賦的非議,更突出地體現(xiàn)于《譴告篇》中:
孝武皇帝好仙,司馬長卿獻《大人賦》,上乃僊僊有凌云之氣。孝成皇帝好廣宮室,揚子云上《甘泉頌》,妙稱神怪,若曰非人力所能為,鬼神力乃可成?;实鄄挥X,為之不止。長卿之賦如言仙無實效,子云之頌言奢有害,孝武豈有僊僊之氣者,孝成豈有不覺之惑哉。然即天之不為他氣以譴告人君,反順人心以非應(yīng)之,猶二子為賦頌,令兩帝惑而不悟也。*按:文中之“僊僊”,劉氏集解引孫人和曰:“《史記》《漢書》作飄飄,《揚雄傳》作縹縹。飄、縹音同,飄飄、僊僊義近?!盵20](P.298)
此將相如《大人賦》與揚雄《甘泉賦》并稱,印證揚雄“賦勸不止”的論斷,然王充將“二帝”之“惑”歸于“賦頌”,顯然是據(jù)《史》《漢》載記舊事以比附“譴告”之論,以長卿、子云賦未直言“仙無實效”、“奢有害”,從而達不到“諷諫”目的,由此否認賦的諷諫內(nèi)涵,則顯然是誤解。
與王充“孤門細族”的批評心態(tài)不同,班固生于世代顯貴傳承有素的博學(xué)之家,年幼時就“能屬文誦詩賦,及長,遂博貫載籍,九流百家之言,無不窮究”(《后漢書·班固傳》)[11](P.1330),他的賦作與賦論,都有雍容大雅的氣象。觀其賦論主旨,也是以賦用為要則,其批評思想與王充賦論頗多共時的特征。首先從創(chuàng)作思想來看,班固持文學(xué)的尊漢觀,主張褒贊“漢德”,他在《兩都賦序》中自明其創(chuàng)作用心:
且夫道有夷隆,學(xué)有粗密,因時而建德者,不以遠近易則。故皋陶歌虞,奚斯頌魯,同見采于孔氏,列于《詩》、《書》,其義一也?;瞎艅t如彼,考之漢室又如此,斯事雖細,然先臣之舊式,國家之遺美,不可闕也。臣竊見海內(nèi)清平,朝廷無事,京師修宮室,浚城隍,起苑囿,以備制度。西土耆老,咸懷怨思,冀上之睠顧,而盛稱長安舊制,有陋洛邑之議。故臣作《兩都賦》,以極眾人之所眩曜,折以今之法度。[21](P.22)
從這段話語中,可見班固褒贊漢德的思想較王充深遠而豐富。臚述其要:第一,作者緣于當(dāng)時遷都與定都之大事發(fā)論,針對“陋洛邑之議”而為東都禮制張本,所以有著強烈的現(xiàn)實精神。第二,作者雖于賦中貶斥“西都”之奢侈,但于前漢之昭德文章卻有承續(xù),闡發(fā)《詩》“頌”統(tǒng)緒,其言“先臣之舊式,國家之遺美”,《文選》呂延濟注:“班固自言作賦之事雖細微,然先臣皋陶舊法,國家歌頌遺美,不可闕之?!备卟藉福骸跋瘸?,當(dāng)指司馬相如諸人,二句皆指漢代言也,濟注非。”[23](P.18)當(dāng)從“步瀛案”,此明漢代賦家昭德傳統(tǒng)。第三,作者自謂“折以今之法度”,一在“崇今”,一在“禮法”,所以其昭德不僅在“頌”,亦寓含“諷”。對此,清人何焯評曰:“此賦蓋因杜篤《論都》而作。篤謂存不忘亡,安不忘危。雖有仁義,猶設(shè)城池。蓋以都洛尚非永圖,特以葭萌不柔,未遑論都。國家不忘西都也。故特作后賦,折以法度。前賦兼戒后王勿效西京末造之侈,又包平子《兩京》之旨也。”[24](P.857)何氏所言,頗能明了班氏論作賦之旨,于褒贊漢德中兼寓譎諫之義。
出自這種寓“諷”于“美”的心態(tài),班固在《漢書》中對屈原、賈誼、枚乘、枚皋、司馬相如、東方朔、王褒、揚雄等賦家之作均有記述與評價,如論枚乘父子“梁客皆善屬辭賦,乘尤高”、“皋不通經(jīng)術(shù),詼笑類俳倡,為賦頌,好嫚?wèi)颉?《賈鄒枚路傳》)。這其中對“梁王菟園”賦家群體的重視,包括了漢初賦風(fēng)的地域性與邦國特色,尤其是班氏說枚皋“不通經(jīng)術(shù)”,同樣內(nèi)含了漢代制度史的變遷,即西漢賦家多與“博士”經(jīng)學(xué)系統(tǒng)分離,一屬內(nèi)官,一屬外職;而東漢宮廷文學(xué)侍從地位衰落,賦家多為太學(xué)之士,如班固、馬融、張衡等,皆以經(jīng)史之學(xué)見重于世。班固以經(jīng)史的眼光論賦,如述以賦體為代表的文章之產(chǎn)生:
景、武間,文翁為蜀守,教民讀書法令,未能篤信道德,反以好文刺譏,貴慕權(quán)勢。及司馬相如游宦京師諸侯,以文辭顯于世,鄉(xiāng)黨慕循其跡。后有王褒、嚴遵、揚雄之徒,文章冠天下。[6](《地理志》,P.1645)
于敘寫西漢蜀地文章之盛,譽美之間,以“未能篤信道德”一語寄喻諷意,是尊經(jīng)之禮德觀的反映。所以他在《司馬相如傳》中全錄史遷“風(fēng)諫”之說,以及揚雄“麗靡之賦,勸百而諷一”的評論,以代己言,強調(diào)賦的致用功能。但因為班固致用觀包括了賦的美頌功能,所以必然容受表彰美德之華章麗詞,如批評相如賦之“用寡”云:
文艷用寡,子虛烏有,寓言淫麗,托風(fēng)終始。多識博物,有可觀采,蔚為辭宗,賦頌之首。[6](《敘傳》,P.4255)
這幾句評語是班固編撰相如傳記的綱領(lǐng),如果將其與《漢志》批評相如等人賦作“競為侈麗閎衍之詞,沒其風(fēng)諭之義”相比,顯然增添了對相如賦“有可觀采”的美意,于此也可見班固反對“文艷”并非盡棄文采,關(guān)鍵是在經(jīng)世致用。
