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波濤
(中國海洋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山東 青島 266100)
《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的“紅樓筆法”
張波濤
(中國海洋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山東青島266100)
《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曾多次改動題目,從語言學角度入手分析這一現(xiàn)象可以看出作者的敘事傾向于揭示強勢環(huán)境下理想主義者的生存處境,而這與王蒙對《紅樓夢》的解讀形成一種巧妙的呼應,而且這種呼應還體現(xiàn)為兩部小說內部權力格局的高度相似性上。由此可以看出,“榮國府來了個林妹妹”正如“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一樣講的是一個理想主義反抗環(huán)境強勢異化的故事,使這兩部作品在某種層面上產生了一定的對比價值。
王蒙;《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紅樓夢》;權力格局
今年是《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以下簡稱《組織部》)發(fā)表60周年,這篇小說已經成為當代文學繞不過去的經典之作。對于一篇文學作品來說,題目無疑是非常重要的,因為題目是文章的“眼睛”,直接影響到人們的解讀,所以一般不會輕易改動。但《組織部》曾多次改動“題目”,在“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和“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這兩個看似區(qū)別不大的題目之間搖擺不定。這兩個題目通用至今已經引起了相當的混亂,這也引起一些學者的注意,然而都沒有充分利用這個線索。
畢光明曾注意到作者對題目的改換,他認為作者原題邏輯重音在于“年輕人”,而改后的題目邏輯重音在于“新來的”,前者是內視角:以林震觀物,后者是外視角:從外面觀小說。他還認為改題與作品的“意向性不合”。[1]何西來認為:“兩個題目,前一個著眼于新來的青年人,后一個則著眼于這個年輕人來到之后對組織部的各種人和事的感應、評價、關系等?!保?]這無疑是正確的思路。其實,對兩個題目進行區(qū)別,如果首先從現(xiàn)代漢語語言學角度入手來確定兩句話的中心不失為一個較好的思路,以此可以窺測作者在故事場景構造上的內在整體傾向性。
“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是定中結構,“組織部新來的”是定語,而“青年人”是中心語,強調的是青年人的特點。該題目對讀者有一種導向,即組織部新來的這個青年人怎么樣?是一個怎么樣的青年人?有什么特點?進一步來說,這個題目中的“組織部”甚至可以視為一個普通的單位的代稱,小說的重點在表現(xiàn)“青年人”這一群體的特點,而“組織部”則可以換成宣傳部、統(tǒng)戰(zhàn)部、某學校等。而這樣,“組織部”自身的特殊社會象征意義將無法體現(xiàn)出來,“青年人”也就只是一個天真、活力的“青年人”,而不是“組織部的青年人”。也就是說,這個題目只有“顯現(xiàn)”,而沒有沖突。而且,小說中林震經歷了從“小學”到“組織部”的轉移,可見小說是重視單位屬性的,而這個題目并不能反應作者的這一重考慮。
“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是主謂結構,“來了個年輕人”修飾“組織部”,主語是“組織部”,“組織部”是中心和重心。這個題目對讀者的導向是:來了個年輕人后組織部怎么樣了?這個年輕人給組織部帶來了什么影響?其次才聯(lián)想到這個年輕人自身的特點。這個題目強調的是“年輕人”和“組織部”的互動關系。而有著濃郁政治色彩的“組織部”充當中心語,本身就把題目的“層次”“拔高”到了政治意識形態(tài)高度,相應的,“年輕人”也就不再是單純的生理年齡意義上的“年輕人”,而擁有了一種象征身份?!督M織部》也因此從一個“青年情感小說”變成一個有著意識形態(tài)屬性的政治小說。
劉世吾作為一個黨的干部,在小說中不宜被視為單獨的個人。身處在他的位置,從一個北大學生自治會主席變成一個“就那么回事”的人,乃是崗位的必然。組織部的領導干部當中,幾乎無人保留著“林震式”的革命熱情,所以,林震所面對的顯然是整個組織部權力及其代表的某種力量,而不是劉世吾個人、韓常新個人、李宗秦個人或曰他們代表的不同形式的官僚主義。在這樣的“組織部”里,“人的生命被一點點消蝕而失去活力”,強調的是“對于生命的壓抑和消蝕在機關里具有一定的普遍性?!保?]
上述分析顯示,小說的本意是強調“組織部”和“年輕人”的沖突。組織部是執(zhí)政黨權力機制的象征,“年輕人”林震是從“小學”來的,看著小說成長,以小說人物為自己榜樣,身上有中國知識分子建設國家的熱情自信和年輕人的過分樂觀,“不懂行”[4]、不通世故一如中國初出書齋的文人。而他和“組織部”的關系從某種程度上正可以視為現(xiàn)代知識分子與執(zhí)政黨的關系?,F(xiàn)代知識分子跨世紀、跨時代、跨中西,身上既有著深厚的傳統(tǒng)文化積淀,有著“修齊治平”“兼濟天下”的儒家政治理想,也追求在尊重個性基礎上的自由民主。即便是“純正的”無產階級知識分子如趙樹理、周揚等人,他們身上也不可避免地或隱或現(xiàn)存在著一種超離政治絕對指揮的傾向:真正的知識分子、藝術家是不甘于永遠老老實實當“時代的精神的傳聲筒”的,更何況是某種僵化、脫離實際的主觀“時代精神”的傳聲筒。
“少共”時期的王蒙,“革命干部”和“詩人”的雙重身份,在當時尚未達到“完美統(tǒng)一”。一方面,他的政治革命信仰和他所處的組織事實上要求對知識分子生活和思想中“個人的”“小資的”東西加以清理,另一方面,他作為一個熱情的青年知識分子又無法完全落實這一要求,這種在當時情況下幾乎是不可調和的矛盾,在一個短暫的政治寬松期表現(xiàn)出來,就是《組織部》。這種矛盾潛意識選取了當時比較切合形勢要求的青年理想主義者“反官僚主義”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的。
進一步看,“組織部”與“林震”的沖突還可以視為一種“異化”與“反異化”在當代的表現(xiàn)。有研究者指出,《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深刻揭示了政治權力機制、意識以及權力話語和自我主體之間的‘異化'與‘反異化'的關系”[5],若從異化的角度來看,“集體”是異化“個人”的力量、“現(xiàn)實”是異化“理想”的力量、“政治”是異化“獨立知識分子”的力量、而“成年人規(guī)范”則是異化“年輕人”的力量。而如果從這個角度看待這篇小說和《紅樓夢》,特別是王蒙對《紅樓夢》的解讀,則會發(fā)現(xiàn)《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與王蒙眼中的《紅樓夢》在主題與人物權力格局上有很大的相似之處。
王蒙對《紅樓夢》頗有研究,出版了多部在學術規(guī)范上不是很嚴謹的“紅學”論著。他對《紅樓夢》中活動在權力核心的“一門三代四媳婦”組成的權力格局分析如下:
賈母——王夫人——王熙鳳——平兒[6]
王蒙將賈母比喻為“女王”“董事長”,是最高權力所有者,但她是超離在具體事務之外的;將王熙鳳比喻為“攝政王”“總經理”,是最高行政首長;王蒙認為王夫人平時不管事,是個“隱”的“總經理”之上的“總經理”,一般都是執(zhí)行禮儀任務、迎來送往,平時都是吃齋念佛,必要時能行使威權(如抄檢大觀園);王熙鳳之后還可以再接她的得力助手“平兒”。寶玉、黛玉等人都是賈府權力格局的“局外人”。其中,黛玉是外來者。
王蒙在《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中也構造了一個權力格局:
周潤祥——李宗秦——劉世吾——韓常新
周潤祥書記代表區(qū)委最高權力,但不直接插手組織部日常工作,功能類似于賈母;李宗秦角色類似于王夫人,因為與王夫人同樣的原因,用下劃線特別標注;劉世吾是組織部實權人物,角色類同鳳姐;韓常新是劉世吾手下的一個組長,功能類似于平兒,后來提拔為副部長,恰似平兒后來被“扶正”。林震是新來的“局內人”,但不在權力核心,趙慧文消極應對工作,成了實際上的“局外人”。其中,林震是外來者。
對比可以發(fā)現(xiàn),兩個經過高度抽象后得出的權力格局有著高度的相似性。而且,仿照“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的題目,可以將《紅樓夢》中的故事一脈概括為“榮國府來了個林妹妹”。把兩個高度概括的敘述句結合情節(jié)進行比較可以進一步發(fā)現(xiàn),《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與《紅樓夢》在精神氣質上有一定的相似性,即在某種程度上都是在講述一個“異化”與“反抗”的故事。大量的細節(jié)上微妙的巧合也支持這一判斷:
①林震和林妹妹的功能相似。林震和林妹妹都是從一個比較單純的環(huán)境(林震:小學;林黛玉:家中)來到一個比較復雜的環(huán)境,都給這個比較復雜的環(huán)境原本比較穩(wěn)定的秩序帶來了一定的或自覺或不自覺的沖擊。而且,林妹妹跟林震都姓林,不知是不是作者有意為之。
②林震和林妹妹的到來都喚醒了一個原本就處在舊環(huán)境里的人的熱心。寶玉對林妹妹一見如故,愛情帶給賈寶玉反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以更堅強的勇氣;林震帶來的“志同道合”之感也重新喚醒了趙慧文上“軍干?!睍r的熱情,“感覺自己又年輕了”,給組織部寫了意見書。
③婚配。趙慧文是黨的干部,為黨服務,她的丈夫是部隊出身,是“聽黨指揮”的,特點是轉業(yè)后一股“油條勁”;賈寶玉是王夫人的兒子,自然要孝順王夫人,他最后娶的薛寶釵是皇商出身,替皇家辦事,更重要的是她還是王夫人的外甥女,是“聽姨指揮”的,還以“世故”而出名。