至東漢中后期,由于王朝政治的衰敗,賦用論中的“諷”的意識得以歸復(fù)與加強,只是不同于西漢的譎詭隱辭,而更多直露的戟刺,如張衡在《東京賦》中批評西漢賦“相如壯《上林》之觀,揚雄騁《羽獵》之辭,雖系以隤墻填塹,亂以收罝解罘,卒無補于風(fēng)規(guī),只以昭其愆尤”[25](P.164);王符《潛夫論·務(wù)本》批評“賦頌之徒,茍為饒辯屈蹇之辭,競陳誣罔無然之事,以索見怪于世。愚夫戇士,從而奇之,此悖孩童之思,而長不誠之言者也”[26](P.8)。同時,東漢的賦用論自班固《兩都賦序》倡導(dǎo)“或以抒下情而通諷諭,或以宣上德而盡忠孝”的雙向開解,以及以“雅頌之亞”對賦體的正面闡釋,誠如劉熙載《賦概》所說的,“至班、張則揄揚之意勝,諷諫之義鮮”[27](P.95),賦學(xué)批評已改變以“諷”為主、“曲終奏雅”的“點狀”論述,亦即以古《詩》為代表之經(jīng)義衡賦,而更關(guān)注“面狀”的尚事致用的整體評價。于是,東漢學(xué)者對賦用的看法所兼及的對“賦”文價值的思考,已啟魏晉以后學(xué)者于賦“明體”的認識,這其中也內(nèi)含了從“賦用”到“賦體”批評的理論演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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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stablishment and Change of Prose Poem Theory in Han Dynasty
XU Jie
(School of Liberal Arts, Nanjing University, Nanjing 210093, China)
Abstract:The prose poem theory in China began in Han Dynasty and developed into a pattern of criticism from “prose poem function” to “prose poem entity” and “prose poem method”, and Western Han and Eastern Han Dynasties are the period in which the prose poem theory established and took on its change. The prose poem theory, represented by “allegory theory” and “elegance theory” proposed by Sima Qian and Yang Xiong respectively in Western Han Dynasty constitutes the fundamental part of the theory of prose poem function; while Shi Fu Lue of Liu Xiang and Liu Xin, and Liang Du Fu Xu of Ban Gu witnessed the change of the theory of prose poem function from Western Han Dynasty to Eastern Han Dynasty in discourse, study context, and political and educational thoughts. The prose poem study of Huan Tan, Wang Chong, Ban Gu, Zhang Heng, and others in Eastern Han Dynasty, on one hand, declares the functional view of prose poem scholars who advocate rites; on the other hand, shows an implicit change from the theory of prose poem function in Han Dynasty to the theory of prose poem entity in Wei and Jin Dynasties.
Key words:Han Dynasty; prose poem theory; theory of prose poem function; allegory; elegance
DOI:10.3969/j.issn.1674-2338.2016.02.008
中圖分類號:I207.224
文獻標(biāo)志碼:A
文章編號:1674-2338(2016)02-0051-11
作者簡介:許結(jié)(1957-),男,安徽桐城人,南京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南京大學(xué)辭賦研究所所長、中國賦學(xué)會會長、中國韻文學(xué)會副會長。
基金項目:國家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研究基金一般項目“中國辭賦理論通史”(09BZW073)的研究成果。
收稿日期:2016-01-24
(責(zé)任編輯:沈松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