④愛情。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愛情是不被賈府當權者看好的,劉世吾也曾當面提醒過林震不要和趙慧文走的太近;黛玉曾幫寶玉寫字,林震也曾想幫趙慧文“復寫”。
⑤寶玉、黛玉、林震、趙慧文在本質上都不是“反對派”。寶玉的“胡鬧”其實還在封建禮教允許的范圍內,只有賈政情急之下才說他將來要“弒父弒君”,但寶玉其實一直是敬重圣人的,他不喜歡的是“腐儒”和“祿蠹”如賈政、賈雨村之流,甚至他駁斥“文死諫”“武死戰(zhàn)”的論調,也很有先秦儒家的色彩,而喜歡和女孩子逗鬧,頂多算是“小逆不道”。而黛玉,只不過是有些刻薄,從沒做過出格的事。林震絕對不是反對派,相反,林震有點馬克思主義“原教旨主義”的色彩,自以為是絕對忠誠的正統(tǒng)布爾什維克,促使他與組織部諸人發(fā)生沖突的原因也是為了使組織部能更像他想象中積極向上的“真正的”組織部,林震在這一點上不再像林黛玉,反而更像賈寶玉。至于趙慧文,跟林震很相似。另外,在他人看來,寶、黛、林、趙四人身上都有一股“癡”勁兒。
題目已經暗示我們林震與組織部的沖突是全篇的主要沖突,反映的是知識分子對個人的珍視與力圖改造知識分子這種“小資情調”的政治力量的沖突,是政治對個人的異化。而某種程度上,《紅樓夢》中也表現(xiàn)了一種變異的道德對愛情以及個性的異化。
儒家傳統(tǒng)道德在與封建統(tǒng)治漫長的適應期中,被多次重新解釋過的儒家道德逐步喪失對抗皇權至上的獨立鋒芒以及樸素,“失去了仁愛精神只有禮之余威的道德成為外在于人的異己力量,扼殺了個體德性,甚至扼殺了人本身?!保?]在《紅樓夢》中,人的工具化與動物化得到淋漓盡致的表現(xiàn)。貴族世家的男性,大都過著淫腐糜爛的生活,這種生活以“欲”的滿足為直接和最終目的,所謂“愛情”,則成了一種“諷刺”。但寶黛愛情不同,他們的愛情是自由選擇的,“是基于共同的志趣與愛好的性靈審美式的新型戀愛?!保?]然而這種愛情是不見容于賈府的,因為對于自由愛情的追逐的下一步就是對自由人格的追求,就是自由主體的產生。馬爾庫塞指出,要想超越異化、消除異化,只有靠一種新的歷史主體的誕生。而這對于任何一個“大一統(tǒng)”的社會來說都是不受歡迎的。所以不同時代會有不同的“組織部”來主持、參加對“林震們”的異化。
同是“勢壓”對個性的“整合”,兩種異化的結局是不一樣的。在《紅樓夢》里,黛玉“反異化”成功了,她的心靈沒有被吞噬,但死亡讓她的“解脫”雖勝猶敗。寶玉則接受了世俗安排,娶了寶釵、中了舉人、留下了遺腹子(也就是重興的希望),然后飄然而去,也不過是雖勝猶敗。在《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那個貌似“樂觀”、實際上卻是很生硬的結尾里暗含著一種不自信和失落感。也許當時的王蒙心中對林震何去何從也沒有確切的、自信的答案,所以留下了一個雖然很開放也彌漫著濃濃迷惘情緒的結局。
(注:文中引用的《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原作引文均來自《王蒙名作名家評點》所選之《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何西來主編,中國海洋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
[1] 王蒙.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M]//何西來.名家評點王蒙新作.青島:中國海洋大學出版社,2003:319-364.
[2] 畢光明.回到作品——對小說文本的反觀[J].海南師院學報,1997(3):22-24.
[3] 何西來.名家評點王蒙新作[M].青島:中國海洋大學出版社,2003.
[4] 孫德.對于生命壓抑和消蝕的拒絕——《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重新解讀[J].集寧師專學報:社科版,1998(2):21-23.
[5] 廖冬梅.異化/反異化的生存圖景——《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敘事主題新解[J].名作欣賞,2008(8):70-74.
[6] 王蒙.王蒙談話錄[M].上海: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出版社,2011.
[7] 王彩玲.紅樓夢對道德異化的批判[J].上海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7(1):14-20.
(責任編輯:倪向陽)
I207.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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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5-4476(2016)09-0047-03
2016-06-23
張波濤(1992—),男,河北保定人,中國海洋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碩士研究生。